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March 8, 2014

杜智富:“美国联邦政府停摆和宪政的考虑”

戴按:这是杜智富去年分析美国政府停摆问题的文章,颇有见地。美国不是人间天堂,美国的民主制度绝不是像一些天真者所想象的那样,是完美无缺的制度。两百多年来,美国在国内外不断遭遇各种挑战,这个制度也不断遇到许多问题,美国的政治家犯下大大小小的错误,因而美国的政治制度也在不断受到修改,不断发生变化,这正是民主制度的优越性之一。而专制制度的自我修正能力,则比民主制度差得多,往往要等到政治强人去世,其严重错误才能获得修正。
 
(来源:2013-10-22 ,独立论坛)

         洪哲胜先生昨天在独评上征求“系统介紹并评论美国政府停摆事件”的文章,洪先生的这个想法不但及时,而且非常重要,到目前为止,在中文论坛上我还没能找到有系统性的,从制度角度的分析,非常可惜,以下是笔者几点简单的想法,希望能够引起抛砖引玉的效果。

         所谓美国政府停摆事件是指今年十月十七日之前,美国联邦政府由于得不到共和党掌控的众议院,通过年度拨款而停摆了十六日之久,八十万联邦政府员工因而停工回家,同时十月十七日也是联邦政府借债上限必须提高的最后期限,不能提高的话,美国政府将面临债务违约的危机,这次事件平息之后,根据国会本身及其他评估机构的计算,光是政府停摆造成美国在经济层面上的损失,就可能高达240亿美元之巨,这个数目在美国经济正在努力复苏的时刻,的确是不幸的事,可谓是雪上加霜,但是比这个损失更为令人恐惧的是:美国联邦政府债务违约的可能性,这一方面是由于美国国债之巨,光欠中国的就达1.3万亿美元之巨,欠日本,中东和其他国家的也不少,美国政府很清楚债务违约的后果是经济萧条,而且不光是美国会进入经济萧条,世界经济的整体也会因而震荡,美国的一个债务评级机构,在十月初已经开始扬言会把美国国债列为观察对象,即有可能需要下调,假如下调的话,美国今后利息的负担还要加重,可幸美国参众两院终于在十月十六日深夜通过政府拨款和提高债务上限的决议,但是只延长债务上限三个月而已,所以这个问题还是没有解决,两党的恶斗会在明年二,三月之间再来一次,这样持续的恶斗不是没有前科,大家不要忘了2011年,共和党就让欧巴马政府进入债务违约的境况,当时美国债务评级应声下跌,美国股市一天之内狂泻五百多点,使得国会慌了,才马上提高债务上限,这些历史告诉我们,这样两党恶斗的局面,是有持久性和制度性根源的。

         目前美国政党之间的恶斗,与美国宪法原来设计的理想相去甚远,在重新审视美国宪法设计的原意之前,我们先来看看美式总统制与其他民主国家的国会制有什麽不同,张晓刚先生几天之前在独评上介绍了澳大利亚国会如何避免政党斗争走入僵局的办法,根据张晓刚的介绍,澳洲的办法的确比较全面,但是基本上属于国会制的多数党必然全权执政这一点上, 即国会制是立法和行政权统一在多数党一身之上,不会出现美式的总统和上下院之一的多数党不属于同一个党的局面,国会制的多数党一失掉财政预算的投票,或其他的不信任票,就必须解散国会,用大选来让人民从新选择谁是新的多数党。

         不过国会制的好处,不是美国可以借镜的途径,我们知道两者的差异和各自的优势,但是美式的总统制不是可以说改就改的,我在张晓刚贴之后,提出加州近年来从新公平地划分选区,是一个美国联邦体制可以马上借镜的办法, 这个办法为何能够解决一些问题, 我在文章后面再解释。

         现在我们先回到美国立宪的原来设计,首先美国的设计是三权分立的,即立法、司法、行政三权分开,但是又不是完全分开,美国的三权分立设计要比孟德斯鸠的三权分立还要精妙,不完全分开是要防止三权之间完全独立成为三个独立王国,精妙之处在于巧妙的重叠,使得三者之间互相牵扯制衡,即所谓的check and balance,其基本思路为,唯一能够制衡权力的,只有别的权力,必须让权力制衡权力,野心克制野心,政府的权力,必须关进制度的框架里,这样人民的权利才能逃脱政府巨大权力的淫威,这样看,美式设计本身就暗含了僵局的可能性,没有像澳大利亚这样在设计上就考虑了各种可能的僵局,这也解释了美国在二战之后,政府停摆达到十七次之多,有些共和党的极端派也不认为联邦政府停摆,或债务违约有多么严重,甚至认为有长远的减债好处等等想法,使得欧盟,国际货币基金和所有的债权国都紧张了好一阵子。

         从联邦党人书信对美国宪法的解释,可以知道当年立宪,他们最为担心的几件事,一是直接民主,另一是党派之争,当年叫做faction之争,直接民主的困难,解决之道是,人民不直接参政,而是选出代表来参政,当年把代议民主叫共和体制,这个问题没有什麽争议,因为直接民主在人口众多的国家的确难以实施,当年麦迪孙等人,反对卢梭说的代议制只能行之于小国,他们反过来论证人口众多的国家更适合代议制,原因有三,一个是选区大了,可以选出更为有才能的议员,二是一个大国联邦的议会,各种利益冲突会互相抵消,议会里难以出现某一利益集团的代表们成为大多数,掌控议会,三是一个大国的联邦议会会对地方政权的力量有所节制,这里面包含了联邦设计的要点,1787-1788年制定的宪法,即目前的宪法,是要一改原来第一部宪法的邦联特色,要使原来的合众国,变成联邦制底下的州,使地方议题限制在州一级,联邦政府要一改刚独立后邦联政体的疲弱局面,要走向建立一个强大的国家,从两百多年前的十三州发展到20世纪,美国成为世界超强,这部宪法设计的联邦体制可谓是居功至伟。

         根据当年的这些考虑,我们现在再来看看今天的情况,第一点,大选区可以选出更有才能的议员,今天这个不一定了,美国今天的竞选,才能是不是第一考量很值得怀疑,竞选者自己的财力或有财团的支持有巨大影响。第二点,大国的联邦议会可以使得各种势力被互相冲淡抵消,但是今天美国各地的联邦选区可以在本党控制的州内,重划成有利本党的选区,这个叫gerrymandering 【其定义为:To divide (a geographic area) into voting districts so as to give unfair advantage to one party in elections 这样一来原先设计的各选区内可以有各种各样政治倾向的人群的考量就不见了,这是为什麽加州设立了独立的选区划分组织,加州发现这样选出的议员更为不极端,因为议员必须面对不同政治立场的群众,这样就没有了茶党议员只面对右派群众,可以走极端而无后顾之忧的局面。第三点全国议会会对地方政权力量有所节制,这一点可以说是做到了。南北战争之后,州的影响力与联邦政府的力量对比相对下降了许多,但是当年立宪的时候,不可能想象到会有全国性影响的利益集团,例如制药、保险、军工业等可以把影响力贯穿到每一个选区。美国今天光是为了医疗保险的游说,国会里的游说人数就达到国会议员总人数八倍之多,更不用说军工业对美国政治所起的作用了,华府的一条街就全是游说人士的办公室,议会里不是出现了代表某一利益团体的大多数,而是各党派都多多少少支持全国性的利益集团,这几个因素叠加起来,造成了今天利益左右立法,三权制衡变成了裹挟总统行政权的违宪僵局,这不是说制衡不需要了,但是目前这样僵持的制衡,长久下去,会使得美国民主的效率大为降低。

         总的来说,gerrymandering, 使得立宪当年担心的factional fight 变成了今天的无后顾之忧的极端政党恶斗,今天全国性的游说集团是当年立宪时想象不到的局面,造成了今天利益团体严重地左右议会政治,使得立法非常困难,欧巴马的医改,金融业的管控等等立法都受到极大的利益团体的抗争。

         我以前提出过现代民主要解决的是在民粹和寡头倾向之间的平衡,美国的宪法之稳定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但是毕竟是两百多年前的设计,许多今天的现象当年不可能预估,这不是设计者的错误,而是需要调整的问题,加州的经验极为值得重视,有兴趣的朋友不妨仔细看一看, 我把它放在张晓刚的帖子底下,说不定加州的经验可以对民主在民粹和寡头倾向之间的平衡,有所助益。

         从宪法的角度来看,今天众议院占多数的共和党一定要把欧巴马的医改和政府财政拨款和借债上限挂钩是不对的,宪法赋予总统行政的权责,刻意阻扰总统行政上的推动,使得他不能行使宪法规定的行政权,是违宪的,这个问题有多严重?我们可以把美式体制的漏洞,再进一步夸大来看,假使美国今天的参众两院都是共和党为多数,那么欧巴马还能有效地行使他的宪法职责吗?欧巴马今天只是幸运,还有参院民主党的多数保护住他,可是美国的制度在两院的多数党都不是总统所属的党的局面下,并没有可以解散国会,进行全国大选的机制,这样的僵局和失效需要等到三年后的下一次大选才能解决,从这一点可以看出今天的乱局的严重性,即某一党中的少数派可以走极端到不顾毁宪的程度,因而才有美国多个媒体支持欧巴马绝不妥协,这不是欧巴马一个总统的问题,这样的裹挟敲诈能够成功的话,以后总统这一权,等于是弱化了,美国的三权分立,即现代国家的特征,就等于跛脚了,所以才有不少宪法学者向欧巴马建言,他有宪法诉讼的出路,不过这一次欧巴马老神在在,一赌到底, 他判定共和党不敢再来一次2011年的灾难,但是恶斗会停止吗?明年三月马上就到,加州的办法再好,也不是可以马上改得过来的,不过好在是方向和例子都有了。

         回到洪先生的原意,即从这次美国联邦政府的停摆,我们可以得出什麽样的结论,可以用来引导未来民主中国宪法的建设?我个人的看法是美国原来立宪的精神和考虑都没有错,即一方面是政府的权力需要制衡,另一方面是派别的纷争和利益团体的操控议会,都是需要防范的,问题是两百多年后的局面,不是前人可以预估的,关键在于,宪政能不能够在新时代和新局面下,依据当年正确的立宪精神有所调整,比如gerrymandering 是否有违宪法精神,应该把它看成今天宪政严重的课题,认真解决,美式三权分立制衡里的漏洞,也需要与时俱进,把这些漏洞补起来,我个人的结论是不论怎么好的宪法精神,都需要有不断可以调整的机制来给予保护,做好长期维护宪法精神的工作,像gerrymandering和裹挟总统这样违背宪法精神的现实,实在是美国现代宪法守护者的失职,中国不光是需要有一部正确的民主宪法,还需要在宪法的设计中,加入宪法精神维护和适应时代的机制,加强宪法法庭对宪法精神解释和维护的力度,维护宪法的经常有效性是很有必要的。

《经济学人》:西方民主出了什么问题?

戴按:《经济学人》的此文指出,现在西方民主制度遇到中国政治-经济模式的严重挑战。这是客观事实。哪种制度会最终获胜?我看还是民主制度,原因并不是什么“历史发展的必然性”,而在于:(一)大规模杀人武器的出现,使得现在的专制国家不可能像历史上斯巴达灭掉雅典、蒙古灭掉南宋、满清灭掉明朝那样,以武力消灭民主国家;(二)对于具有一定教育程度的大多数民众和中产阶级,民主制度的吸引力远远大于专制制度(例如大陆的政治制度对大多数台湾人毫无吸引力);(三)民主制度的自我纠错能力,一般胜过专制制度。

2014-03-08 《观察者网》朱新伟/译,原文所附图表略)

  推翻乌克兰政权的抗议者们对祖国怀有美好憧憬。他们手持标语,呼吁向欧盟靠拢、终止俄罗斯干涉内政、推翻窃国贼亚努科维奇、建立廉洁政府。但是,他们最根本的要求与许多人几十年来奋斗的目标一样,即对抗腐败、蛮横的专制政府。他们渴望按规则办事的民主政体。

  个中缘由众人皆知。大体上讲,民主国家比非民主国家更加富裕,卷入战火的几率较小,反腐败更加有力。从深层次看,民主国家让人们直抒胸臆,决定子女和本人的命运。全世界这么多人、这么多地方、愿意付出这么大代价,一起为了民主之理念而奋斗,这是其不朽魅力最好的证明。

  然而,最近基辅等地的欢呼声背后夹杂着焦虑,因为好几个国家都上演了同一种令人不安的运动模式。民主聚集在重要广场。政府默许恶棍反击,但在民众的坚强护卫和全球新闻媒体的聚焦下,政府被迫让步。全球欢呼政权垮台,愿为建立民主政府伸出援助之手。可是,赶走独裁者容易,建立行之有效的民主政府则困难得多。新政府举步维艰,经济疲软,结果整个国家没比革命前好多少。这就是阿拉伯革命和十年前的乌克兰橙色革命的故事。2004年,亚努科维奇被街头抗议赶下台,2010年又被选上总统(其中有大笔俄罗斯资金卷入),然后反对派再度上台,结果国家状况还是一样糟糕。

 
  乌克兰乱局

  民主正在经历艰难时世。独裁者被赶下台以后,反对派大多无法建立行之有效的民主政府。甚至在那些业已建立民主制度的国家,体制问题已经变得十分明显,社会上弥漫着对政治的幻灭情绪。然而,仅仅几年前,民主还大有统治世界之势。

  20世纪下半叶,民主在那些最困难的地域生根发芽——遭纳粹重创的德国,穷人最多的印度,1990年代经历过种族隔离的南非。反殖民浪潮创造了一大批民主化的亚非国家,民主政府取代了专制政权:希腊(1974)、西班牙(1975)、阿根廷(1983)、巴西(1985)和智利(1989)。苏联垮台创造了一批中亚的新兴民主国家。美国智库自由之家(Freedom House)统计,截至2000年,全世界共有120个民主国家,占全世界总人口的63%

  那一年,超过100个国家的代表在华沙齐聚一堂,参加世界民主论坛(World Forumon Democracy),宣布“人民意志”乃是“政府权威之基础”。美国国务院发布报告,宣称各种各样的威权主义、极权主义政府形式都已经“试验失败”,“现在看来,民主取得了最终胜利”。

  打了那么多胜仗以后,自然会冒出这种想法。但往后退一步,冷静地来看,民主的胜利没有那么多必然性。民主政制滥觞于雅典,之后过了两千多年,启蒙运动才把民主推上政治模式的前台。18世纪,只有美国革命创建了可持续的民主。19世纪,君主主义者一直试图对抗民主力量,实现复辟。20世纪上半叶,新兴民主政体在德国、西班牙和意大利都失败了。1941年,全世界只剩11个民主国家,罗斯福担心“民主的火焰将被野蛮人熄灭”。

  20世纪晚期的进步势头在21世纪终止了。今年,全世界约40%的人口将参加自由、公平的选举,这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数字。但是,民主在全球的发展停滞了,甚至可能已经逆流。自由之家认为,2013年是全球自由指数下降的连续第8个年头,其顶峰是本世纪之初,随后便一路下滑。19802000年间,民主只是遭遇一些小挫折,但2000年以来,面临的障碍越来越多。民主的问题已经没法用简单的数字来呈现。许多名义上的民主国家已经滑向专制政权,民主只剩选举这一外在形式,缺少民主制度有效运转所需要的人权和体制保障。

  胜利能够点燃人们对民主的信心,例如政权更迭之际的开罗和基辅,但随后便再度熄灭。在非西方地区,民主屡屡崩溃。而在西方内部,民主常常与债台高筑、运作失灵等字眼联系在一起,损害其国内外的名声。民主永远有批评者,但现在,西方内部出现种种缺陷,其海外形象日益脆弱。于是,原来的批评声音重新被加以严肃对待。民主失势,原因何在?

  历史轮回

  有两个原因。其一是2007-08年的金融危机,其二是中国崛起。金融危机造成的心理创伤与经济损失一样大。它揭示了西方政治体制的根本性弱点,破坏了西方人固有的自信。西方政府数十年来持续发放福利,任凭债务不断升高,政客们以为他们已经超越了繁荣泡沫的循环并解除了风险。许多人对本国政治体制不再抱有任何幻想——尤其是当银行家们为自己订制高额奖金时,各国政府却掏出纳税人的钱为银行纾困。金融危机让华盛顿共识招致新兴世界齐声谴责。

  同时,中国共产党打破了民主世界在经济发展方面的垄断。哈佛大学前校长萨默斯(Larry Summers)观察到,美国每30年生活水平翻一番,而中国过去30年间每10年生活水平翻一番。中国的精英阶层认为,他们的模式——共产党紧密控制,以及稳定地选贤任能——比民主效率更高,更能避免僵局。中国领导人每十年左右换一届,按照完成施政目标的能力选拔干部。

  批评者们谴责政府用各种措施控制民意,无论是关押异议者或审查网络言论。他们批得没错。不过,中国政府严密控制的决心反过来也证明了对民意的关切。同时,中国领导人有能力处理国家建设方面的重大问题,而这些问题可能困扰民主国家数十年。例如,中国仅用了两年时间就实现2.4亿农民享受养老保险——这要比美国公共养老保险体系的总人口多得多。

  许多中国人愿意在经济发展的前提下忍受现行体制。2013年皮尤全球态度调查(Pew Survey of Global Attitudes)显示,85%的中国人对本国发展方向“十分满意”,而在美国这一数字仅为31%。复旦大学的张维为提出,民主正在破坏西方国家,尤其是美国,因为民主使得政治僵局制度化、轻视决策、还产生了小布什这样的二流总统。北京大学的俞可平提出,民主使得一些简单事情“过于复杂和琐碎”,让“某些擅长甜言蜜语的政客误导民众”。同样来自北京大学的王缉思观察到,“许多引进西方价值观和政治制度的发展中国家正在遭遇社会动荡和骚乱”,中国则提供了另一种模式。从非洲(卢旺达)到中东(迪拜)、东南亚(越南),都在严肃对待这一意见。

  面对2000年以来一系列的民主派失望情绪,中国的发展显得更加强势。俄罗斯的民主派首先遭遇重大挫折。1989年柏林墙倒塌,苏联的民主化进程似乎不可阻挡。1990年代,俄罗斯在叶利钦领导下醉醺醺地朝民主走了几步。但1999年末,他将权力移交给普京——一名克格勃特工。从那以后,他分别两度担任总理和总理。这位后现代沙皇已经摧毁了俄罗斯的民主实质,遏制新闻自由,关押反对派,同时,他还维持着表演——每个人都可以投票,只要让普京先生获胜。委内瑞拉、乌克兰、阿根廷等地的独裁者依样画葫芦,没有完全抛弃、而是维持着民主的假象。这让民主的信誉进一步受损。

  另一重大挫折是伊拉克战争。2003年美国领导的侵略战争结束后,传说中萨达姆拥有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并未兑现。随后,小布什又把战争的借口换成了自由与民主。“自由国家协同一致推动民主,乃是敌人失败的先声。”他在总统连任讲话上说。这已经不只是机会主义了:小布什真诚地相信,只要独裁者主宰中东,这片土地就是恐怖主义的土壤。但这让民主进程遭受重创。左翼人士找到了新的证据,证明民主不过是美帝国主义的遮羞布。现实主义外交家则认为,当前伊拉克日益动荡的局势再度表明,美国领导的民主化进程是社会不稳定的解药——美国一旦放弃领导权,社会就动荡了。而福山等清醒的新保守主义者则将其视为民主水土不服的又一例证。

  第三个严重挫折是埃及。穆巴拉克政权2011年垮台,浪潮般的抗议活动让人们看到希望,以为民主将在中东地区传播开来。但颂歌随即变成悲鸣。埃及大选的赢家不是自由派(各立山头,荒唐得让人绝望),而是穆尔西的穆斯林兄弟会。穆尔西把民主当作赢家通吃的体制,将穆兄会塞入政府,赋予自己几近无限的权力,创建穆斯林永远占大多数的上议院。20137月,军方介入逮捕埃及首位民选总统,关押穆兄会高层人士,杀害数以百计的抗议者。埃及局势与叙利亚战争、利比亚无政府状态一道打破了阿拉伯之春的希望。

  同时,民主阵营的某些新成员成绩不佳。南非自1994年引入民主体制以来,一直是由非洲人国民大会统治。该党越来越自私自利。土耳其一度将温和的伊斯兰教与繁荣、民主结合在一起,而现在正堕入腐败与专制的深渊。孟加拉、泰国和柬埔寨的反对党要么抵制大选,要么拒绝接受选举结果。

  所有这一切都证明,维持民主正常运转是一项非常漫长的工作,那种以为民主可以自己迅速生根发芽的想法已经烟消云散。虽然民主如小布什和托尼-布莱尔所说是“普世的追求”,但它还是一种基于文化的实践。西方国家几乎都是在建立复杂的政治制度很长时间以后才落实选举权,实现强有力的公民组织和宪法权利,而西方社会一贯珍视个人权利与司法独立等理念。

  不过,原本视为民主范例的体制最近几年却变得过时而无用。美国已成为政治僵局的代名词。这个国家如此痴迷于党派之争,以至于过去两年间两度站在债务违约的悬崖边缘。分割选区以谋取选举优势的行为也侵蚀了美国民主。这种行为鼓励极端主义,因为政客们只顾吸引“死忠”选民,抛弃了大量的普通选民。金钱获得了美国历史上前所未有的政治影响力。数以千计的说客(平均每位国会议员有超过20名说客)让立法过程变得更为冗长和复杂,让特殊利益集团更有机会参与其中。所有这一切给人造成的印象是,美国民主是可以卖的,富人权力比穷人大,尽管说客和金主们宣称政党开销是在践行言论自由的权利。结果是,美国的形象——乃至民主本身——遭受可怕的冲击。

  欧盟也不是民主的榜样。1999年引入欧元主要是技术官僚的决策;只有两个国家(丹麦和瑞典)就此问题举行全民公决(结果都是否决)。巩固欧盟权力的《里斯本条约》遭选民们错误地投票否决。欧元危机最困难的日子里,欧元精英们强迫意大利和希腊用技术官僚取代民选领导人。欧洲议会修补民主赤字的努力失败了,这一机构本身遭到忽视与鄙夷。欧盟已成为孕育民粹主义政党的沃土,荷兰自由党的基尔特-威尔德斯(Geert Wilders)和法国国民阵线的勒庞等人宣称,将捍卫普通百姓,对抗傲慢、无能的精英。希腊的金色黎明正在考验民主国家对纳粹式政党的容忍限度。原本用来遏制欧洲民粹主义的机制,如今却让它死灰复燃。

  民主的坏脾气

  甚至在民主的心脏地带,它也遭受着严重的结构性问题,而非小毛病。自民主的黎明——19世纪晚期以来,民主通过民族国家和全国性议会得以体现。人民选出代表,在一定时期内行使国家权力。但这种安排从上到下均遭到冲击。

  从上层来看,全球化改变了一国政治的根基。国家领导人将一大部分权力移交给全球市场和跨国主体,例如贸易与金融。结果,政治家无法向选民兑现承诺。IMFWTO、欧盟等国际组织影响力越来越大。自然,人们会问:单个国家如何处理气候变化、偷逃税款等顽疾?政治家们为了应对全球化,丧失了审慎的品格,将权力送给某些领域未经选举的技术官僚。央行独立决策的国家数量从1980年的约20个增加到现在的逾160个。

    来自底层的挑战更为严峻:加泰罗尼亚和苏格兰等民族可能独立,印度各邦和美国的市长们,他们都想从中央政府手中夺回权力。另外,卡内基国际和平基金会的莫赛斯-奈姆(Moisés Naim)指出,NGO和说客等“微观权力”正在扰乱传统政治结构,无论民主或独裁国家的政治家日子都将更加难过。互联网让微观权力的组织和宣传工作变得更加便利;观众们每个星期参与一次生活秀的投票,网民们轻点鼠标便可发出联署信,在这样的世界,每隔几年才轮到一次的政治选举越来越与时代脱节。英国议员道格拉斯-卡尔斯维尔(Douglas Carswell)将传统政治比作HMV——一家业已破产的英国唱片店——人们通过Spotify(一家流媒体服务网站)想听什么就听什么、想什么时候听就什么时候听。

  但是,民主面临的最大挑战既不是来自上层,也不是来自底层,而是中间——选民本身。柏拉图关于民主的主要忧虑是市民“沉湎于日常生活的享乐”。这的确是真知灼见。民主政府逐渐习惯于背负庞大的结构性债务,借钱满足选民的短期需求,忽视长期投资。法国和意大利已经30多年没有实现过财政平衡。金融危机骤然暴露了此类以借债度日的民主国家的真面目。

  随着危机后的刺激政策逐步缩小,政客们现在必须直面两难困境。经济持续增长、信贷宽裕的日子可没有这些烦恼。但政客们要想说服选民接受财政紧缩,那么他们的选票箱将会很难看。增长放缓、财政吃紧,导致利益集团争夺有限资源的竞争将更加激烈。更糟糕的是,这种竞争是在人口老龄化的西方世界展开。老人投票率比年轻人高,更有组织性(譬如强大的美国退休人员协会),因此他们的选举影响力更大。老人在数量上占据绝对优势。许多国家现在面临过去与未来的斗争,既有福利与未来投资的斗争。

  日益蔓延的厌倦情绪让民主雪上加霜。发达国家的党员数量持续下降:仅仅1%的英国人现在参加政党,而1950年的数字是20%。选民数量也在下降,一项针对49个民主国家的研究显示,选民数量自1980-84年至2007-13年间下降了10个百分点。2012年针对7个欧洲国家的调查显示,逾半数选民“根本不信任政府”。同年Yougov公司针对英国选民的调查表明,62%的受访者认为“政客永远在撒谎”。

  同时,“闹着玩儿”和“游行抗议”之间的界限越来越模糊。2010年,冰岛的“最好党”(Best Party)承诺将公然腐败,却赢得足够选票,成功走进雷克雅维克市议会。2013年,四分之一的意大利选民支持格里罗——一位喜剧演员。如果人们真是一无所求,这种对政治的普遍厌倦情绪也许是健康的;但选民实际上有很多要求。结果将造成恶劣、不稳定的影响,一方面依赖政府,一方面却鄙视政府。这种依赖关系使得政府过度扩张、背负过多债务,而鄙夷的情绪剥夺了政府的合法性。民主的机能失调与坏脾气接踵而来。

  心脏地带的民主问题有助于解释其他地方遭遇的困难。20世纪民主之所以运转良好,一部分原因是美国的霸权:其他国家自然而然想要模仿世界领袖。但随着中国的影响力越来越大,美国和欧洲失去了榜样的魅力和推广民主的胃口。奥巴马政府现在似乎被恐惧所缠绕,害怕民主会造成政权腐败或帮衬圣战主义者。既然美国政府连预算都通不过,更谈不上对未来的任何规划,那其他发展中国家为什么要把民主当作理想政体呢?既然欧元国家的精英们为了财政原则而踢走民选领导人,那独裁者们为什么要听从欧洲的民主教诲呢?

  与此同时,新兴世界的民主国家遭遇了发达世界的同样问题。这些国家也受到短期开销的束缚,拿不出长期投资。巴西允许公务员53岁退休,却造不出一个现代化的机场。印度给客户们小恩小惠,却没钱投资基础设施建设。各国的政治体制被利益集团所绑架,被反民主的恶习所破坏。英国历史学家帕特里克-弗伦奇(Patrick French)写道,印度下院所有30岁以下的议员均出自政治世家。甚至资本家们都不再愿意支持民主:许多印度商业大亨一直在抱怨,印度的混乱民主造就糟糕的基础设施,而中国的威权体制造出了高速公路、漂亮的机场和高速铁路。

  以前,民主也曾退却。19201930年代,共产主义和法西斯主义来势汹汹:西班牙1931年恢复议会制时,墨索里尼将其比作在电气时代使用煤油灯。1970年代中期,西德总理维利?勃兰特声称,“西欧民主只剩二三十年的时间;然后它将滑落,失去动力和方向,陷入独裁者包围的海洋”。如今事情没那么糟糕,但针对民主的优越性和必然性这一理念,中国造成的威胁远比共产主义来得大。

  然而,中国令人震惊的前进步伐有其深层次缺陷。精英阶层变成自我循环、自私自利的小圈子。50个最富有的全国人大代表拥有的财富总额达947亿美元,是50个最富有的美国国会议员的60倍。中国的经济增长率从10%降到了8%,未来可能继续下降——对于依靠经济增长维持合法性的政权来说,这是巨大的挑战。

  托克维尔在19世纪时指出,民主的外表总是看起来比内在虚弱:表面上各种混乱,实际上却具有很多内在力量。产生新的领导人,提供新的政策,民主国家能够比专制国家采取更加新颖的策略处理问题,虽然寻找正确的政策可能来来回回花费很多时间。但新兴民主国家和老牌民主国家若想确保胜利,都必须打牢根基。

  摆正民主

  麦迪逊(James Madison)和密尔(John Stuart Mill)等现代民主的奠基者最让人诧异的是他们的清醒态度。他们将民主视为有力、但不完美的机制:需要审慎设计,发挥人类的创造力,但还要制约反常的人性,确保机器正常工作,不断加油、调试、试验。

  清醒的品格在建立民主制度伊始尤为重要。最近之所以出现那么多失败的民主试验,原因之一就是过于看重选举,轻视了民主的其他必要因素。例如,国家的力量必须得到制衡,言论自由、结社自由必须得到保障。那些最成功的新兴民主国家,秘诀之一便是克服了多数主义(majoritarianism)的诱惑——赢得大选以后,多数派即可为所欲为。印度从1974年(除了实施紧急状态的那几年)、巴西自1980年代中期以来,两国都得以保持民主政体至今,原因都只有一个:限制政府权力,保障个人权利。

  强有力的政制不但能够促进长期稳定,还可以减少少数派篡权的机率。它还能够支持打击腐败——发展中国家的祸根。相反,新兴民主国家受挫的第一个信号就是民选领导人逾越权力——通常是以代表大多数人的名义。穆尔西想方设法要把穆斯林兄弟会的支持者塞进埃及上议院。亚努科维奇削弱了乌克兰议会的权力。普京以人民的民意践踏了俄罗斯的独立机构。若干非洲国家领导人正在实行残暴的多数主义——取消总统任期限制,或如乌干达总统约韦里?穆塞韦尼224日所做的,惩罚同性恋行为。

  这类反自由的行为发生时,即使受到该国国内大多数人支持,外国领导人也应当大声喝止。但是,最需要吸取教训的是新兴民主政体的设计者:他们应当看到,对于健康的民主政体而言,强有力的分权制衡的重要性不亚于选举权。甚至谋求独揽大权的政客也应当从埃及和乌克兰吸取教训:要不是穆尔西和亚努科维奇谋取权力,激怒同胞,前者就不会呆在监狱里,被送上法院的被告席,后者也就不会流亡海外。

  即使是成熟的民主国家也要注意自身的制度建设。全球化和数码革命使得某些最受推崇的政治体制变得陈旧不堪。制度完备的民主国家需要将自身体制升级换代,解决本国问题,重新拾起民主的国际威望。某些国家已经开始有所准备。美国参议院采取措施,加大参议员阻挠提名的难度。一些州引入公开初选,并将划分选区的工作交给独立委员会。还有别的措施。改革政党资金政策,公布所有金主的名字,这也许能减少特殊利益集团的影响力。欧洲议会可以要求议员提供公款开销的发票。意大利议会有太多享受高薪的议员,上下议院权力过于均等,导致任何议案都难以通过。可是,改革者必须有大魄力。限制特殊利益集团的最好办法是限制政府项目数量。解决政治厌倦情绪的最好办法是政客们少说大话。质言之,政府越小,民主就越健康——这一理念可追溯至美国革命。“建立人统治人的政府过程中,”麦迪逊提出,“最大的困难是:你必须先让政府控制民众;然后让它控制自己。”有限政府的概念是二战后民主复兴的必要因素。《联合国宪章》(1945)和《世界人权宣言》(1948)设定了各国政府不可践踏的人权与规则,即使大多数人希望政府这么做。

  这些分权制衡的理念乃是出于对暴政的恐惧。但如今,尤其是在西方,扼杀民主的敌人越来越隐蔽。一个是政府规模。政府持续扩张,导致个人权利受损,特殊利益集团受益。另一个敌人是政府允诺空头支票的恶习,要么是发放根本承担不起的福利,要么是发动赢不了的战争(例如打击毒品)。选民和政府都必须认可限制政府扩张权力的欲望。譬如,央行的独立决策成功遏制了1980年的通货膨胀。现在正是时候,应当在更大范围内限制政府权力。成熟的民主国家,与新兴民主国家一样,都需要对民选政府进行分权制衡。

  政府可以通过各种方式进行自我限制。他们可以严控财政支出——例如瑞典已经承诺根据经济发展平衡预算规模。他们还可以引进“日落条款”,强迫议会每十年重审一遍法律。他们还可以请求超越党派利益的委员会来设计长期改革方案。瑞典的独立委员会提出符合实际的改革措施,包括加大私人养老金份额,根据人口预期寿命调整退休年龄,使得该国的养老金体系免于崩溃。智利在协调铜产品市场活力与民众希望分享利润的呼声之间做了很好的协调工作。该国还实行严格规定,确保适应经济周期,指定专家委员会分析市场涨落。

  对于虚弱的民主国家来说,赋予智者与好人以更大权力,这难道不是一剂良药吗?不尽然。无私的规则可以防止人们选择导致破产和社会停滞的政府支出方案,或者保护少数族裔免于迫害。但是,技术官僚的统治也有其局限性。在财政政策和福利改革等重大领域,权力应谨慎行使,过程必须公开、透明。

  一些权力向上集中,由领导人和技术官僚决策,那么另一些权力则应下放给普通民众,以取得制衡。难点在于,如何利用全球化与本土化这两股力量,不回避、不抗拒。既有的民主国家面临的两股力量——上层的全球化,下层的微观权力——如果取得平衡,就能够增强民主,而非破坏民主。

  托克维尔提出,本土的民主常常是最好的民主形式:“市镇集会对于个人自由的意义,就像小学的科学课一样;它教导人民如何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使用、享受民主。”市长的支持率通常是全国性政客的两倍。现代技术能够帮助实行现代版的托克维尔式市镇集会,推动公民参与与创新。过度的网络民主形式(每件事都要反反复复的投票)可能会受到特殊利益集团操纵。但技术和直接民主能够相互制衡,打个比方,独立的预算委员会可以评估发起投票的成本和可行性。

  某些地方政府正在逐渐取得平衡。最鼓舞人心的例子是加利福尼亚。加州的直接民主体制允许公民投票审议互相矛盾的政策,例如提高财政支出和降低税率,同时,封闭的党内初选和选区划分滋长了极端主义。但最近五年,加州引入一系列改革措施。这其中一部分是慈善家、投资家贝格鲁恩(Nicolas Berggruen)的功劳。加州设立“长期规划”委员会,制衡选票的短期利益,还引进了公开初选,并将划分选区的工作交给独立委员会。加州还成功实现预算平衡——州参议院主席斯坦伯格(Darrell Steinberg)称之为“近乎超现实”的成就。

  芬兰政府设立了类似的独立委员会,为养老金体系的未来规划建言献策。同时,芬兰尝试利用电子化民主:议会必须审议任何超过5万人联署的动议。但需要做的工作还有很多——结合技术官僚与直接民主,上层与下层的代表性——如果民主想要恢复健康的话。美国第二任总统约翰?亚当斯曾说过:“民主不会永远存在。它会衰弱、耗尽,然后自杀。从来没有哪个民主政体最终没有自杀。”显然他错了。民主是20世纪意识形态之争的伟大胜利者。但如果民主还想延续20世纪的辉煌战绩,它必须在幼时得到一丝不苟的呵护,成年后孜孜不倦地雕琢。

  (本文为《经济学人》杂志201431日最新一期的封面文章,原标题Whats gone wrong with wrong wirh democracy

Thursday, March 6, 2014

王力雄针对昆明事件的推文

王力雄32日针对昆明事件的推文
(新浪微博201433日长微博)

1:有人问我关于昆明事件的看法,我觉得已经没有多少可说。问题不在事件本身,在事件后面。那其实很早就在发生。我在2007年出版的《我的西域,你的东土》一书中,该说的都说了。在这里陆续做些摘录,当作回答。

2:什么是“新疆”?最直接的解释是“新的疆土”。但是对维吾尔人,那片土地怎么会是他们“新的疆土”,明明是他们的家园,是祖先世世代代生活的土地呀!只有对占领者才是“新的疆土”。维吾尔人不愿意听到这个地名,那是帝国扩张的宣示,是殖民者的炫耀,同时是当地民族屈辱与不幸的见证。

3:新疆——即使对中国也是个尴尬地名。既然各种场合都宣称那里自古属于中国,为什么又会叫做“新的疆土”?御用学者绞尽脑汁,把“新疆”解释成左宗棠所说“故土新归”,却实在牵强,那明明应该叫“故疆”才对,怎么可能叫“新疆”呢?

4:有位外国记者在报导中写的场面让我难忘:一个七岁的维吾尔儿童每晚把当局规定必须悬挂的中国国旗收回时,都要放在脚下踩一遍。怎样的仇恨才会让孩子做出如此举动呢……的确,从孩子身上最能看出民族仇恨达到的程度。如果连孩子也参与其中,就成了全民同仇敌忾。

5:巴勒斯坦的暴动场面总能看到孩子的身影,正是反映这一点。我将这种民族主义的充分动员和民族仇恨的广泛延伸称为“巴勒斯坦化”。在我看来,新疆目前正处于“巴勒斯坦化”的过程,虽然表现上不似巴勒斯坦那样外在,但在民族内心中却不断发展。

6:新疆汉人总是自觉不自觉地把自己摆在镇压者的位置。就连兵团那些临时从内地农村招的农工,平时受尽贪官欺压,一旦需要镇压当地民族时却兴致高昂,摩拳擦掌地请战。

7:新疆当地民族把三四十年代统治新疆的汉人军阀盛世才视为刽子手,从而把在新疆实行强硬政策的中共书记王乐泉称为“王世才”。然而乌鲁木齐一位汉人计程车司机看见我手拿刚从书店买的《塞外霸主盛世才》,立刻热情地表达对盛的敬佩,夸赞“那时的政策才好”。

8:继续沿着今日中共的道路加深新疆民族关系敌对,用不了多久,就会彻底失掉转回良性互动的可能,唯有恶性循环,矛盾不断激化,把双方越推越远。而一旦进入那种不可逆的进程,新疆就可能成为下一个中东或车臣。

9:一位维族青年的话一直让我无法忘怀。当我问他想不想去麦加朝圣的时候,他回答梦寐以求,但是他现在不能去,因为古兰经中有这样的教导,当家园还被敌人占领的时候,不能去麦加朝圣。他没有把话说下去,但已经不言而喻。为了他梦寐以求的愿望,他一定会不遗余力地为把汉人赶出新疆而战斗。

10:而汉族知识分子——包括一些最高层次的知识精英——则更让我感到震惊。平日他们是一副改革、开明和理性的形象,但是一谈到新疆问题,嘴里竟可以那样轻易地迸出一连串“杀”字。如果靠种族灭绝就能够保住中国对新疆的主权,我想他们可能会眼看几百万维吾尔人被杀而不动身色。

11:如果是政治压迫,只要改变政治,压迫就可以解除,各民族还是可以在一起共建新社会。而若少数民族认为压迫是来自汉民族,政治的改变就不会根本解决问题,只有民族独立才能解除压迫。这对中国的政治转型会非常不利,因为改变政治制度不仅不会使少数民族留下,反而会借转型期的国家控制力衰弱追求独立。

12:旁观中共的权力运作,眼前常出现那种椅子杂技的场面—椅子一张接一张架起来,上面有人在做倒立、滚翻等技巧……今日中共也达到了这种令人叹为观止的水平,椅子架到了不可思议的高度,然而平衡不会无限地维持下去,椅子也不可能无限地架高,总会有一个时刻,所有椅子哗啦一下垮掉,架得越高,垮得越狠。

13:中共执政的半个世纪,人文传承被割断,人文教育被置于无足轻重的边缘,即使是今天受过良好教育的新生代官僚,也多是单一化的技术型人才,有知识而无心灵,崇拜强大蔑视弱小。依仗的只有权力体系和权谋手段,擅长的唯有行政与镇压,动辄挂在嘴边的加大力度、严打、重典等,一时似乎有效,却是饮鸩止渴。

14:人文精神的缺失使权力集团无法面对文化、历史、信仰、哲学等更为深入的领域,解决问题的方法诡诈却单薄,只能以应急救火的方式平息事件。而民族问题恰恰首先是人文问题,必须具有人文的灵魂才能找到正确之道……展望未来,也难以指望中共能够突破,因为人文的复兴绝非可以召之即来。

15:新疆历史上出现过两次“东土耳其斯坦国”,但上个世纪的中国也出现过各种旗号的割据,包括共产党也曾建立过“苏维埃共和国”,并没有导致中国分裂不断。事实上新疆问题的愈演愈烈,和北京在新疆开展的“反分裂斗争”几乎同步,因此有理由认为,新疆问题在相当程度上是一种“预期的自我实现”。

16:中共曾针对新疆问题发过一个“七号文件”,其中一个关键定性——“影响新疆稳定的主要危险是分裂主义势力和非法宗教活动”。这话在句式上模仿毛泽东所说“新疆的主要危险来自苏联现代修正主义”,只是把矛头从国际关系转向民族关系,成为中共在新疆实行强硬路线的指导思想和政策基础。

17:为什么镇压加强了,恐怖活动反而增加呢?这种恐怖活动和镇压之间有没有因果关系?一些恐怖组织和恐怖活动,可能正是被“预期”造就的。北京没有思索最重要的问题,中共缔造者毛泽东早说过“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造成新疆之恨的缘和故到底是什么? 

18:“七号文件”把“影响新疆稳定的主要危险”定为“分裂主义势力和非法宗教活动”,这样一种逻辑的结果就是把生活在新疆的汉族和当地民族分成两个集团,并让他们对立起来。因为无论是“分裂主义势力”还是“非法宗教活动”,都是针对当地民族的。

19:汉族理所当然成为北京治理新疆的依靠力量,而当地民族则成为需要警惕并加以看管的人群。于是就会发生所谓“预期的自我实现”——汉族把当地民族当作防范对象,当地民族最终就会真被推到敌对一方。少数恐怖分子并不是最大问题,如果新疆的本土民族从整体上成为敌对,才是新疆最大的危险所在。

20:以发展经济稳定新疆的思路,基本错误就在于,民族问题的本质并非是经济的而是政治的,企图在经济领域解决政治问题,本身已经是一种倒错,何况政治高压还在继续不断地加强,民族问题怎么可能得到解决?

21:北京标榜给了新疆多少钱,当地民族反问的却是新疆被抽走了多少石油?被列为“西部大开发”第一号工程的“西气东输”,就是开采新疆天然气送到中国内地。新疆人质疑是开发西部还是掠夺西部不能说没有理由。只要人心保持对立,民族之间互不信任,经济上所做的一切都免不了会被贴上殖民主义的标签。

22:占近四成的新疆汉人掌控了大部分新疆的权力、经济和知识资源,他们有足够能量在任何一次新分配和新机遇到来时攫取超过当地民族的利益。新疆经济依赖中国内地,仅一个汉语使用,就使当地民族处于劣势。今天在新疆找工作,不会汉语往往是被淘汰的第一理由。高层次的职位大部分都被汉人占据。

23:新疆失业严重,当地民族青年经常找不到工作。汉族人还可以去内地打工,当地人只能在家。我在新疆旅行时,常能看到到处是当地民族青年成群而聚,闲聊或打闹。看着那种情景不由得产生一种恐惧,这么多青年无事可做,不能把精力升华释放,同时不断积累仇恨,未来会发生什么危险实在很难预料。

24:一位维族朋友对我说:“你看,在这种小饭馆里吃饭的99%是维族,99%是自费,而去那些大饭店大吃大喝的99%是汉族,99%是公费!”少数民族的很多失落正是源于这种直观的对比。的确,在新疆的高档消费场所,很少看得到当地民族,那里几乎跟中国内地一样,周围都是汉人,说的都是汉语。

25:如同许多从量变到质变的事物一样,存在一个临界点,没有达到临界点前还有挽回余地,一旦过了临界点,就会落进巴勒斯坦与以色列那种既没有出路也不知何时结束的民族战争。我无法准确评估新疆离那临界点还有多远,但按照当今政权的路线走下去,无疑越走越近。

26:似乎只要有权力,一切都可以恣意妄为,无需顾忌无权民族的感情。典型一事是把王震骨灰撒到天山。新疆本地民族把所有的水视为从神圣的天山流下,穆斯林又特别重视洁净,不仅是物理上的,还包括意念上的洁净。骨灰是不洁的,王震又是异教徒刽子手,把王震骨灰撒在天山等于弄脏了所有穆斯林的水。

27:治理新疆这么多年的当局颟顸到如此程度,为了满足王震的愿望,一千多万新疆穆斯林的意愿必须让位,而且还大肆宣传。新疆穆斯林对此的确没办法,水还得照样喝。但是一千多万穆斯林每次喝水时,眼前都会闪过不洁净的阴影,随之非常合理地想到,如果新疆是独立的,就不可能发生这样的事情。

28:不让清真寺开办教授古兰经的学校,但是宗教怎么可能不传教?不让在新疆办学,学经者就会去巴基斯坦、阿富汗……最终可能被训练成塔利班,不光接受古兰经的学习,还有圣战思想与恐怖主义训练,最终再返回新疆从事恐怖活动,为新疆争取传教自由。

29:当人们请愿、抗议甚至闹事的时候,说明他们对解决问题还抱有希望,当他们什么都不再说和做的时候,那不是稳定,而是绝望。邓小平所言“最可怕的是人民群众的鸦雀无声”,乃是至理名言。遗憾的是他的后人没有真正领会。今日当权者甚至为此得意,维吾尔人敢流露一丝不满,立刻就会遭到迎头痛击。

30:把全部矛盾“消灭在萌芽状态”不是一个好方法,因为萌芽状态并不能真实显露矛盾的性质,很可能许多积极因素也被同时消灭掉。那不是真地消灭了矛盾,只是压抑和加深了矛盾,并且积累起来,早晚会被无法预料的事件引发,从无声中响起惊雷。

31:如果新疆汉人比例小,只要有发生动乱的风吹草动,势单力孤的汉人就会往中国内地撤;反之,如果汉人移民数倍于当地民族,占有绝对优势,则会使当地民族比较谨慎,不会轻易起事。最容易爆发冲突的就是目前这种汉人与当地民族势均力敌的状况。

32:汉人数量上是新疆第二大民族,相当一部分在新疆扎了根,甚至在新疆生活了几代,他们在内地一无所有,因此会把新疆当作自己的家园来保卫……这决定了新疆汉人在面对民族冲突时,不会采取克制和退让姿态,而是利用所掌握的武器、财富、技术和中枢位置,以及背后大中国的支援,与当地民族进行战争。

33:虽然新疆汉人总数比当地穆斯林人口少(二者比例约为7:10),控制的资源却要多得多。尤其新疆驻军几乎全是汉人。所以即使中国内地陷入混乱,一时不能西顾,仅靠新疆汉人自己也不会手软,甚至可能对“分裂主义势力”主动出击。

34:当维吾尔人打起脱离汉人统治的圣战,其他穆斯林—那些剽悍的高加索人,善战的阿富汗人,富有的阿拉伯人……会不会投入呢?东土人士很清楚只靠自己对付不了中国,因此从来在世界一盘棋中考虑问题。听他们如数家珍地谈论新疆地缘政治、伊斯兰世界和国际社会时,常为他们的广阔视野感叹不已,自愧不如。

35:那时新疆会同时出现有组织的起事和无组织的闹事、有准备的军事行动和盲目发洩的恐怖袭击,几十万海外维吾尔人会参与,国际穆斯林势力也会介入,汇合在一起,冲突必定愈演愈烈。汉人搞定新疆绝非轻易之事,而仇恨一旦被调动是无止境的,仇杀一旦疯狂,残酷程度难以想像。

36:当年波黑战争很多情况,包括穆族和塞族的人口、资源比例,塞族与大塞尔维亚的关系,国际社会对穆族的态度等,都和新疆维汉状况相像。还有波黑的克罗埃西亚和新疆哈萨克。波黑人口只是新疆的三分之一,那场战争足以成为前车之鉴,也是强烈的提醒——新疆会不会在未来变成一个三倍大的新波黑?

37:一位新疆的乌孜别克族教授对我说,中国将来肯定要出事,中国民主化之日,就是新疆血流成河之时,他一想起那种前景就害怕,因此他一定要把孩子送出国,不能让他们留在新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