Thursday, March 2, 2017

唐昊:川普反非法移民只是表象 真正诉求是“白人民族主义”

(消息树,2017-3-1
  川普上台,意味着接近半数的美国人相信,面对汹涌而至的“美国衰落”危机,民族主义可以解决问题,让他们的国家“重新伟大起来”。而上台后的川普也没有让这些人失望:作为一位以民族主义为号召的政治家,川普还没上任时就向大企业施压,让他们把工作机会留在美国,很多企业被迫做出了承诺;上任后第三天就签署行政命令,退出12国签署的“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TPP),并宣布“重新谈判”北美自由贸易协定(Nafta);之后,宣布在美墨边境筑墙,并要求墨西哥承担筑墙费用;紧接着暂停了七个穆斯林国家赴美签证,进一步限制穆斯林移民赴美。
▍白人民族主义并非源于种族优越感,而是种族危机感
  说川普是个“白人民族主义者”(White Nationalist),并没有冤枉他,尽管他不断撇清自己和ALT Right等极右翼团体的关系。但其所任命的多位高官,包括司法部长和国家安全顾问,都曾因出格的种族言论而遭到国会或媒体的质疑。更重要的是,在上述总统政策中,向企业施压和退出TPP,实质是争取就业市场和关税自主,属于典型的经济民族主义(Economic Nationalism),即重商主义(Mercantilism)政策;而反非法移民、限制合法移民、紧缩难民政策,则属于政治民族主义
  从历史经验来看,经济民族主义会在短时间内提振国内经济、更高效地使用经济和军事力量;政治民族主义则会让部分社会成员心满意足,但从长时段来看,两者都会更快速地损害美国的政治权力,无论是硬权力还是软权力。美国为短暂的民族主义激情所付出的代价可能是长久而沉重的。
  白人民族主义的主体是直接来自欧洲的白人后裔,相比血缘决定的种族意识,政党等利益团体,更偏向于一种身份认同的政治。在川普竞选过程中立下汗马功劳的媒体布莱巴特新闻,被认为是这种意识形态的主要阵地之一。这个倡导白人民族主义的媒体,其执行总裁、著名的白人民族主义者斯蒂芬·班农(Stephen Bannon后来成为川普的首席战略官,并被任命为国家安全委员会成员。在最近的一次白宫吹风会中,这个民族主义右翼媒体受到白宫的欢迎,而被认为立场偏左的CNN、纽约时报等主流媒体则罕见地被总统拒之门外。
  不过,与其说白人民族主义来自于种族优越感,还不如说是来自种族危机感。这也是白人民族主义与白人至上主义(White Supremacy)的根本区分。白人至上主义者从骨子里相信白人种族比其他种族都优越,而白人民族主义者则认为白人如今是受到威胁的种族,是正在争取存续的弱势群体。白人弱势的观点在近年的逐渐流行,源起于一系列数据和现实观感。
  几年前皮尤研究中心调查表明,1960年时美国人口85%是白人,到2010年已经降到64%,到2060年时,美国总人口将只有43%是白人,是最大的少数族裔。届时,拉丁裔将占31%,黑人将占13%,亚裔将占8%而白人减少到总人口的一半以下的拐点,将出现在2045年左右。当然,这个调查的种族视角也是美国所特有的——除了美国,没人把拉丁美洲人不算白人。
  而在现实中,调查所揭示的趋势可能正在加速发生2016年新罕布什尔大学卡西公共政策学院发布的最新研究报告显示:2004年时,美国白人死亡数量高于出生数量的州只有4个,而到2014年增至17个。美国白人人口正在呈加速下降趋势,且老龄化问题严重。而人口自然下降一旦发生,就很难逆转,今后白人人口自然下降的州会更多。与此同时少数族裔年轻人口快速增长。有调查表明,2016年已经有10个州的少数族裔人口超过白人人口。
  不但在数量上,即便在智力、财富等生存质量方面,白人也感受到其他族裔的威胁。美国精英阶层的多元化已是不争的事实。美国平均收入是5万美元左右,其中亚裔是最高的,达到6.8万美元。其中印度裔平均收入达到9万美元左右,是美国人均收入的1.8倍。而被认为是正宗美国白人的英国后裔排在第6位,奥地利后裔排在第15位。至于这次在选战中为川普摇旗呐喊的部分华裔族群,整体上的收入连前十名也没有进,只排在第13位。
  在精英阶层中,白人感受到亚裔等少数族裔的威胁,至于草根白人的竞争对手则主要来自社会地位同样不高的拉美族裔。没有上过大学的美国白人原来所能从事的工作,如清洁工、保安、机械维修、车辆服务、餐饮服务、邮政、电信安装、基层公务员等,现在大量雇佣了薪酬要求更低的拉美等少数族裔。特别是年收入只有3万美元左右的基层公务员中,白人的数量少之又少。上述情况还只是在合法移民和少数族裔的工作范畴内,被非法移民占据的工作机会数量也是一个庞大的数字。
  在经济不平等加剧之前,美国也是有白人民族主义和白人至上主义的,但在很长一段历史时期内不过是边缘性的理念罢了。民族主义和其他的意识形态一样,一开始都是少数极端坚定的信仰者在倡导,也许在很长时间内都无人理会。可一旦与普通人的经济问题相结合,马上就会迅速地扩散和放大影响。白人民族主义在美国的突然崛起,就是政治理念的坚持倡导,终于遇到经济层面的迅速恶化。有点像某些流感病毒,原本只是引发纤芥之疾,在肌体免疫力突降的情况下则会迅速地酿成大病。在这个意义上,民族主义本身是没有问题的,但却会将原有的经济问题催化为政治和社会问题,从而更加一发不可收拾。
  近年来,经济上受到其他新经济体通过全球化的挤压,政治上受到不断增长的非白人族群冲击,导致美国的白人群体怨声载道。而此前的民主党政治家出于政治正确,不敢把问题归结于族群和人口结构,只是从常规的大政府、减税、福利等常规方式来解决,当然无法解决问题。而川普所代表的白人民族主义,用最简单的逻辑给出了答案和解决方式,那就是经济上的排外主义和政治上的白人至上。即经济民族主义和政治民族主义。
  特别是政治上的民族主义——美国优先,其真实内涵正是白人优先。所以,那些自以为川普排外政策针对的是非法移民的,根本没有弄明白,民族主义的排外是没有尽头的。笔者之前就说过,在全体非白人移民都被认为有民族主义原罪的情况下,相信合法移民能够幸免,真的是太天真和一厢情愿了。果然,在川普上台一个月后,持绿卡和学生签证等合法居留美国的人遭遇了更为趋紧的政策性麻烦。有中国留学生回家过一个年就被取消了回美国的资格。
▍历史上的经济民族主义及其效应
  美国历史上也曾经有过在经济危机之后频密地采取经济民族主义举措的总统。那就是大萧条时期的总统胡佛。和川普一样,他也把美国经济危机的原因归结为全球自由贸易,以及其他国家的阴谋诡计。在胡佛任总统之前的两任商业部长任上,就是以推行国家不干预国内市场,但却大胆保护企业的国际利益而著称。其政策是典型的国内自由主义和国际重商主义的结合。
  而在当选之后,面对美国的经济危机,胡佛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奉行共和党的小政府原则,拒绝对市场进行干预,导致经济失控和贫富分化的危机一再扩大。在国际上却恰恰相反,为挽救美国的制造业,这位鲜明、坚定的反自贸立场的共和党总统颁行了一系列法案干预国际贸易,包括1930年的《斯姆特霍利关税法》,修改了1125种商品的进口税率,其中增加税率的商品有890种,有50种商品由过去的免税改为征税。这些举措短时间内缓解了那些在危机中失败的美国人的情绪,却引发了世界各国的保护主义浪潮。欧洲国家对美国产品的报复措施所引发的国际贸易战,重创了全球贸易。如德国等欧洲国家对美国商品的进口关税甚至提到200%以上,美国人在经济民族主义的政策下事实上并没有占到任何便宜。
  与此同时,对外贸易的紧缩也将美国股市推向深渊,道琼斯指数19327月跌至令人难以置信的41点,美国股市总市值比19299月时的高点缩水了89%。此后美国经济加速下滑,失业率一度攀升到可怕的26%,国家到了更加危险的边缘。以至于美国人对胡佛的评价是这样一句让人印象深刻的话:“他上台的时候,国家是富裕的,他自己是个穷小子;他下台的时候,他自己是个富翁,而国家变成了穷小子。” 直到另外一位民主党总统富兰克林·罗斯福祭出新政大旗(倾向于大选中桑德斯的主张),才真正挽救了美国经济和社会的下滑趋势,并借二战而一跃成为世界领袖国家。
  与胡佛类似,川普把美国制造业衰退归咎于自由贸易。20159月川普接受《经济学人》采访时,就说过“中国在‘弄死我们’”,“成百上千万美国人再也无法忍受被盘剥”;假如他是总统,就对中国进口商品征收12%的关税,让中国人停止“耍花招”,云云。因此,在国内增加企业自由度和减免税收,在国际上进行贸易保护主义,是川普必然采取的经济政策。
  不过,这种重商主义(或经济民族主义)策略是适用于18世纪的强国手段。今天的重商主义并不是解决经济问题的方案,而是制造经济问题的源头。也就是说,用民族主义来解释部分白人群体的困境其实是牵强的。美国今天的社会危机在很大程度上来自于经济不平等,而民族主义实际上并不能提供真正的经济平等。何况共和党的减税政策还更有可能加剧这种不平等。
  川普并非不知道这一点,但他也知道,比解决问题的“方案”更为重要的是,他提供的是一种态度:一种代表力量和强硬的气势,一种不由分说将少数族裔定罪的霸道,一种对市场经济慎重规范的蔑视。而这已大大超越了经济民族主义的范畴。
▍政治民族主义是史上最危险的政治工具
  民族主义的内涵,除经济民族主义(重商主义)之外,更重要的部分则是政治民族主义,即以政治手段甄别、分割,以及区别对待不同的民族。美国在历史上较少民族问题,一方面是因为美国是欧洲和世界各地不同民族移民的目的地,同一民族既在社会中不占相对多数,更没有形成较大规模的聚居群落,民族主义缺乏最基本的生存土壤。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历史上美国的种族问题压倒了民族问题。美国历史上种族歧视之严重,是世所公认的,黑人、华人、日裔,在历史上都曾经是种族歧视的牺牲品。
  但现在,在全球化的压力下,源于欧洲的白人有可能形成较为强烈的民族意识,即“白人民族主义”。布莱巴特新闻和许多右翼媒体是这一理念的重要传播者。许多白人将自己的族群视为受到其他族群威胁,他们认为应该进行“和平的民族清洗”,即没有欧洲血统的人自愿离开美国。
  白人对于自身主体地位的担忧,在美国如此有市场,有一个历史性的原因——美国白人作为外来族裔时自己就这么干过。如今的加利福尼亚、德克萨斯州、新墨西哥州等地在19世纪时原本属于墨西哥,后来由于德裔移民大量涌入,在短时间内就已远远超过拉美裔人口成为该地主体民族,便寻求独立并成立了“孤星共和国”。前来镇压“叛乱”的墨西哥军队被美军打得大败,不得不与美国签订协议。从此这块占墨西哥三分之一面积的广大领土,就归属了美国。可以想象,如果其他族裔有机会这样做的话,其结果也并不会让人意外。
  另一个政治民族主义在美国大行其道的缘由是,作为一种策略的民族主义很容易成功。通过攻击少数族群而团结多数族群,这是在历史上屡试不爽的政治伎俩。因为作为民族主义的通常规律,国外的敌人离得太远,所以民族主义必须首先有国内的敌人。希特勒借由国内对犹太人的仇恨而掀起了极端民族主义的浪潮,是因为选择犹太人作为斗争对象是最为合适的,因为其所遭遇的反抗少之又少。按汉娜·阿伦特的说法,犹太人领袖甚至主动和纳粹合作。
  能够让“自己人”团结起来,又不会真正抵抗的敌人,是世界上最好的“敌人”。而今,川普对于穆斯林、拉美裔、难民等少数族群的攻击,成功地激起美国民众的仇视心理,却并未因此付出代价。有媒体指出,川普的主张和政策之间毫无连贯性,唯一的共同点就是这些主张和政策会激起民众的憎恨和蔑视情绪,并夹杂着恐惧、仇恨和愤怒。
  而上述策略和情绪方面的做法受到了美国社会传统的暗暗支持。实际上,美国种族歧视的传统是根深蒂固的。今天全美有六分之一的新婚者是跨族联姻,其中拉丁裔和亚裔的新婚者更有四分之一是跨族婚姻。但就在半个世纪以前,跨族婚姻在美国近三分之一州还是非法的。而在南北战争后,黑人的平权运动经历上百年的时间,仍未获得完全的成功。川普的民族主义主张,实在是有着丰厚的现实需求和历史土壤。
  不过,倒也无需担忧川普美国会变成纳粹德国,不仅是因为作为商人的川普和希特勒有本质不同,更是因为美国独特的民情。托克维尔说,决定美国民主政治的因素中,地理环境不如制度重要,而制度又不如民情重要。就目前美国政治的底色来说,白人民族主义仍未能在意识形态领域建立统治性地位,其他制度性因素,如乡镇自治、社区民主、言论和出版自由、法治传统,都足以防范任何摧毁美国民主政治传统的尝试。1月份川普移民禁令出台,马上就遭到华盛顿州联邦法官、第九巡回上诉法庭、十五州的总检察长此起彼伏的抵制,最后很可能不了了之。这足以说明,白人民族主义最大的反对者并非少数族裔,而恰恰是秉持自由平等理念的白人群体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