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February 3, 2010

易中天﹕不要问我为什么来

戴開元按﹕

此文代表易中天對美國政治體制、文革、秦始皇等的看法。

重視結果固然有道理,但在不少場合,我們不能不考慮行為者的動機。

動機是一個非常重要而且很難弄清的問題。汽車司機開車壓死了人,他是有意壓死還是無意(過失)殺人,其刑罰大相徑庭。警方尋找犯罪嫌疑人,動機分析就是一種重要的破案手段。

在政治領域,政客做事的動機,會強烈影響選民對他們的看法。例如毛澤東發動文革,究竟是為了「防止資本主義復闢」,還是擔心他死後,「中國的赫魯曉夫」上台,像赫魯曉夫對待斯大林那樣對待他?對毛澤東此一動機的判斷,極大地影響著人們對毛澤東及其文革的看法和評價。

商業領域亦不可忽視動機。豐田最近大規模召回油門踏板存在問題的汽車,辛辛那提一對夫婦訴訟索賠,理由之一就是他們認為豐田「故意隱瞞」。

當然,對他人動機的判斷始終是一種猜測,不可能得到證實。即使你猜對了,對方可以矢口否認。

也許有一天,科學家會發明一種儀器,可以準確無誤地判斷任何人的動機和其他心理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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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问我为什么来
──答刘仰先生

有一句话,看来还得反复讲,这就是“不问动机”。

有此感觉,是读了刘仰先生批评拙著《费城风云》的文章。我这本书,副标题是《美国宪法的诞生和我们的反思》,广西师大出版社2008年版。感谢刘仰先生能够耐心地读了。遗憾的是,读得马虎了一点,批评就难免硬伤。比如,他说我在费城制宪会议会址“看到了日出的油画”,可惜“这幅日出油画是后人加上去的”。由此他得出结论,富兰克林站在画前充满哲理的话,也是子虚乌有,属于“描写革命成功后的习惯性标准写作”。这就完全搞错了。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刘仰先生,富兰克林的话是真的,日出图也是真的。只不过,不是油画,也没挂在墙上。是什么呢?是浮雕,刻在主席坐的那把椅子的椅背上,而且也不是“后人加上去的”。所以,这里面并没有什么“徒增粉饰美化的虚假”。

好在这是枝节问题,无关宏旨。成问题的是他对制宪动机的追问。刘仰先生说,当初制定美国宪法的人,为什么要对政府的权力“严防死守”?就因为那些制宪代表,大多是有身份、有地位、有巨额财产的社会精英。他们对权力防范的潜意识,是防止权力侵犯他们的个人财产,这才“防官如防贼”。对此,刘仰先生还打了一个非常漂亮的比方──只不过大资本怕大管家偷钱而已。

这个判断,我个人认为基本准确。这个比喻,就更是妙不可言,精彩之极,让人忍不住拍案叫好。正是如此,正是如此啊!我甚至还可以补充一句:就连他们制定宪法、建立合众国政府的动机,也不崇高。是什么呢?是独立战争时他们借出去的“国债”,收不回来。没有一个“合众国政府”,谁来还钱呢?这就要有联邦政府。要有联邦政府,又先要有联邦宪法。这才不得不坐下来开会,讨价还价。如此而已。

然而,恰恰正是这并不崇高的动机,却造就了人类历史上第一部成文的宪法。美国,也成了当时世界上“最像共和国的共和国”。请问,这又怎么说?还有,制宪代表“防官如防贼”的动机,固然不过“大资本怕大管家偷钱”。但其结果,却是这位“大管家”甭管想偷谁的钱,都不容易。大资本的钱保住了,小资本、老百姓的也保住了,不好吗?

可见,动机不纯,未必结果不好。

当然,这里面不是没有问题。比方说,小资本、老百姓的钱,也只是保住了不被“大管家”偷。能不能保住不被“大资本”偷,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美国的开发商,是不敢也不会逼得拆迁户自焚的。这就至少保证了“不最坏”。至于“最好”,全世界没有。

反过来看咱们。比如焚书坑儒,李斯当年怎么跟秦始皇说的?李斯说,先前的天下,之所以战乱不止,就因为有民间思想(私学)。民间七嘴八舌,则天下四分五裂。因此,为了帝国的长治久安,天下的安定团结,必须消灭民间思想,把人心都统一到官方思想上来。这动机,比美国的制宪代表“崇高”吧?结果怎么样呢?不说大家都知道。

再比如,文化大革命,动机怎么样?理想又如何?芙蓉国里尽朝晖,六亿神州尽舜尧,好极了!结果呢?也不用说了吧?

其实,就连希特勒、本•拉登、波尔布特,动机如何,都很难说。你去问他们,肯定满嘴“崇高圣洁”,反正不会是“大资本怕大管家偷钱”。所以,不要问动机。你不要问他为什么,你只要问他干什么,也只要看他干得对不对。硬要问动机,许多事情都经不住问。比如刘仰先生参与写作的某书,不就是某个书商忽悠出来的吗?那位书商,我可是太了解他了。如果我们也来如此这般地妄测一下动机,刘仰先生会做何感想呢?还有,刘仰先生写这博文,当然是为了讨论问题,但如果被说成趁机炒作,又会做何感想呢?

实际上,动机与结果,有四种关系,四种可能:动机结果都好,这个大家都喜欢;动机结果都不好,这个大家都反对;动机好结果不好,只能表示遗憾;动机不好结果不坏,这个可以接受。选择取舍之间,更重要的,岂非结果?

所以,真正需要我们思考的,是为什么不纯的动机,有时会有不坏的结果;看起来或者实际上“崇高”的动机,却可能弄出最坏的结果来。这里面的玄机,究竟在哪里呢?

这就只能“从长计议”了。

附记:去年年底,我接受《精品阅读》主编老愚的采访,简单谈了谈“道德沙尘暴与国民性问题”(见该刊2010年1 月1 日第一期,也见新浪博客)。1月15日,该刊第二期又刊出刘仰先生的批评和我的简单回应。我表示,刘仰先生提出的是“真问题”,但不妨“从长计议”。1月16日,刘仰先生贴出博文,问我“真问题有没有真答案”。如果有,能不能快一点。刘仰先生忧国忧民,其心可嘉。但心急吃不得热豆腐,治本还得先把脉,可不就得“从长计议”?不过,我倒是愿意先回应他对《费城风云》的批评,以为后续之前导。为什么?因为牵涉到思想方法问题。方法和程序如无共识,则无异于鸡同鸭讲。后面的讨论,也就没有意义。故有此文。

(易中天新浪博客,载于2010年2月1日《精品阅读》第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