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August 30, 2019

张朴:聂元梓印象

(香港《开放》杂志201011月号) 
                                       
    还有多少人记得聂元梓是谁?四十三年前文革初起时,我还是个鼻涕随处抹的小学生,她就已大名赫赫。
    时为北京大学哲学系党总支书记的她,在学校饭厅的东山墙上,贴出大字报,声称要把校长陆平等人坚决彻底干净全部的消灭。此文被毛泽东看中,钦点为“全国第一张马列主义的大字报”。聂元梓从此平步青云。
    一年之内,她成了北大的第一把手,北京市革委会副主任。虽说聂元梓此时已四十挂几,仍被尊为中国五大学生领袖之一。连毛泽东也戏称她是“老佛爷”(慈禧太后)。我曾在照片上见过她:戴着近视眼镜,微胖的方脸透着狠劲,在成堆的红卫兵簇拥下,她高举拳头,闹革命的劲头:十足。
    在造反派圈里,她俨然坐稳了大姐大,突然又悄没声儿了。若干年后当她再度露面报端时,头衔变作“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团成员”,判刑十七年。北大教授季羡林在《牛棚杂记》里骂她是:破鞋。传记作家叶永烈后来宣布她已病死狱中。
    前年冬天,我在北京小住。忽听朋友说:聂元梓就住在附近!我满怀期待地赶去拜访:兴许能从聂的口中探出些闻所未闻的文革内幕呢? 
    没想到,我的最终收获,竟是对人,而不是对事。
                                    
    在一栋肮脏的居民楼里,我敲开了她的门。眼前的聂元梓,早已失去当年的雄姿,毕竟是往九十岁奔的人了,朝我走来时,难免步履蹒跚。
    我环顾四周,狭窄的房间里摆着一对老掉牙的单人沙发,靠墙有张单人床,床前是书桌,床桌之间勉强能容下一个人。窗外天寒地冻,屋里却没有暖气。“一九八五年我出狱后,整整十四年政府没有给我一分钱生活费。”这是见面后聂元梓说的第一句话。“我三七年就参加革命,我曾为党出生入死。”
    交谈时她还不停谈到在监禁中所受的苦难:赤着脚在冰水里挑泥筑坝,摔折了腰椎;长时间呆在潮湿阴暗的牢房里,落下一身的痛病;罚站十六个小时,稍一动弹,看守人就用皮鞋踢她的脚腕骨;在批斗她的万人大会上,她刚要开口申辩,套在她脖子上的细绳立刻勒紧了。
    能感到聂元梓是在争取同情。莫非想缓解人们对她的仇恨?但,那一幕幕发生在北大的血腥场面,要忘记也难:数以百计的教授、讲师、学生被以各种名目关押,百般折磨,严刑逼供。历史系教授侯仁之死在乱棍之下,英语系教授俞大絪服毒自杀,学生邓朴方被从楼上推下来摔成终身残废……
    我问聂元梓:眼看无辜者被批被斗,惨遭铁棍、钢丝鞭的毒打,你为什么不管?她的回答是:当时太乱,我怎么管得过来?稍停,她似乎也觉得难以自圆其说,又添一句:一九六八年工宣队军宣队进驻北大,整死了二十四人。我当权时,死的人比他们少。
   竭力要减轻内心的罪恶感,这就是聂元梓晚年的心境。无论回忆往事,还是诉说现状,你总能听出,她在努力表达一个意思:我是好人,不是坏人。只是像她这样在文革中大起大落的人,你能用好人和坏人,做简单的定义么?
                                      
    七十年前她跟着二姐加入中共时,动机确实单纯:共产党是为穷人谋利益的。后来去延安,正碰上“延安整风”,大把地抓特务,吓得她连名字都改了。她的原名很像日本人名:“元子”。由于担心被说成是日本特务,她改成了“元梓”。不过她没有被吓倒,反而在战争年代仕途顺遂。一九四五年她刚满二十四岁,就在哈尔滨当上区委书记,五年后定为高级干部:行政十二级。
    对于走运官场的原因,聂元梓以六字概括:不怕死,不怕苦。她的中学文化程度显然也帮了她的忙。然而,她的已经膨胀起来的权力欲,在进入和平时期后,连连受挫,一九六零年进京前,她的职务不升反降。
    得不到上司赏识,这是聂元梓的无奈。她的个性既率直又固执,脾气犟得像牛,别人越说不行,她越要做,经常出言不逊。和平时期的官场所需要的察言观色,见风使舵,投其所好,溜须拍马,她一样都学不了。跟同事也搞不好关系:较真,死磕,无理争三分,难以相处。
    就是做女人,也很失败。从外表看,她远谈不上漂亮,更不性感。在战争年代的革命队伍中,男人远多于女人,她丈夫是个才子,娶她不过是聊胜于无。聂元梓不是贤妻良母类,你在她身上寻不到温馨柔婉的女人味儿,甚至老年妇女常有的慈眉善目也没有,冷漠的神情与僵硬的谈吐,在在透露出她的薄情寡义,铁石心肠。难怪呢,即使在一九五零年代,人们过着严酷的清教徒生活,她的做副市长的丈夫仍敢于背弃她,肆意在外采花摘柳,可见内心对她已经有多么厌倦。
    要家,家破裂;做官,官不成。哈尔滨成了聂元梓的伤心地。急于离开的她向哥哥求援。时任中国人民大学副校长的哥哥,找到在北京大学做校长的朋友陆平帮忙。谁说毛泽东治下不讲究人情关系?聂元梓就这样进了北大。一九六零年她进京时,三个孩子都还年幼,为了她所说的“工作需要”,其中两个交给她母亲带,一个送了人。
    我跟聂元梓在一起时,几乎听不见她谈孩子。她的孩子们,竟没有一个愿意接纳母亲。当年她断然割裂骨肉,如今孩子们也疏远了她。一个天生的政治动物,什么都可以抛下,最终成了孤家寡人。
                                        
    在北大的最初两年,聂元梓工作努力,处事谨慎,很受陆平重视,称她是“年轻的老革命”,提拔她为哲学系党总支书记,让她在全校作报告,还在住房极其紧张的情况下,分给她三居室住房。但时间一长,她本性毕露,搞得上下不和。最要命的,她也就中学程度,一辈子只读文件不读书,却要在第一流的学者面前大谈哲学,而她的“哲学”,除了“阶级斗争天天讲”,便所剩无几。在大庭广众下还经常丢人现眼,比如指责苏联领袖赫鲁晓夫“写了一本《静静的顿河》”。逐渐,没人瞧得起她了。
    聂元梓从提拔重用的名单里消失了。在受陆平宠幸的干部中,有五名女才子格外耀眼,被赞誉为“五朵金花”。至今聂元梓谈到这五名女干部,仍是一脸不屑。失落、丢脸、嫉妒,折磨着她的自尊心。她对陆平的心情,从感恩骤变为仇恨
    既不缺狠心也下得了决心的聂元梓,自然不会善罢甘休。一九六四年七月,机会降临:上面派来工作组,要人们给北大领导层提意见。这时的毛泽东正在下一盘很大的棋:为发动文化大革命做准备。从北大制造突破口是棋局的一部分。聂元梓不失时机地把陆平在各种会议上的讲话,断章取义一番,上报工作组,揭发陆平是“资产阶级在党内的代理人”。她要让陆平明白:老娘是不好惹的。
    当然,聂元梓不是在单纯的报复,她的揭发更像一种姿态,向高层权力斗争的赢家表示:我是你们的人。这就是为什么到一九六五年初,聂元梓对陆平的攻击突变凶猛,原因是她接到一个电话,得知她的揭发已受到“中央最高领导”的注意。
    但聂元梓不可能料到,毛泽东此时仍举棋不定。当陆平的支持者彭真见到毛,要毛表态时,毛的回答是:陆平是个好同志。顷刻间,聂元梓这枚刚上台面的小棋子,被扫落在地。整人的变成了挨整的。
    要她低头认错的会开起来了,不难想象陆平对她的愤怒,还有吓人的风传,要对她“刺刀见红”。有生以来第一次,聂元梓尝到了什么叫惶惶不可终日,支持她的工作组撤走了,给毛泽东写信求救也如泥牛入海。她说那时她只有一个想法:赶快调离北大。她还不太绝望,毕竟她是女人,一个在老年男人眼中还算年轻的女人。
                                        
    对男欢女爱从来就没兴趣的聂元梓,这时想到了嫁人:嫁给一个能保护她,能帮助她的人。朋友们为她八方张罗,夏天刚跟六十七岁的吴溉之见面,冬天就匆忙结婚。尽管吴溉之的儿女甚至身边的工作人员全都反对,毕竟丧偶多年,孤独的吴溉之无论心理还是生理,急需着异性伴侣。
    既然是利用,也就谈不上感情,聂元梓把她对吴溉之的心态,定义为:尊重。你听她描述吴溉之,总是少不了这样一些话:一九二四年入党,黄埔军校第四期,县苏维埃主席,中央监察委员会常委,住三进三出的四合院,成群的警卫加工作人员,等等。最令她心动的,还是吴溉之与中央组织部长安子文的密切关系,安经常到吴家打麻将。安只需一句话就能搞定她的调动,而且,谁能说这不是一条助她仕途腾达的渠道?
    很快,聂失望了:吴溉之是个老好人,在她眼里等于窝囊废。安子文又有情妇邓觉先挡驾,她根本无法靠近。邓觉先虽年近五十,风韵依存,抹红嘴唇,穿高跟鞋,这让土气的聂元梓相形见绌,能不憋气?当年跳舞成风,邓觉先又爱夸耀,声称来请她跳舞的老干部的轿车在她门前排长队,有时还需要民警出面维持秩序。聂元梓听着愈发妒火中烧。安子文不是不清楚聂元梓在北大的处境,也不是不知道她急于调走,为什么不肯帮忙?后来她听吴溉之说了这么一件事:吴的孙子想调进北京,吴还得先跟邓觉先讲,再由邓和安子文谈,事情才办成。聂元梓于是认定邓在从中作梗,邓成了她的又一号敌人。
    一九六六年四月的聂元梓,已陷入绝境:不仅职务让人取代,还被下放到农村。忽然一天,她从邓觉先的口里,获得惊人消息:彭真垮台在即!这意味着陆平失去了后台。如拨云见日,聂元梓的第一个行动,就是到毛的心腹康生那里,检举安子文和邓觉先是“特务”。她甚至连吴溉之也不放过,尽管在她最困难时吴接纳了她,从来没有得罪过她。就在她坐上陆平的位子后,还亲自带领北大红卫兵去吴溉之的住宅抄家,指使红卫兵把年老多病的吴拉到西单中组部门前批斗。
    聂元梓把她当年的所作所为,说成是以“革命为重,个人为轻”。可惜我没能当面问她:你的革命难道就是检举揭发,就是把丈夫往死里整,就是残酷批斗、非法关押?如果再见到聂元梓,我更要问:到什么时候,你才能讲句真话?不再,虚伪?
                                       
    五月,大落的聂元梓,大起了:靠着那张大字报,她一举成名。至今有人认为大字报是康生授意写的,聂元梓坚持说没有阴谋,我相信写大字报是她的主意。“五一六通知”传达后,她激动得几个晚上没睡好觉:陆平也该垮台了,她必须再加一根稻草,压断这只骆驼的腰。
    但她绝不是个蛮干的人,整个策划过程处处透出她的精明。一年多以前工作组进校,她带头揭发陆平,不仅得到康生的鼓励,还通过田家英直接送信给毛泽东。这次她又首先获得康生同意,大字报贴出去后,她立刻把底稿交给了康生。其间她不断向康生求援,说遭受围攻,处境危殆。康生以急件方式把大字报底稿传给远在武汉的毛泽东。聂元梓的目的达到了。当然不是没有等待中的焦虑:毛会怎么表态?
    聂元梓是在王府井大街上听到电台广播她的大字报的。毛泽东认可了!如今靠回忆度日的她,谈起那段时光依然眉开眼笑:几天工夫几万封声援她的信件和电报从全国各地涌来,无数的人赶到北大来看大字报。康生走到台前,向北大师生演讲:聂元梓的大字报是巴黎公社式的宣言……大字报一广播,聂元梓解放了,我也解放了。
    随后的日子,既风光又辛苦。在万众簇拥发号施令的背后,聂元梓活得像奴仆,成了当权者得心应手的工具:毛泽东说了一句没看见批判邓小平呀?聂元梓立马写出一批打倒邓小平的大字报。康生要她设法证明彭真是叛徒,她就组织学生东拼西凑地收集材料。毛的女儿李纳要她到上海发动群众,她立刻奔去煽动夺权。江青在讲话时暗示不喜欢毛的儿媳邵华,她又派红卫兵去抓邵华姐妹。
    和其他造反派一样,被利用是为了利用:在“保卫毛主席”的名义下,谋取更大的权力。当上北大第一把手才几个月,聂元梓就去夺高教部的权,没有成功。一九六七年四月组成北京市革委会,她想做主任的雄心又落空了。愤怒之下她掀起浪潮,要打倒就任主任的谢富治。我问她反对谢的理由是什么?她说谢篡夺了北京市的领导权。谢富治时任中央领导,就连聂的副主任一职,也是谢向毛推荐的结果,谢有必要跟她争权吗?
    让权欲冲昏头脑的聂元梓,这一次找错了攻击目标,她看不清一个基本事实:谢跟康生一样,是毛的左右手。周恩来、江青对她连番警告,她充耳不闻。当她闹得越来越不像话时,毛泽东发话了:聂元梓是坏人。一九六八年八月军队开进北大,聂元梓失去的不仅是权力,还有自由。她被踢到农场去劳动改造,饱受折磨。到毛泽东去世时,批她斗她的大会小会,连她自己也数不清有多少次了。即便如此,她对毛既没怨言,也无恶语。
    她谈论过的人很多,大都语气平淡,只有提到毛时,声音里带着一种敬畏感。或许她相信维护毛的形象将有利于她的存在价值,她需要用毛做挡箭牌来开脱自己。或许是毛当年的器重,令她扬名至今,即使毛把她像沾满脚臭的袜子一样扔掉,她也依然地苦恋。谁能说她跟毛没有共通之处:心地残忍,六亲不认,崇尚暴力,嗜权如命。
    望着聂元梓的垂垂老脸,我心绪如浪:这位当年号称“中国第一左派”的造反派领袖,如今住无定所,身无分文,差点靠乞讨度日。她活这一辈子,到底为了什么?她的晚年凄凉,又是怎样造成的?如果再给她一次机会,聂元梓还会为权力而疯狂吗

丁一夫:记我和李敦白的一面之交

 (中国禁闻网,2019-8-28
         上世纪九十年代,我在美国南方生活。每年夏天,打工之余,常在周末的一些小镇集庆上摆一个小摊,卖一些工艺品,挣钱谋生。机缘巧合,就有了和李敦白先生的一面之交。李敦白先生的名字我早就熟悉。文革中,大概是1967-1968年间,他一度很有名,因为他是北京的中央广播事业局的造反派头头,极受中央文革的器重,他又是一位抗战时期来到中国,后来到延安加入中国共产党,投身中国革命的“美国友人”。他的造反演讲录音曾经在我们中学的广播里反复播放。但是我对李敦白的了解,仅限于此。在美国和他有一面之交,则要从另一个美国老人说起。
                    《留在后面的人》
         有一次我在南方海港城市Savannah摆摊,有一位美国老人偶然经过,他要买比较难得而昂贵的中国盆栽。我给他找到了一些盆栽,分几次送到他在南卡罗莱纳的家里。老人看上去很富有,为人却非常热情随和,很好相处。他讲到自己,介绍说自己是白手起家的实业家,开一家电器公司,现在退休了。说起生意经,他只说,自己很幸运,很多人帮过他一把。他总是说,不是因为他能干,而是因为他运气好,得到了别人的帮助。有一天,他突然说,我刚读了一本书,我一定要把这本书送给你读。这书的作者是和他差不多年龄的美国人,可是此人的经历太不同寻常了,太匪夷所思了,而且和中国有关系。这本书叫《The Man Who Stayed Behind》,意为“留在后面的人”、“留下来的人”。作者Sidney Rittenberg,就是李敦白先生,这是他的回忆录。
         读了书才知道,李敦白出生在查尔斯顿的犹太望族家庭。查尔斯顿和Savannah一样,是美国南方历史悠久的海港重镇。在美国立国前的蓄奴时代,从南美和加勒比海进口的黑奴,大部分是在这两个港口上岸的。美国向欧洲出口的农产品和原材料,很大一部分从这两个港口装船。查尔斯顿有一些极为富有的大家族。Rittenberg家族既有人经商,也有人从政,在查尔斯顿声名显赫,查尔斯顿有一条大道,现在还以Rittenberg命名。
         我属于经历了文革的一代,九十年代初怀着逃亡的心情从中国来到美国谋生,心里只想着要逃离中国革命。而李敦白是比我这一代人早几十年,以一个美国犹太富家子弟为起点,从美国前往中国,奔赴中国革命。他的经历异常丰富,比我经历得多得多,而且与我这代人经历和体验过同一个中国革命。我们走的方向却刚好相反,我想其中必有缘由。读这本书,让我产生了很多问题和思考,就像照镜子,你发现镜子里的人很像你自己,却完全是反的,左边成了右边,右边成了左边。你难免要问,这是为什么?
                            教堂山偶遇
         1998年春天的一个周末,我在北卡罗莱纳的教堂山(ChapelHill)街上摆摊。教堂山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大学城,这里的北卡大学是美国建国后第一个招生开学的州立大学。我的货摊就在北卡大学校门旁边的马路上。一清早,阳光灿烂,气候宜人,集庆还没开始,摊主们忙着埋头苦干,把货件摆出来展示,马路上只有一两个人偶然走过。我的摊上来了一个美国老人,七八十岁样子,一头白发,身板笔挺。他看了看我的东西,开口随便问了一句。这一句话,把我惊得差点跳起来。
         他问的是,“您这些东西都是中国来的吗?”
         我的回答却完全答非所问,“老先生,您这中国话,怎么这么地道啊?”
         这老人说的是一口标准到不能再标准的北京话。那不是京片儿,不是外国留学生在北京街头磨练出来的北京话,而是北京的高级知识分子说的那种有北京味儿的标准普通话。他的普通话,比我好得太多了,而这是在美国南方的小镇上,出自一个美国老人之口。我当然吃惊。
         老人回答说,“我在北京生活过很多年。”
         我鬼使神差地问了一个标准中国问题:“您贵姓?”
         “我姓李。”
         我脑子里一闪而过那个留下来的人,再问,“您是不是李敦白先生?“
         这下轮到他吃惊了,“你怎么知道的?”
         “刚刚读过您的书,那留下来的人。”
         “我回美国已经十几年了。”
         我就这样和李敦白先生有了一面之交。
                                    李敦白印象
         李敦白是一个很好交往的人,我们几乎是瞬间就变成像熟人一样开始交谈。我们说的是中国话,李先生嗓音洪亮,非常直率,非常爽朗,对我的一连串问题,有问必答。他说,他的中文名字是年轻时有一次在香港,一个中国人给他取的,标准中国名字,却和他的英文姓读音相合。他这次是应母校北卡大学邀请来演讲的。我是过一会儿集庆开始就要照顾买卖,他是过一会儿就要去演讲。我们都只有短暂的闲暇。但是他陪着我,在教堂山的街上边走边聊,回答我的问题。教堂山是他度过青春的地方,是他人生起步的地方。
         在北卡大学校门边的一个十字路口,他指着脚下马路边,告诉我,当年,就是在这个地方,我在一辆汽车里,签字正式加入了美国共产党。
         我的一连串问题归结起来就是一个,你一个美国南方的犹太富家子弟,为什么要投身共产主义革命,为什么到了中国就不想回来了,尽管那个地方的革命同志们让你两次系狱十几年,单人监禁几乎让你精神崩溃。你为什么要参加共产主义的革命?
         他的回答是简单的:年轻的时候,看到社会上的不公,看到别人生活的悲惨,做不到无动于衷。
         他简单地讲了回到美国后的状况。他做了一些中美贸易方面的事情,生意非常成功。他在中国几十年积累的高层人脉是一个有利条件,对两边的了解和人脉是他很强的优势。美国商家要进入中国,纷纷向他讨教,他给他们做咨询。他现在住在华盛顿州。
         他很关心地问了我的情况。我到美国已经好几年,仍然是打一天工吃一天饭,有机会就打两份工。他思忖着说,我们以后再联系,你最好是到我那儿来一次,我们看看能不能找一些事情做。我看得出来,我们很谈得来,对中国的事情,有很多共同的印象和看法,我们的性格和好恶似乎也很相近。他是真心想给我一些帮助。
         由于时间有限,我们交换了电子邮箱,就匆匆告别了。后来,我和他陆陆续续有一些电子邮件往来。他给过我一次比较正式的邀请,约我去他那里做客。但是我没去。我们相隔实在遥远,西北和东南,几乎是美国本土相隔最远的两个点。他住在一个岛上,我猜想那是很富有的人居住的地方。下意识里,我觉得我对中国共产主义革命所持的全盘否定而且几乎是痛恨的态度,不适合和他这样的老一代革命家走得太近,走近了早晚会毁了我们本来挺好的互相印象,毁了本应珍惜的忘年友谊。
         我和李敦白的电子邮件往来,主要是我向他请教长久以来我所不能理解的有关中国革命的问题,他非常耐心和坦率地回答我的问题。我的有些问题,如果是当面,我是不好意思那么问的。在电子邮件里,就问得比较直白和尖锐,而他总是尽可能直接回答。我记得我问过,大意是,我不否认你们那一代革命家年轻时的理想主义,发动或投身革命是出于善意,但是在经历了几十年之后,你们也无法否认,是你们,是中国的共产主义革命为这个国家带来了灾难,为这个国家的人民带来了极大的苦难。如今,你们是怎么看这些灾难和苦难的,怎么看带来这些灾难和苦难的中国共产主义革命的?你们有罪恶感吗?你们忏悔吗?如果你们今天有所后悔,那么哪些事情上你们感觉后悔,如果从头来过,你们会怎么选择?
         我还有一个始终不明白的问题,上世纪西方社会倾向于共产主义革命思潮的一代人,在经历了灾难性的中国社会主义后,对中美政治体制持有什么样的比较和评定。李敦白和我们不同,我们从小是受共产主义教育长大的,原本对西方政治思想和社会一无所知,但是当我们逃离革命而来到西方的时候,我们已经有一个基本明确的看法。俗话说,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比较就是事实,真理建立在事实之上。对我们来说,把中国社会主义体制和美国制度一比较,结论是毋庸置疑的。问题是,要说比较,凭李敦白的经历,理应比我们看得更多,了解得更多,比较得更全面。写出《1984》的乔治·奥威尔,就是亲历西班牙内战后的“比较”,让他从左翼理论的信奉者蜕变成揭示“左翼专制”的思想者。可是,李敦白那一代中美共产主义革命者,又是什么使得他们始终“不忘初心”?
         我记得我给他的最后一次邮件,就是这样一系列疑问。李敦白回短信答应我,在有空的时候详细回答我的问题,但是以后再没有收到他的信。我猜想,我所表达出的对美国自由社会和政治制度的赞赏与推崇,是他不再和我讨论的主要原因。他当年参加美国共产党,后来投身中国共产主义革命,一个重要的初衷是对资本主义制度的谴责和对西方政治制度的批判。他也在比较,但他是拿弊病重重的西方制度和社会的现实,和人人平等且共享一切的社会主义理想在做比较。而我不会像他那样想,因为我们在人民公社的大田里劳动了几年的人都明白,听起来美好的社会主义理想,现实中都不那么美好。
         二十年前的电子邮件,历经这些年的邮箱变动,尤其是工作单位服务器的更新改变,不知不觉间都丢失了。这是互联网时代的教训:你以为所有的信还在收件箱里,其实可能早就无法调出来了。但是李敦白先生有一个邮件,回答我提出的问题,我想午间休息时再细读的,于是顺手印了出来,后来又阴差阳错地和一些文件放到了一起。这份打印件居然保存到了今天。
         昨天,我得到了李敦白先生以98岁高龄逝世的消息。当年一面之交的情节,历历在目,让我十分怀念。我找出了这封信。我把它翻译出来,放在下面。不管你对上世纪的那一代犹太裔左派和社会主义理想的追随者怎么看,我认为,了解他们,理解他们,是我们理解我们这个时代的必修课,也提醒我们警惕盲目和简单化,防止另一个方向的偏差
                     李敦白给我的信
199862日,星期二
         我们正在读那本美丽的盆景书。我有一位朋友来访,看到这本书,马上记下了出版者的地址,他和他妻子也要订购一本。我还没有开始读你关于美国的书,因为我需要有几天的空闲时间才能读完和思考。我希望本周晚些时候我能这样做。我一完成就会给你写信。
         文革的暴行,是由卡尔·马克思的理论引起的吗?不,我同意你的意见,我不认为它们是。那么它们是不是因为“我们社会深处的某种东西”的过错而导致的结果呢?
         我相信马克思的辉煌理论中有许多严重的谬误。一,认为计划是理性重建经济的关键。合理计划的可能性和重要性都被严重高估了。二,认为完美的劳动阶级民主制度能够从持久的专政制度中产生出来的想法(我相信,马克思实际上从未有过,但列宁发展了这个思想)。这也是不可能的。三,夸大了阶级斗争在历史发展中的作用。没有一个最终掌握政权的共产党建立起这样的无产阶级专政制度,即由劳动阶级根据自己的最大利益来管理的国家。它们都只是共产党的专政,大部分都是完全由自我标榜的“革命知识分子”或“职业革命家”(我就被称之为这样的人)来统治的。
         但是,除了夸大了阶级的作用,抹煞种族,文化,知识,地域,家庭和个人因素的作用以外,以上的谬误没有一样是马克思和恩格斯的错。在“共产党宣言”中,他们明确地写道,夺权后工人的首要任务是要实行——不是独裁,而是民主。
         那么这些暴行是我们社会深处的某种问题所造成的结果吗?
         所有人终有一死,这是用另一种方式来说所有人都不完美,因此人类社会一直是,无论现在和将来,都是不完美的。从这个意义上讲,任何社会都会存在严重的错误。正是正确与错误之间的斗争使得进步的车轮转动起来。否则,就不会有社会发展。
         但是,中国社会出了什么差错导致突然出现革命的狂暴愤怒,甚至让毛泽东都大吃一惊,在(一个短时间内)横扫传统,出现了如此之多的暴行?
         我相信那个时候城市里的年轻人有一种强烈的压抑感。他们的大多数个人需求和要求都被压缩到“成为一个温顺的工具”和“听党的话”。你不能去找你想要的工作,而只能是党要你做的工作。你不能和想要的人结婚,而是(至少对许多人来说)党批准的人。你不能和你的配偶一起在同一个城镇工作,而是在党需要你的地方工作。你不能自己来做出判断,你的朋友,你的父母,你的孩子,你的配偶是好人还是坏人,你只能听从党的判断。如果党说你的母亲不好,那么你应该在她和你自己之间划一条界线,你不能有任何抗争。如果他们给你“机会”自愿去村里工作,你就必须自愿地去。如果你有不同的想法,你想说出你的想法,想讨论这些想法,你必须仔细选择你跟谁说,否则当下一次政治运动来袭的时候,你可能会遇到麻烦。等等,等等,等等。
         在那些年里,中国城市里的年轻人进行了自我镇压——他们自己使自己符合党的这些要求,因为他们相信这是每个爱国华人青年的责任。那些不相信的人也在压力下这样做了。但他们中的大多数是出于认为这是社会主义青年的责任而这样做的。
         现在,他们突然听到他们的伟大领袖毛主席说这一切都是错误的——这是刘少奇路线的“资产阶级专政”。他们知道跟随的“修正主义”党领导人是错误的,于是“造反有理”!他们得知,马克思列宁主义的原则千条万绪归结为一句话——“造反有理”!所以,他们认为,我们想要更好的生活也是正确的,我想选择我的工作,想要自由发言,想要从考试和强硬的教师那里得到解脱,——那些都是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一部分。自我压抑是错误的——他们被欺骗了。现在,所有那些被压抑的个人欲望爆发了,就像火山喷发一样,扫除了在它面前的一切。他们觉得他们被权威欺骗了,他们不再准备接受任何权威——而且允许他们(仅在短时间内)反抗权威的最伟大的权威是毛泽东,毛泽东因此成为他们的领袖。
         有思想的人提出了更严肃的问题:当我们连资本主义国家享有的自由都没有的时候,那是什么样的社会主义?当我们的工厂和矿山都穿着紧身衣,当我们的经济不那么活跃,不那么多姿多彩,不能提供西方资本主义经济所提供的激励,那么所谓全民所有制是个什么样的制度?
         1967年春天的狂热高峰时期,我与蒯大富、韩爱晶、王大宾有过一次谈话。他们说,“文化大革命结束以后,我们打算去美国”。“为什么”?我惊讶地问道。“我们想看看”,蒯司令说,“资本主义给了美国人民什么样的吸引力?为什么人们支持它,为什么它如此稳定?”
         这也是1966年喷发的火山爆发力的一部分。
         如果只有江青和他们的人的秘密煽动,如果只有“伟大领袖毛主席”,我不相信有可能引发那种规模和那种愤怒的风暴。一旦它被允许,得到鼓励,正是那些人们心中的东西才引发了这一切。
         那种残酷和破坏是由于缺乏计划、纪律、和经验丰富的领导,再加上江青和康生等人故意鼓励粗暴的暴力。我听到江青亲自说出暴力呼吁,亲自带头暴力。当他们的领袖带领他们走向那个方向时,那些无辜的、可能成为革命青年的人会做些什么?
        除此之外,总会有一些人在这类暴徒行动中堕落——那些变得非人化并且无可救药地沉迷于残忍的人。就像有些中学红卫兵,他们抓住了对方一派的红卫兵,对他们施以折磨,并将他们的尖叫声录下来作为他们自己组织成员的“培训材料”。
         在我看来,文化大革命的可怕大屠杀仍将被未来的历史学家视为中国历史上走向进步的重大转折点,就像欧洲的人们记忆中的法国大革命一样。它标志着中国人从一种对无懈可击的领袖(如教皇)、完美的福音(如马克思列宁主义)、以及一个全能的教会(如中共)的盲目信仰中摆脱出来了。从那时起,人们学会了为自己着想,不再盲目相信某个领导者或某种教义,不再把自己的命运寄托在别的什么人身上。这也是民主管理的第一次伟大经历,虽然只持续了几个月。它从一开始就被操纵,最终以灾难性的失败告终。不过,这对中华民族来说是很有价值的经历。它也使经济改革不可避免,使得通过逐渐开放国内市场的对外开放成为必然。
         有史以来第一次,文化大革命后的中国加入了世界。
         接下来会是什么?啊,这是另一组问题,我怀疑有谁手里有答案。但是会有答案出现的。中国人总是能够为他们所身处的任何危机创造出全新的解决方案,他们肯定会再次这样做。
         这些是受你来信的启发而有的一些随意想法。

Thursday, August 29, 2019

方舟子:该受处分的是那些侮辱“侮辱四大发明”的老师的学生

(新语丝,2019-08-25
  电子科技大学自动化工程学院副教授郑文锋开了一门“创新的实质”的选修课,一些选课的学生对其布置的小论文要求有意见,在QQ群里争了起来,被人截图贴到网上,于是就出大事了。据电子科技大学师德建设委员会《关于郑文锋师德失范行为处理的决定》:
  “经查,郑文锋在课程QQ群上与学生发生争执,发表了‘中国古代没有实质上的创新’、‘都9102年了,别总去翻给老祖宗编出来的优越感,四大发明在世界上都不领先,也没形成事实上的生产力或协作’等错误言论,后被截图发到知乎网站上,引发舆情,造成了比较恶劣的社会影响。”
  于是该校决定在两年内取消郑文锋评奖评优、职务晋升、职称评定的资格,停止教学工作,停止研究生招生资格。
  电子科大的这份文件被人贴到网上后,再度“引发舆情,造成了比较恶劣的社会影响”。从媒体发表的评论看,大部分是为郑文锋鸣不平的。的确,我不明白郑文锋为什么会受到处分,而且还是如此严厉的处分。中国古代有没有实质上的创新、四大发明在世界上有什么样的地位,是一个学术问题,即便郑文锋发表了让人听了不舒服的观点,那也是其一家之言,何以认定就是“错误言论”?即便是“错误言论”,何以就是“师德失范”?如果连对古代的问题发表“错误言论”都要受到如此严厉的处分,何况是对现代、当代的问题发表“错误言论”?在电子科大,还有学术自由吗
  有一些人则是批评那些学生“告密”。严格地说,他们不是告密。告密是指秘密地报告,而按《决定》的说法,他们是“公开地报告”,把郑文锋的“错误言论”发到网上去了,引发了舆情才迫使学校做出处理。这些学生当然有权利对郑文锋的观点表示反对,也有权利去举报郑文锋的“错误言论”,不管是公开的举报还是私下的举报。令人震惊的不是这些学生的“告密”,而是他们在争执过程中表现出来的狂妄、粗鲁和蛮横。从贴出来的截图看,在整个争执过程中,郑文锋只是态度比较强硬,并没有失态之处,而那些学生不仅质疑郑文锋的学术水平,要求他晒论文,还嘲讽郑文锋“四节课不知所云,莫名的优感”、“也许看了老师的论文,我们就能拥有和老师一样高超的精神境界”、“要不你回去试试拉完粑粑不用纸的感觉”,训斥郑文锋“没文化就别说”、“我觉得还是袁隆平让你吃的太饱了,有空还是多读读书吧,没文化很可怕的,人家会笑你的”,给郑文锋开书单:“我建议你读读《中国的发明创造(古往今来话中国)》”。给人的感觉是这些学生才是老师,郑文锋反而是学生,那么他们为什么要选郑文锋的课?应该是他们开课,郑文锋来上、听他们的教训才是嘛。
  更可怕的是,仅仅是为了一门选修课的一篇小论文,这些学生就不停地给郑文锋扣帽子,要置老师于死地:“我严重怀疑你是个美分”、“如果你是美分的话就算了,没资格了解中国古代的人民群众的伟大创造”、“你这样诋毁古代中国劳动人民的发明创造,注定是要被人民所唾弃的。”这不是学术争论,而是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围攻、侮辱、批斗老师。这种情形,50年前在中国的校园里常见,我还以为随着文革的结束销声匿迹了呢,不料现在又在电子科大的校园见到。
  在一个正常的社会,这些狂妄自大,对老师缺乏起码的尊重,甚至居心险恶,意图对老师搞政治迫害的学生,是没资格在高校接受教育的,应该被开除才对。然而我们看到的却是遭学生围攻、侮辱、批斗的老师被处理,而这些学生小人得志、前途无量,恐怕不只是一所大学有这种怪事,这才是整个事件的最可怕之处。
  2019.8.25.

Monday, August 26, 2019

梁文道:北美留学生日报,只是“后真相时代”的产物

(搜狐,2019-08-23
         “今天的我们生活在一个“后真相”时代,也难以摆脱媒体环境塑造的重重包围。即使在物理空间中相隔万里,但实际上我们又天天在社交媒体构架的虚拟社会中相见,分享着同质的讯息。这些讯息无不影响着我们对世界的认知、想法和观念,也几乎决定了我们对种种事件所采取的立场。"
来源 | 看理想《八分》
         著名自媒体“北美留学生日报”最近又火了一把,主要原因是美国的老牌文化杂志《纽约客》(The New Yoker)于819日刊发了一篇报道文章,其中专门谈到“北美留学生日报”。
                         “后真相”时代,我们正在被“制造新闻”左右
         这篇文章的标题很有意思,一开头就是一个词——“Post-truth”,后真相。
         什么叫做“后真相”?这个词在最近几年特别流行,尤其是美国现任总统特朗普当选之后。
         2016年,《牛津英语词典》(The 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将“后真相”一词列为“年度词汇”。所谓“后真相”,指的就是在信息传播的过程中,真相和逻辑往往容易被忽视,而情感煽动比陈述客观事实更容易影响舆论的现象
         特朗普胜选的那一轮美国总统大选中,美国社会一度出现且流传许许多多后来被证实为虚假、伪造的新闻以及讯息。从那时候开始,“后真相”这个名词就越来越流行。
         “后真相”虽然和“假新闻”的概念很相似,但是“后真相”显然要复杂得多。
         它指的还不只是表面上所说,现代世界所有的新闻都可以被任意诠释、歪曲,“后真相”还包含了另一重意思,即“反真相”,通过一些恶意操作手段,适时制造一些与真相相反的假象出来。
        《后真相时代》/ 赫克托·麦克唐纳  后浪 出品
         《纽约客》用了这样一个标题来形容“北美留学生日报”,自然也引起了后者的反击。至于孰是孰非,我希望你可以在近几天的诸多报道和讨论中,自己摸索。
         然而我必须承认的是,我有一定偏见,我更倾向于相信《纽约客》的报道。我并非是信任《纽约客》本身,而是更信任其背后新闻规范的操作。
         类似《纽约客》这样的老牌媒体,通常都会遵循一套相对标准的新闻规范,例如每篇报道有独立的审查员,会电话逐一询问受访人,核实采访内容的真实性。
         至于“北美留学生日报”为什么在我看来没那么可信?如果你还记得我之前的一期关于“信息污染”的节目,就会记得“北美留学生日报”在许多“新闻报道”和评论中存在的问题及缺失,也会意识到今天我们所面临的信息环境的高度污染。
         不过,具体的是非对错并不是今天的重点,我想从几方面来谈论这场“后真相”时代里的媒体对抗。
                  《纽约客》vs “北美留学生日报”,究竟谁“别有用心”?
         首先,在“北美留学生日报”对《纽约客》的回击中,很快就将这篇报道上升到是美国媒体对一家中国媒体的恶意攻击,进而上升到美国西方“反华势力”对中国人的一种集体污蔑。
         我当然不是很喜欢这种讲道理的方式。我们在进行讨论和辩论的时候,没必要动辄就将问题上升至民族大义的层面。
         就以这次的事件来说,一家西方媒体批评一个中国人办的媒体,要说西方媒体背后对中国有没有偏见?有没有他们的立场?肯定有。但是反过来,中国媒体有没有我们的立场?或者换一个角度,如果美国媒体存在偏见,那么我们是不是就一定不存在偏见呢?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不妨先将两方的争议看待为只是这两家媒体之间的问题,就事论事。
         然而,“北美留学生日报”讨论问题以及回击质疑的方法,在我看来有点不讲逻辑、不讲道理,其实只是在消费或者消耗我们的民族情感以及爱国精神。它将自己面临的问题很快捆绑在道德高地之上,然后不容许任何其他立场或意见的出现。
         第二,“北美留学生日报”针对《纽约客》文章的其中一条回击是,这场采访早在半年前就已经完成,但为什么《纽约客》特意选在当前这个时机刊出?故认为《纽约客》一定是“别有用心”。
         有人也替《纽约客》辩解,一篇深度报道半年后才刊出,其实按照他们的操作常规来说是很平常的事情。
         但是这两套说法在我看来其实都不够准确。
         事实上,《纽约客》当然也有一些采访结束后就迅速刊发的文章,但它为什么选择在这个时候发布这篇文章?毋庸讳言,当然是因为近期国际舆论环境里大家都分外关注的一个问题。
         但是这个问题是否又真的如“北美留学生日报”所说的那样,是和近期许许多多风波相关?答案并不一定。
         最近西方媒体关注的真正焦点是什么?
         实际上,他们关注的是中国留学生群体以及中国移民在西方国家由于一些政治事件而做出的反应和表现。因此西方媒体也开始关注,这些群体平时究竟看到的是什么样的新闻讯息,他们获取咨询的来源是什么样的媒体和渠道。
         这是西方媒体近期的热门话题,所以,《纽约客》在此时发表这篇文章,其实可以看作是一次跟随热门话题的风潮,也就是我们常说的“追热点”。
         但是,是不是因此就可以将它与西方舆论攻击中国政治立场直接对等?我觉得这是很难直接划上等号的。
                     随着移民现象不断增加,媒体环境也在跟随着移动
         再者,《纽约客》或者说西方媒体所关注的这个话题——那就是今天出国的中国留学生,包括新移民,当他们到了别的国家,他们认知这个世界,究竟是通过什么样的渠道,获取的又是什么样的信息呢?这一点也引起了我的兴趣,的确非常有意思。
         你可能也会发现,今天许多出了国的朋友,即便到了国外,他们也并不一定会依靠当地媒体来获得讯息,他们常常会保持与在国内时一样的方式,比如浏览微信、微博之类的社交媒体,阅读一些中文新闻网站,这些可能仍然构成他们的主要资讯来源。
         其实我们不妨将这种情况当成一个客观现象来看待。
         如果回顾微信发明之前,许多海外华人移民以及留学生,他们其实一样会查阅各种中文媒体,比如当地华侨或者华文机构在海外所办的报刊,或者是卫星电视出现后许多中文类节目,都会被作为一类新闻讯息的补充。
         所以,如果仅从这点上来说,20年前和今天其实并没有出现一个本质的区别,可能只是一种量的区别,也就是说,获取信息的量有多少是来自华人所办的媒体,有多少是来自当地,这样一个比例的分别。
         但是,量变往往会引起质变。
         有一位非常重要的研究全球化问题及全球化现象的人类学家,叫做阿尔君·阿帕杜莱(Arjun Appadurai),在90年代中后期,他曾出过一本非常重要的著作,即《消散的现代性》(Modernity at Large)。
                  (《消散的现代性》/ 阿尔君·阿帕杜莱  上海三联书店)
         在这本书里阿帕杜莱指出,今天所谓的“全球化”是一个很复杂的现象。
         我们一般认为全球化指的就是同一套经济制度,同一套政治观念,同一套文化,同一套生活方式正在席卷全球,把全世界各个不同的文化、国家、地区变得越来越单一化、均值化了。 可是阿帕杜莱却非常敏锐地注意到,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
         他从五个面向来讨论全球化的复杂性,其中之一被他命名为Mediascape,中文可译作“媒介景观”(媒介地景)。
         阿帕杜莱指出,我们活在现代世界里,好像活在一个“环境”当中,这个环境指的已经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物理、地理的环境,这种环境非常复杂,有很多东西构成了我们周遭的生活环境,其中一个环境就是“媒介环境”。
         现代社会之中,每一个人每天的生活都很难摆脱包围着我们的种种媒体信息。这些媒体信息,其实就构成了我们生活环境中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
         通常的观点会认为,全球化环境之下,我们所有人都在吃着麦当劳喝着可口可乐,也都在看好莱坞电影,全世界仿佛都在看同一种电影和文化产品,这就是所谓全球化的媒体环境了。但真实情况并没有这么简单。
         阿帕杜莱发现,随着全球化年代的各种移民现象,人口移动现象的不断增加,同样的,媒体环境也在不断移动。
                  我们对世界认知的边界,只剩“朋友圈”
         今天这个时代,人口的大规模流散非常普遍,甚至越来越加剧,而跟着这些人口一起流散世界各地的,其实就包含了媒体和媒介。
         这是一个相当复杂的现象。我们现在也可以观察到,比如一批海外华人移民或者中国留学生,人虽然可能身在海外,读书、工作也都在海外,表面上他们似乎已经是完全融入当地生活了,但实质上,他们的精神生活,他们的资讯获取其实仍然离不开自己的祖国,或者离不开祖国发送给他们的讯息。
         有意思的是,今天这种情况变得更加剧烈了,终于产生了一个从量变到达质变的程度。
         这又要提到之前曾经谈过的一个概念——“同温层”,即我们今天大部分人的新闻来源、资讯来源,都很少再是传统的新闻媒体,社交媒体时代,我们看到的往往是你身边的朋友转发给你的讯息,或者你的朋友圈里出现的新闻和消息,一个人生活的圈层,就是他/她对这个世界认知的边界。
         我们的朋友就成了我们的新闻讯息编辑,我的朋友决定了我每天能看到什么。而我看到的内容也就决定了我对世界的想法和观念,以及随之而来对各种新闻事件所要采取的道德乃至于政治的立场。
         所以,今天的我们即使在物理空间中相隔万里,但是实际上我们天天在社交媒体构架的虚拟社会中相见,分享同质的讯息。
         这是阿帕杜莱30多年前提出Mediascape的时候并没有料想到的情况,基本的架构其实和他当年讲的仍然一样,但是在性质上已经产生了一种非常剧烈的变化。
         所以,我们就能理解,今天身在海外的中国留学生,他们和过去很不一样的地方在哪里——
         过去的华人移民或者留学生,他们要获取中国的消息,可能会读一读《中国日报》之类的报刊,但是要看美国大选相关的讯息,要认知美国政治,大多还是需要依靠当地的主流媒体。但现在情况完全不同了,一个即使在海外工作和生活的人,他可能还是会通过自己祖国国内的媒体来获取各种海外的相关资讯。
         这就是一个全新的社会。
         在这样的社会底下,传统意义上的民族国家、民族身份以及爱国主义也不再适用。
         过去,这种意识的构成往往是因为我们生活在同一个环境中,我们跟社会里绝大部分人共享同一套完整的生活经验、新闻资讯以及相近的价值观;而当一个人移民到了海外,生活环境发生了转变,他/她可能也会慢慢转变自己的身份。
         可是,今天的情况就变得分外复杂。即便一个人的生活和工作环境到了海外,甚至生活方式已经完全不同,但是他/她的社交圈层、信息来源可能依然维持在原本国内的状态。
         这就是今天碎裂掉的全球化里,我们所面对的现实。
         可以说,“北美留学生日报”就是这个时代我所描述的这种基础框架下的一个产物而已。
         有意思的是,原本针对留学生群体的一个媒体公众号,今天实质上大部分用户群体可能仍然是身处我们国土之内的人。从这个意义上看,它就呈现出了双面的意义。
         对于留学生群体和海外华人,它似乎代表与故土的一种连结,传递着中国的声音和消息;但是对于国内的关注者来说,它却好像传达着一个从海外中国人的视角张望海外世界的讯息。

         无论对于哪一方来说,它似乎都具有了某种“权威性”。但是,如若这样“权威”的媒体出现了信息污染,我们又该怎么办呢?

《纽约客》起底北美留学生日报:编故事收取“智商税”

(凤凰网 2019-08-20
  原载《纽约客》(《The New Yorker》)文/Han Zhang 2019-8-19;银翼杀手、 MartinJoanne、纳兰雪野等编译,略有删节
      一、“显然,只有中国人才能拯救地球”
       在二月份的一个星期一早晨,北美留学生日报的工作人员来到他们位于纽约时代广场的办公室内,进行编辑部会议。北留日报是一个针对在北美生活的中国留学生中文在线媒体。纽约分部的主编Guan Tong查看了过去一周的内容流量,盯着她的Macbook,她看上去对她看到的数字比较满意。
       北留日报创始人林果宇写的一篇关于中国科幻片“流浪地球”的文章,已经拥有了超过100万的阅读量。文章的标题是“显然,只有中国人才能拯救地球”。这样强劲的数字显然让人感到意外:当时是中国新年(春节),对于北留日报来说,这原本应该是增长缓慢的一周。“不用再担心过年时候的低流量了。”Guan十分高兴地说到。一名年龄与其他雇员年龄相仿,20多岁左右的写手,报上了另一个关于流浪地球的题目:流浪地球是最高的证据,“我们中国人不会强调个人英雄主义,我们集中力量去办大事。不同于美国的个人主义,集体主义是一种特属于中国的特质。”Guan通过了这个报题。
       Guan将她的注意力转移到了一名叫做Deng He的作者身上。这名作者以爆款文所知名。那些文章能够获得数十万词的点击与分享。在北留日报的办公室里,全都是26岁的Deng的照片。他有一个外号叫做He-He(鹤)。在照片里,He-He摆弄着自己的头发,在镜头面前就像一个明星一样。
       He-He正坐在一个旋转椅上,拿着巨大的爆米花桶。在同一个办公室的墙上,贴上了一个禁用词的清单,以及关于图片的检查规范(请不要使用国家领导人的图片,如果你必须使用,请与负责文章的人讨论。),以及一个现金奖励系统,激励那些能够吸引点击量的作品。超过100万阅读量的文章可以获得1000美元。“每个人都在学习He-He的写作风格。”Guan对所有人说:“他们会问自己,He-he会如何去写这个话题。为什么He-He的文章能够有那么高的点击量。”她直接问到Deng:“告诉我们你如何写作,让大家从你身上学习。”
       He-he(鹤)身穿黑色连帽衫,眼睛盯着桌子,转移了话题,挑选了一篇文章为例。
       就在本周二,他的最新作品“我给叙利亚的朋友看除夕中国放鞭炮的视频,他哭了......”成为了最受欢迎的爆款文章,仅仅5天时间浏览量就超过了70万。在这篇文章里,他使用了第一人称,讲述了当年他和朋友优素福的一些往事,两人此前在美国高中相识。
       内文写道“当他向优素福展示春节庆祝活动上燃放烟花的视频时,优素福哭了。这些爆炸似乎让他想起了家乡的战争,那场战争杀死了他的多名家人,包括他的弟弟阿齐兹(Aziz),阿齐兹被炸成了两半。”
       鹤告诉整个编辑团队:“我们需要把事实和感受结合起来,就拿这篇文章来说。我们的工作就是,既要呈现有现实的东西,也要有思想的东西。否则,就会缺乏情感吸引力。”
     二、在美国很难找到不接触“北美留学生日报”内容的中国学生
       北留日报成立于2014年,当时创始人林果宇最初在北京以个人的名义进行运营。但是现在,北留日报已经发展到北京有30名员工,纽约有15名员工
       这个公众号的初期只针对出国留学生,可以被看作是一本带领留学生融入校园的生活指南,以前的内容基本是”如何提高平均绩点和为期末周冲刺”等。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尤其是在2016年美国大选之后,它逐渐变成了今天的“独具一格”的特色报道:更倾向于推送带有民族主义色彩的中国新闻、关于中国留学生在海外生活的报道(性、毒品、谋杀和失踪女性频繁出现)、以及一些来自美国和名人世界的新闻
       就在2016年美国总统大选期间,北留日报送了一条“用替身?换将?命不久矣?希拉里总统之路或要提前结束了”。就在最近,还有一篇“特朗普躲过一劫!通俄门调查结束了,他没事了......,其他的包括“ISIS被彻底消灭了!最后一批IS被剿灭,但是世界变得更不安全了”、“好莱坞性感亚裔女神,初恋就是吴彦祖,迷倒全世界型男...”。
       “北留日报”的微信平台拥有160万粉丝,日活跃读者超过100万,是日益增长的中国“自媒体”之一,也被称为“新媒体”,它们与政府没有从属关系,主要通过以微信为主的中国社交媒体与订阅者产生联系。今天,在美国很难找到一个不常接触“北留日报”内容的中国学生,不管他们是有意还是无意。即使你不订阅,也无法避免在浏览微信朋友圈或者微信群时看到被他人分享在内的“北留日报”故事。此外,中国的官方媒体也经常转发或汇总“北留日报”的内容,这些都助长了它被更广泛的读者所认知
       “北留日报”的潜在读者---那些正在或渴望出国留学的中国学生---正在迅速增长。仅2018年,就有36万多名中国学生注册了美国的大学,这一数字比10年前成4倍增长。来自中国大陆的留学生占全美留学生总数的三分之一,数量超过了排名第二和第三的印度和韩国留学人数总和。
       在多数情况下,这些学生不会选择在CNN上观看美国大选,也不会在Twitter上获取网络最新情报,却习惯从“北留日报”的微信文章中截取的网络片段中获取类似的消息。“北留日报”曾有一篇题为“实锤!美国1%的富人坐拥40%财富,贫富差距退回百年之前”的文章,原版是《华盛顿邮报》一篇关于伊丽莎白·沃伦(Elizabeth Warren)的财产税计划的文章集合体,“北留日报”在自己版本的文章上点缀着花哨的图片与gif动图,其中包括三只猫、两只鸭子和一个天线宝宝。
      三、“北留日报”使用了145次“辱华”字眼
       “北美日报”有时会将怒气撒在毫无戒心的中国公民身上。2017年,一个名叫Yang Shuping 的中国留学生在马里兰大学发表毕业典礼演讲,称赞她在美国找到的“甜美自由的空气”。随后,“北美留学生日报”发表的一篇名为“马里兰大学中国留学生毕业演讲涉嫌辱华:我在美国吸到的空气都是甜的”,被中国媒体广泛报道。Yang成了中国网络欺凌的目标,并删除了她的个人网站和社交媒体账户。(“辱华”是“北美留学生日报”文章里的热门词汇,截至今年2月,该词已使用了至少145次。)
       “是的,中国有空气污染,”北美留学生日报回击Yang的演讲时说,“但是美国的空气真的这么好吗?你是不是每天都要对纽约市充满小便味道的空气深吸一口气呢?“(这一段是由北留的纽约办公室发出的。)
       2017年北留的另一篇标题为“出国的女生,请远离这些外国渣男!警惕这些“洋”套路” ,文章用图片展示了一名身穿毛时代制服的白人男子。而这些照片是一个住在中国的英国人的照片,他和这个故事没有任何关系。这名男子震惊地看到自己的照片在网上疯传,他在微信朋友圈上问道:“我做了什么?”话尾添加了一个哭泣的表情符号。
       “北留日报”的“成功”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归因于它缺乏直接的竞争对手。中国主流媒体倾向于将海外的中国学生视为一群被宠坏的孩子,官方有时会质疑他们(对国家)的忠诚。美国当地中文报纸常年服务于较年长,且不那么富裕的中国移民。中国留学生在本地的中文报刊出版物中很难找到与他们的日常生活或情感可以产生共鸣的地方,并且他们中的很多人会觉得英语新闻很难读懂。
       20124月,南加州大学工程专业的同为23岁的研究生Qu MingWu Ying,坐在离学校不远的Qu的车里被人枪杀。在报道这宗双重谋杀案时,中文媒体常以类似的细节带节奏:两人死亡的车是一辆宝马,这是财富和地位的象征,遣词酌句中带着这样一种暗示,暗示着一种导致犯罪的奢华生活。
       《每日邮报》(The Daily Mail)等英文媒体捡起(中文媒体的)线索写到:“他们在炫耀自己的财富”:无情的中文媒体说,两名南加州大学学生在豪华宝马车中被杀,是因为他们的车。” 那篇报道最终引发了强烈的反击。中央电视台(CCTV)采访了Qu的室友,室友指出那是一辆二手车,并通过网络摄像头展示了他和Qu居住的公寓,他们共用一张桌子,睡在直接铺在地板上的床垫上。
       林果宇在创办“北留日报”时说,QuWu的谋杀事件明确了他的使命。他说,中国留学生需要有媒体来更好地反映他们的利益,为他们展现媒体的热心与同情心。他在2015年的一次采访中说:“我们致力于为海外学生和他们周围的社区提供有价值的报道和富有同情心的故事。”
     四、“新媒体是一种低投入、高回报的产业”
    “北留日报”的CEO、创始人和总编辑林果宇,今年30岁。他开玩笑说,自己的年龄在这个行业已经算是“老年人”。他对我说,“这是一个90后或95后的世界,真的。” 我只在电话里和林果宇聊过,但他在互联网上是一位交错于华尔街兄弟和典型的中国CEO之间的形象:黑框眼镜、正式衬衫、笔直的站姿、严肃的目光。
       他很少谈论自己,他的传记也不完整。他出生于中国东北辽宁省大连市,辽宁与朝鲜接壤。他告诉我,他在俄亥俄州的迈阿密大学(Miam University)学过会计,并加入了一个大学联谊会,不过他强调,加入是为了建立人际关系的机会,而不是为了“愚蠢的饮酒”。他说:“那些纯粹为了玩耍的场合对中国学生或华裔美国人没有那么大的吸引力。”
       2012年大学毕业以后,他去了硅谷的普华永道会计师事务所(PricewaterhouseCoopers)做审计员,但随后决定回国。“我有一种强烈的失落感,问自己是否在浪费时间。”他说。中国的2010年代初,是创业公司的黄金时代。美团(中国版Groupon)创建于2010年。同一年创建的小米,后来成了华为和苹果在中国市场的强劲竞争对手。2012年创建的滴滴,后来买下了优步中国, 现在正雄心勃勃进军南美市场。2011年诞生的短视频平台快手,现在每月拥有数亿的活跃用户。2011年出现的聊天应用微信,表面看起来与之前的聊天软件没什么不同,却迅速成为中国人社交生活的核心,目前每天都有10亿的活跃用户(而Facebook全球所有用户都加起来,也只有16亿)。
       2015年,林果宇从投资人徐小平那里得到100万元人民币(约15万美元)的投资。徐小平是新东方的创始人之一。新东方作为中国最大的语言培训连锁机构,1993年起帮助了无数中国学生以流利英语考过托福和雅思,并从此进入外面的世界。2017年底,北留日报完成总金额将近300万美元的A轮融资,其中一个投资方是微信的母公司腾讯
       “投资者认为,新媒体是一种低投入、高回报的产业。”林果宇说。“关键是,如何将数据变现。微信广告,正变得越来越重要。” “北留日报”现在的广告主包括,新东方及其他语言培训机构;金融服务,比如银联;中国电信;以及电子商务巨头天猫。
      五、“北留日报的文章精确反映了自己读者群对美国的幻灭”
       “这些广告的繁荣,证明了中国网民对微信的高度依赖。”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教授萧强说。谷歌、FacebookInstagram和推特在中国都无法使用,所以在美国的中国留学生与国内亲友的联系高度依赖微信。同时他们也用微信阅读与中国有关的新闻。
       萧强说:“如果他们在国内的时候,每天在微信上花五六个小时。那么出国以后,他们仍会每天花五六个小时。对他们来说,出国不出国,没什么区别。”
       萧强说,像中国许多网络公司一样,北留日报选题很谨慎。“所以,就只剩吃喝玩乐和支持官方的内容了。”萧强说。地摊小报风格的标题加软性的宣传属性,同时吸引了读者、投资人和政府。
       北留日报有时候会从右翼阴谋论媒体infowars和俄罗斯官媒“今日俄罗斯”收集素材北留日报曾以俄罗斯卫星社某造谣文章为基础,宣称在叙利亚救助伤员的“白头盔”志愿者组织“比ISIS更加邪恶”
       美国2016年大选刚结束不久,北留日报曾发布一篇文章:《美国媒体人:大选期间我们不再是记者,而成了希拉里的啦啦队!》。这篇文章的内容来源之一,是时任纽约时报出版人的Arthur Sulzberger Jr.给报社同事的公开信。但他信中的内容与北美留学生日报文章的内容完全不同。
       林果宇说,北留日报的文章精确反映了自己读者群对美国的幻灭,尤其是将美国与中国比较之后。”“2016年大选之后,我们的读者看到当今美国社会有多么撕裂。”他说。“他们看到自由给社会带来的混乱。同时,中国社会秩序井然,积极正面,继续前进。这让中国留学生改变了自己对世界的看法。这意味着,如果我们写批评中国的文章,或者对美国唱赞歌,读者就不会再喜欢我们。”
       前些天,美国阿尔帕索和戴顿相继发生大规模枪击之后,北留日报发文章解释为什么那么多美国人拥有半自动武器。文章说:“那是因为,在美国,当你的生命受到威胁时,警方没有义务保护你。”
     六、“老实说,这纯粹是捏造的”
       Deng He(鹤)结束了一场员工会议后,我终于在午餐时间对他进行了当面采访。(Deng最近从北美留学生日报离职,入职一家中国的广告公司)出了办公室,他似乎没那么拘束了,谈起工作时更是神采飞扬。他毕业于DallasTexas大学,拥有市场营销学的硕士学位,毕业前曾在中国的公关公司实习,去年进入北留日报。他说:“我们的微信账号代表了我们老板林果宇的声音,我们只是跟着他的指令干活。” “从我入职那天起,我就严格听从老板的指示,他让我写什么我就写什么。或者说,什么东西流行,我们就写什么。”
       一天在下班时间,林果宇给他打电话,说自己看网络热门视频的时候出现一个想法。林果宇让Deng He 写一篇叙利亚朋友的故事,此人在中国看到春节爆竹时想到自己战火中的故乡。然后Deng创造了文章的细节,包括作者与这个叙利亚人从高中起就是好友,叙利亚人死去的弟弟等等。(最开始的时候,林果宇拒绝就此文是否捏造进行评论。第二次被问到此事时,他彻底否认了此文属于捏造的说法,转而宣称文章的基础是自己的亲身经历。北留日报的合伙人兼经理牛承程Susanna Niu则说,那篇文章所有细节全部属实。)
    我向Deng He询问,为什么他觉得这篇文章能引起这么多观众的共鸣。
    “老实说,这纯粹是捏造的,” Deng He回答说。“一切都是虚构的。我不确定我是否做对了,但这是老板让我写的。”他还说,“我认为,如果一个新媒体账号想要打动别人,你必须要让他们觉得这是真实的。
    接着,他一口气说出了当时转载那篇文章的其他自媒体,里面甚至还包括在中国影响力巨大的官媒。
        Deng He:不管你写什么,总有人会骂你。但尽管如此,你还是在从他们身上赚钱,就当向他们收智商税了。
    我与北留日报的一名前员工进行了交谈,她声称对北留会大规模编造故事感到震惊。
    但她也很实在地承认了,在中国的新媒体领域,这样的现象并不令人意外。新媒体风险低,且转瞬即逝。更多的写手倾向于讲故事,毕竟,“大多数人阅读只是为了消磨时间,谁会真的来核实真假呢?没有人会,文章过了读者们的眼就行,是真是假没有必要去追究。”
     七、阴谋论越离奇,流传得就越广
    就像北留日报的前员工告诉我的那样,想要完全解构北留的困难在于,它并不是正规的媒体,缺乏明确的编辑使命,或者是一个清晰的编辑标准。(有几位前员工告诉我,不同的编辑对所谓的标准要求都是不一样的)。
    如果要按照牛承程的话说,北留日报是一家新闻机构。而Deng He则将之称为“新媒体”,在这种形式下,像他这样的年轻作家可以随意编造故事,创造一种潮流,迅速走红,创造出一个读者认为真实的故事
    当我问林果宇,把北留日报的文章称为新闻或内容是否更准确时,他生气地回答:“这有什么区别吗?
    当被追问他的出版物身份时,林被迫用了个词“后真相”。
    对此,他选择了《纽约时报》做解释,他相信事物的真相从本质上是不可知的,热点新闻的意义在于人们自己对它们的不同解读。为了能够更好的阐述自己的理念,他用了一个兼职做性工作者的研究生故事当假设。
    “你该如何去定义它?”他问我,“如果是这样一个故事,标题我们可能会取:‘震惊!道德破产!精英学校的研究生去卖淫!’,但也可以是正面的,比如,‘励志!应召女郎考上了名校!......正确性并不存在,因为它总是相对的。”
    林还说:“每当我们说什么是正确的价值观时,真正的意思是指那些和自己相同的价值观而已。“
    香港中文大学传播学学者方可成,自己也开设了一个名为《新闻实验室》的微信公众号,主要关注媒体素养。
    方可成曾是《南方周末》的记者,在2013年转入学术界之前,他从事时政报道。早在2000年,当他还是一名高中生时,他想要成为一名记者,当时中国新闻业的空间比较大。2003年,中国取消了国内收容遣送制度。此前,有关广州一名民工因未携带身份证而被拘留,并在拘留期间被殴打致死的新闻报道铺天盖地。
    对于如今的国内新闻业,方可成表示叹息。大批记者离开了这个行业。人们更容易相信阴谋论,和假新闻。
    方在最近的一篇文章中写道,阴谋论越离奇,流传得就越广。许多微信用户正在成为阴谋论的温床,他们不一定真的那么讨厌美国政客。但有关此类的文章,总是能够轻松逾越10+
      八、“我的文章流量可以轻松碾压他们”
    再说回林果宇,他曾公开表示了对传统新闻行业的蔑视。还在自己的微信账户上写道,“我犯过的最糟糕的错误是把希望寄托在坚持新闻理想的人身上”。而在2016年,他在接受采访时说,“这群人只有自己的理想,没有制造新闻”。
    在他看来,“传统新闻专业的学生倾向于把大量时间花在如何写一篇文章上,但在新媒体时代,我们希望报道和编辑能够无缝地衔接,并增强我们对读者的吸引力,我们不能只是仅仅等新闻发生后,再写故事。”
    当我向林询问这些过去的评论时,他变得焦躁不安。他说,旨在“改变世界”的报道导致了新闻业的草率无力。当我回答说草率新闻与“坚持新闻理想”完全不一样时,他的不快变成了愤怒,他告诉我,在采访时引用受访者的话(反驳)是不恰当的。“难道我要告诉你我他妈的是个白痴吗?”他反问,渴望结束这个讨论。
    看起来,林似乎并未将公开发布过的文字视为公开记录。在做这个报道的过程中,我尝试在北美留学生日报网站中搜索,发现从2016年初到当面美国总统选举日之间,共有63篇文章的标题中出现了“特朗普”一词,但他们的微信公众号中只剩下14个。我问林,北留日报微信公号是否删除了一些相关故事。他回答说,“它几乎从未发生过。” 当我提到许多与选举有关的文章似乎已被删除时,他毫不犹豫的说,“我们自愿删除了2015年和2016年的所有文章。”
    林说他的批评者,包括方可成和“新闻实验室”,因为对希拉里败选感到沮丧不安,才来针对他,因为他曾预测特朗普会赢。“有一群人,即使受过美国大学训练的新闻专业的学生,因为有怨恨,他们不适合向海外华人学生提供信息,”林说, “他们不是主流。我的文章流量可以轻松碾压他们,因为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我讨厌那些傲慢自大又说读者可悲可怜的人。这样既不民主也不自由。“(在我们其他谈话中,他将自己与特蕾莎·梅和马丁·路德·金相提并论)
    我和一些批评“北留日报”的人谈过,我从未听到有人说它的读者可悲。事实上,他们都对现在的中国留学生表示了极大的同情。他们觉得,真正令人不安的是,许多中国人习惯于将说实话视为制造麻烦,这会导致他们刻意与事实保持距离。在网上中国年轻人中流行的一句话说:“我只是一个吃瓜群众。”这意味着一个人只是一个被动的旁观者,既没有途径也没有兴趣知道真正发生了什么。
      九、“但我想如果不看新闻,也不会有任何损失。”
        22岁的Huang Yijie 是纽约大学二年级学生,也是北留日报的读者。他留平头戴着黑蓝框眼镜,与我们见面时穿的蓝色针织套衫搭配很好,他表现得礼貌而充满希望。他在微信上有近3000名朋友,其中700多人是北留日报的订阅者。
    作为一个中国沿海城镇富裕家庭的儿子,黄在15岁时抵达美国,进入马里兰州的一所高中。“以前回到家里,我就是一名安静的中学生”。他说, “来到美国之后,有很多机会参加各种活动,比如学校选举,我以前从未经历过这些事情。”在高中时,他开始以弗兰克的名字成为班长。
    我们坐在他宿舍的地下室公共休息室聊天,他浏览了他的iPhone XR手机上的聊天记录,并解释了各种微信群的目的:二手物品交易,晚饭聚餐,写作课,找人合租以便下学期离开纽约大学宿舍。还有一个微信群为新来的留学生提供了疫苗接种,购买健康保险和考驾照的建议。距离新的学期还有六个月,但是2023届的纽约大学中国留学生的微信群里已有500名成员。
    黄有着积极的社交生活,但他说,这个城市可能是一个孤独的地方。“纽约市的一个特点是街上的每个人都戴着耳机,当你独自散步或吃饭可能会很孤独。“他通过播客和在线阅读驱赶自己的孤独感。他每天大约看“北留日报”两次,他告诉我,他特别欣赏对中国学生在美国校园遇到偏见的报道,比如一些教师强迫中国留学生在校园公共场所必须说英语的事件。“我喜欢了解世界各地发生的事情,”他说。
    我问他那些来源不靠谱的文章,比如关于叙利亚朋友的那篇文章。他的回答让我想起了薛定谔的猫。“在我的心里,”黄说,“他们既不是真的也不是假的。”
    当我问黄是否认为新闻行业很重要时,他停顿了一下。然后他说,去年夏天,他去朝鲜旅行,根本没有看新闻。“我真的很喜欢看新闻,”他说。“但我想如果不看新闻,也不会有任何损失。”
备注:
本文编译自《The New Yorker》:The Post-Truth Publication Where Chinese Students in America Get Their News (后真相时代媒体:在美中国留学生从这里查看每天的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