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August 26, 2019

梁文道:北美留学生日报,只是“后真相时代”的产物

(搜狐,2019-08-23
         “今天的我们生活在一个“后真相”时代,也难以摆脱媒体环境塑造的重重包围。即使在物理空间中相隔万里,但实际上我们又天天在社交媒体构架的虚拟社会中相见,分享着同质的讯息。这些讯息无不影响着我们对世界的认知、想法和观念,也几乎决定了我们对种种事件所采取的立场。"
来源 | 看理想《八分》
         著名自媒体“北美留学生日报”最近又火了一把,主要原因是美国的老牌文化杂志《纽约客》(The New Yoker)于819日刊发了一篇报道文章,其中专门谈到“北美留学生日报”。
                         “后真相”时代,我们正在被“制造新闻”左右
         这篇文章的标题很有意思,一开头就是一个词——“Post-truth”,后真相。
         什么叫做“后真相”?这个词在最近几年特别流行,尤其是美国现任总统特朗普当选之后。
         2016年,《牛津英语词典》(The 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将“后真相”一词列为“年度词汇”。所谓“后真相”,指的就是在信息传播的过程中,真相和逻辑往往容易被忽视,而情感煽动比陈述客观事实更容易影响舆论的现象
         特朗普胜选的那一轮美国总统大选中,美国社会一度出现且流传许许多多后来被证实为虚假、伪造的新闻以及讯息。从那时候开始,“后真相”这个名词就越来越流行。
         “后真相”虽然和“假新闻”的概念很相似,但是“后真相”显然要复杂得多。
         它指的还不只是表面上所说,现代世界所有的新闻都可以被任意诠释、歪曲,“后真相”还包含了另一重意思,即“反真相”,通过一些恶意操作手段,适时制造一些与真相相反的假象出来。
        《后真相时代》/ 赫克托·麦克唐纳  后浪 出品
         《纽约客》用了这样一个标题来形容“北美留学生日报”,自然也引起了后者的反击。至于孰是孰非,我希望你可以在近几天的诸多报道和讨论中,自己摸索。
         然而我必须承认的是,我有一定偏见,我更倾向于相信《纽约客》的报道。我并非是信任《纽约客》本身,而是更信任其背后新闻规范的操作。
         类似《纽约客》这样的老牌媒体,通常都会遵循一套相对标准的新闻规范,例如每篇报道有独立的审查员,会电话逐一询问受访人,核实采访内容的真实性。
         至于“北美留学生日报”为什么在我看来没那么可信?如果你还记得我之前的一期关于“信息污染”的节目,就会记得“北美留学生日报”在许多“新闻报道”和评论中存在的问题及缺失,也会意识到今天我们所面临的信息环境的高度污染。
         不过,具体的是非对错并不是今天的重点,我想从几方面来谈论这场“后真相”时代里的媒体对抗。
                  《纽约客》vs “北美留学生日报”,究竟谁“别有用心”?
         首先,在“北美留学生日报”对《纽约客》的回击中,很快就将这篇报道上升到是美国媒体对一家中国媒体的恶意攻击,进而上升到美国西方“反华势力”对中国人的一种集体污蔑。
         我当然不是很喜欢这种讲道理的方式。我们在进行讨论和辩论的时候,没必要动辄就将问题上升至民族大义的层面。
         就以这次的事件来说,一家西方媒体批评一个中国人办的媒体,要说西方媒体背后对中国有没有偏见?有没有他们的立场?肯定有。但是反过来,中国媒体有没有我们的立场?或者换一个角度,如果美国媒体存在偏见,那么我们是不是就一定不存在偏见呢?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不妨先将两方的争议看待为只是这两家媒体之间的问题,就事论事。
         然而,“北美留学生日报”讨论问题以及回击质疑的方法,在我看来有点不讲逻辑、不讲道理,其实只是在消费或者消耗我们的民族情感以及爱国精神。它将自己面临的问题很快捆绑在道德高地之上,然后不容许任何其他立场或意见的出现。
         第二,“北美留学生日报”针对《纽约客》文章的其中一条回击是,这场采访早在半年前就已经完成,但为什么《纽约客》特意选在当前这个时机刊出?故认为《纽约客》一定是“别有用心”。
         有人也替《纽约客》辩解,一篇深度报道半年后才刊出,其实按照他们的操作常规来说是很平常的事情。
         但是这两套说法在我看来其实都不够准确。
         事实上,《纽约客》当然也有一些采访结束后就迅速刊发的文章,但它为什么选择在这个时候发布这篇文章?毋庸讳言,当然是因为近期国际舆论环境里大家都分外关注的一个问题。
         但是这个问题是否又真的如“北美留学生日报”所说的那样,是和近期许许多多风波相关?答案并不一定。
         最近西方媒体关注的真正焦点是什么?
         实际上,他们关注的是中国留学生群体以及中国移民在西方国家由于一些政治事件而做出的反应和表现。因此西方媒体也开始关注,这些群体平时究竟看到的是什么样的新闻讯息,他们获取咨询的来源是什么样的媒体和渠道。
         这是西方媒体近期的热门话题,所以,《纽约客》在此时发表这篇文章,其实可以看作是一次跟随热门话题的风潮,也就是我们常说的“追热点”。
         但是,是不是因此就可以将它与西方舆论攻击中国政治立场直接对等?我觉得这是很难直接划上等号的。
                     随着移民现象不断增加,媒体环境也在跟随着移动
         再者,《纽约客》或者说西方媒体所关注的这个话题——那就是今天出国的中国留学生,包括新移民,当他们到了别的国家,他们认知这个世界,究竟是通过什么样的渠道,获取的又是什么样的信息呢?这一点也引起了我的兴趣,的确非常有意思。
         你可能也会发现,今天许多出了国的朋友,即便到了国外,他们也并不一定会依靠当地媒体来获得讯息,他们常常会保持与在国内时一样的方式,比如浏览微信、微博之类的社交媒体,阅读一些中文新闻网站,这些可能仍然构成他们的主要资讯来源。
         其实我们不妨将这种情况当成一个客观现象来看待。
         如果回顾微信发明之前,许多海外华人移民以及留学生,他们其实一样会查阅各种中文媒体,比如当地华侨或者华文机构在海外所办的报刊,或者是卫星电视出现后许多中文类节目,都会被作为一类新闻讯息的补充。
         所以,如果仅从这点上来说,20年前和今天其实并没有出现一个本质的区别,可能只是一种量的区别,也就是说,获取信息的量有多少是来自华人所办的媒体,有多少是来自当地,这样一个比例的分别。
         但是,量变往往会引起质变。
         有一位非常重要的研究全球化问题及全球化现象的人类学家,叫做阿尔君·阿帕杜莱(Arjun Appadurai),在90年代中后期,他曾出过一本非常重要的著作,即《消散的现代性》(Modernity at Large)。
                  (《消散的现代性》/ 阿尔君·阿帕杜莱  上海三联书店)
         在这本书里阿帕杜莱指出,今天所谓的“全球化”是一个很复杂的现象。
         我们一般认为全球化指的就是同一套经济制度,同一套政治观念,同一套文化,同一套生活方式正在席卷全球,把全世界各个不同的文化、国家、地区变得越来越单一化、均值化了。 可是阿帕杜莱却非常敏锐地注意到,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
         他从五个面向来讨论全球化的复杂性,其中之一被他命名为Mediascape,中文可译作“媒介景观”(媒介地景)。
         阿帕杜莱指出,我们活在现代世界里,好像活在一个“环境”当中,这个环境指的已经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物理、地理的环境,这种环境非常复杂,有很多东西构成了我们周遭的生活环境,其中一个环境就是“媒介环境”。
         现代社会之中,每一个人每天的生活都很难摆脱包围着我们的种种媒体信息。这些媒体信息,其实就构成了我们生活环境中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
         通常的观点会认为,全球化环境之下,我们所有人都在吃着麦当劳喝着可口可乐,也都在看好莱坞电影,全世界仿佛都在看同一种电影和文化产品,这就是所谓全球化的媒体环境了。但真实情况并没有这么简单。
         阿帕杜莱发现,随着全球化年代的各种移民现象,人口移动现象的不断增加,同样的,媒体环境也在不断移动。
                  我们对世界认知的边界,只剩“朋友圈”
         今天这个时代,人口的大规模流散非常普遍,甚至越来越加剧,而跟着这些人口一起流散世界各地的,其实就包含了媒体和媒介。
         这是一个相当复杂的现象。我们现在也可以观察到,比如一批海外华人移民或者中国留学生,人虽然可能身在海外,读书、工作也都在海外,表面上他们似乎已经是完全融入当地生活了,但实质上,他们的精神生活,他们的资讯获取其实仍然离不开自己的祖国,或者离不开祖国发送给他们的讯息。
         有意思的是,今天这种情况变得更加剧烈了,终于产生了一个从量变到达质变的程度。
         这又要提到之前曾经谈过的一个概念——“同温层”,即我们今天大部分人的新闻来源、资讯来源,都很少再是传统的新闻媒体,社交媒体时代,我们看到的往往是你身边的朋友转发给你的讯息,或者你的朋友圈里出现的新闻和消息,一个人生活的圈层,就是他/她对这个世界认知的边界。
         我们的朋友就成了我们的新闻讯息编辑,我的朋友决定了我每天能看到什么。而我看到的内容也就决定了我对世界的想法和观念,以及随之而来对各种新闻事件所要采取的道德乃至于政治的立场。
         所以,今天的我们即使在物理空间中相隔万里,但是实际上我们天天在社交媒体构架的虚拟社会中相见,分享同质的讯息。
         这是阿帕杜莱30多年前提出Mediascape的时候并没有料想到的情况,基本的架构其实和他当年讲的仍然一样,但是在性质上已经产生了一种非常剧烈的变化。
         所以,我们就能理解,今天身在海外的中国留学生,他们和过去很不一样的地方在哪里——
         过去的华人移民或者留学生,他们要获取中国的消息,可能会读一读《中国日报》之类的报刊,但是要看美国大选相关的讯息,要认知美国政治,大多还是需要依靠当地的主流媒体。但现在情况完全不同了,一个即使在海外工作和生活的人,他可能还是会通过自己祖国国内的媒体来获取各种海外的相关资讯。
         这就是一个全新的社会。
         在这样的社会底下,传统意义上的民族国家、民族身份以及爱国主义也不再适用。
         过去,这种意识的构成往往是因为我们生活在同一个环境中,我们跟社会里绝大部分人共享同一套完整的生活经验、新闻资讯以及相近的价值观;而当一个人移民到了海外,生活环境发生了转变,他/她可能也会慢慢转变自己的身份。
         可是,今天的情况就变得分外复杂。即便一个人的生活和工作环境到了海外,甚至生活方式已经完全不同,但是他/她的社交圈层、信息来源可能依然维持在原本国内的状态。
         这就是今天碎裂掉的全球化里,我们所面对的现实。
         可以说,“北美留学生日报”就是这个时代我所描述的这种基础框架下的一个产物而已。
         有意思的是,原本针对留学生群体的一个媒体公众号,今天实质上大部分用户群体可能仍然是身处我们国土之内的人。从这个意义上看,它就呈现出了双面的意义。
         对于留学生群体和海外华人,它似乎代表与故土的一种连结,传递着中国的声音和消息;但是对于国内的关注者来说,它却好像传达着一个从海外中国人的视角张望海外世界的讯息。

         无论对于哪一方来说,它似乎都具有了某种“权威性”。但是,如若这样“权威”的媒体出现了信息污染,我们又该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