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July 28, 2023

许成钢:中国经济增长、产业革命和民主转型

 CND2023 07 21 日)

       原编者按:中国在改革开放时代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促成经济快速崛起的原因是什么?近十年来,中国经济增长陷入困境,货币超发、地方政府债务膨胀、房地产泡沫巨大和内需乏力,是三年新冠疫情防控导致还是早已身患沉疴?以人工智能为代表的第四次产业革命已经到来,中国的举国体制能否在科技竞赛中取得竞争优势?中国经济路在何方?为此,《中国民主季刊》专访了经济学家、斯坦福大学中国经济与制度研究中心资深研究员许成钢先生。

                                           经济崛起之谜

       张杰:在邓小平(邓江胡)改革开放时代,中国经济快速崛起,超越日本成为了世界第二大经济体,有人将它称之为“中国奇迹”,也有人将它视为“中国模式”的重要内容,为什么您不赞成这样的观点?

       许成钢:首先,针对中国经济的快速增长,我们不能忘记了一个重要的前提,那就是在改革开始的时候,中国是世界上最贫穷的国家之一。为什么中国会如此贫困?是因为1950年至1953年中国加入朝鲜战争、始于五十年代末的大饥荒以及六、七十年代的文化革命。任何一个国家在经历灾难之后,恢复时期都会有相当快速的经济增长,所以中国经济增长的前半部分源于灾后的恢复,这是我要强调的要点之一。

       要点之二,如果我们看日本战后的恢复和发展,韩国、新加坡、香港的发展,中国和它们对比,实际上没有什么太大的特殊性。如果我们单纯看经济发展,中国实际上还不如台湾、韩国、日本、新加坡。因为它们都已经成长为发达国家,而中国距离发达国家还有很大的差距,所以完全不是奇迹。但如果把中国和苏联、中东欧的共产党国家对比,那么中国的确和它们很不一样,从某种意义上讲,可以认为这是个谜,就是为什么同样是共产党国家,其它的共产党国家改革都完全失败了,而中国的改革至少有那么一段时间不是完全失败。所以,我长期以来的很多工作是在解释这个谜。与苏联以及其它共产党国家比,中国的改革有什么特点呢?有两个最大的特点,使得它有一段时间相当的成功。第一,它允许私营企业发展。私营企业已经变成了中国经济的主体,这个变化在任何其它共产党国家里是不可思议的,现在越南实际上是步中国的后尘。只要允许私营企业发展,国家经济就会发展。第二,中国在一段时间里融入了全球化的体系,这也与其它共产党国家不一样。这个不一样与西方试图拉拢中国反对苏联有关。从这两个特点看,我们可以看得很清楚,但现在这两个最基本的特点全都颠倒过来了,这就注定了中国改革开放的结束和经济的由盛而衰

                                          经济衰退之因

       张杰:中国经济增长似乎有一个重要时点,就是2001年加入WTO,它对于经济增长的加速作用是巨大的。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中国政府通过公共设施和房地产建设,让经济持续两位数增长。但不久后情况出现了显著变化,两位数增长不再。现在南美、东南亚国家都在瓜分中国的产业链,中国房地产业也严重衰退并形成了巨大的泡沫。为什么中国经济会突然洗尽铅华,前景堪忧呢?

       许成钢:关于中国的经济发展,我的描述会和你的看法不完全一样。我的描述是: 中国最重要的经济发展时期是从九十年代末开始,到全球金融危机爆发的前夕,中国经济已经开始出现了问题。全球金融危机实际上给了中国政府一个掩盖问题的机会,使得它趁机推动了一个大规模的财政刺激,从而在短时间里暂时维持了经济的增长,但这不仅没有解决中国已经出现的问题,反而进一步加剧了经济内在问题的恶化。

       中国经济早在2007年就已经出现问题。如果简单看统计数字,似乎中国的高速增长一直持续到了2012年,但掩盖了统计数字背后的严重问题。为什么我会这样分析?刚才我已经讲了,中国经济改革对经济增长有很大的支持作用,最大的因素有两个,一个是私营企业的发展,另一个是融入全球化体系,它们都是从九十年代就开始的。中国的私有化、私营企业的大发展实际上在90年代初就已经开始,但并不合法,到了90年代末才把它合法化。一旦变成合法,中国私营经济的增长速度就极为迅速,这是中国经济发展的最大动力。与此同时,私营企业大发展和中国融入全球化体系紧密相联。实际上,在加入WTO之前,中国经济就已经非常快速地从无到有,部分融入了全球化体系;加入WTO后,就更进一步加快了融入全球化体系的步伐。如果没有巨大的私有经济发展,单纯地融入全球化体系是不够的,只有两者合在一起才造就了中国经济的崛起。

       为什么我说2007年中国经济就已经产生了问题?是因为在中国的经济快速发展之后,中国共产党就开始非常担心私有经济的快速发展有可能威胁共产党统治,一直在使用各种各样的办法努力让国有经济更快地发展,有意识地用各种方式遏制私有经济所谓的“国进民退”现象,实际上早在2003年就已经开始了。早期“国进民退”的突出政策就是中共的“抓大放小”。所谓“抓大放小”中“放小”的那一个部分,在实际执行中就是私有化。政府把比较小型的国有企业私有化了,当然在国内不允许使用“私有化”这个词,改叫“改制”。但中共真正的重点不在“放小”而在“抓大”,这是政策的核心所在。“抓大”就是要做大做强国有企业。中共从来没有放弃国有企业的意思,事实上正好相反,它要让国有企业发展得更大、更强,所以在九十年代末,中共就建立了国有资产管理委员会,用国资委和全面的政策,试图推动国有企业的发展。

       但这个政策本身就是问题的根源。在经济学里有一个重要的概念,即国有企业的软预算约束,意思就是说,国有企业在资不抵债的时候不会破产,所以国有企业不会害怕破产,这就导致了国有企业胆子非常大,敢于借钱。软预算约束问题,是所有其它共产党国家经济改革失败的最基本原因。中共强调“国进民退”和努力壮大国有企业,就把国企不可避免的软预算约束问题都拉到中国经济里来。到了2007年的时候,国企做大做强很见成效,国有企业的软预算约束问题也再次凸显,使中国经济产生了严重问题。

       我在这里要非常认真地强调,在中国的改革过程中,私营企业的发展不是中共有意设计的,也不是它高兴愿意做的事,而只是在改革过程中发生了的事情,尤其是到了90年代末,中国的国有企业面临非常严重的问题,包括银行、非银行金融机构等。面对国有资产有可能整体上资不抵债的严峻挑战,私有企业的大发展救了中国经济一命,救了中共的命。私有经济合法化的背景就是私有企业的大发展救了中共的命。但是中共在合法化私有企业的同时,就担心私有企业变得更大,大到可以动摇党的统治怎么办?

       讨论共产党的制度时,必须要清楚一个概念,叫做“防止和平演变”。防止和平演变的概念来自列宁。中国经济改革在一开始的时候,邓小平就说得很清楚,中国的经济改革就是列宁的新经济政策,而当年列宁在推出新经济政策的时候,就提出了防止和平演变的概念。当私营企业大发展的时候,它带来的和平演变问题从来就是中共高度关注的,并不是只有习近平关注。例如江泽民也非常关注,这就是为什么江泽民要提出“三个代表”的概念。江泽民面对和平演变的威胁,为了要应对这个挑战,就试图把能够“招安”的私营企业老板都吸收到共产党里面来。这有点像水浒传,皇帝只要把反皇帝的梁山好汉“招安”到朝廷里来,他们就归皇帝管了,就变成朝廷的人。江泽民是试图用“招安”的方式来控制私营企业,用这个方式来避免和平演变。也就是,中共在应对和平演变时,一方面“招安”,一方面限制私营企业的发展,所有这些东西前后逻辑是一致的,他们的最终目的也是一致的。只是到习近平这里,把招安基本放弃了。

       我们再说房地产行业。中国启动房地产行业的时间不是全球金融危机爆发的时候,而是九十年代中后期。当时朱镕基实行税制改革,中央把税收的大头拿走,小头留给了地方,但绝大部分公共服务以及公共开支都是由地方政府承担。在这个背景下,中央政府开放了土地市场,用这个办法帮助地方解决财政困难。地方财政变成土地财政,实际上是中央政府刻意设计出来的。但土地财政的制度基础是中国全面的土地国有制,这是决定性的一环。在全面的土地国有制的条件下,所谓的土地市场从来都不是售卖土地的所有权,而是出让土地的使用权和交易权,是买卖租期的市场。刚才我们讲私营企业的发展不是中央政府设计,不是中共设计的,但是土地财政却是它们设计的,目的在于利用土地的全面国有制,让地方政府通过靠售卖土地的使用权来获得财政收入,解决地方财政收入问题。

       在这个背景下,所有的地方政府都变成了当地唯一的大地主,因为没有任何人有土地所有权,就是阿里巴巴这么大的企业也不拥有一寸土地,它所有的土地都是租借的。由于每个地方政府都是当地垄断土地的唯一地主,它们售卖出租土地的目的是为了寻求财政收入,因此地方政府就利用它的垄断权力,尽量抬高土地价格,采取减少土地供给就是主要手段之一。中国巨大的房地产泡沫是在土地国有制下,地方政府共同限制土地供给制造出来的。

       如果我们看一下中国的整个房地产市场,它的总价值是多少?我现在讲的都是疫情之前的情况,中国房地产的总价值比美国房地产的总价值,再加上整个欧盟的房地产的总价值加在一起还要大,但美国的GDP数字加上欧盟的GDP数字合在一起,相当于中国的两倍以上。所以从这里就可以看到,中国房地产是一个巨大的泡沫,这个泡沫早晚要出问题。为应对零八、零九年全球金融危机,中央政府采取的巨大的财政刺激政策,进一步把泡沫扩大化。那次财政刺激的重点就是房地产投资和重大基础设施建设。直接投入的主体是房地产业。 

       前面,我讲到软预算约束,过去软预算约束这个概念主要讨论的是国有企业,但是自从零八、 零九年金融危机,中国采取了巨大的财政刺激之后,中国又产生了一个新形式的软预算约束,那就是地方政府。每一个地方政府都建立了一些所谓的融资平台,其实就是以国有土地为核心建立的空壳国有企业。当地政府把土地拨给融资平台,让它拿资产负债表到银行去获得抵押贷款,借出极其巨大的资金,光是金融危机那一段时间,就借出来上10万亿。这个数字现在已经没有人确切知道了,早在许多年前这个数字就已经达到了50万亿,现在这个数字已经保密了。

       地方融资平台是国有的,不怕破产,敢借钱,所以借的数目特别大。这是典型的软预算约束现象。此外,融资平台借的基本都是抵押贷款,这本身就非常危险。因为抵押贷款意味着把土地作为抵押资产放到银行了,变成了银行资产负债表里的资产。当经济上行的时候,土地价值会上升,银行是安全的,但经济下行,就像现在的情况,土地价值下降,就意味着不仅仅是地方政府欠很多钱还不了,更严重的是把银行的资产搞坏了,银行的资产负债表就会出问题。当房地产价格持续下降时,银行的资产价值会自动下降,可以导致资不抵债。这时,理论上说,银行就要破产。在软预算约束下,政府可以救助银行。但那些手段只是在拖延问题,如同垮台的苏联和东欧共产党经济。所以中国的房地产泡沫膨胀实际上不仅仅是房地产自身,同时也给整个中国的银行业,整个中国的金融业,整个中国的经济带来非常大的危险。

                                    第四次产业革命与制度优势

       张杰:经济的发展与产业革命密切相关,您曾强调人类第四次产业革命已经到来,人工智能是其重要内容之一。美国已经推出了ChatGPT,而阿里巴巴和百度也都推出了自己的产品。我的问题是中国举国体制能够在这次产业革命中取得竞争优势吗?有人说中国的人工智能在很多领域已经超越美国,您的看法是什么?

       许成钢:产业革命的产生是有制度条件的。如果我们看过去三次产业革命和这一次正在发生的产业革命,就会发现它们的发生地都发生在英美两国,这不是语言的问题,是制度的问题。英国和美国是同一类的制度,即便其它资本主义制度国家,不是这类制度,也没有产生过产业革命。

       英美制度是什么?它和其它的发达资本主义制度相比,有两点完全是一样的,第一,都是以私有制为基础的,第二,都是民主制度。英美制度和欧陆及日本韩国的资本主义制度哪里不一样呢?在于英美法系。加拿大、澳大利亚都是英美法系国家,现在正在产生的新一次产业革命,其中很重要的推手之一就有加拿大。英美法系对产业革命最重要的推动在哪里呢?金融市场。为什么只有英美法系国家金融市场才发达,而非英美法系国家金融市场都不够发达,原因是英美法系制度支持金融市场的发展。为什么金融市场和产业革命有关?因为产业革命需要庞大的资金,所以首先要解决融资问题。当全新的技术产生的时候,它能不能发展,实际上取决于能否给它注入资本。向创新企业注入资本是一个非常困难的事情,因为全新的技术不成熟,没有市场。在市场上被接受之前,大部分的技术创新都会失败,只有少数会成功,怎么向他们注入资本,这依赖特殊的制度解决。事实告诉我们,在整个技术创新演变过程中,最有帮助的就是金融市场,而作为金融市场的一个衍生物,就是风险资本。风险资本自50年代以来,一直是美国孕育、推动新技术革命性中不可缺少的基本制度。

       中国也想模仿风险资本,但中国的制度决定了它不可能真正模仿风险资本。因为风险资本高度依赖法治,高度依赖司法体系,高度依赖金融市场。中国金融市场本身不是一个正常的市场,中国的法律和司法制度至今不能独立,所以没办法模仿。只有在风险资本能正常运作的环境下,才有可能给全新技术注入资本。当然全新的技术的产生还有另外一个很重要的一面,也是制度带来的,就是自由。只有在自由的制度下人才有想象力,而自由非常重要一部分就是自由的大学,教授治校的大学。中国至今没有一所自由的大学。当大学不是教授治校的时候,无论有多少教授、博士和发表了多少文章,学术都不可能是自由的,也不会产生大的创造力。

       无论是在当年的英国还是现在的美国,在产业革命的时候,你可以看到多少在他们国家发明创造的东西,都并不是他们本国人创造的。第二次产业革命发生在英国,大量的发明创造来自在英国的外国人。今天也一样,大量的发明不是美国出生的美国人创造的,而是外国人在美国造的。硅谷的印度人和中国人加起来多于欧洲裔的美国人。为什么这么多最有天赋的中国人、印度人在美国爆发了这么大的创造力,而不在他们自己国家发挥?原因是聪明人只有到了好的制度下才能发挥出来。

       正在兴起的第四次产业革命,过去是一种预测,今天已经不是预测了,现在实际上是第四次产业革命的前期,已经开始以指数级的速率在快速地发展,就要形成气候了,只不过它具体的会变成什么,仍然没有人知道。

       这就是产业革命的特点。产业革命意味着它产生出来人们事先不知道的东西,唯一能知道的就是产业革命一定造成“创造性破坏”。这是一个经济学术语,意思就是创造会带来破坏,它一路破坏过去,一路地创造现在和未来。但是“创造性破坏”只能产生在适当的制度里,因为只有适当的制度才能容忍破坏。比方说,目前比较热的ChatGPT,有人进行一个尝试,问它中国共产党好还是不好,用简体或正体中文提问就会得出截然不同的结论。阿里巴巴和百度也推出了自己的东西,但政府马上警觉了,就出台法案开始限制了。这一次人工智能技术竞争中,中国有可能超越美国吗?不可能。在ChatGPT产生之前,人工智能曾被分割成许多很窄的领域,中国的确可以在个别领域里领先。原因很简单,因为中国制度的特殊性,比如说中国是世界上拥有监控摄像头最多的国家,有好几亿摄像头,它们拍摄下来的巨大量的视频和照片需要处理,需要自动识别,要自动地确定抓捕谁,控制谁。面对警方监控民众的巨大需求,中国政府投入了大量资金进行技术创新。在巨大投资的支持下,中国在图像识别,无论是静止的还是视频方面,在世界上都一度处于领先的地位。另一个可以相提并论的就是语音识别,道理是一样的,由于它大量收集私人的语音,用于监督民众,它在语音识别技术上一度也处于世界领先状态。但因为这种做法严重侵犯 人的自由是违法的,这些技术在西方国家是不能如此发展的。美国的法律禁止公司和个人进行这样的技术创新,但中国的法律没有这样的限制。

       但是人工智能远远不局限于监控。在ChatGPT产生之前,中国在许多重要的、关键的人工智能领域远远落后于美国。一是在人工智能最基本的算法方面,中国无法和国际的先进水平对比。二是在人工智能最有创造性的科学研究方面,比如说发现和发明新药、新材料,国际上几年以来就已经积累了不少重大的突破、重大的成果,但中国一项也没有。依靠人工智能实现科学研究上的重大突破,国际社会并非最近开始,已经有好几年的时间了,积累了很多成就。现在ChatGPT作为一个通用的人工智能模型出来以后,尤其是它开放给所有人之后,一下子就暴露了中国和国际先进水平之间的差距。

       我要强调的是,过去中国在某些领域里之所以能够和世界的前沿追得比较近,背后有几个重要的条件。一是中国过去融入国际化不仅仅是贸易,也包括科学技术。由于融入了国际化,中国在科学技术上极大的得益于发达国家,尤其是美国。中国最优秀的人工智能方面的专家,绝大部分都是在美国训练的,包括在美国本土训练,也包括在中国本土美国训练的。例如微软公司在北京的亚洲研究院,是中国人工智能的黄埔军校。这是什么意思?就是中国在人工智能方面,无论是在研究机构、大学还是公司,大量的领军人物,都曾经是微软机构培养出来的,在那里工作过,所以融入了国际,融入了全球化。但这些年来,中国的“战狼外交”严重摧毁了国际关系,中国继续融入国际化已经受到严重阻碍,甚至逐渐变成不可能。这就严重地阻碍了中国人工智能的发展。二是芯片。人工智能有算法、计算能力和数据三个方面的核心要素。算法就是前面讲的,它取决于是否融入了国际社会。因为基本上没有重大的算法是中国发明的,都依赖西方的技术,一旦与西方国家学术交流脱钩,算法的来源就会成为问题。 在计算能力方面,过去不存在对中国的限制,中国公司和美国公司是一样的,可以获得任何想要的芯片,但是现在情况发生了急剧地逆转。当芯片受到严重限制的情况下,我们可以预计在不远的将来,中国在获得所有先进芯片方面都会遇到困难。那时,中国的计算能力就受到了限制,就把最新的人工智能发展给限制住了。说到数据, 数据里非常重要的一个部分是数据的质量,而数据的质量直接和社会的自由联系在一起。当社会自由的时候,数据才能有质量;当社会不自由的时候,数据就没有质量。过去有一个错误的认识说中国的数据是世界最多的,为什么它是错误的认识?第一,数据不仅是中文的。如果讲到了科学和技术,绝大部分的科学和技术数据是英文的,中文的数据不可能是世界最多的。另一面,讨论数据一定不是简单的数量,一定有质量在里边,而质量取决于社会是不是自由。当社会是不自由的时候,数据是有限制的,是充满噪音的,比如说撒谎、造谣和编造历史等等。当社会里充满了各种谎言的时候,人工智能的机器学的都是谎言,它就会像造谣、说谎的人一样,也会说谎。今天 所谓的人工智能,基本上就是机器学习,机器学的就是你做什么他做什么。你的社会是自由的、诚实的,那么你的机器训练出来就是诚实的、自由的;数据是编造的,你的数据是撒谎的,那么机器学出来的也是编造的、撒谎的。我们把这几个条件放在一起分析就会发现中国在人工智能方面存在很多无法克服的障碍。

                                      中国经济的出路

       张杰:以上,我们谈论到中国经济的崛起之谜以及遭遇的困境和第四次产业革命的挑战,它们都指向了一个根本性的问题,那就是中国的基本政治制度,或者说在中国极权主义制度下,经济发展和产业革命都遇到了难以克服的障碍。您认为中国经济和技术创新的出路在哪里呢?

       许成钢:最近10年以来,中国在经济上和外交政策上存在很多看去自相矛盾的地方,在经济上希望不脱钩,仍然和发达国家有紧密的合作,但是在外交上却是咄咄逼人的“战狼外交”。为什么要实行“战狼外交”?“战狼外交”不是某一个人愚蠢,不是某一个人发神经,而是中共最基本的目的决定的。

       这些表面看去自相矛盾的地方,实际上并不一定自相矛盾。因为发展经济本身并不是中共的目的。中共改革的目的是为了中共的政权。在发展经济的过程中,无论是邓小平、江泽民、胡锦涛还是习近平都是一样的,一直都担心西方和平演变和颜色革命。和平演变指的是私营企业和私营企业家,来自内部的持不同政见的人,而颜色革命则是来自发达国家的影响。当共产党的担心上升到一定高度时,邓小平韬光养晦策略就执行不下去了。韬光养晦是有前提的,就是不担心颜色革命,一旦担心颜色革命了,韬光养晦就只能放弃。当习近平认为发达国家是敌对势力,它们在中国要搞颜色革命的时候,他就没有办法掩饰自己,而必须显示中共的强硬。

       所以,经济发展和技术创新一定离不开国家基本制度。苏联和中东欧的共产党国家,他们改革的失败导致了整个体制的崩溃。中国的改革曾经是所有共产党国家里唯一的特例,但现在这个特例也不特了。习近平这些年里做的事情非常简单,就是把中国拉回到苏联的轨道上,成为一个不叫苏联的苏联。所以,我在许多次的演讲里都引用中国共产党五十年代的一个口号:苏联的昨天今天就是中国的明天。我把这个话反过来说:中国的今天就是苏联的昨天。

       当然中国是有可能不走苏联道路的。在什么情况下,中国可以不走苏联的路呢?就是在经济的主体是私有经济的情况下,大量的非政府组织,民间组织已经遍布全社会的情况下,容忍甚至鼓励私有经济发展、企业家发展、民间组织发展,这样就会帮助中国逐渐的脱离苏联的轨道,从极权主义制度逐渐变成更放松的威权主义制度,让它有些许民主的成分,尤其是这种自下而上的民主,中国经济就有了出路。但是中共把这称为和平演变,这就断送了这条路。

       当习近平一味地反对和平演变,反对颜色革命的时候,实际上他就把中国的路堵死了。反对和平演变对于中共来说,是保证它统治的核心所在。但是如果我们看一下人类的历史,唯一能使人类社会变得越来越好的途径就是和平演变。因为除了和平演变之外,要么就是暴力,要么就是破坏,要让人类远离暴力和破坏,就要用和平的方式朝美好的方向演变。这个演变的过程不是任何人设计的,而是大家为了自己好、 每个人都为了自己好,不断推动的和平演变。目前中共坚决反对和平演变,它自己就把中国可以变好的路都给堵死了。这就是真正的问题所在。

       张杰:非常感谢您接受我们的专访。

该文2023715日发表于《中国民主季刊》第三季

 

Thursday, July 27, 2023

保罗·克鲁格曼:中国会重蹈日本的覆辙吗

 (纽时;2023726日)

       我希望我的读者当中至少有一些人因为年纪太小不记得这件事,但在20世纪90年代初,许多美国人——尤其是专家,但也有商业领袖和相当一部分普通公众——对日本的崛起非常着迷。1992年最畅销的两本书是迈克尔·克莱顿的小说《日升》(Rising Sun),讲述了作者对日本企业日益增长的邪恶影响的想象;以及莱斯特·索罗的《正面交锋——日本、欧洲和美国之间即将到来的经济战》(Head to Head: The Coming Economic Battle Among Japan, Europe and America)。如今,这很容易被忘记,但我喜欢提醒人们,当时机场书店里到处都是封面上有武士的平装书,声称要教你日式管理的秘密。

       这种对日本痴迷的时机非常完美:几乎就在日本的显著崛起转变为经济实力持续衰退的那一刻。以下是根据购买力差异调整后的日本国内生产总值与美国的比率:(表格略)

       如今,对全球竞争的担忧焦点已经从日本转移到了中国。中国已成为名副其实的经济超级大国:按购买力调整后,中国的经济规模已经超过了美国。但中国最近似乎步履蹒跚,一些人一直在问,中国未来的道路是否会重蹈日本的覆辙。

       我的回答是,可能不会——中国的情况会更糟。但要理解我为什么这么说,你需要了解一些发生在日本的事情,我认为那根本不是很多人想象中的灾难。

       你可能听说过这样一个故事:20世纪80年代末,日本经历了巨大的股市和房地产泡沫,最终泡沫破裂。即使是现在,日经平均指数也远低于1989年达到的峰值。当泡沫破裂时,留下的是陷入困境的银行和堆积如山的企业债务,导致了一代人的经济停滞。

       这个故事还是有一些真相在里面的,但它忽略了日本相对衰落的最重要因素:人口。由于低生育率和不愿接受移民,日本的劳动适龄人口自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来一直在迅速下降。要避免经济规模相对下降,日本唯一的方法是实现人均产出比其他主要经济体更快的增长,但它没有做到。

       然而,考虑到日本的人口结构,日本的表现还不算太差。以下是1994年以来美国和日本劳动适龄人口人均实际GDP增长的对比:(表格略)

       经人口因素调整后,日本实现了显著增长:人均实际收入增长了45%。美国做得更好,但这并不符合日本停滞不前的说法。

       等一下,还不止这些。管理一个劳动年龄人口不断减少的经济体是困难的,因为低人口增长往往会导致投资疲软。这一观察结果是长期停滞假说的核心,该假说认为,人口增长缓慢的国家往往难以维持充分就业。

       然而,事实上,日本成功地避免了大规模失业,或者任何形式的大规模苦难。这里是处于黄金工作年龄的男性就业比例指标:(表格略)

       这一比例在日本仍然很高;事实上,一直高于美国。

       年轻人呢?上世纪90年代,日本的青年失业率(15-24岁)确实有所上升,但这一上升趋势后来得到了扭转。以下是世界银行提供的国际劳工组织对日本青年失业的估计,此外,因为这个问题已经引起关注,还有对中国青年失业的估计:

       因此,自从所有人都认为日本将统治世界的那段日子以来,日本的经济表现实际上相当不错。的确,就业在一定程度上是通过巨额赤字支出来维持的,而日本的债务也急剧上升:

       但几十年来,人们一直在预测日本将爆发债务危机,但这种预测并没有成为现实。在某些方面,日本与其说是一个警示故事,不如说是一种榜样——如何在保持繁荣和社会稳定的同时处理困难的人口结构。

       虽然很难量化,但我交谈过的很多人都说,日本社会比许多外人以为的要更有活力,更有文化创造力。经济学家兼博主诺亚·史密斯对这个国家非常了解,他说东京就是新巴黎。考虑到语言障碍,我基本上只能相信他的话,不过在当地人带领下游览东京后,我可以肯定这座城市充满了活力。

       诚然,同样的语言障碍意味着东京可能无法在全球文化中扮演巴黎曾经扮演过的角色。但日本人显然在复杂的城市化方面取得了巨大成功;如果你认为日本是一个疲惫、停滞的社会,那你就错了。

       这就引出了我在本文开头提出的问题:中国会成为下一个日本吗?

       现在的中国和1990年的日本有一些明显的相似之处。中国经济极不平衡,消费需求过低,仅靠过度膨胀的房地产行业维持经济运转,劳动适龄人口也在减少。与1990年的日本不同,中国经济的大部分领域仍然远远落后于技术前沿,因此生产率快速增长的前景应该会更好,但越来越多的人担心,中国可能已经陷入了“中等收入陷阱”——这个问题似乎困扰着许多新兴经济体,它们增长迅速,但是一旦达到一定程度,就会停滞不前。

       然而,如果中国正走向经济放缓,一个有趣的问题是,它能否复制日本的社会凝聚力——在不造成大规模痛苦或社会不稳定的情况下管理较低增长的能力。我绝对不是中国问题专家,但是,有任何迹象表明中国,特别是在一个不稳定的专制政权下,有能力做到这一点吗?请注意,中国的青年失业率已经比日本高得多。

       所以,从经济角度来说,中国不太可能成为下一个日本。情况可能会更糟。

Tuesday, July 25, 2023

海边的西塞罗:刀郎的新歌,为什么要“生儿维特根斯坦”

 (山巅上的加图,2023-07-24

       这两天,沉寂了十年的刀郎出了首新歌《罗刹海市》,有朋友点题,说没听懂,让我写个文解读一下……

       说实在的,这歌我也没太听懂,更确切的说,我其实不怎么喜欢这歌——《罗刹海市》用的是东北唱二人转的靠山调,这种曲调本身比较狂野粗俗,本就不是我喜欢的风格。再加上刀郎这歌词里又是马户又是又鸟的,似乎是在指桑骂槐的diss谁,但指桑骂槐的要点就在于要刻意模糊,让你听出他骂人的那个意思,又抓不住把柄。

       这就更不好解读了——他唱的时候你明显感觉他是在骂,但你一具体分析他是骂谁。作者肯定白眼一翻,否认三连。

       但为什么这样一首歌,能在当下成为现象级作品?这倒是个挺有意思的事儿。

       我听下来,感觉这歌莫名的跟曹雪芹的什么“好了歌”,或者日本江户时代的“狂歌”挺像的。中国清代和日本江户时期都是人口膨胀、社会内卷压力极大、社会空气又比较压抑的时期。很多人在内卷压力下心里总憋着股邪火,有冲动开口骂个人爽爽,但又实在是不知道该骂谁比较安全,所以就会出现“狂歌”这种故作狷狂、大俗大雅的作品流行。这是社会的一种群体性荷尔蒙发泄,也不用深究为什么,说白了就没意思了

       不过,《罗刹海市》的歌词里有一处倒是挺有意思的,那就是刀郎又是马户又是又鸟了半天。突然来了一句“生儿维特根斯坦”,这个维特根斯坦是个我挺喜欢的哲学家,一直想找机会给他写个小传。既然刀郎新歌提到了,就蹭热度写写他吧。

                                                                1

       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虽然算是20世纪最重要的哲学家之一,但出了哲学或文青圈,可能很多人就不认识这人是谁了。

       不过他的一位中学同学倒是在人类史上更有那么亿点点小名气,这人名叫阿道夫·希特勒。

       是的,少年时代,希特勒和维特根斯坦是林茨中学的同年级同学,很多年之后,该中学的老师和校长估计会感叹——想不到我们一个小小的林茨中学,居然培养了你们这么一对震惊世界的卧龙凤雏。

       虽然合影时挨得如此之近,但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希特勒与维特根斯坦在中学时代有过什么深交。

       不过两个人毕业时得到的教师评语倒是非常神似的,他们都被老师评价为是“有才能,如果愿意学习可以在该课程中获得优异成绩,但偏科严重。”同时“性格高傲、孤僻”的校园怪人。

       同时由于同属学校中成绩稳定保持在级部中下游的学生,他俩在高考中都毫无意外的落榜了。

       但与老爹是奥匈边境小公务员,对娃一辈子最大期许就是让他考公混个“体制内”的希特勒不同,维特根斯坦的家庭环境与他这位中学同学有那么一点点“小差距”——他爹卡尔·维特根斯坦是驰名全欧的“钢铁大王”,整个奥匈帝国的钢铁行业都是由他老维家垄断包办的。

       所以与希特勒高考落榜后飘在维也纳、经历跌宕起伏、丰富多彩的青年生活不同。维特根斯坦的后高考时代的求学历程可谓平淡无聊到乏善可陈。维特根斯坦高中毕业后换了好几次大学和专业,但每次人生换轨的过程可能都是这样的——

       维特根斯坦少爷读了某本新书,或者跟来家里的某位高朋海聊过一阵之后,敲门走进他爹的书房,说:“爸爸,我又有个新的人生目标了!”

       他爹老维于是带着一分期许、两分习以为常、剩下七分全是担心的神态询问他:“儿啊,说吧,你又想干啥?”

       维特根斯坦说:“我想去柏林帝国理工\剑桥大学留学!学物理\工程机械\哲学!”

       维老爹一听他这个从小一脑子奇怪想法的宝贝儿子不是又觉得世界太无聊想自杀或者胡折腾之后长舒一口气,然后大手一挥,说:“不就想上柏林帝国理工\剑桥大学留个学么,此事易尔!你稍等哈,我给他家校长打个电话,咱走你!”

       这里不得不吐槽一下奥匈帝国的教育制度:

       你说他不公平吧?他义务教育搞的挺好,能把希特勒和维特根斯坦这俩家庭地位悬殊的“王子与贫儿”弄成了同校同级同学。

       可你说他公平吧?同为高考落榜的学渣,维特根斯坦毕业后是想上哪儿上哪儿,希特勒毕业后则是想上哪儿上哪儿(朗读时,注意用不同语气)。

       你去剑桥读哲学,我去维也纳当“维飘”,我们都有光明的前程。

       求此过程中希特勒同学的心理阴影面积。

       所以我总觉得,希特勒后来立志搞什么“国家民族社会主义”,要把他视为资本家代表的犹太人全挂路灯、送进焚化炉,可能是跟他这些童年阴影有极大关系

       捎带说一句,维特根斯坦家就是正经的犹太人。

       也不知这俩人在中学时是不是发生过什么阔少与D丝之间的网文常见剧情。

       但我们知道的是,若干年后,当听闻自己老同学以“德奥民族拯救者”的万乘之尊要重新驾临他“忠诚的维也纳”的时候,维特根斯坦哏都没打,麻溜儿的就润去英国了。

       也不说跟希特勒开个同学会叙叙旧什么的——可能正是因为他太了解这位老同学是个什么货色了吧,知道他这一把就是冲着“逆袭”打脸来的。

       但时间回到一战爆发时,维特根斯坦还是挺爱国的,1914年费迪南王储遇刺的那个夏天,他正在剑桥读哲学,听到战争爆发消息之后立刻收拾行装准备回国。他一个老师听说或亲自前来挽留,说你好端端的回国去打什么仗啊,我早看出你天赋异禀,将来在哲学上不可限量,安心学术,以后当我的衣钵传人不好么?

       哦,这位“萧何月下追韩信”的教授,在哲学史上也有那么点小名气,他叫罗素。

       但维特根斯坦最终没有听从罗素的建议,实际上,与身为老师的罗素一生都非常看重维特根斯坦不同,作为学生的维特根斯坦一直有点“看不起”罗素搞的那一套,有事没事在著作里diss一下导师以便展开自己的论述,也算他哲学的一大标志性特色——试问如今正做研究生的朋友们,有谁敢学一下维特根斯坦。

       甭管怎么说,与给德皇写信的希特勒一样,青年维特根斯坦也上赶着参加了堪称人命绞肉机的一战。并据说在奥军中表现出了不亚于他老同学在德军中的出奇英勇。但当时欧洲各国的战斗力鄙视链大约是这样的——德国战力碾压法国、法国战力碾压意大利、意大利战力碾压奥地利。作为鄙视链最底端的奥匈士兵,维特根斯坦最后成功成为了战俘——而且是意大利人的战俘。

       但维特根斯坦并没有很在乎这件事,实际上,自从在青年时代屡次试错,最终找到哲学这个“真爱”之后,维特根斯坦之后的人生中对其他事物都抱有了非常豁达的态度。在待遇据说相对不错的意大利战俘营里,维特根斯坦安心写作了他的第一本奠基性的哲学著作《逻辑哲学论》。

       监狱确实是个能让人静下心来搞创作的好地方——这一点,几年后同样在大牢里搞创作,写出《我的奋斗》来的希特勒估计也有同感。

       被释放后的维特根斯坦做了一个令人吃惊的决定,他宣布放弃了老爹留给自己的那几个“小目标”的遗产,把它们分给自己同样是富翁的兄弟姐妹后,自己跑去落后的奥地利南部山区当了个贫穷的“乡村教师”。

       维特根斯坦这个决定肯定是有目标的,他许是觉得自己《逻辑哲学论》成书之后已经大彻大悟,掌握了哲学的真谛。所谓“白乐天作诗,老妪能解”,既然自己已经“龙场悟道”,就不妨带着心得到乡下去,看看乡下的孩子能不能理解自己的哲学。

       可是维特根斯坦很快就失望了,出身豪门的他跟奥地利乡间的老百姓根本就聊不到一块去,你说前门楼子、他听成肩膀头子。当地农民对这位城里的教书先生的普遍观感是:哪来的这么个不着调的怪胎?心血来潮的维特根斯坦一度提出想直接领养一两个孩子,更深度的言传身教。结果被当地农民们联合起来阻止,甚至不惜上告到当地法庭,也要防止他们眼中这个“疯子”把孩子带坏了。

       所以折腾了几年之后,维特根斯坦不得不留下一句““粗俗愚蠢的南方乡巴佬”的地图炮之后,就结束了自己“启蒙大众”的尝试。

       临走前的维特根斯坦不知看没看报纸,彼时他的那位老同学,倒是靠着自己那惊人的演讲口才,越发混的风生水起,此时已经在德国一呼百应了。

       维特根斯坦在乡下讲课,孩子都不愿听的时候,希特勒成天在开万人大会,说老百姓日子苦全怪英美法和犹太人,讲他要怎么把凡尔赛条约撕成一堆废纸,惹得下面一群盲流欢声雷动。

       这就是传播学的荒诞——说到底,“老妪能解”、启发民众这种事,其实不看你的理论有多么高深、正确,而看你能不能说大家都能听的懂的话,呼应他们的焦虑与诉求。社会不是课堂,不看对错,只论利弊。

       而在这一点上,富家少爷出身的维特根斯坦与底层打拼起来的希特勒就完全不是一个量级的人物了。

       过早散尽家财、又创业失败的维特根斯坦此后接替希特勒的早年人生,当起了“维飘”,期间换过好几种工作,甚至给人设计过一栋房子,获得了“建筑设计师”的身份。不过这所房子的“金主妈妈”是维特根斯坦的亲姐,后者是实在担心他这么闲废着精神出问题,才找了这么个活给他干。而这个房子设计的水平么——

       我只能说他中学老师给他的评语是对的,这人有想法,如果想做的话,能把事情做好。只是这个人太有想法,且过于执拗。

       但几年后,如前所述,纳粹的触角开始伸向奥地利,希特勒这位“老同学”眼看着要杀回来了。这时候,维特根斯坦才在凯恩斯等人的帮助下告别了故国,润去了英国剑桥搞他的哲学研究。

       罗素看到自己当年看中的学生磕碰了十几年总算“迷途知返”了,倒也没心存芥蒂,痛快的在他的博士答辩中签了字。

       于是1939年,当他的老同学终于跨过德波边境,点燃整个欧洲的战火时,这一把维特根斯坦没在热血上头、过问他其实玩不明白的世事。这一年他成为了圣三一学院的哲学教授,并以哲学家的身份终老此生。

                                                 2

       聊到这里了,我发现还没说维特根斯坦这辈子被人看重、又为之折腾一生的那个哲学思想到底是什么。这里试着简单介绍两句。

       维特根斯坦有句名言,叫“凡是可说的,都能说清楚;对于不可言说的,则应保持沉默。

       这句听君一席话胜似一席话的名言听上去好像很像如今流行的“废话文学”。但实际上它确实给哲学一直在思考的一个根本问题提供了一个最新、似乎也是最终极的解答。

       自柏拉图提出“洞穴之喻”之后,西方哲学一直讨论一个问题:表象世界与真实世界之间是存在鸿沟的,但人们究竟应该怎样穿透表象、跨越鸿沟去把握和言说真实呢?

       这个问题困扰了无数代思想者,力求通过行而下的实验、经验去总结和把握世界客观自然规律,一点一点逼近真相的“自然哲学”后来发展成为了自然科学。

       而力求直接对“形而上(metaphysics,也即“前物理学”)”进行讨论的“死磕派”,则留在了“哲学”这个范畴内,成为了现代意义的哲学家。

       但从亚里士多德到黑格尔再到尼采、叔本华,哲学的发展始终给人一种“原地踏步”感,哲学家们总感觉到自己在言说所体悟到的哲学真相时,他们的嘴巴似乎不是自己的。无法进行完美的表达。

       而维特根斯坦是第一个思考并讨论这件难题的人。

       他指出:语言对于世界的真相,在揭示的同时也进行了遮蔽

       什么意思呢?打个比方,眼前有一杯饮料,你我都不知道它是什么味道,我在尝过之后对你进行描述。我可以形容它是甜的,但甜这个概念,在向你传达这杯饮料的一个特征的同时,其实遮蔽掉了这杯饮料更多其他的真实——这个世界上甜的感觉有千百种,它是苹果一样的清甜?橘子一样的酸甜?还是荔枝、葡萄、西瓜那种甜味?

       于是我又得向你解释——都不是,是一种接近苏打水中加了糖的感觉。可是这样的进一步描述又会产生新的“遮蔽”。人类的语言在每一次更精确、更细致的描述中都会在接受者那里产生新的“分歧点”,削弱甚至歪曲表达的本意,从而让接受者永远无法完全理解表达者想说的意思,甚至离本意越来越远。

       所以想要让你彻底的理解我,与其这样徒耗口舌,不如直接告诉你这东西能喝、好喝,你也尝一口吧!

       然后,你尝一口后就恍然大悟——这不就可口可乐么?

       于是维特根斯坦说:语言的边界,其实就是思想的边界。因为人类的所有思想活动都是依赖语言来进行的,所以世界的意义其实不可言说,它只能通过感受、通过生活向每个个体呈现。所以维特根斯坦认为真正的哲学不应该是一种理论、一种表达,而应该是一种生活。通过“可言说”的,能说清楚的东西,指导人们进行某种生活实践,并在这种实践中自己体悟和把握那不可言说的哲学真谛。

       所以维特根斯坦写的书其实特别好读,他的好多写作的段落化的,跟“生活小贴士”一样,想起一出写一出,你要是实在读不懂其中的某些段落,只看破折号前面那段就行了,因为就像维特根斯坦自己主张的,人们在语言的表达中只能获得提示,世界的真相、人生的真谛在“语言的边界”之外,只能你自己体悟。越解释,反而越说不清楚。

       这听上去是不是很像咱中国古代道家所说的“道可道,非常道”或禅宗所主张的“教外别传,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 ”那个感觉?

       是的,维特根斯坦的哲学,的确与古老的禅宗智慧有很多相似之处

       但我觉得更重要的是,他破除了西方哲学自古希腊时代开始一直存在的一种迷思——寻求在语词中寻求真理,构建并迷信于宏大叙事。

       是的,在这一点上,我们甚至可以说维特根斯坦恰恰是在跟他那老同学希特勒是对着干的。

       希特勒的纳粹主义叙事,从一定意义上说承袭了黑格尔和尼采对于“最终真理”的执着。纳粹构建了一套叙事,里面充满了被维特根斯坦所鄙夷与批判的各种“语词”。(按:不仅是希特勒)

       对语言和思想能够直接把握最终真理的迷信,导致了社会总是间歇性的陷入各种迷茫、暴走与狂热。

       比方说纳粹会提出“犹太人”这个概念,然后把卑鄙、贪婪、阴谋等等等等所有丑恶的东西全部叠加到这个语词的头上。

       与此同时,纳粹还会用语言虚构一个遥远但永恒、而又光辉的远大目标。告诉你既然犹太人、斯拉夫人等等等等外族是万恶之源,那一旦把他们消灭干净,构建一个纯日耳曼人的社会,就天下太平了。所以为了那个理想中的“千年帝国”,必须不惜一切道德、生命、自由的代价。“没有犹太人(斯拉夫人\英美法包围网)的日子,才是好日子!”

       这样用语词和概念编造的,简单易懂的煽动,当然最能忽悠经济危机中焦虑而戾气深重的广大德国庸众,这是希特勒的成功秘诀所在。

       但正如维特根斯坦所指出的,这样被言辞修饰到极致的叙事,恰恰是对真相遮蔽最多的。因为真相不在语言中,而在生活中!你到现实中真去接触一个活生生的犹太人,他肯定有缺点,但哪个是被纳粹用语言所包装、极化的人间恶魔呢?

       恰恰相反,那些被过度的语词所迷惑,为了“大叙事”而不顾一切的纳粹党徒,才成为了真正的人间恶魔。

       所以维特根斯坦反对一切试图在“语言边界”内的对最终真理进行的定义与表述。于是有了他另外一句更出名的名言:活在当下——“真正的永恒,属于能活在当下的人。

       请注意,这个“活在当下”,不是让你蝇营狗苟,对现实的无奈屈服的意思。而是说你必须破除那些语言为你制造的“永恒叙事”的遮蔽,此刻的生活中自己体悟世界的真相,见山是山,见水是水,不被遥远的、被语词虚构的永恒所迷惑。

       所以维特根斯坦又说,哲学的目的就在于澄清事实,消除语言表达所带来的混乱。哲学不是理论而是生活。所以哲学家应该对说不清的事情保持沉默,把空间留给音乐、诗歌、艺术和历史,让每个人自己在沉默中体悟世界的真谛。

       说简单点,就是现代人常说的三句话:说不清楚,懂的都懂,自己悟去吧!

       此外,维特根斯坦否定语词而崇尚音乐,他认为高尚的语词与粗俗的语词之间没有什么高下之分,二者本质上都是一种“游戏”,用什么样的语言表达都是一样的。“语言只是一件外衣,我们无法通过这外衣,推断其下藏着一个什么样的灵魂。”

       从这个角度讲,刀郎这首歌倒真的挺“维特根斯坦”的,它是首音乐,它用词很粗俗,它只弥漫着一股情绪,到底想探讨什么“世界的根本问题”,需要你自己去体悟,见仁见智了。

                                                 3

      维特根斯坦死于1951年,死前的遗言是“告诉他们,我已经有了非常精彩的一生。”

       到底这个“他们”是指谁?老维这辈子又是具体什么让他感觉“非常精彩”。这似乎又是一个像他的著作一样,不可言说、只能体悟的哑谜、谒语。

       但我觉得维特根斯坦这辈子,确实过得挺跌宕却也挺“佛系”的。你想想他所经历的年代,那正是欧洲最迷茫、最狂乱、最疯狂的“乱纪元”,无数人被语词、被概念编织的罗网所忽悠、所迷惑。骤然升起又骤然陨落,无由的热爱又无由的仇恨,甚至因此招致了国家与个人的陨灭。

       世界经历了凛冬,永恒遭遇了终结,最终一切语言编织的美好、一切概念许诺的意义,都被消解了,这样的废墟与绝望,让茨威格都绝望到自杀了。

       但维特根斯坦,虽然也曾有过迷茫、有过狂热,受过打击、遇到过蹉跎。可是他最终还是完成了自己开悟,找到了那个能让自己活在当下以得永恒的哲学心法和灵魂安适之所。

       如果让一个佛教高僧去评价维特根斯坦,我想他会说这是个有“慧根”的人——噫!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生儿维特根斯坦”,我觉得不用等到生儿——当迷茫、狂热或乱纪元袭来时,我们自己就应该多读读维特根斯坦,多学学维特根斯坦。

       对可言说者言说,对不可言说者保持沉默。

       没事儿多听听音乐,清清内心,把我们那已经被过多的语言塞满、搞乱了的思绪重新理清楚。

       不被语词忽悠、不陷入狂乱、明智的去完善自己的人生观,去过自己的生活。

       维特根斯坦的哲学,

       这是一个智者度过“乱纪元”的易筋经。

       愿它也能点亮你我的人生。

       无论我们将历经怎样的迷茫与蹉跎。

       哲学所能做的一切,就是破除偶像。——维特根斯坦

全文完

       本文7000字,感谢读完,写这么篇长文介绍“不可言说”的维特根斯坦,似乎有点怪,但这个人确实值得你、尤其是在“乱纪元”中迷茫的你认识,愿您喜欢吧。

Monday, July 24, 2023

徐友渔:文革中的造反派是什么人?——以《奉献》为例证剖析

 (华夏文摘增刊1372期,2023-06-19

  随着中国社会矛盾日益尖锐和社会不公正加剧,文革这个话题越来越经常被人们提起,而说到文革,积极投身于运动的主体——造反派是一个无法回避的话题。对造反派的评价与对于文革的评价密切相关,正如对文革的评价有尖锐对立的不同立场,对造反派的评价也是大不相同。

  有一种现象有趣而复杂,值得指出和研究。文革结束后,在运动中被打倒或受到冲击的当权者肆无忌惮地报复造反派,说他们是仇视共产党和社会主义制度的人,利用文革的混乱从事破坏和颠覆活动,以刑事犯罪的名目对他们处以重刑;另一方面,一些具有自由民主价值取向的学者和文革研究者把造反派说成是对专制极权制度最早有觉悟和认识,并在文革中反抗这种制度,追求民主的先知先觉者。

  这两种看法价值立场对立,但对于事实的认定却比较一致。但是,它们都没有得到造反派本身的认同,几乎所有的人都强调,他们当年起来造反,完全是响应毛主席、党中央的号召,为了革命政权、红色江山稳固长存。其中极少数人在几十年之后认同了宪政民主的价值取向,但他们从来没有说那是当年造反时的政治立场,而是坦承那是经历文革惨痛教训,深入批判和反思的结果。

  最近若干年,不少前文革活跃人士——特别是当年的造反派领袖——通过自费印刷或者在海外发行的方式出版了一系列回忆录和反思文革的著述,为我们了解和研究文革提供了宝贵的资料。解读和剖析这些著作,有助于我们得到文革是什么,造反派是什么的答案。本文正是力图通过解读和剖析杨道远(湖北省著名的学生造反派领袖,曾任湖北省革命委员会副主任)的《奉献》一书和其他相关著作,来勾画和说明文革中的造反派,解释他们是什么样的人,为什么要造反,在文革中拥护什么,反对什么,对自己的遭遇和下场怎么看,从文革中得到什么教训,悟出了什么道理。

  用杨道远一个人及他的一本书为例证来说明有关文革的普遍性道理,似乎在逻辑上不能成立,有以偏概全之嫌。这里的关键是,杨道远这个人非常具有代表性。第一,与他情况类似的例子可以举出许多个;第二,他作为湖北地区学生造反派的重要头目,说明了他的身份、形象、所作所为得到了广大造反派的认可,他们所具有的共同性是一望而知的。

                ◇ 造反派的家庭出身和政治面貌

  杨道远出身贫农,从小对共产党充满感情,将其视为自己和一家人的大救星。他在上初小刚学会写大字的时候,就给家里写了一副对联,上联是:共产党带来好光景,下联是:毛主席教人不受穷;横批是:当家作主。他在读大学期间当班主席和团支部书记,还因为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而给同学作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报告。杨道远这个名字,是他后来为了自身革命化而改的。

  杨道远的妻子孙卫旗,与他同为造反派首领,其家庭出身和本人政治面貌的红色,丝毫不逊于杨。孙卫旗出身于贫农家庭,青少年时期一直任少先队和共青团干部,入大学后任团支部书记,1965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学院每次运动都是积极分子”,文革运动兴起,为了表示保卫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的决心,毅然将自己的名字改为“卫旗”。〔1〕

  我们知道,有论者用家庭出身和本人政治面貌不好来说明人们造反的原因。比如周伦佐认为,造反派的先锋和主体都是非“红五类”家庭出身子女,〔2〕杨小凯则断言:“文革中积极造反的人都是市民中对共产党不满的人。”〔3〕

  杨道远绝非反例或孤例。黑龙江省的造反派领袖范正美,文革时是政治教育系学生,大学二年级当系学生会主席,系团总支宣传委员;内蒙古造反派首领高树华,初中三年级入团,大学二年级入党,入党后一直兼做学生政治思想工作,定时给他们上团课、党课,本人被评为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

  我曾指出:“全国著名的造反派学生领袖,如北京的所谓‘五大领袖’,陕西的李世英,河南的党言川,江苏的曾邦元、文风来,四川的江海云、武陵江,吉林的姚美玲,湖南的叶卫东,浙江的张永生,广东的武传斌,个个都是所谓的‘好’出身,其中大多数文革前就是团干部或三好学生,他们造反显然是出于相信毛泽东‘防修反修’的理论。另一部分造反派首领或积极分子是各地著名的劳动模范,如山西的陈永贵、李顺达,沈阳的李素文、尉凤英,陕西的姚连蔚,云南的徐学惠等,他们是出于热爱毛泽东,响应毛泽东号召而造反的。其他造反派积极分子,如上海的王洪文、王秀珍,浙江的翁森鹤,湖南的唐忠富,四川的邓兴国等人,不论从他们的家庭出身,文革前的政治面貌和表现,以及文革中的所作所为看,都不能说他们是抱着反共的目的而造反。”〔4〕

  1966年9月13日,以《奉献》作者为首的武汉测绘学院造反派红卫兵组织成立了,“受血统论影响,尤其怕抓辫子,第一批毛泽东思想红卫兵全是‘红五类’子弟。”本书提供了一份材料:“毛泽东思想红卫兵武汉地区革命造反司令部组织条例(草案)”,这是作者本人领导的一大派造反者的组织发展条例,其中“第二条:组织发展原则是,以红五类子弟为主体,坚决执行党的阶级路线:(1)有成分论,(2)不唯成分论,(3)重在表现(重在思想政治表现)。”〔5〕据此,我们可以看到,“造反派以家庭出身不好者为主”的说法是不确实的,虽然我们同时承认,造反派的组织原则比起保守派来说在家庭出身或本人政治面貌方面的要求要宽松许多,为一些出身不好的人参加群众组织提供了机会。

  文革研究者李逊根据统计资料指出,上海职工造反派中的党团员比例相当高,高于文革前他们在职工中的比例,这与“造反派里落后分子多”的习惯说法不一致。她进而指出,在历次政治运动中,党团员都是积极的投入者,文革运动也不例外。只不过在文革刚开始时,对运动有两种不同的理解,于是产生两种不同的投入方式,一种是沿着以前的思维惯性,认为保卫各级党委就是积极投入运动,另一种认为响应毛主席号召造反才是积极投入运动,这就产生了保守派和造反派的分野。〔6〕

  我认为,一般而言,保守派中的党团员、积极分子的比例会高于他们在造反派中的比例,但即使在造反派中,他们仍然占有相当的比例,并在骨干和领导层中起支配作用。对于党员、团员和积极分子而言,积极投入运动以挣得一种突出的政治表现,既是本能,也是他们的自觉意识。20世纪50和60年代的政治生活塑造了政治积极分子的习惯,他们要响应号召、积极投入运动——不管是什么运动。

                   ◇ 造反派与党和体制

  华林山说:“保守派捍卫中共制度的现存社会秩序,造反派则试图破坏这个社会秩序。”〔7〕但读者从杨道远的书中可以看到,造反派对于中国共产党及其领袖,对他们所缔造和维护的社会制度,是支持的,他们的拥护是自觉的,他们的政治信念是虔诚的。

  杨道远和他的战友在本校成立造反组织时,“把组织名称定为毛泽东思想红卫兵,决定于1966年9月13号正式成立组织。为什么定在9月13号呢?因为1958年9月13号毛主席来武汉视察,有纪念意义。”〔8〕在商量成立武汉地区一大派学生造反组织时,他们最初拟名为“造反司令部”,经过讨论,改为“革命造反司令部”。〔9〕这一变动意味深长,虽然毛泽东已经说过“造反有理”,但这一批政治觉悟很高的学生,还是认为有必要强调自己的造反是“革命造反”,而绝不愿留下丝毫可能产生其他联想或误解的余地。

  上海最大的工人造反组织在成立起名时也有完全一样的考虑。“工总司”的发起人之一黄金海说:“共产党领导下,‘造反’,造谁的反?容易被误解。所以我提出将‘造反’的含义和性质明确一些,加上‘革命’二字。”〔10〕

  武汉测绘学院的造反派队伍发展很快,“为保证这支队伍的正确方向,在毛泽东思想红卫兵总部成立了党的领导小组,其成员有杨道远……七人。”而在此之前,“武测毛泽东思想红卫兵总部成员有五位学生党员,他们是杨道远……,形成了很强的领导班子。”〔11〕造反派在自己组织的领导层中设立党组,这种做法恐怕很少见,但也并非绝无仅有,徐海亮在研究武汉地区文化革命的论文中,就记载了“在刚成立的造反工人组织中按常规建立党小组”的现象。〔12〕而造反派首领是党员积极分子的情况则相当普遍,这些人的政治觉悟之高,党性之强,不会比杨道远所说的差多少。

  政治觉悟和党性不仅表现在造反派党员身上,也表现在党组织和当权派那里。杨道远说,他们在学校成立造反派组织时,本单位武测(武汉测绘学院)“留守的负责人是院文革副主任,我们要求成立组织,向他宣传周总理指示:红卫兵你可以组织他也可以组织,只要执行《十六条》我们都支持。这话他也可能听说过,因此没费多大劲他就同意了我们成立组织,并给了办公室,给印制了旗帜、袖章,供给运动必须物品(主要是写大字报的东西)。”〔13〕

  同样,成立地区大派造反组织也得到了官方的支持,“毛泽东思想红卫兵武汉地区革命造反司令部从酝酿、筹备到成立,都向湖北省‘文革办’报告了,并取得了‘省文革办’的认可,由省里出面要武测给解决办公室及办公设施桌椅等,毛泽东思想红卫兵武汉地区革命造反司令部设在武测。省里拨经费给司令部购置旗帜、袖章、印刷材料,毛泽东思想红卫兵武汉地区革命造反司令部成立大会召开时,省委派员参加。”“湖北省委派省委秘书长张华、省委书记处书记许道琦两人出席。在主席台上,张华代表湖北省委把印有‘毛泽东思想红卫兵武汉地区革命造反司令部’特大号旗帜交到我手中。许道琦代表省委在会上讲话,对毛泽东思想红卫兵武汉地区革命造反司令部的成立表示支持和祝贺。”〔14〕

  人们一般以为,而且文化大革命中的一般规律也确实是当权派支持保守派压制造反派,如果不细读上下文,我们很可能以为这里描述的是一个保守派组织的成立。而事实上,这里说的是造反派,就在省委干部出席并致贺词的成立大会上,杨道远在讲话中就大声疾呼号召造反:“我们已经组织起来了,我们要战斗!要向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猛烈开火!我们最坚决地站在毛主席这一边,彻底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誓死捍卫以毛主席为代表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我们准备坐牢,准备掉脑袋!”〔15〕事实上,当权派确实是大力支持保守派,千方百计压制造反派,对此,《奉献》一书有细致、深入的说明,那怎么理解上面描述的情况呢?

  我想说的是,在文化大革命中,卷入其中的各种力量,不论是造反派还是保守派,不论是群众还是官员,他们都是在一种现存的政治格局中,在遵守一系列既定规则(即中共党的家法)的前提条件下行动的,他们的自主性远远不像后来人们想象的那么强。所以,杨道远在书中说:“总之,我们当时提出任何要求,只要有说得过去的理由,一般还总能得到省政府领导的同意和批准的。”甚至连办报纸这种政治上控制得很紧的事情,省委也同意得很爽快,在经费、印刷等方面给予大力支持。〔16〕

  湖北省的当权派何尝不知道,他们支持和祝贺造反派组织的成立,无异于养虎成患,不知道有多少想造反又不敢造反或心存犹豫的人,因为省委的态度而投入造反派大军,这对于他们是现实的威胁。但他们有什么办法呢?毛主席的指示,党中央的决定就摆在那里,他们最多搞点阳奉阴违,大面上该怎么做还得怎么做。对于造反派情况也如此,造反首先是毛主席、党中央的号召而非个人的决断与选择,就像鲁迅描写的阿Q所处的时代是“咸与维新”的时代一样,1966年是“咸与造反”的时代,阿Q与赵太爷是对立的,但他们都知道现在“革命了”,“造反了”,他们都要赶同一个浪潮。

                              ◇ 造反派为何要造反?

  杨道远叙述自己起来造反的故事,和我们听过的其他故事几乎一模一样。

  长期的阶级斗争教育使杨道远和其他青年一样,相信中国共产党和共产党政权是中国人民幸福的根本所系,还相信,有阶级敌人妄图动摇和推翻这个政权,将中国拖回到暗无天日的苦难之中。1966年5月,杨道远和他的同学正在外地实习,他们完全无心于业务,坚决要求停止实习,集中搞文化革命。在文革动员和忆苦思甜会上,杨道远回忆了自己幼年的贫苦生活,并说:“可是,吴晗、邓拓、廖沫沙攻击社会主义新中国,想开历史倒车,还要我们回到旧社会,重吃二遍苦,重受二茬罪,我们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我们要保卫社会主义江山世世代代永不变质,永不褪色!”〔17〕这种教育和政治灌输效力之大、影响之深远,一般人是很难估量的。如果说,当时杨道远不清楚吴晗、邓拓、廖沫沙是否有罪错,是否是政治运动的牺牲品,这可以理解和谅解,那么令人深思的是,读完全书我们看不到他在文革之后有反思和新的认识,他没有说,经历了文革之后,他是否还认为自己当初仇视和声讨的那些人真的是大坏蛋。一方面,他对于自己和其他数以百万计的人蒙冤受屈有痛切的感受,另一方面,他对自己当初接受的教育和宣传(在这种教育宣传之下青年学生干出了种种蠢事和坏事)没有表示出反思和批判之意,可见这种宣传和教育影响之深远。

  如果说,阶级斗争的教义是当时青年学生思想和行为中永不消退的底色,那么他们造反的直接原因是在“运动重点是打击什么人”这个问题上与党组织发生了冲突。从1964年冬季起至1965年,杨道远这批人参加了四清运动,他们对于运动的指导思想“这次运动的重点,是整党内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烂熟于心,当党委部署运动要揭发批判的对象包括炊事员、作业员等一般群众时,杨道远不干了,他贴出大字报批评党委:“我一直把矛头对着领导层,因为我记得很清楚,《二十三条》说,这次运动的重点,是整党内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不到当权派中去找,难道能到炊事员、作业员中去找吗?”杨的态度引起党组织的围剿,“抓反革命的大字报铺天盖地。点我们实习队的名,说我们实习队里有反革命,说我们攻击党委,要搞垮党委……”〔18〕

  杨道远头上压着“反革命”帽子从实习地回到学校,系党委马上找他谈话,要他把矛头对准他所在的学生党支部,揭发批判其他几个支部委员的问题。他知道,这些人“有很好的个人经历,有实际经验,有组织活动能力,在学校里都比较活跃,对于系领导、政治辅导员的话不那么迷信,工作中表现出很强的独立性,领导就觉得他们不听话,运动来了就想整整他们,发动群众揭发他们,称三个支委是‘三家村’”。〔19〕他去找工作组反映自己的看法,直言靠整群众不可能搞好文化革命运动,但招来的却是孤立、排斥和打击。

  杨道远终于带头成立了造反派红卫兵队伍,他把自己走上造反之路称为“逼上梁山”,这表现了一种无奈,但说的倒很准确。没有什么人一开始就存心要与党组织对立和决裂,多数人一直生长在体制内,是组织容不下他们那一点点独立思考而把他们推了出去——其实说独立思考真是过甚其词,他们只不过不像别人那样俯首帖耳,习惯听命于顶头上司而已。文革区别于以往运动之处在于,决定人们思想和行动的信息源不是一个而是两个,这次,杨道远选择的信息源不是历次政治运动中的那一个——本单位的党组织,他接收的信息来源于远方的北京,来源于党中央和毛主席,他认为这是更权威的信息源。

  当然,政治运动中不把矛头对准群众,没有动辄就拿弱势群体开刀的习惯,是一种难得的优点,也是造反派突出的特点。当周伦佐在《“文革”造反派真相》中大谈“造反运动的直接正义性”时,他的断言是有经验事实根据的。文革之后,关于走资派、造反派、保守派的价值判断有很大的改变,甚至颠倒,但那些在运动中整人的人,特别是整一般群众的人,揭发批判和告密的人,还是不能把当年“听党组织的话、保卫党”所干的事情拿到台面上来说。另外一种值得注意和议论的现象是,尽管“造反派”一词在官方的语汇中已经带极度的贬义,但多数前造反派对于自己在文革中的身份并不刻意回避,而造反派首领撰写回忆录的更是数不胜数。在电视和其他视频节目中亮相的也是前造反派,虽然有挨整的经历,但谈起往事却毫无羞愧,相反,要在采访节目或其他视频作品中发现前保守派或血统论红卫兵的身影却是难上加难,偶有一两例,人们看到的居然只是他们的背影!为什么这一类人不敢面对镜头从而面对自己的同胞,面对世界,而那些被贬抑甚至被判刑的人却能够坦然地甚至自豪地讲述自己的过去,这是令人深思的。

                       ◇ 造反派在文革中干了些什么?

  我们以杨道远、他的战友和他的组织为例,来看看造反派在文革中干了些什么。

  造反组织成立初期,主要干的事情是抵制当地党委的镇压,与他们的压制群众的“资产阶级反动路线”进行斗争。这包括参与南下学生在省委的静坐绝食,反抗本院文革委员会的歧视和压制,维护自己得到《毛泽东选集》的权利,与保守派红卫兵组织“大专兵”辩论,澄清对方的污蔑和攻击(“怀疑共产党”“要推翻共产党”),阻止院文革转移整群众的黑材料,等等。

  湖北的造反派还发动了封闭《湖北日报》,把湖北省原第一号当权派王任重从广州揪回武汉的斗争,这些行为放在文革之前纯属大逆不道,是“反革命行为”,但在文革中,由于得到中央的支持,被认为是革命行动,并且取得了胜利。造反派在这些斗争中有恃无恐,是因为他们攻击的对象执行了“与毛主席为代表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相对抗的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在1967年年初,武汉各造反派组织还联合成立“抓革命、促生产”指挥部,防止生产瘫痪,保证运动顺利进行。

  1967年1月,在毛泽东的部署和中央的号令下,文革进入了“联合、夺权”阶段,这时武汉的造反派发生分裂,一部分组织在1月26日宣布夺了武汉市委的权,那些被排斥在外的组织发表声明宣布夺权无效。2月8日,杨道远所在的“二司”等12个组织在《长江日报》发表声明,批评夺权为“形左实右的假夺权”,造成造反派的公开分裂和对立。2月中旬,武汉军区正式表态,宣布“二八声明”为毒草,对这一派群众组织压制和镇压。从3月中旬起,军队对这部分造反派进行大抓捕。直到4月初《人民日报》发表社论,造反派重整旗鼓,“反击逆流”。

  1967年5月中旬,保守派组织“百万雄师”成立,从此,造反派和保守派之间冲突不断、武斗不断。直至震惊全国的“七二〇事件”爆发之后,武汉军区的做法被彻底否定,造反派得到平反、恢复和发展。

  1967年夏季之后,形势对于造反派来说一派大好,“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节节胜利。年底,武汉地区红卫兵代表大会成立,杨道远当选为主任;19682月,湖北省革命委员会成立,杨道远是常委和副主任。但是,好景不长,杨道远没当几天的官,日子就越来越难过。1968年夏,毛泽东宣布“现在是轮到小将犯错误的时候了”,与此同时全国展开“清理阶级队伍”运动,一度风光的造反派开始受到清算。196910月,参加没有人身自由、只能做检讨的学习班;年底,参加北京学习班,被迫检查交代;19708月,大学生分配工作,去到江西。1971年,被人带回武汉,隔离审查,然后在全省游斗,被关押至1983年。

  追踪杨道远等人在文化大革命中的活动轨迹,可以总结出造反派文革活动的一般情况:运动初期(大致到19668月)和运动后期(大致从1968年秋季开始)挨整,真正算得上从事造反活动的时间基本上是两年。在这两年中,他们干的事大体是这么几项:第一,反抗和批判各级党委(学校党委、市委、省委以及工作组)的压制;第二,与保守派斗争;第三,与造反派中其他组织斗争;第四,受到军队的压制并在艰苦的条件下进行抗争。这种种斗争,其动力和指导思想,都是“捍卫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他们的斗争取得胜利,完全是因为毛泽东的党中央的表态支持。

  杨小凯(即文革中著名大字报“中国向何处去?”的作者杨曦光)认为造反派反对的是中国共产党:“文革中积极造反的人都是市民中对共产党不满的人”,“共产党官僚十七年来干的所有事都受到市民的清算。”〔20〕从杨道远的造反活动轨迹看,我们不能得出这样的结论。诚然,文革中造反派冲击了大大小小的共产党官僚,但他们并没有想要去改变现存的社会和政治制度,相反,他们冲击党官僚,理由就是毛泽东不满意这些人,他们做的事情不利于维护和巩固这个制度。

  文化革命中也有极少数先知先觉者对现存制度发出质疑和批评,比如广东写出大字报《关于社会主义民主与法制》的李一哲,但他们的思想远远超出了造反派的范围,他们被官方打成反革命,而造反派则急于附和、追随官方,声讨那些“反革命”。这样的人往往也有一个造反派的身份,这使得所有的造反派组织以加倍的热情批判他们,唯恐与他们划不清界线。杨道远在本书中就提到一个武汉的大学生鲁礼安,用杨的话说觉得他有很多话很出格,杨一直注意叫自己人与他保持距离,不要有任何组织关系。〔21〕唯一值得指出的是,他们的观点易于在一些造反派中间,而不是在保守派那里引起共鸣和传播。

                       ◇ 造反派对文革的认识和评价

  从《奉献》一书可以看出,杨道远对于毛泽东发动和领导的文化大革命,至今都是拥护和怀念的,他的最大遗憾是文革没有成功。对于文革,他完全重复当年的一套,什么“无产阶级专政条件下的继续革命”,“第三个里程碑”,曾经投身于中共革命的党政官员“从民主派变成走资派”,等等。近半个世纪中国社会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化,中国社会思想发生的根本性变化,对杨道远没有产生影响,或者这么说更正确:一切巨大变化都没有促使他重新思考,一切变化只是证明了文化大革命正确,证明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英明预见。

  杨道远代表了一个极端,也有人随时代的变化而变化。

  蒯大富是文革中大学生造反派的另一种代表,他对毛泽东发动文革有肯定和赞扬,也有批评,有感情上的留恋,也有理性分析。他认为毛泽东反对腐败和特权,提出整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是非常英明的,但他建立清正廉明社会制度的理想却有赖于他个人的集权领导,这是一个悖论;他主张造反有理,似乎是以真理为标准,但他不允许对他本人造反,这是矛盾的;他支持群众起来攻击领导,但没有严格的法治,势必出现暴民政治。〔22〕

  四川的造反派学生头领蔡文斌其文革经历和地位与杨道远相当(也曾任省革委会副主任),他可能是与杨对立的另一个极端,他全面否定文革,否定毛泽东,毫不留恋文革的“大民主”之类的东西,肯定自由民主等普世价值,把争取宪政民主作为自己余生的奋斗目标。

  应该指出,对于造反派中的多数而言,发生了一个从狂热地拥护毛泽东、拥护文革,经过怀疑、反思到程度不同地反感和反对毛泽东和文革的转变,而且这个转变不是发生在文革结束官方否定文革之后,而是发生在文革之中,最初的怀疑(以种种“想不通”的形式出现)可以追溯到早至1966年,高潮是1972年的林彪事件发生之后,而形成强大的潮流并在社会上得到明确表达,是在1976年的天安门事件中。

  这时,各阶层的不同利益要求已经不约而同地交合在一起,共同形成了与毛及其极端派渐渐远离,而与刘、周、邓政治倾向日益亲近的大趋向。人们实现自身利益的现实取向会随着具体处境的改变而发生变化。造反派中的大多数人眼见1969年革委会建立后的社会状况甚至不如自己所反对的“文革”前,早已对毛泽东的“文化大革命”失去信任,转而倾向于邓小平恢复秩序和发展生产的路线。这和法国大革命后期广大民众因对动乱和杀戮产生厌恶而不惜欢迎拿破仑以武力和帝制恢复秩序的心理几乎一样。毛自然想不到,自己再次寄以厚望的造反派,绝大多数已经成为首都和全国各地“悼周拥邓批毛”浩浩人潮中的排头浪,正高呼着“打倒封建法西斯专制”的口号,将矛头转向自己。

  看不到人心转变大势的,不只是毛泽东为首的极端派,还有原造反派中的少数人。〔23〕

  杨道远属于少数没有看到人心转变大势的人,对他而言也许情有可原。从1960(?)年代末起,他一直生活在受审查、受批斗,被隔离、被关押的状态,感受到的只是武汉党政军官员的报复打击。在商品大潮中他一度尝试下海但遭到失败,不像蒯大富、蔡文斌和其他一些前造反派头目,在商品经济条件下利用自己的能力和人脉关系,或者发了财,或者至少能维持体面的物质生活,在政治上的整治不能逃脱时毕竟还从市场经济那里找到了一条生路。

  杨道远和其他原造反派积极分子坚持自己的文革信念,还有更为深刻、复杂的原因。

  1970年代末和1980年代初,是否定文革的高峰期,那时,否定和批判文革是占统治地位的“政治正确”思潮,为文革说话的人销声匿迹。遇罗克的遭遇,张志新的惨剧都见诸官方报刊,对文革的揭露和声讨,大量平反冤假错案,为右派改正、地主富农摘帽,恢复高考招生等一系列措施,让人感到中国正进入一个万象更新的时期。前造反派中爱读书、好思考的人对于民主、自由、法治、权力制衡、竞选等理念从以前的批判转为欣赏和争取,正如西方文革研究者约瑟夫所指出的:“政治变革的一些最紧急和有说服力的要求出自以前的红卫兵,特别是出自那些有幸完成良好教育的人。他们现在在运动的前线为中国民主事业作先锋,不论在国内还是在国外。”〔24〕

  但是,从1990年代开始,随着贪腐的严重和不公正的加剧,信心和希望被抱怨和谴责取代,对于前造反派和“革命群众”,文革中节日般的扬眉吐气与被下岗的黯淡现实相对照,对文革怀念和呼唤的情绪慢慢地滋长。才十几年不到,“文化大革命”一词的含义已经从负面转变为正面。

  毛泽东的文革理论虽然被林彪和几个笔杆子吹捧上了天,但实际上支离破碎,不能自圆其说。比如对于文革的对象这个重大问题,毛说,“搞社会主义革命,不知道资产阶级在哪里?就在共产党内,走资产主义道路当权派。”人们通过正确的政治原则进行逻辑代换得到的说法是:要在没有私有制的中国发现资产阶级太困难,原来他们潜伏在无产阶级的先锋队共产党里面。这哪里是文革理论,完全是一派热昏的胡话。但是从1990年代起,由于市场经济的发育,文革中原来荒谬的等式“当权派=走资派”不再显得荒谬,对于一些不满现实而又经历过文革的人来说,毛的胡言乱语根本就是先见之明!杨道远死抱着文革理念不放,因为他对照目前中国的现实,认定自己守奉的是传世真经。

  杨道远的情况不是个别的,对于前造反派、造反派骨干和造反派首领,杨道远很有代表性。他们经历了一场巨大的悲剧,他们的个人命运、个人生活也因为积极投入文革而非常不幸。但是,不论是对于国家和社会,还是对于个人,他们都没有认识到悲剧的根源。包括杨道远在内的湖北造反派,大致是从1969年年中开始倒霉的,这时距毛泽东逝世还有7年多,他们只敢把反攻倒算和迫害的账算到湖北党政军官员头上,而回避这样一个问题:当地官员的所作所为难道不是有中央文件和中央精神为依据吗?他们认为听任当地官员报复造反派是毛泽东不得已对复旧派官员的妥协,那么可以问:这难道不是发生在“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取得全面胜利”之后吗?当初“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和“白色恐怖”何其猖狂,毛主席不是能力挽狂澜,带领造反派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吗?他们逃避这个尖锐的问题:整造反派,到底有没有毛泽东的份?

  当然,承认被利用和被抛弃,是困难的。否定文革,否定毛,也就是否定自己,否定自己在文革中达到的人生高峰体验。

  只有找到悲剧之源,才能防止悲剧再次发生。敢不敢否定毛,这是能否找到悲剧根源的关键,对国家和个人都是如此。

注释:

1,杨道远:《奉献》,页418,香港,中国文化传播出版社,2010年。

2,周伦佐:《“文革”造反派真相》,页26、109,香港,田园书屋,2006年。

3,杨小凯:“六四省悟:为文革造反派翻案”,《中国之春》,1990年8月号,页42。

4,徐友渔:“关于‘两个文革’说”,《中国研究》,东京,1996年,8月号,页14—15。

5,《奉献》,页35、64。

6,李逊:《革命造反年代——上海文革运动史稿I》,页377、378,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2015年。

7,华林山:“文革期间群众性对立派系成因”,载于刘青峰编:《文化大革命:史实与研究》,页193,中文大学出版社,1996年。

8,《奉献》,页34。

9,《奉献》,页51。

10,《革命造反年代——上海文革运动史稿I》,页278。

11,《奉献》,页40、41。

12,见徐海亮:“社会视野下的初期武汉文革”,载于宋永毅主编:《文革五十周年——毛泽东遗产和当代中国》(下),页262,明镜出版社,2016年。

13,《奉献》,页34-35。

14,《奉献》,页52、53。

15,《奉献》,页53。

16,《奉献》,页58。

17,《奉献》,页20。

18,《奉献》,页22。

19,《奉献》,页23。

20,杨小凯:“六四省悟:为文革造反派翻案”,《中国之春》,1990年8月号,页43页。

21,《奉献》,页292-293。

22,蒯大富:“潮起潮落”,载于米鹤都主编:《回忆与反思 红卫兵时代风云人物——口述历史之一》,页386—387,香港,中国书局有限公司,2011年。

23,《“文革”造反派真相》,页219。

24,William AJoseph,“Foreword” to Gao Yuans Born RedA Chronicle of the Cultural Revolution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87,Pxxix

□ 来源:《中华学人文革论文集(四)》,启之主编,美国华忆出版社,2019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