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November 29, 2015

华生:中国转型关头的真实挑战

(2015-11-27,共识网)
        摘要   决定中国下一步向什么地方变化的关键因素,我觉得在某种意义上还是经济。因为经济会制约我们社会和政治的走向。中国正面临着各方面的矛盾和冲突,稍有处理不慎,就可能进入经济发展的滑坡和停滞期,这个危险是存在的。
  共识网编者按:10月中,共识传媒与日本笹川日中友好基金会联合举办了一场日中有识之士的对话,主题为:“中国现状与课题”。
  本文为华生教授的发言全文。
  
      左右中国未来发展的,是经济问题
  
各位下午好!非常高兴有机会来交流,我下面主要讲讲中国的经济。中国这三十多年来,它最大的变化就是经济上的变化。35年前,中国是一个极其落后、贫穷的发展中国家,但现在已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知识分子喜欢和重视的公民社会的发展,其实都是经济变化的结果,是因为有多种私营经济、合资经济的发展,所以才给多元社会提供了经济和社会的基础。所以,决定中国下一步向什么地方变化的关键因素,我觉得在某种意义上还是经济。因为经济会制约我们社会和政治的走向。当年改革开放,也是因为经济的压力。那时稍微打开国门一看,我们才发现中国跟世界落后得太远了。如果当年的中国经济,能有今天的一半好,那就不太可能有中国的改革开放了。所以,下一步左右中国发展的,从根本上来说,恐怕还是经济问题。历史地看,强大的权力基本上可以做到它想做的一切,但它有一件事情解决不了,就是经济。毛泽东当年在中国这个土地上,可以说是想干什么都可以干成,但是他最失败的地方就是经济。1958年大跃进时,他本来是想创造经济奇迹的,但没有成功,所以后来转到了政治方面去。以至到1970年代末,中国大多数农村人口还在贫困线以下,好多亿人没解决温饱问题。当时周恩来总理陪外宾去延安,看到老乡们的日子过得和几十年前一样穷,禁不住自责落泪。现在中国有一些年轻人,享受着改革开放的经济自由和小康生活,却非要美化当年计划经济和阶级斗争时代的日子,可以说是非常愚昧无知的
  中国经济现在确实面临着非常大的挑战。说这个话,好像没有什么力量,因为中国经济这二三十年来一直都存在挑战,在每个阶段上外界一直都有不同的声音。如果说过去所谓的挑战基本上是假老虎、纸老虎,那这次的挑战,我个人的判断是真老虎,是真正的挑战

  改革开放三十年,中国经济得益于三个红利

  在过去这三十多年当中,中国经济的发展主要得益于几个主要的推动力,或者说是红利。我正好参与了80年代中国整个改革的过程,中国80年代的成功主要是靠改革的红利,就是打破了原来对人全方位的控制,给了人以经济自由和人身自由。实际上,中国农村改革的最大意义,不是把土地从集体的耕种变成家庭的耕种,因为这对当时粮食产量的增加,客观上说是有限的,几年总共增加了大约30%。那它真正的意义在什么地方?在于把农民的人身和时间给解放了。农民仍然种他原来那点地,过去一年365天几乎天天要劳作。我当年在农村当过生产队队长,我的一个任务就是天还没亮就叫每家的主妇开始做饭,然后叫大家一起下田干活。后来农民自己承包土地了,我又到农村走了一圈,他们夸张的说法是,一年干农活只要九天就够了。当然,他们说这个是太夸张了一点,但是反正一两个月都不到就足够了。所以,改革真正解放的是人。这些人去干什么呢?最初就是市场上什么东西缺,他们就去生产什么。最初是多种经营,主要是油料、各种经济作物、蔬菜。从1980年到85年,中国粮食增长了30%,但是油料、各种经济作物、副产品的产量,增加了几倍、几十倍。当年我在干活的时候,一顿饭需要吃一斤多米,特别是在农忙的时候,只有吃这么多才能吃饱,因为那时候见不到一滴油,而现在因为油多了肉多了,一个人只需要吃二两三两米就能吃饱了。所以,当年的变革,最大的意义就是解决了人身自由,农民从土地上解放出来了,先是搞多种经营,接着搞乡镇企业,再后来到城市打工,为后来的工业化提供了大量的廉价劳动力。 1990年代,中国开始享受人口红利,大量的农民工由于改革解放出来以后进入城市,所以现在中国工人阶级的主体实际上是农民工,特别是蓝领工人,都是农民。进入21世纪,最大的红利是世贸的红利,中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融入国际体系,成了世界的工厂。回过头来看这三十多年中国经济的发展,我觉得主要是靠这三个力量在推动。但是,今天这三个推动力都开始衰竭了。

      中国现在遇到了一些很困难的核心问题

  中国改革现在遇到了一些很困难的核心问题,包括国有企业问题。我们过去用股份制、混合所有制在发展,但是我们没有回答最关键的一个问题,这些企业最后由谁来控制?用中国的老话来讲,就是官营还是民营?这样,我们在企业改革,企业在进一步发挥它的作用方面,就遇到了一个瓶颈。
  另外就是土地制度改革,集体所有的土地让农民家庭经营的制度,在过去起了重大作用,既解放了农民又抑制了土地兼并,所以中国现在有了世界上最平均的土地制度,中国农民千百年来的理想,在今天实现了。但是农业发展到今天这一步了,光靠这个不够了。我最近到北大荒去看了一下,因为现代农业技术和机械水平,一家人可以种几百亩地,但我们的现实是,一家平均只有几亩地可种。这个时候,就不单是一个积极性问题,用马克思主义的传统术语来说,我们的问题是生产关系不适应生产力。要解决这个问题,就需要在土地制度和户籍制度上做重大变化。但这个问题进一步被复杂化了,由于城市化的发展,有相当一部分土地要为城市所用,为城市所用的土地会大幅度升值。前两年,我一直在研究日本经验,我觉得日本社会当时在这方面做得比较好在城市化过程当中,作为一个落后的发展中国家,一个非常大的危险就是它在现代化过程当中,也就是城市化的过程当中,离开农村的农民不能融入城市化进程,不能分享城市不断升值的土地权利,出现巨大的财富不平等,从而出现社会对抗和混乱。在发展中国家,不管是采用社会主义体制,还是采用资本主义体制,都会遇到这个重大挑战。但日本在这方面处理得比较好,韩国处理得也不错,可是在中国,这个问题很大。我们现在的财富特别是家庭住宅资产的不平等,在世界上大国当中,是排在最前面的。财富不平等可以有不同的解决办法,当然一时最容易得到老百姓支持的,是共产主义的解决办法,平均分配。我们都知道这也是最危险的,但在中国这可是有传统的,我们有几千年来周期性均贫富的历史传统,还有马克思主义进来以后的革命传统。所以,如何抑制贫富差距又不是平均主义,这对中国是个巨大的挑战。

      中国的变革,要同时解决三个问题

  中国的变革,要同时解决三个问题。第一,要从苏联那个计划体制转到市场化的体制上来。这三十多年来,我们一直在做这个努力,取得了相当大的成功,所以才有今天这些变化。第二,要从农业社会变成现代社会。这个现代社会的特征是什么呢?是城市社会,大多数人都在城里,农村社会向城市社会过渡,这个路我们现在刚走了一半。在名义上,我们的城市人口现在是54%左右,但是这包括了在城市里打工的农民。如果把这部分农民剔除了以后,现在我们的城市人口只有百分之三十六七,低于世界平均水平十多个点。与日本、韩国的百分之九十几以上更没法比了。按照中国现在的人均GDP的发展水平,中国现在的城市化水平应该是60%-65%左右,所以这是我们一个重大的挑战。我们现在的农民,农村的主要劳动力,都在城市和农村之间漂移,这既是重大的经济问题,也是重大的社会问题和政治问题。第三,我们要从一个革命政治转变成治理政治,也就是正常治理社会的政治。我们之所以有改革开放,就是因为我们把革命推到了极端,一直推到了文化大革命,狠斗私字一闪念,你头脑里面有一个自私的想法,也要被批斗。我们要把那种革命政治,向治理政治转变,但直到现在,我们仍然没有转变过来
  我们现在面临着非常巨大的挑战,但对于这些关键性的问题,我们从上到下,每个人的认识不一样。这种不一样,不是说领导跟下面群众意见不一样,而是领导和领导的意见不一样,群众和群众的意见也不一样。比如国企问题,究竟怎么去治理?从上层到下层社会,意见都不一样,你都可以找出针锋相对的两种相反意见。再比如说,农业社会向城市社会的转化,这个问题牵扯到很多人的利益,对城市人的利益会是很大的冲击,对政治也有冲击。我们这个政治体制管理一个农业社会比较好,中国几千年来的皇权专制制度就是以农业社会为基础的,要以城市社会为基础,这就不太适应的,不好办。这个怎么转变?很困难。然后是第三个问题,从革命政治转向治理政治,怎么转?治理政治应该是什么样的?还是跟革命政治一样吗?合法性的来源完全相同吗?权力的分配还是原来的格局路数吗?要做什么改变?怎样才能改变?这些问题我们还都没回答。
  总而言之,经济问题是很实在的,不是靠不接地气的说辞和新概念就能解决的。中国经济下一步向何处发展,取决于我们如何应对上述三个转变的挑战。谢谢大家!
  主持人:谢谢华生老师,六位讲师的报告到此结束。各位讲师请上台进行现场交流。
      稍有不慎,中国经济就可能进入停滞期和滑坡期
  主持人:谢谢周老师。下面请华生院长,有请!
  华生:我来回答一下问我的这几个问题。一个是说,现在经济下行只是短暂的现象,还是长期趋势?另外一个是对中国经济数字表示的怀疑,以及亚投行问题。
  中国经济的下行,我个人的看法是,这不是偶然的,而是一种趋势性的变化。刚才我的讲话也说得很清楚,我们现在确实面临着跟原来不同的挑战,原来的高速增长不太可能再维持。今后会是什么情况?我觉得有两种可能,一种就是经济发展速度会进一步下降,到一个比较低的速度上去;另一种情况是中国经济,还可以在今后若干年内,保持一个比较快的增长。国内经济学界也有这两种不同的观点。我个人认为,中国今后继续保持较快增长速度的潜在可能性是存在的。很多人爱拿中国现状跟80年代初期的日本做比较,说中国的增长结束了,就像日本在80年代末,下面会进入二十年的停滞期。这个观点我是不同意的,原因是中国和日本处在不同发展阶段。80年代的时候,日本已经完成了城市化、工业化,人均收入水平已经很高,已经进入了发达国家的收入水平。而中国现在还在城市化的半途当中,人均收入水平还很低,不过是7000美元而已。如果人民币贬值,用美元表达的GDP还会受到影响。所以,相对于80年代的日本来说,中国的发展水平低得多。在这个阶段上,还可以有相对较快的增长速度。但是这个速度能不能够实现,取决于我们能不能够应对现在面临的挑战。如果我们应对得好,经过经济短暂下滑以后,能够停下来,进入一个中国政府希望的新常态,也就是一个中速增长的经济状态。但如果处理得不好,就不一定能够实现这一点。中国正面临着各方面的矛盾和冲突,稍有处理不慎,就可能进入经济发展的滑坡和停滞期,这个危险是存在的。
      国家统计局公布的数据是真实的吗?
  第二,对于中国公布的经济增长数字的真实性问题,不同的人可以有不同的看法。我觉得中国国家统计局公布的数字显然是一个重要的数据,但是我作为一个经济学家,我不会完全使用一个数据,我会使用多个数据来判断,因为大家知道GDP的增长不是一个直接统计出来的指标,是有各种计算处理的。刚才那位先生提到的克强指数,用货运量、发电量等来衡量,当然这是一个比较直观的指标,但这个指标也不是绝对的,比如用电量来说,服务业比重增加了,工业比重下降了,发电量需要增加得不是那么快,但是你不能说经济增长慢了,因为服务业和工业特别是重工业所消耗的电能是不一样的。所以,我觉得要考虑多种指标。有人注意到中国政府的财政收入,有人更看重这个指标,这个指标我也很看重,因为其他指标有各种各样人为计算的方法,但财政收入是必须把钱交进来,这个统计比较直接。当然也有一种可能,你今年的任务完不成,让你提前交。但是今年交了,明年更交不出来了。当然,听说也有不少地方一边让你交,另一边再退还给你,搞数字游戏。所以,没有一个指标是绝对的。
  我觉得判断一个国家的经济可能要看多种指标,特别是在发展中国家,不仅仅是中国。所谓发展中国家的经济统计指标,它的科学性、可靠性,跟发达国家相比自然会存在一些距离。如果再加一些人为的因素,长官意志的因素,问题就更复杂了。不久前的印度改变GDP的计算方法,增长率大幅增加,也是引起了不少人质疑。
      亚投行不是为了解决中国的产能过剩问题
  最后还有一个问题是关于亚投行的。我觉得亚投行不是为了解决中国产能过剩的问题,而且也解决不了。亚投行不是中国的银行,亚投行要按照一套国际规则去治理,因此并不是帮助中国解决产能过剩的。我认为中国政府也没有傻到指望亚投行去解决自己的产能过剩问题,倒是我们提的“一带一路”有这方面的意思。中国政府也说得很清楚,我们要发展“一带一路”,其中一个考虑就是转移国内过剩的生产能力。当然这个能不能实现,有多少钱去实现,这都是问题。

  我觉得中国搞亚投行,主要还是对当代国际金融体系的一个反应,你也可以说是一个抗争。因为中国最初没有想搞亚投行,而是想在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世界银行当中增加自己的份额。但是,大家知道,因为美国的原因,他们迟迟不让中国以及其他一些国家进去。这个时候,我们只能退了,既然不让进,我们就自己来搞。反过来,自己搞了以后,可能会推动美国做点让步。所以,国际政治、国际金融有更多的复杂性。

Saturday, November 28, 2015

张博树:我们正在目睹一个“中国式病毒”肆虐时代的来临

——在中国研究院“中国式病毒”研讨会上的发言(2015920日)
    (《民主中国》2015-10-29)
     戴按:此文有几点讲得不准确或不完全准确。在毛时代,无论上层还是基层都存在腐败,尤其是到文革后期。我在合江工作时就看到,基层干部的权钱交易、权色交易现象相当普遍,当然,到邓小平时代。这类腐败的范围和程度得到极大的发展。西方民主社会也有这种现象,当然,其范围和程度远逊中国。“中国病毒”能征服全世界吗?这个问题与另一个问题类似:伊斯兰国能征服全世界否?我不能说毫无可能,但可能性很小。因为人的本性并不只是“恶”的成分,还有“善”的成分,而且人类还具有理性。
  
     中国研究院开张两三年了吧,意见分歧的时候居多,但今天好像是个例外,大家异口同声在夸奖何老板。说老实话,夸奖是应该的。你看,我也很认真,我也要夸奖,把何频的文章看了,还做了点笔记。我同意(冯)胜平的说法:极具思想力。思想力,在这里意味着有某种洞悉、洞察。何频是不是把它解释得很清楚了,那是另一回事,但是何频很敏锐、很尖锐地把这个问题提出来了。刚才好几位都提到,对这个现象大家都有所感悟,也都在琢磨,怎么来把这事说清楚?但是谁也没想到这个词:“中国病毒”。我不禁想起李慎之那篇《风雨苍黄五十年》,他说1949年参加“开国大典”时,特别激动,然后看到胡风的一句诗:“时间开始了”,觉得此诗特别贴切,但又心生嫉妒,这么好的诗怎么让他给提出来了?我们现在大概会有同样感觉:大家都在琢磨同一个问题,怎么“中国病毒”这么贴切的词让何频提出来了?(笑)
        我自己也在认真琢磨这个事。刚才有些讨论,说“中国病毒”哪儿来的?毛负的责任大,还是邓负的责任大?何频自己的文章里,讲到邓负的责任更大。我基本上赞成这个说法,因为当下所谓“中国病毒”,它指的是什么?最概括的回答就是:腐败在征服全世界!中国式腐败,党国体制之下的这样一种腐败,权钱交易,不但征服了中国人,而且在征服全世界。这当然是“中国病毒”的第一个显而易见的特征。那么这种党国体制下、中国式的权钱交易,这样一种腐败,什么时候形成的呢?什么背景下形成的呢?显然不是毛泽东时代,这是“文革”以后,改革开放年代,邓坚持了毛的专制独裁那一套,又放开了市场的潘多拉匣子,他把这两个东西结合起来了,有了这两个东西,才有了中国式权钱交易,才有了腐败蔓延,才有了孙立平讲的“社会溃败”。这个背景和逻辑应该说很清楚。毛泽东那个年代有没有责任呢?有责任。正是因为毛泽东把“斗私批修”,把乌托邦社会改造工程和道德禁欲主义推到了极端、推到了极致,才可能有后边的这样一种整个社会的大翻转,金钱的力量、物欲的力量以惊人的方式重新迸发出来,这个历史逻辑的连续性,是以反向的形式表现出来的。
       另外一个连续性链条就是我刚才说的:毛时代奠定的专制极权的政治体制,被邓全盘接受下来,一直到现在。没有监督的权力和市场经济结合起来,造成最野蛮的社会后果,这是中国今天这种权贵经济、道德堕落和腐败,社会溃败及其蔓延的基本背景。过去这类现象只是在中国国内,国人互相感染、互相中毒而已。改革开放、打开国门以后,和外国人的交往多了,做买卖的时候也多了,外国人跑到中国来,中国人跑到外国去,这个过程里,很自然,中国人会把国内那一套生意术也用在老外身上,且屡试不爽,同样有效。外国商人为了赚钱势必在中国式生意经面前就范,学会了“搞关系”,巴结中国官员。这个过程,用(罗)小朋的一个词,并非是说谁在主观、故意地如何如何,这是一个自然扩散的过程。把中国国内那些在我们看来是很龌龊、很低劣、很见不得阳光的做法,逐渐变成了一种国际间交往的潜规则。而老外过去大概没这个东西,但他们能够接受,能够心有灵犀,一点就通,这当然涉及刚才好几位都谈到的“人性”——胜平用了这个词,这个词在这儿需要进一步解释,因为人性内容很复杂,有正面的,也有负面的。我觉得要更准确概述的话,应该是:这样一种中国式的腐败,是利用并放大了人性中负面的、恶劣的东西。我在过去的写作中把这种负面人性归结为“生物性”,这不是一个生物学概念,而是哲学人类学概念,这里无法展开。简单说,正因为它是人性里边都有的,所以,不管是哪国人,接受起来并不困难。只不过在西方的法治经济范围内,这东西没有伸展空间,而在中国就不同了。所以这是一条。就是说,中国式腐败征服全世界,这个过程,我们可以把它理解是一种自然的、甚至是集体无意识的、但导致了重大后果的一个过程。
        用“中国式病毒”的扩散来形容这个过程,我觉得是相当贴切的。当然,如果我们把这个词的适用范围再扩大一下的话,那还有其他的现象。比如,中国政府的对外援助,往往被西方批评,你援助不讲规则,不讲底线,只要对自己有利,什么人、什么政府都支持。中国政府自己则美其名曰“我们真心帮助发展中国家,不附加任何政治条件”。中国不少老百姓大概也相信这个东西,他们不了解更多的情况嘛!而在西方,美国也好,欧洲国家也好,在对某一个发展中国家提供经济援助、进行经济合作时,是有一定政治条件的,比如说,你不能是一个过于专制的政府;我给你提供援助的话,会要求你在国内政治、社会方面,做某种改革。也就是说,他们把经济援助、经济合作和受援国的政治民主化进程,当作一个有联系的课题来处理。中国则不是这样,因为党国统治者自己就不赞成什么民主化,他自己就是拒绝民主化的。那么他这种援助除了地缘政治方面的考虑外,在客观上造成的结果往往是支持、加强了那些专制政体,反过来又使讲原则的西方在这些场合显得比较被动,比较尴尬。这是不是也是某种“中国式病毒”的扩散?我不知道何频原来的思路里是否包含这些东西,但我觉得如果我们做伸展性讨论的话,这些内容也可以列入。
        我们现在需要一个更准确一点的学术上的定义或者概念,来把这个东西抽象出来。我跟何频在短信交流时也涉及这个问题。到目前为止,你这个文章基本还是描述型的,还不能说是一个严格的学术意义上的定义。当然我也没想好。假如我们借鉴一下,西方现在有个词不是叫“软实力”嘛,一个国家除了硬实力以外还有软实力,指的是我不是靠武力,也不是靠国家强力,而是靠我的价值观、靠我的文化产品、精神产品所弘扬的那些东西,对其他国家的人民产生吸引,让你认同我,这叫作软实力。比如说美国大片、迪斯尼动画片,谈的都是非常普世价值的东西。不是光靠武力征服,而是靠一种道德的、价值观念的力量来征服你。这种软实力概念被认为是政治学上一个很重要的发展。
        以此作为参考,何频所讲的“中国式病毒”,其实也具有某种“软实力”的特征,只不过着力点正好相反:它也不是靠强力,而是靠吸引,但这种吸引,是利用人性中低级负面的东西,打进去,污染人类心灵、恶化人类交往。它确实行之有效,但从道德角度讲,效果完全相反,它在颠覆现存人类文明中那些最基本的原则。所以我们要把这种“软实力”加上一个定语,称为“恶的软实力”,“负能量软实力”。它是在放大人性中卑劣的东西,但确实对获得实际利益有帮助、有好处,显得特别“好用”,无论是在个体的、民间的场合,还是在国家的场合,这个东西似乎都无所不在。这是不是一种很可怕的现象呢?
        那么,“中国式病毒”和今天人们常讲的“中国模式”是个什么关系?在座的知道,我这段时间一直在琢磨“红色帝国”的问题。昨天在另外一个会上我还发挥了这么一种想法,没有写成文章,还在构思当中,就是,最近几年以来,特别是中共十八大以来,党国统治者在力图实现党国中兴、谋划内政外交新格局的过程中,正在形成一种新的架构,这个架构可以归结为党国政体和民族国家的结合,它可能具有世界史意义,体现了某种新的历史演进阶段。昨天那个会上,我曾把过去一百多年来人类政治的发展和文明演进,大体划分为五个阶段,我在这里再简单地概括一下:
        第一个阶段我指的是19世纪,那是一个在主权国家框架内,弱肉强食、社会达尔文主义“丛林法则”支配一切的世纪。那个年代,强调民族国家逻辑,认可帝国扩张的合理性。当然这个东西从1648年威斯特伐利亚条约签订、建立近代意义上的主权国家框架以来就有了,只不过在19世纪达到高潮,以至于直到今天的国际关系理论,很多所谓“现实主义”的主张和论证套路,还是建立在对这个原则基本认可的基础上。
        第二个阶段是20世纪的前半段:从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我把它称为“两战时代”。“两战时代”有两个特点:一个特点是出现了否定19世纪弱肉强食原则的新原则。它比较突出的代表,就是一战结束时美国总统威尔逊提出的14点和平倡议,那是一个体现康德主义精神的文件,强调用和平、理性的方式来处理各国间的争端,不应再诉诸武力,用拳头说话应该被历史所淘汰了。这个原则很具有超前性,甚至在美国国内都是很有争议的(威尔逊提出来以后,当时的美国国会并没有批准)。但是这个原则从后来的历史演进来看,具有极高价值和足够的历史深邃性。到了二战结束的时候,联合国的成立,在某种意义上是这一原则的体现,尽管还没有达到完全理想的状态。这是“两战时代”的正面结果。“两战时代”还有另外一个东西:出现了德国纳粹主义,意大利法西斯主义,苏联的斯大林主义,政治上它们都以极权主义著称,外交上都有某种扩张性。具体过程咱们就不说了,比较复杂。这是“两战时代”的特点。“两战”所以能够发生,其实还是19世纪那个社会达尔文主义逻辑的延续。直到二战结束、联合国建立,民族国家的扩张行为、弱肉强食行为才成为被人类共同体禁止的东西。
        第三阶段,就是战后了,人们一般称为“冷战时代”,从1945年二战结束,到1991年苏联解体。这段时间的特点,是意识形态冲突凸显。出现两大阵营,所谓资本主义阵营和社会主义阵营。苏联和中国当时秉承共产革命的逻辑,批判西方是资本主义。而在西方看来,苏联、中国都是红色极权主义。这种意识形态冲突,成为冷战时代的主要标志,而民族国家冲突,不能说没有,但是和意识形态冲突相比较,处于一个相对次要的地位。
        第四阶段,冷战后。整个前苏联东欧社会主义阵营统统瓦解了,除了中国一枝独秀,挺了下来,其它那些社会主义国家、红色专制政体,纷纷退出历史舞台。意识形态冲突似乎已经不存在了,所以才有福山的“历史终结论”,说民主已经取得胜利,今后再有什么冲突存在的话,大概就是文明之间的冲突了,比如基督教和伊斯兰教或佛教之间的冲突,是亨廷顿讲的那套东西。这是冷战后,从1991年到本世纪前10年吧,基本上是这么一个状态。换言之,无论以弱肉强食为基础的民族国家冲突,还是以“主义”为基础的意识形态冲突,似乎都已经退居幕后,不再是历史的主角。
        谁也没有想到的是,恰恰是在这段时间里,当年属于共产革命阵营一员的中国,它的掌权者虽然历经六四危机,非但没有倒台,反倒经过二十几年发展逐渐“崛起”,今天已然是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它在世界上的位置,已经和过去完全不一样了。特别是习近平上台以来,中国的内政外交均发生了、且还在发生着重大变化。内政方面,习政权一方面强力反贪腐,一方面强力反宪政,目的在实现“党国中兴”,可以说中国已经进入一个新极权主义时代。外交方面,则在全力谋划联俄制美的全球战略新格局,一个红色帝国正在崛起,它的根本特征,就是把民族国家的弱肉强食及扩张逻辑和党国政体的专制逻辑重新拾起来,并把二者结合在一起。谈到“扩张逻辑”,可能有人不同意,因为中国历史上从无主动向外扩张的传统,也缺乏此类冲动。这当然是事实。我所谓今日红色帝国的扩张,一方面是指在南中国海等地发生的事情,北京正在用武力威胁方式向争议方频频示强,它体现的是典型的19世纪传统;另一方面,这种扩张,更是红色帝国海外利益的扩张,因为今日中国的需求已经成为全球性的,它要从中东、北非、俄罗斯进口石油,从北美进口粮食,从拉美进口矿产品,中国的公司也在遥远的非洲、欧洲、拉丁美洲投资建厂做生意。中国需要保护这些海外利益,所以才要建设远洋海军。以上这些,似乎是民族国家性的,是基于民族国家发展的需要,但它同样基于党国政体的需要。我在最近写的一些文字中曾指出,党国外交的第一要务,是反颠覆、保政权,可以说,恰恰是这种政权和意识形态意义上的自保需求,成为打着民族国家旗号对外扩张的根本驱动。这与当年的纳粹德国、军国主义的日本完全不同,也和冷战时期的苏联完全不同。
        总之,我们正在目睹一个新时代的来临,中国的习式新极权主义,既要在内政方面实现党国中兴,又要在外交方面实现红色帝国的崛起,后者最根本的特征,就是把民族国家的逻辑和党国政体的逻辑结合起来。从世界演变史的角度看,这是不是一个新现象、乃至一个新时代呢?这样一种结合,在过去经历的4个历史阶段中似乎从未出现过,它本身已足以构成近代以来第五个历史时代的标志。若真的是如此,这对当今人类、对二战乃至冷战后所形成的人类文明规则,又意味着什么呢?
        我这么说,可能有些人不赞成,因为大家多是对党国政府持批评态度的,有些人甚至希望它尽快倒台。我个人也希望,中国的制度应该尽快发生积极方向的变化,实现民主化。但这只是一种愿望。作为研究者,我们现在要做的是分析,是客观、冷峻地看待今天中国的现实,这么一个现象恐怕得正视。
        在这个背景之下,我们再来看“中国式病毒”,可以获得更大的想象力和讨论空间。“中国式病毒”作为一种“恶的软实力”,或者称为红色帝国的一种力量,正在对这个世界产生巨大影响。不是一直有人在鼓吹“中国模式”吗?据说,党国的决策模式比西方更“有效率”,党国的“民主”也比西方的“选主”更高明;更根本的是,党国似乎证明了,一个专制政权是可以和一个开放经济并行不悖的,甚至正相关;更何况,党国的完美统治术,包括高超的媒体、互联网控制,迫使知识人就范的种种手段,让中产阶级既满足又恐惧的经济社会氛围,通过民生投入对底层民众的收买,国家主义情绪的鼓噪,军队的进一步党化,社会生活与艺术的“小时代”化,等等,都在造就一代代病态的、奴化(臣民化)的、精于计算的、老于世故乃至不知羞耻的人格,恰恰是这些东西,构成一个专制体制运行的基础。党国在所有这些方面的“成功”,不正在给全世界的那些威权政体提供“榜样”么?这个“中国式病毒”,真的是何其了得!它的潜能,来自于对负面人性的驾驭,也正因为此,它具有了某种征服世界的力量。
        何频贡献的价值,如果我们放到这个框架里来看的话,无论怎么讲都不算过分。当然这里头还有很多具体问题需要讨论、琢磨。另外也需要给它归纳出一些定义,这是从学术角度、学理角度看,至于说从行动角度,如何改变它,结束它,那是另一回事。


Wednesday, November 25, 2015

胡耀邦的历史意义:走出“党朝上国”

(维也纳大学东亚学院汉学系高级讲师夏白鸽英国《金融时报》中文网,2015-11-20)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这是中国古代诗人苏轼写下的名篇《赤壁怀古》中的开头一句,距今已有一千年。倘若从诗人描写的三国算起,也快两千年了。对中国而言,这近两千年中,大部分时间是家国分合,朝代更迭,循环往复。真正发生天翻地覆变化的,也不过一百多年的时间。期间又有多少风流人物被大浪淘尽。然而真正英名留存,具有历史意义的不多,胡耀邦是这不多中的一个。
        在纪念胡耀邦的文字中,很多记录的是他救国救民的业绩,也有不少是从党的角度出发。这些均符合当下中国的历史背景,合情合理。
        如果从党的角度考察,在一长列名单中,胡耀邦算得上是佼佼者,也称得上是叛逆者,有别于绝大部分中共领袖。其党内历史作用是:为国替党担责,为民给党纠错。不过这样的历史意义毕竟有限。
        如果从救国救民的角度考察,像胡耀邦这样既善良耿直、襟怀坦荡,又敢于担当、义无反顾的人着实不多,应立一块历史的丰碑。1989那场中国有史以来最声势浩大的民主运动因他而起,这块丰碑已实实在在地立在了中国人民心中。即便如此,历史意义也仍然受到一定局限。
       倘若把胡耀邦置于“大江东去”的浩瀚历史长河中去考察,结果,胡耀邦的历史意义便具有了里程碑的性质。不过笔者以为,胡耀邦是作为一个群体的代表而进入中国历史的里程碑意义的。也就是说,这块矗立于中国历史长河的里程碑上,雕刻着二十世纪晚期致力于中国改革的一个群体,胡耀邦是走在最前边的领头人。
        如果我们把中国历史的画卷展开,从“国家身份”角度看,中国大体经历了原始形态、“天朝上国”形成阶段、“天朝上国”持续阶段和“天朝上国”解体阶段。胡耀邦所处的历史阶段属于“天朝上国”持续解体的后期。他的历史意义正是在这一阶段体现了出来。要想说清这一点,必须从“改革开放”说起。

一、改革开放前的中国“国家身份”和国家生态环境

   改革开放是1978年推出的中国的基本国策。改革与开放实际上是一枚硬币的两个面,互为支撑,互为表里,互为映衬,缺了任何一面都会使它变得一文不值。也就是说,改革与开放具有统一性、相通性和共同性的特征。因此,无论是对内部的改革还是对内部、外部世界的开放,都必须首先建立在“国家身份”认同的基础上。因为改革也好,开发也好,针对的是国家制度,而不是某个组织的制度。
       从历史角度看,特别是针对中国现代化的转型,开放具有前瞻性、比较性、借鉴性的特征。开放本应是指在认同现代“国家身份”的基础上打开国门,对外部世界,同时也是对内部世界的整体性开放,促进不受限制的内外交流。特别是内心世界、意识形态领域的开放,通过理念和价值观、学术和技术等方面的交流,提供了向最好的方面(前瞻性)学习、比较、借鉴的基础,从而确定发展的方向。那种把开放仅仅理解为是经济领域的引进来、走出去的观点大错特错。与此相对立的是“闭关锁国”,即完全或有限地闭锁国门,官方可选择性地实施对外交往,但通过权力,控制、阻断包括民间在内的内外交流。当一个国家在非战争状态下采取闭关锁国政策时,说明这个国家在当时并不认同国际社会,甚至与国际社会为敌。中国现代化转型前和初期的状况正是如此。这在清季道光朝和咸丰朝表现的尤为明显。
       历史的经验证明,闭关锁国首先是内心世界的封闭,主要表现为心智(乔治·博瑞C. George Boeree)封闭。并不是人的心智达不到认识外部世界的能力,而是有意限定获取外部世界知识的范围,结果造成这方面知识无观察,无感受,更谈不上理解、判断、推理等应用能力。人类的心智能力基本相同。但在闭关锁国的国度,由于心智能力的运用被极大地限制,也确实容易造成某一代人的心智能力弱化。笔者称之为“井底之蛙”效应:当封锁的壁垒构筑的越高,看到的天空越小。而看到的外部世界越小,则封闭的内心世界越大。
        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时,世界上存在着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两个相互对立的国家集团,这使得加入了社会主义阵营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在建国之始就处于国门有限开启、对内基本封闭的有限闭关锁国状态。与苏联及大部分社会主义国家交恶之后,中国的国门便逐渐关闭了,对内部世界则采取了完全封闭的严厉措施,“里通外国”构成重罪,形成了对世界绝大部分国家的隔绝乃至对立态势,出现了无底线的全国性的反普世价值、反国际社会、反人类的国家罪恶。这种越筑越高的壁垒和越封闭越膨胀的内心世界所呈现的井底之蛙效应在文革中表现的淋漓尽致。
        人们不禁要问,这种井底之蛙效应是怎样形成的呢?要想解开这把锁,就必须从1949年之后中国内部逐步升级的神化运动入手。
        1949年之后,特别是从大跃进到文化大革命,中国内部运转的一个显著特征就是违反人类的基本特性、违反社会的基本常识、违反自然的基本法则的造神运动。理解这个特征对理解改革开放前毛泽东时代中国的“国家身份”认同具有重要意义。
       中国的神化运动体现在三个方面:一是将共产主义作为国家的发展目标,在建设所谓社会主义国家的发展进程中神化共产主义运动。二是在中国共产主义运动中树立起了毛泽东的绝对权威,在国家生活中建造神台,将毛泽东神化。三是在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中,在“世界革命”的话语系统里,将毛本人和毛泽东思想推向顶峰。
        在现代社会,在世界全球化运动中,一个国家开展的神化运动需要两个基本条件,一个源于历史,包括这个国家的传统文化本身和历史记忆。(关于产生中国神化运动的历史根源和深层原因我们将在以后的讨论中逐步深入展开论述。)另外一个基本条件就是处于相对自我封闭状态。开放的环境提供了比较和鉴别,神话将不攻自破。可在封闭的环境里却可自说自话,自我认知。
        下列三个现实因素构建了自我封闭状态和开展神化运动的基础:
        第一,中苏友好同盟条约和社会主义集团将中国与国际社会在一定范围内隔绝开来,中华人民共和国采取了一边倒的外交政策。而抗美援朝、台湾问题又使得中华人民共和国无论是在主观意愿上还是在妥协性方面都不可能进入以美国和其西方盟国主导建立的战后国际新秩序。而美国和它的盟友也相应采取了对红色中国的封堵。这就构成了毛敢于挑战国际秩序的外在因素,为神化毛泽东、在中国人的心目中提升中国的国际地位提供了充分想象的空间。
        第二,中华民国的长期战乱使中国人民疲惫不堪。而以美国为首的所谓帝国主义被解释成为中国战乱的主要根源。根据临时宪法《共同纲领》,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建国政治基础原本是建立在反对一党专政和争民主自由基础上的(有关此点,笔者还将详加探讨。),但在实际操作中,特别是抗美援朝之后,反帝斗争成为新生政权合法性的主要来源。清季中西冲突所留下的历史记忆,以及由此而形成的中国人内心的巨大阴影,本来在中华民国期间已逐渐消散。可到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后却又被有效地延续了下来,而且越积越浓,始终挥之不去。争回面子成了中国人在整合国家力量、面对外部世界时的普遍心态,并产生了自我封闭的反作用力和恶性循环——越是处于封闭状态,就越需要彰显出自己的强大;越是为了使自己显现得“是在不断地强大”,就越需要自我封闭状态。同理,越处于封闭状态,就越显得自卑与弱化;越自卑与弱化就越需要自我封闭状态。这就构成了闭关锁国的内在因素,为建设与西方资本主义对抗的共产主义大厦提供了尽情自我发挥的空间。
        第三,斯大林去世之后,社会主义集团发生了一系列离经叛道的问题,如赫鲁晓夫的秘密报告、铁托事件、波匈事件等。这就在时间上和空间上提供了这样一种契机:由毛泽东和中国共产党所领导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在社会主义建设方面为其他社会主义国家树立起一个榜样,这个榜样会很快超越他们,最终成为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典范和领头羊。而毛泽东的个人因素起到了关键作用。特别是长期受斯大林提携、管控而形成的心理压力和憋屈心态,突然因斯大林去世呈现出尽情舒展乃至狂放不羁的状态。于是发展速度便成了关键。快速成为强国,一扫因历史记忆所形成的心理阴影,讨回曾经失去的脸面成了国家的发展目标和动力。这里必须强调指出的是,毛泽东并不会向诸如朝鲜、北越这样的社会主义国家“叫板”,不会想到先超越他们。中国只向前苏联和东欧社会主义国家“叫板”,原因很简单,他们虽然是社会主义老大哥,但他们归根结底首先是洋人。崇洋媚外和备受屈辱这两种心态始终搅拌在一起,成为中国人的心结。这种超越洋人的强国心态不仅在清末出现过,在毛泽东时代出现过,今天仍然能够看到。
        结果在这样的氛围和国内政治需求下,一个想象空间,一个发展空间,一个有利的契机和迫切的心情,使得毛泽东和中国共产党迅速在中国建立起共产主义大厦的野心恶性膨胀起来,最终走上了对内抹杀现代国家观念、对外凸显高于其他主权国家的至高无上的“国家身份”的畸形道路。
        有了上述三个条件,神化运动便在中国大地上逐步展开了,形成四个特点:
        首先,当毛泽东成了国家和民族的最高元首之后,便在全国人民面前披上了领袖和英雄的光环。“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成了中国人时时唱响的歌曲,“毛主席万岁”也成了中国人越呼越响亮的口号。建国初期,毛泽东在斯大林的诱使下敢于挑战美国,进行抗美援朝;接着又对抗苏联,在社会主义集团阵营中独树一帜。这些都使毛泽东在全国人民面前赢得了光彩。这更强化了毛独揽党、政、军大权和一言九鼎的局面。他的党内同事已被远远地抛在了后面。
        在毛泽东党内的权威角色逐步外化为国家和民族的权威角色的过程中,实际就已开始了神化毛泽东的运动。毛泽东实际被拆分成了个体和符号。也就是说,作为个体,毛也会犯错误,理论上也可以被质疑,但作为符号,具有了神灵性质,是不可以被质疑的。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任何角落,毛的绝对权威是合乎法则的、有效的,也是任何人都无法取代的。任何人以任何形式反对、甚至仅是削弱此一绝对权威,都将遭到灭顶之灾。对毛泽东本人的质疑,在中共党内并不鲜见,但一旦质疑有可能损害毛泽东这一符号时,任何辩论便戛然而止,质疑毛泽东的人成了众矢之的。而毛本人则充分利用了这一特殊符号。这是他在整肃彭德怀、面对从大跃进到大饥荒的恐怖结果、七千人大会受到刘少奇等人的挑战之后仍能成功发动文化大革命的根本原因。把毛泽东作为一个具有神灵性质的符号的现象在后毛泽东时代仍比比皆是。
        其次,毛泽东的绝对权威和中国共产主义神话是相辅相成的。在树立毛泽东绝对权威过程中,毛本人便将整个国家变成了自己的一块画布,将“一穷二白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这样诗一般的语言,落实到自己可以在这块巨大的画布上随心所欲涂抹的真实行动。就毛泽东的个人意愿,急于登上社会主义集团盟主的位置也让他百爪挠心,精神亢奋。而封闭的社会似乎又需要这样的豪情壮志以彰显自己的强大。与此同时,摆脱贫弱,急于求成,一年等于二十年这样反自然法则的虚假跨越成了国家发展的标杆,成了全民总动员的号令,成了中国的共产主义神化运动的基础和动力。对古老的中国而言,对尚未完成启蒙的中国人而言,这一具有开天辟地的“革命壮举”本身就带有“盘古开天”的神话色彩。结果共产主义运动在中国的实践过程中,不仅更加远离了马克思主义,而且在违反自然规律、自然法则的方向上越行越远。甚至到了荒谬不堪、无法理喻的疯狂地步。任何质疑、反对的理性声音和行为,都遭到了严酷的镇压。这就构成了中国共产主义神化运动的基本特征:杂乱无章、荒唐可笑、毫无人性、残酷无情。产生这样荒诞无比的效果正是对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最大讽刺。
        第三,与神化运动相伴而行并推波助澜的正是列宁的阶级斗争和无产阶级专政学说的本土化。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之后,中共便开展了一系列以阶级斗争为纲、加强无产阶级专政为目的的运动。毛泽东发出了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号召的同时,告诉人们这是达到共产主义的毕竟之路。于是打小就立志成为共产主义事业接班人的儿童一代,到了文革初期成了“毛主席的红卫兵”,毛利用智能尚未成熟的这群青少年而首先发起的无法有“天”的斗争,很快如同瘟疫般扩大到几乎所有的人群,感染了整个中国社会。而互相恶斗的人群都将对毛和共产主义的忠心作为自己力量的源泉。也就是说,都在遵循毛的绝对权威和共产主义神话运动是合乎法则的、是有效的这一准则,极尽能事地通过残酷斗争这样的手段作为表达对毛泽东这尊神的忠心,表达对共产主义这一看不见、摸不着的“伟大”事业的忠诚。
        这种人与人斗争的局面竟然长达数十年,超过任何一场国内战争和对外抗战,并成为一个国家的主要生态环境。唯一能够支撑这一恶劣生态环境的精神基础和社会动员力量就是神化运动。造神运动撕裂了整个中国社会,而被撕裂的社会人群恶斗本身反倒进一步成就了造神运动。这是因为造神运动强化了这样一种国家和社会运转的功能:只有毛泽东思想才能诠释马列主义和共产主义运动,确定中国国家和社会的发展方向和具体运作的手段。在文化大革命这样空前混乱的局势下,原有的组织基本瘫痪,整个社会的人群斗争已到了你死我活无可调和的地步,整个国家的经济命脉已处于濒临崩溃的边缘,结果作为始作俑者的毛泽东在社会整体性的人与人的相互伤害中,不仅未能削弱他的权威,反倒是更进一步强化了他的权威力量,使他最终成为全国人民顶礼膜拜的神,共产主义神化也被进一步净化、升华。罪大恶极的标准就是反对毛反党,反社会主义。
        第四, 在国际环境相对稳定、西方国家发展日渐成熟、亚洲和其他区域的一些国家也突飞猛进的情况下,中国却逐渐退回到了1860年前的咸丰时代。1966521日,周恩来在中共政治局扩大会议上说:“毛泽东思想是马列主义的顶峰,毛泽东思想是帝国主义、资本主义走向灭亡,社会主义、共产主义走向胜利的这个伟大时代的顶峰,就是最高峰的意思。”“通过文化大革命的活动,我们要更好的宣传毛主席的领袖作用,不仅在中国,而且要在全世界宣传毛主席的领袖作用,要谦虚谨慎,还要当仁不让。”就是在这样的思想指导之下,毛成了“世界人民心中的红太阳”,北京则成了“世界革命的中心”,一个这样的“国家身份”终于屹立于世界的东方。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可以说,在毛泽东时代所建立的根本不是一个与其它国家相平等的现代国家形态,而是一个非理性的、反自然法则的、自认为在国际社会中是至高无上、举世无双的“国家身份”。这不免让人想起了中国开始现代化步伐之前的“天朝上国”的身份与“天下秩序”。考虑到历史的惯性,笔者称毛所建立的“国家身份”为“党朝上国”。
        这就是中国改革开放前的国家生态,胡耀邦所处的历史阶段正是属于“天朝上国”持续解体的后期——“党朝上国”。这也是胡耀邦们在确定改革开放作为基本国策后所面对的首要问题。他们必须为贯彻实施改革开放搭建一个有效平台。

二、胡耀邦的拨乱反正

   无论对中国自身还是对国际社会而言,在经历了共和国的种种罪恶和灾难,特别是文化大革命这样的浩劫之后,中国首先要面对的问题是,对本国历史的黑暗面乃至国家罪恶是应该进行切实反省、忏悔、否定、清算,还是采取躲避、绕开、蒙混过关,甚至在某些方面延续?如果彻底揭露国家罪恶,又不可避免地触及更为核心的问题:是否应该彻底否定毛泽东的“党朝上国”,还是延续“党朝上国”?
       显然,以胡耀邦为首的改革群体的着眼点是在中国大的历史背景下,将改革开放置于中国现代化转型过程中,置于现代“国家身份”的平台上。胡耀邦发动的“平反冤假错案”和“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两个战役最清楚不过地说明了这一点。
        一、平反“冤假错”案的历史意义在于,把人从类似于奴隶制度的黑牢中解放出来,从政治、经济和社会三个方面砸碎他们身上的枷锁,取消印烙在他们身上的种种不平等的印记。这样的结果不仅使被妖魔化的人重新获得了人的身份,而且使被神化了的人,也重新回到人的位置上。
        “冤假错”案实际上是中国在现代化转型过程中出现的历史大倒退。所谓“冤假错”案实际上是49年后在阶级斗争的大背景下对中国人类进行成份标签而产生的最终恶果,也是中国由现代社会退回到传统社会的显著标志之一。人被重新划分成为不同的等级,有的成为贵族,有的成为贱民,有的成为被专政的对象——奴隶。人们的身上被贴上了不同的标签,这些标签甚至可以世袭。带有光荣色彩的红色标签,下一代一般也同样可以持有。带有被专政的黑色标签,他们的下一代也同样遭到歧视。传统王朝的灭九族,到了红色王朝变成了查三代。而“奴隶”的境况最为悲惨,他们可以被组织随意“买卖”、发配、凌辱,乃至消灭。因此从国民身份意义上可以说,平反“冤假错”案是一次回归现代社会的解放“黑奴”运动,同时又是将中共自定的“人民”狭隘概念向普遍意义的“人民”和“国民”概念的转换,具有里程碑的意义。
        值得深思的是,文革初的“老子英雄儿好汉”这种极端反人类思想居然延续下来,现在被称为“红二代”,而且成了有效施政的根据之一。
        二,“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讨论则是在现代化转型过程中的思想解放运动。虽然在当时的情况下有现实政治需要的因素,因此仍局限于马克思主义的范畴,还只能在马克思主义符号下进行。表面上仅是把人的思想从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思想禁锢中解放出来,其实际意义却远不止于此。
        在毛泽东时代,由于闭关锁国政策和人们对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和共产主义的迷信、盲从,又将人们的眼界拉回到“井底之蛙”、“盲人摸象”、“夜郎自大”的盲目状态。将人类的哲学思维和逻辑分析能力代之为对所谓的“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符号式真理的简单辨认,使人们的思想方法又回到了禁锢、排他、机械教条、迷信愚昧的非理性状态。而文化领域极度萎缩,与民国时代不可同日而语。到了文革,不仅造成大规模的文化浩劫,而且在国家和社会层面建造了全国性的文化垃圾场或文化沙漠,从而造成国民素质整体下降,影响之今。
        “实践”讨论通过破除迷信、解放思想,不仅是将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引入到理性的科学范畴进行检验,更主要的是首先去神化,去迷信,让人和社会的思维和行为回归常识,让中国人的心智能力恢复正常,使理性的思维和科学的方法回到人们的头脑中来,使理性、良知、正义回到日常的生活状态中来。开放的政策也使人们的思想豁然开朗,大量人类经过实践积累的知识和文明进入中国,进入人们的视野乃至头脑。
        其实在中国现代化运动中,中国近现代的第一代、第二代知识分子,如康有为、梁启超、陈独秀、胡适等都做了大量的工作,而清末的预备立宪和中华民国在全国范围内推行提高国民素质能力的措施,基本做到了民智已开。这从清末和中华民国期间的思想水平和知识状况可以明显地看到。而胡耀邦们所进行的思想解放运动,不仅在人们的观念上进一步强化“民主”、“宪政”、“自由”、“平等”、“博爱”等早期进入中国的现代思想,而且使诸如法治、人权、公民社会、社会公平、社会保障、环保等现代意识也在中国人的意识中处于越来越重要的位置,从而使内容丰富的普世价值得以较充分地展现在中国人面前。
        至此我们看到,“实践”讨论的真正的历史意义是,在国家现代化过程中,将人们的思维方式进行现代化转型。这同样具有里程碑意义。
        以上可以让我们扑捉到胡耀邦改革开放的着眼角度,这正是对毛泽东时代倒行逆施,重新捡拾君主专制、奴役制度、等级压迫、仇恨专政的反向选择。另一方面,胡耀邦发动的“平反冤假错案”和“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两个战役试图在国家体制框架下而不是仅在党的统治框架下进行的。虽然党的组织在期间发挥了重要作用,但实际的结果是,胡耀邦把解决中国问题从党的利益中剥离出来,定位在国家和人民的层面上,开创一个使中国进入良性循环的正常国家发展路径。这一点恰恰又是对毛泽东将中国拉回到畸形的、传统的“天朝上国”——“党朝上国”——的反向选择。这两个战役将不可避免地奠定了这样一个基础,而这一基础具有历史标杆和里程碑意义:把毛泽东最后从神坛上彻底拉下来,彻底唤醒人们对共产主义神话的幻想,引发人们对毛泽东时代包括文革在内的一切国家罪恶进行反省、忏悔、否定、清算,促使人们重新思考建国之路。这两个战役构成了中国进行改革开放的政治基础和前提条件。一旦改革开放全面铺开,在实践的基础上经过前后、内外的比较和鉴别,就有可能达成社会、也包括中共党内的共识,完成由“党朝上国”向现代国家身份的转型。
        然而很可惜,当时的中国政治体制结构阻断了以胡耀邦为首的改革精英们本已铺设了一段路基的中国希望之路——现代国家身份转换。或者说在当时的历史条件和政治架构下,胡耀邦等少数改革精英尚无机会完成现代“国家身份”的定位。其中根本原因是,中国的改革开放是在中共体制内进行的,体制外并未出现可与共产党抗衡的力量。结果,中国的改革开放从组织结构到政策实施都离不开体制内的框架和力量。细分存在三个层面:
        第一,从某种程度上说,在文革中首当其冲遭受迫害的主体是体制内的中共党员和干部,即毛泽东所说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正是这些人构成了改革开放的决策主体,掌握了改革开放的话语权。而其他从1949年起便陆续遭受迫害的人群,从整体性上来看,在文革中处于陪斗位置,在改革开放中也处于从属位置。平反“冤假错”案后,他们有发言权,但无决定权。
        应该特别引起注意到是,1959-1962年的大饥荒饿死了很多人。但对这样的罪恶,无论是党内的反思还是民间的“伤痕文学”、“西单民主墙”等,几乎都难寻觅到对其深刻反思的踪影。直到今天,仍然是海外学者和国内少数知识分子在替农民说话。几乎听不到农民自己有力的声音。就工人队伍和军队整体而言,在文革中实际成了既得利益者。两者的位置和处境在共产党的国度里始终很尴尬。工人始终是由共产党来代表自己的意志,根本发不出自己的声音。军队始终由党指挥,在国家层面也见不到它的踪影。
        由于改革开放的话语权仍局限于党内,这就使得党内的改革者们可以向毛泽东的绝对权威和一言堂提出挑战,向神化共产主义提出挑战,却不可能向共产党体制本身提出挑战,相反还不能不倚靠于现存的共产党领导体制。这似乎成了当下中国的宿命。
        第二,在政治结构上,胡耀邦之上还有一个邓小平和党内元老集团。文革结束初期,刚刚脱离苦海的人们还能团结一心、一致对“敌”;类似政变式的权力更迭也使人们还静不下心来认真思考如何面对过去的历史和未来的发展之路。随着局势的稳定,党内路线斗争的惯性又显现出来。在接下来的第二次匆忙的权力交接过程中,胡耀邦被推上了最高位置,而实际上这个位置却是虚设的。上面还有一言九鼎的邓小平,还有几个可随意干政的党内大佬,大佬的周围还游荡着几个过于看重自己马列理论水平的御用文人。胡耀邦的很多思想和作为不得不顾及邓的想法,很多精力也消耗在应对几个大佬的身上。更可悲的是,几个能力有限、缺乏思想的党的笔杆子却能在意识形态领域里兴风作浪。最后正是这些人联手,通过不正常的手段罢黜了胡耀邦。
       第三个原因正是共产党组织自身的缺陷。这是一个既得利益集团。当被打倒的“走资派”重新回到体制内,重新掌握权力之后,对其中大部分人而言,保住重新获得的权力和利益比痛定思痛更重要。更何况在中国共产党的整个历史阶段,需要痛定思痛的地方太多,其中事关自己或上下级给别人造成伤痛的也不在少数。像胡耀邦“我不下油锅谁下油锅”这样具有大无畏勇气的人,或像周扬那样真正做到痛定思痛的人毕竟还是少数。也就是说,在拨乱反正过程中,还缺乏整体性的痛定思痛,大部分只是选择性的记忆或失忆。甚至不少人祈求通过对党更加忠诚来缓解因受党迫害而产生的憋屈心理。
        另外党内一些在中共建党、夺权的过程中建立过“丰功伟绩”的大佬们,他们还不愿意将自己在文革中所受的非人遭遇同自己参与建立的这一党权高于国权的极权体制联系起来。他们宁可将“拨乱反正”限定在党内派系斗争的范围内,也不愿将个人、民族、国家的灾难提升到现代“国家身份”的层次上来。前国家主席刘少奇在自身受到羞辱性批斗时,才高举起了自己所参与制订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以求维护自己的权益。可惜不久便被残酷迫害致死。在共和国历史上发生的难以计数的迫害事件中,这似乎是人们唯一知道的用国家根本大法来维护自身权益的案例。或许还存在更多这样的例子,但无论如何也是凤毛麟角。
        当被称为改革总设计师的邓小平和党内大佬在意识到胡耀邦等人所要做的是把“拨乱反正”提升到为“国家身份”重新定位的高度时,便能立刻毫不犹豫地踩了刹车。在1979年的理论务虚会进行到一半时,党内大佬首先发难,接着邓小平提了出四项基本原则。这就将改革开放这一基本国策的前进方向彻底扭转了,把改革开放定位于延续党的权力合法性这样狭隘的角度上。他们不允许摆正党与国家的位置,也不允许在国家的平台上解决中国的问题。他们坚持的逻辑是“党的希望”就是“国家的希望”,“亡党”必然“亡国”。这就把胡耀邦们逼到了被动位置上,腹背受敌:一方面要抢时间,让国民经济和人民生活恢复正常;另一方面又要持续地拨乱反正。毛泽东和文革的“乱”还没反正,毛的遗产和文革惯性在新时期又制造出新“乱”来。最典型的是“清除精神污染”和“反资产阶级自由化”。
        对邓小平而言,尽管其间可能有他的不得已,但我们仍然能看到在“国家身份”认同这一根本问题上邓对毛的一脉相承。后来的事实也证明,这并不是他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对保守势力的妥协,而是他的改革决心仅限于拯救党,维护党的利益。这显然是他的个人经历和形成的世界观尚无正确的国家观念所决定的。结果,本来应该在解决现代国家身份这一平台上实行改革开放的基本国策,却被维护党的生存和利益所取代了,将基本国策变成了货真价实的党的政策,将现代国家身份认同的问题变成了“亡党亡国”的问题。结果变质的“改革开放”与“四项基本原则”相配合,完成了从“救党”到“坚持党的继续领导”的转换,延续了党高于国家的“党朝上国”体制,并在新的时期为“党朝上国”的合法性确定了新的基础。这一思想意识同样贯穿于后来的倒胡废赵、八九、九二南巡等一系列事件中,且历经江、胡时代。习近平所面对的最大问题,其实就是要不要承继这样一个“党朝上国”体制。
        讨论至此,我们已经清晰地看到了以胡耀邦为首的改革群体在中国历史长河中所立起的里程碑,这一里程碑又有以邓小平为首的另外一个群体所陪衬,呈现三个对比点:
         一,无论出于自愿还是被迫,胡耀邦们最终站在了毛泽东的对立面上,成为在中国历史长河中挑战极权专制的勇士。邓则只选择做毛的同路人
         二,在中国现代化转型中,胡耀邦和他的同事(包括邓小平)共同遏制住了中国历史的倒退。但在将中国推向前进的过程中,胡走的是使国家长治久安的改革开放发展路径。而邓却未敢承担这样的责任。结果造成邓留下的遗产并不是在国家平台上的改革开放,而是在党的平台上的权力与利益争夺:与国家争权夺利,与人民争权夺利,不同利益集团也争权夺利。其后遗症在后邓时代毕露无遗。无论是江泽民时代还是胡锦涛时代,都难以从邓遗传的后遗症中解脱出来,现在又击鼓传花给了习。中国的腐败问题正是这一后遗症的最真实反映。党公开与国家和人民争权夺利本身就是最大的腐败,这也是最具中国特色的腐败。
        三,作为体制内的改革者,胡耀邦及时把握住了文革灾难这一时机,为中国共产党体制找到了一条洗心革面的出路,正视历史,摆正自己与国家、人民的位置,进行政治体制改革,脱胎换骨,完成共产党本身的转型。同时胡的旗帜也成为共产党体制内警醒的力量:不要再造神坛,不要再制造冤假错案,不要再回归禁锢与愚昧。而邓的四项基本原则却将中国共产党的转型之路大大封闭。
         结论是,胡耀邦的历史意义就在于在“大江东去”的浩瀚历史长河中,树立起来一块距今最近的一块里程碑:为将“天朝王国”的最后阶段“党朝上国”向现代“国家身份”转型确定了一个标杆,奠定了一个基础。虽然这一基础已遭到破坏,但只要想解决“党朝上国”的问题,就必须回到这一基础上来,这是任何人都绕不过去的。

Thursday, November 19, 2015

读《重建科举何以必要》一文的感想

(2015-11-19,共识网作者:平中要)
   戴按:此文对价值的分析颇有深度。

  读完秋风先生的《重建科举何以必要》一文(此文为秋风先生在“科举与选举——科举制废除110周年研讨会”上的发言),感觉文章内容要比标题随和得多——当然,这也是见仁见智的看法。文章内容至少是为了提供“何以必要”的证据,不像标题那样的绝对——当然,这也是见仁见智的看法。我读过几遍后,觉得还是有必要将感想稍微展示一下,不敢说与秋风先生商榷——一方面是因为我“商”不到秋风先生,另一方面,我倒想先谈谈关于价值问题的争论,如果我能先将这个问题说清,那么,就已经超额完成我的工作了。
  我想大家不会陌生什么是价值,比如说社会主义核心价值、普世价值、自由主义价值、儒家价值等等我们也不会陌生诸价值之间的争论,准确地说,是持不同价值的人们之间的争论。最典型的要属普世价值与特色价值之间的争论——如果我们对争论有一个“特色”语境下的理解的话。
  我先说自己的看法:价值之间的争论是不可能的,或者说是无意义的。为什么因为价值本身就是最高或者说最基本的意义结构。而在价值的意义结构下,才会衍生出一系列的上层建筑。接受或拒绝某一种价值,就像接受或拒绝一种宗教——你不能接受某种宗教的一部分,而拒绝另一部分。换句话说,价值本身具有排他性。而价值的选择,在很大程度上,是个体无法选择的,价值与人们所属的共同体是绑定的,就像人们与所宗信仰的绑定相似。如果我们参考宗教的经验,我们会更容易理解价值之争的实质,就像宗教之争一样,除非是宗教战争——这大概不是喜欢争论价值的大多数人所喜欢和希望的——否则,宗教之争是没有结果的,或者说,就是诸宗教间的共生状态。价值之争与此类似,价值意义结构下的上层建筑无法支撑价值本身,也就无法拆解其他价值——虽然,人们往往采用这种方法,用这一价值下的事物去对比另一价值下的事物,让比较浮现出来,似乎是完成了价值的比较。实际上不然,价值,类似康德的物自体,只能想象,而无法进入现象界。也就是说,无论人们如何比较不同价值下的制度、物质与文化,都无法触及价值本身——价值,是在经验之外的存在。
  如果我说价值A与价值B好,那么,我这句话本身是无意义的——虽然,听起来有意义。因为,“好”本身就是价值下的子集合,它无法用来指称高于这一级别的事物,简单地说,有价值才有“好”以及道德、法律、政治、文化、思想、标准等等范畴,若把价值视作意义的开端,那么,其他的次级意义都是从价值这一最高意义中衍生出来的,次级意义形成了我们经验世界,那么,经验之间的争锋,无法触及价值的意义世界。于是,对价值争论来说,指望争论本身浮现一种结果是不可能的。就像上文所提到的那种比较法,在我看来,这更像是一种心理学的方式,甚至说是意识形态宣传方式——如果我们将意识形态宣传视作中性的——也无不可。
  而另一种价值争论的方式也同样常见,就是坚称对方的价值不是价值。如果说价值之间无法比较,那么,有价值与无价值还是可以比较高下的,因为有价值毕竟优于无价值。问题就来了,你说对方的价值不是价值,那么,理由何在实际上,这又回到了在经验世界交锋的路上,而结果相同,人们通过经验界为价值寻找证据,而这在逻辑上是不可能的。因为,在现实中也往往可见,一方出示对方无价值的证据,却被对方原封不动地将这一证据视作自己是价值的证据。听起来荒谬,现实却是如此。
  那么,如果你问,假如价值如物自体一样,那么,价值是否存在呢这才是一个问题。我尝试回答这一问题。
  请让我继续借用康德一会儿,在德国古典哲学中,康德虽然是本派宗师,但是,康德恰恰是少数派,就在物自体问题上,康德之后的大哲谢林、黑格尔等等,都持人可以认识物自体的态度。康德的物自体是其理性批判的边界,所有理性工作只能在现象界展开,而无法用于物自体。物自体可以想象,却无法经验到。
  我还是同意康德的观点的,【这里面有一个学术的背景,康德是以休谟为对手,调和经验与理性的矛盾。而这个任务在康德之后的时代已经不存在了。】但是,康德的理性,是否就是人们认识世界的唯一方式,这可不一定,甚至,与康德同时代的经验主义阵营就否认有因果律对于理性主义来说,因果律是核心的支柱,所谓因果律,可以简单视作:事物一定有一个原因。这几乎是形而上学的公理,而如果像休谟那样认为没有因果律,只有联想,那么,建基公理上的工作就无法展开,经验主义认为,不存在一个柏拉图那样的理念世界,世界也无法通过对“一般”概念的演绎掌握。经验主义与理性主义,本身就是不同价值的产物,虽然,在哲学史上,理性主义哲学可能对汉语文明的影响力超过经验主义的——而这一点耐人寻味。
  既然理性无法认识物自体,是否意味着物自体不存在康德之后的德国哲学所努力的正是将物自体带到现象界来,在我看来这一方法有误。物自体的证成不是通过“创造”的方式,而是应该通过“发现”的方式。
  这就是哈耶克之所以为一代宗师的原因之一,因为其“自生自发秩序”理论,就是对物自体虽然在经验主义流派那里不用这个词或者说价值秩序的回答按照哈耶克的观点,自生自发秩序是存在的,而且这种存在不是人发明出来的,更像是社会演进得到的。所谓“地上本没有路,走得人多了就成了路”,其实,如果没有人走,路也就退回到荒芜的状态。哈耶克认为,正是自生自发秩序下产生了经济、语言、法律等等这些上层建筑。如果我们像在理性主义那里追问“自生自发秩序”是否存在那样,一定要给这一秩序一个理性可靠的证成的话。哈耶克的观点是:理性不及。换句话说,哈耶克认为不可能像理性主义那样,通过“创造”的方式来确认自发秩序,因为,自发秩序是人类理性不及的。这有点儿像康德的物自体,但是,不同在于,物自体只有通过想象,而自发秩序却如空气一般日用不知。比方说,你每天都走一条小路穿过一片树林,这条路从你遥远的祖先时代就有了,然后你的祖辈走、父辈走,然后你继续走,你可能想过为什么有这条路,你去探查发现这条路是穿越树林的直线距离,也许这条路上没有野兽出没,也许路上还有水源等等,总之,这些因素可能你知道也许不,但是,你走这条路,就把一种秩序继承了下来,你用这一秩序就是这样互动的当然,你也可以另辟蹊径,走出一条你自己的路来,当然,如果之后有人觉得你的路更好,都走新路不走老路,慢慢地老路消失,新路变成老路……那么,你可以想象,这依然体现了这种社会演化意义上的自发秩序。
  自发秩序的有无不像房间里有没有人那样的证实方式,这一方面是因为人类理性不及的原因,另一方面,它需要在一个时间的背景下才可能进行观察。因此,有人说哈耶克是一个保守主义者,虽然哈耶克自己不认同,但是,我觉得在某种意义上,称之为保守主义倒也可以,粗暴地说,不是保守就是好的,而是在保守的前提下,才可以评价好坏。
  再说回价值,如果以哈耶克的理论来看,价值与自发秩序同质,价值是存在的,而且对于价值中的人来说,的确有高下之分,大体而言,自发的价值要比自创的价值踏实,就因为,自发价值已经经历了社会演化的洗礼,而自创的价值或是没有经过这样的演化淘汰,或者是时间太短,还不能说一种自创的价值形成了稳定的秩序。如果我庸俗一些,给出一个个人标准:人间七十年。作为衡量一种价值是否是价值的标准,我们至少可以大概说哪些是价值哪些不是。如果说在给定的历史时间中,哪些价值为人类带来更多的财富,虽然,这样做有实用主义的倾向,比如19世纪或者20世纪,我们就可以说,哪种价值更可欲。
  到此,我将价值之争简单地说了一下,下面谈谈秋风先生的这篇文章。
  所幸,秋风先生是在谈科举,而不是儒家宪制主义云云,因为后者几乎是没有争论的余地的。
  我将秋风先生所举的有关西方民主的弊端例子悬置不谈——不是西方民主没有弊端,也不是说秋风先生在这里谈弊端就有什么问题,而是,我认为悬置这一部分,对秋风先生所谈的科举问题没有重要的影响,故此悬置。
  我首先要说的是秋风先生将科举制视作一种宪法制度:“科举制度是传统中国最重要的一个宪法制度”。我是同意的。当然,这里面有细节的问题,比如说科举制度的历史起止,以及传统中国的定义,不过,如果将科举制定义为隋唐开始终其清朝的考试制度,以及传统中国就是各朝代为代表的政治实体,我同意科举制度的宪法意义。这种宪法意义我会在下文进一步说明。
  秋风先生指出科举制的四个优势分别为:天下为公、选贤与能、政学一体、化成天下。并分别作了展开说明。
  我不否认秋风先生对科举好处的举例,我关心的是,科举的目的。在我看来,科举的目的就是选拔官吏,官吏的目的就是治理。历史来看,周秦之变也是华夏从封建走向吏治的转折,在此之后,虽然有短时局部的变动,但是,吏治的普遍化与深入化,是一个不可逆的历史趋势。而科举制度在隋唐时期出现并在未来越发成熟,以及成为宪制的一部分,正是吏治深入汉语文明的表现。
  于是可以说,如果在一个吏治政治实体中,什么样的官吏选拔制度是好的,那么,科举制度是经验的选择,而且,除了秋风先生所举的优点外,我还可以补充,比如,科举制更好地瓦解社会组织能力,为可能出现的社会凝结核心设置了活动边界。

  在我看来,科举制度,是吏治不可逆后的选择,而科举的优劣只能限制在吏治政治的背景下,如果离开了这一背景,科举与考试只是能指不同罢了。如果秋风先生所倾心的是吏治语境下的科举,而不仅仅是一种对公务员的考察制度的话,那么,“何以必要”的证成,只能押宝在未来的中国宪制究竟是吏治的还是有其他的可能?在目前所能看到的经验中,我也许得说,秋风先生是对的……

Wednesday, November 18, 2015

胥志义:中国改革的失误

(2015-10-23,共识网)
    摘要 现在说改革要动真格,就看能不能在短时间内,在一些重大问题,比如土地私有化,去除国企的垄断,和政府退出微观经济活动上取得突破,以建立基本的市场秩序。否则,我们将重复过去二十多年改革的错误,以改革来转型将不可能。
   一,改革是建立一种模式,还是纠错?
  改革并不是什么伟大的事业,而是纠错,是对苏式社会主义的否定。实行农村承包制是对农业集体化的否定,允许私有经济存在和发展,是对工商企业国有化行政化的否定,发展交易和建立市场是对计划和统制经济的否定。也就是说,如果建国后,我们不去学习苏联,不搞苏式社会主义,我们或许现在还是威权体制,还未建立民主政体,但一定是私有经济,一定是“市场在资源配置中起决定性作用”,我们现在还需要一次一次开会,来研究和部署改革吗?而否定苏式社会主义,就是否定前三十年。如果我们在理论上实践上对苏式社会主义不进行彻底清算,要维护前三十年与后三十年的统一性,连续性。改革就只是修补,很难彻底。还会演变为改过来又改过去的反复折腾。
  比如土地制度的改革。建国初期我们把土地分给了农民,革命的口号“打地主,分田地”究竟对不对,也就不去计较了。既然土地给了农民,让农民去耕种,去发展,本就是很自然,很顺理成章的事。所谓“耕者有其田”,其实就是土地私有。不私有,何有田?为什么又要在社会主义的口号下收回去?结果土地集体化,生产行政化,长时间使农业生产发展缓慢,几十年还未解决吃饭问题,迫使我们改革,实行承包制。但由于对苏式社会主义清算不够,土地产权并未给农民。承包制只给经营权不给产权,农民如何有稳定的预期和长远打算?当年说经营权三十年不变,后来又说五十年不变,就是怕农民行为短期化。但土地产权不给农民,并以法制来保障,经营权如何保证?不要说五十年,现在强征承包的土地,强征承包的山林,比比皆是,那里有五十年了?由于土地不私有,政府低价征收理直气壮,已经引发了大规模的官民矛质。如果我们当初的改革不搞农村承包制,直接土地私有化,回到建国初期,还用得着搞了几十年的改革,到现在还在进行什么“土地经营权流转”的试点吗?还会有现在此起彼伏的征迁抗议和流血事件吗?
  再比如国企改革。如果说在建国初期我们对国企还认识不清,那么,经过几十年的实践,国企的弊端暴露无遗。通过建立国企搞什么公有制,实现社会主义已被实践证明是错误的。允许私有工商业的发展和国企私有化,正是对苏式社会主义的否定。但我们仍把国企当成社会主义的体现,一定“要坚持社会主义不动摇”,只是要对国企进行改革,但不私有化是彻底改革吗?建立国资委只是把经委变成国资委,国企仍不是独立的市场主体。自负盈亏,是负盈不负亏,盈利富了国企官员,亏损则还由国家负担,因为国家要保国企。为了保国企,国家还对国企给政策,给资源,给垄断(设立进入关卡),这种改革不但不能提高国企效率,反而滋生大量腐败,如中石化中石油的腐败。同时公平的市场竞争秩序无法建立。当一个市场中出现很多借助政府权力,掌握主要经济资源,强横霸道的国企时,这是一个公平的自由的市场经济吗?
  当然,国企要不要私有化是一个问题,怎么样私有化又是另一个问题。现在反对国企私有化的一个理由是私有化会造成国有资产流向权贵,这种担心不无道理。事实上上世纪九十年代末的经理人购买,就带来国有资产的流失。但那正是所谓的“国企改革”,而不是私有化。经理人仍是政府任命,购买并末市场化,政府似乎是想通过这种购买来迫使经理人想办法搞好这个企业。实行了经理人购买的企业并没有摆脱行政控制,只是国家不再向其注入资金。但经营的盈利和存量资产的处置则交给了管理者包括任命他的官员,由此产生大量腐败和国有资产流失。而这正是“国企改革”,而非私有化带来的。私有化是把存量国有资产转变为实际上的具体的全民个人所有,每一个人都可以获得一份资产凭证,并可向国家要求兑现。存量国有资产的处置则实行市场拍卖,而不是什么经理人购买。市场拍卖或有腐败,特别是在非民主体制下,但还是有很多措施可遏制,而且即使有,也只是一次性腐败。比之国企这么改来改去,终究还是掌握在官员手中,形成了一个长期腐败的根源,不知要好多少倍。中国目前严重的腐败,大多与国企有关。所以我们不能再搞什么国企改革,而是要彻底否定苏式社会主义,坚决实行私有化。东欧国家的私有化并未产生大大问题,而且时间很短。我们应借鉴他们的经验。
  有没有中国独创的“中国模式”?没有。中国现在的体制是还原了社会的某些自然形态(即所谓的资本主义),却又保留了某些苏联模式,是半吊子的改革。私企是自然的,国企是苏联的,农民有土地经营权是自然的,土地产权归集体是苏联的,存在交易和市场是自然的,价格管制是苏联的。中国恢复了一些资本主义,但现在政府对经济社会的强权管理,那一项不是苏联创造出来的,如何是中国独创?而资本主义(即自然发展的模式)与苏联模式是不相容的,比如有交易又有价格管制,这样的交易是市场交易,能做到买卖公平吗?我们还能继续这样走下去吗?
  所以,改革并没有那么复杂,也不需要什么“创新”,更不是创造一个特立独行的“中国模式”。只要掘弃从苏联学来的东西,还原私有制,还原市场经济,还原社会,还原自然,还权于民,简单说来,只要还原到建国初期,改革也就大体完成。当然,即使在建国初期,我们还存在一个如何建立民主政体的问题。现在也存在一个民主转型的问题,但我们即使没有民主转型,仍将是一个民主转型前的台湾,或现在的新加坡和香港。民主转型是另一个问题,同时也是一项足可以称得上伟大的事业。而先纠错,再实行民主转型,在我看来,是一种合理的顺序。
  二,“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是否一定正确?
  市场经济是以社会个体(包括自然人和法人)为经济发展主体,所谓的市场化改革,其实是经济发展主体上社会个体对政府的替代,是把因实行公有制和计划经济而被剥夺了的个人经济权利还回给个人。什么叫经济发展?每一个人用自已的劳动和技术,并借助资本和资源,去讨生活,求富裕,就是经济发展。经济发展的动力内生于个体的求富裕,而非政府的外在推动;经济发展的成果归个体,而非归国家,先民富,后国强;发展成什么样,取决于个体的需求,并通过市场需求表现出来,而非官员的想象;怎么样发展,是千百万个体创造性的发挥,而非政府的规划;发展的快慢是以个体富裕的快慢来表征,而非是作为一个生产总量的统计数据GDP。所以,市场经济既是自然的经济,也是以人民为主体的经济,经济发展的过程,就是人民创造历史的过程。公有制与计划经济则蕴涵着官员或英雄创造历史的理念,并把这种理念转变为实在的体制。
  当年我们从“以阶级斗争为纲”转变到“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并没有改变以政府作为主导(包括主导经济主导社会主导思想)的政府运行模式。只是从“抓革命”转变为“抓经济”。这倒不是说“以阶级斗争为纲”是对的,那是一个由领导意志推动,给千百万人带来苦难的邪恶行为,自当杜绝,所以这种转变是一个进步。但“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仍把政府当作经济发展主体,经济工作仍是政府的主要工作。政府制订各种经济发展规划(如小康的规划,GDP增长的规划),进行各种直接的经济活动(如做大做强国企),定时不定时的召开各种经济工作会议,部署具体的经济工作等等,无不是政府主导经济的表现。而只要政府主导经济,社会个体的经济主体地位就无法完全确立,市场经济也就无法形成。
  当然,政府不主导经济,并不等于政府不管经济。政府仍有四方面的责任:A,适当进行宏观调控,修补可能存在的市场缺陷。B,提供与经济发展有关的,比如公共道路等公共服务,C,以规则维护公平的经济秩序,D,从无到有,由低渐高,逐步建立与经济发展水平相适应的社会保障体系。但执行这四项任务,只是服务于经济发展,并不是经济发展主体。所以,我们要彻底改革,政府就不能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政府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改革就彻底不了。转变政府职能,彻底还权于民,正是完全建立市场经济的核心。
  如果说当初我们提出“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或许是一种宏观上的理念,意思是不能老是去“革命”,而要通过发展经济来提高人民生活水平的话,那么现在政府“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则已经给社会带来大量问题。市场经济既然是以社会个体为经济发展主体,当然权利与责任相一致。建立市场经济既要还权于民,给予民众自由,同时政府也放弃大部分的责任(留上述四大责任)。民众要饭吃,要房住,要富裕,只能是自已去创造,“不找政府找市场”。但正如前面所说,我国的改革是半吊子的改革,政府还了一部分权利于民众,却截留下一部分权利,责任则全部推给了民众。民众(少量体制内的除外)完全依靠自已去讨生活,求富裕,却没有获得完全的自由。这截留下来的权利,使政府仍是、仍能“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但这种“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已不是一种宏观上的理念了,而是政府作为经济利益主体,直接参与微观经济活动,进入市场,并追求政府利益最大化。比如通过国企追求利益,比如垄断土地买卖攫取巨额差价,比如把公路这样的公共服务,变成吸取民脂的工具。等等。
  政府费用本应通过税收来取得,是通过对公众的征收而又对公众提供公共服务。政府利益只能是消极性利益而非进攻性利益,即政府不能去挣钱。即便政府要增加财力,提高公共服务的数量与质量,也只能通过加税来解决。如果政府进入微观经济活动,通过权力去挣钱,必定对其它市场主体构成伤害,因为没有任何其它市场主体能与强大的政府权力相对抗。当民众要依靠自身的努力去讨生活求富裕时,自由和权利却受到政府的限制,在市场中还受到政府的盘剥和压迫,如国企的垄断,政府的强拆等。如何不会产生政府与民众大规模的对抗?
  政府“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是建立在官员或精英能够推动经济发展的观点之上,而实际上经济发展是人民推动的。政府去推动经济发展,就要调动资源,指挥人民,干预市场,反而对人民造成伤害。
  三,政府目标重要,还是规则重要?
  最近,中国出现一股外资撤离的高潮,这其中固然有多种原因,但缺乏稳定的规则,则是深层原因。记得在改革开放之初,由于传统“殖民经济”观念,很多人反对引进外资。开放派则反驳,我们还有政府,可以对其控制,主权还在我们手中。此理由使开放派获得胜利,中国打开了大门。同时,在这一理念之下,开放则成为一种政府行为,表现为政府采用各种方法“引资”,而不是市场和自由的确立。其实,“资”是不用“引”的,以中国经济发展水平与发达国家差距带来的生产要素价格差异,只要取消对经济要素自由流动的管制,经济规律自然会带来商品资本技术的流动。所以开放是取消管制,并确立公平的透明的市场规则,而非是政府行为的一时转变。
  中国经济发展缺资本,缺技术,政府的引资行为确实带来中国经济的快速发展。资本具有逐利的本性,进入中国,不但有“市场利润”,即要素价格低(如劳力价格低)带来的利润,还有政府的“政策利润”,即政府优惠条件带来的利润。地方政府的竞争,更使这种“政策利润”增加。资本源源进入中国,当然在情理之中。但资本更看重的是规则。“政策利润”只是一时,“市场利润”则更长久。外资初入中国,不但获得“政策利润”,还受政府特别保护,甚至出现“超国民待遇”,引起中国人的不满,特别是“左派”的不满,说是“卖国”也不为过。因为“政策利润”本身就是破坏市场公平规则的政府行为带来的(外资因为得利,自然不亢声)。这一时期,外资对中国规则的理解并不透彻。随着时间的推移,中国市场的不透明,非平等,政府行为凌驾于市场规则之上等等,渐渐为外资所认识,这样的经济体并不适合长久发展。所以,当政府给予外资“政策利润”空间减少,甚至因为政治有某种打击或打击苗头时,撤离中国,也在情理之中。
  当年邓小平说不要动年广久,是怕一动年广久,刚刚升起的私有经济发展势头即被压制,影响经济发展。但骨子里还是认为政府可以动年广久。而不认为个人的自由发展,只要不犯法,政府是不能动他的。不动他不是确立一种规则,比如,财产私有,雇工自由,投资自由等,只是囿于当时形势和当时的目标。一旦形势需要,也是可以动他的。近期还有吴英案和曾成杰案。我们并没有一个金融活动的规则,经济形势需要,你可以去集资,一旦出现问题,或某种政治考量,你就是罪犯。这就是中国政治运行的现状:政府行为高于规则,官员意志高于法律。并且规则和法律是可随意改变的。当规则不成其规则,并具有稳定性时,人无法预知行为结果,普遍的行为短时化,捞一把是一把,捞一把就跑的现象比比皆是。
  中国不乏挣钱致富的“能手”,却罕有真正的“企业家”。伴伴权力,耍耍小聪明,即可大捞一把,谁不走这捷径?做强企业,技术进步,确立品牌,开拓市场,是一个艰巨漫长的过程,没有稳定的预期,谁愿做这蠢事?而稳定的预期,建立在规则稳定,并高于政府意志和官员意志的基础之上。当年山西要发展经济,大力招商引资,开发煤炭资源,温洲商人峰涌而至,于是温洲“煤老板”赫赫有名。后来煤价上升,政府不乐意了,运用行政手段,找出各种借口,又把煤矿收回政府,“煤老板”们大叫冤枉,告状告到北京,有谁理会他?这倒不是说这些“煤老板”就是企业家,而是说,政府根据政治经济形势的变化,不断调整目标,并以破坏规则的方式来达到目标时,企业家很难产生。
  现在我们在讨论转变经济发展方式,比如由投资拉动转为消费拉动,由外需拉动转变为内需拉动等。这种讨论的意思还是要求政府调整目标或方法,并通过政府权力来实施。而这种实施很大可能是以破坏规则为代价。如果政治经济形势发生变化,政府目标和指挥经济的方法产生变化,并时时突破规则时,中国经济发展不可能有内生动力,有技术进步,有生产效率的提高。或者说不可持续。
  其实,市场规律本身就会带来经济发展方式的转变,比如,开放初期,以中国的低劳力成本,带来的产品低价格,自然就会形成以出口为主的外向性经济,学者提出发展外向性经济,只是指出这一规律。而当政府把发展外向型经济当作一种经济发展战略时,就会运用权力去推动,比如出口退税和汇率管制。出口退税破坏公平规则,因为它对生产内销产品的企业和中国消费者不公平,同时也带来内需的减少。汇率管制破坏的则是国际间的公平规则,同时也潜在的遏制了内需。因为长期的外贸顺差,不会带来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道理很简单,长期的外贸顺差使一国人民消费的总商品低于其生产的总商品。所以,如果我们当初不实行出口退税和汇率管制,现在就不会面临这么大的增内需的压力。而市场机制会逐渐带来劳力收入提高(即人力成本上升),外向型经济就会逐渐转向以内需为主的经济。一国经济外向还是内向,应由市场决定。政府一去决定和推动。反而带来种种负作用。
  当然,政府并非完全不可根据经济形势,作一些宏观上的调整,但只能在规则范围内。规则高于一切。
  四,改革是权力的重新分配,还是还权于民?
  苏式社会主义的典型特点,是通过公有制把社会变成一个国家级别的组织。这一组织既是生产组织,又是行政组织,甚至还是军事组织。不单经济活动,而且文化活动,社会活动都纳入国家管理。每一个人都依附于组织之中,做一个锣丝钉,生产由计划决定,工作由组织安排,收入由政策确定,行为由领导指挥。在这样的体制下,几乎所有的个人行为包括思想都置于国家领导和指挥之下。社会被消灭,个人成奴隶。
  有人研究生产组织,说一个生产组织人员达到百万,这个组织便很难管理了。组织的管理效率会随组织人员的增加而下降,两者成反比。因为组织越庞大,管理层次越多,效率在层次间流失。同时管理权力的划分和分配则变得十分复杂和敏感,权力的交叉和争夺,形成相互制肘,降低甚至毁灭效率。这还只是指生产组织,管理的只是生产活动。当一个国家成为一个组织,所有的国民都是这一组织的成员,国家管理着个人所有的活动包括思想活动时,可以想象,管理系统是多么的复杂,目标是多么的互相冲突,管理链条是多么的漫长,职能的确定是多么的艰难,权力的分配和争斗会是多么的激烈。这样的组织是不可能有效率的。
  改革只是管理系统的变革和权力的重新分配,能否走得通?比如改变税收分配,比如理顺中央与地方的关系,比如司法垂直管理,比如实行大部制等等,这些都是管理系统的变革,我把其统称为“经院式的改革”。而我们现在的改革,大部分是经院式改革。这倒不是说,经院式的改革不需要,而是说,在还权于民不彻底,公权与私权没有明确区分,公权过大,民权很小的情况下,改革是无效的(比如司法由地方管转由中央管),是不能达到预定目标的(如大部制并末提高行政效率),是会反复折腾的(如中央与地方的反复放权与收权),是充满争夺权力斗争的(如部门与部门之间的权力利益争斗)。这是因为,公权过大,使管理系统复杂到无法通过改革来实行优化。改革只是权力争夺与不断重新分配的折腾。老百姓对这种改革毫无兴趣,当然在情理当中。
  还权于民首先是道德的要求,确立人权和自由,是个人摆脱控制与压迫,实现个人尊严的体现。在苏式社会主义体制下,个人没有独立性,何来尊严?所以还权于民本身就是改革的目标。我们不是只为经济发展去改革,保障个人权利和自由,也是一种社会进步,甚至是更重要的进步。这个我已在另一篇文章《人权高于主义》中作过论述,这里不重复。我想说的是,还权于民还使国家管理系统变得简单。
  还权于民是恢复社会发展和社会活动的自然性。社会发展走什么“路”,是千百万有了自由的人民群众走出来的,而不是领导“指引”,或理论家讨论出来的。所以改革就没有了道路之争。政府并不领导经济活动,社会活动和思想文化活动。还权于民是取消政府对社会的管制,人们行为只受制于法律,而不听命于行政权力。社会组织是民众自由组建的,而不是政府机构的分支。还权于民还可建立社会的自我均衡机制,使大部分的社会矛盾,能通过个人权利之间的相互制衡得以消解。比如赋于工人组建自已工会组织和抗议罢工的政治权利,也就建立了企业内劳资利益分配的均衡机制。政府并不介入社会中的大部分矛盾,只有当这种矛盾超出法律底线时,法律才进行干预。
  如果政府不主导经济社会文化活动,官员不做领导,去指挥人民做这个做那个,如果政府不去控制社会,让民间的各种活动自然,如果社会的大部分矛盾能通过社会的自我均衡机制化解,国家只对超出法律界线的个人行为进行规范。则政府在大多数领域(除征税),不会与民众产生管理上和利益上的巨大矛盾,即不会出现目前峰烟四起的局面。同时国家的管理系统将会变得很简洁。直观地说,彻底还权于民,可以使现在政府的权力,政府的工作,政府的机构和人员减掉三分之二。然后我们再来设计管理系统和权力分配,才有可能达到优化。比如司法独立,如果政府主导经济社会文化活动,政府永远是大部分社会矛盾的一方,政府干预司法是必然的,司法很难真正独立。
  没有还权于民,管理系统的变革就是一种权力分配的争斗,一定会进入反复折腾。我们说改革有困难,当然有政府不愿还权于民的因素,但更多是管理系统内权力分配的困难。因为权力的争夺就是利益的争夺。各种各样的冠冕堂皇的改革方案,其实都暗藏权力利益争夺。所以有人惊呼要“顶层设计”,摆脱地方部门利益制肘。但“顶层”摆得平吗?
  如果最高领导者能够从这种复杂的管理系统和权力争斗中超脱出来,与其因权力分配这么在中央与地方,部门与部门之间争来吵去,还不如还权于民。那么,中国的改革,才有成功的可能。
  五,利益集团是如何吓唬“党”的?
  改革搞不下去,是因为权力利益集团的阻止。他们是如何阻止改革?是依靠吓唬“党”。这里“党”是一个抽象的概念。抽象“党”的利益是维持执政地位。这一利益是一个政党自然的认识和本能的行为,却不是具体的个人利益,而党的干部,即党的成员个体利益并不是党的利益,为了取得个人权力利益。他们往往以党会跨台来吓唬“党”。
  比如,土地管理部门反对土地私有化,一个最重要的理由是“十八亿”的耕地红线,如果政府不管(当然是他来管),任由土地私有化,十八亿保不住,没有粮食,天下大乱,党跨台。但他们想过没有,工业生产,城镇化,正是在农业生产发展之后,通过吸纳农业剩余劳动力发展起来的,如果一国还没有解决粮食问题(包括用进口来解决),绝大多数人都要种粮,何来工业圈地?何来城镇化?何来耕地红线?在市场经济条件下,只要工业发展一开始危害粮食生产,粮食价格升高。从事农业生产的收益高于打工,农业投资收益高于工业投资,就会遏制工业发展和城镇化。工农业用地的划分,是通过工农业生产的发展比例,特别是农业生产的发展状况动态变化的,岂能确立一个固定的“红线”?这一比例,只能通过粮食市场价格,也只有通过粮食市场价格才能区分和调节。相反,如果没有市场,政府用行政权力去强制推动工业发展,推动城镇化(这正是地方政府现在在做的事),才可能没有粮食。所以土地管理部门是用“没有粮食,天下大乱,党会跨台”来吓唬党,以便取得权力和利益。
  比如,那些主导经济的部门和国企官员,主张自已存在的理由是“国家要掌握关系国计民生的主要生产”,说一旦这些生产掌握在私企或外企手中,党便受制于他们,如果他们要推翻共产党,党就只有乖乖下台。不要说在民主制度下,一个党上台下台都很正常。即便党要坚持执政,经济生产掌握在社会个体手中,也不对党构成威胁。因为社会个体的生产只是求生存求富裕,与政府有何干系?只可能政府去压迫他,而不可能他去招惹政府。历朝历代的统治者都不愿倒台,可他们有“发改委”,有“国企”吗?不是也活一二百年吗?他们之所以被推翻,并不是他们没有掌握关系国计民生的生产,而是他们横征暴敛,欺压百姓。所以,用不管经济会跨台来吓唬“党”,正是掌管经济的利益集团为维护他们的权力利益杜撰出来的。
  比如,那些研究和宣传马列主义和社会主义的部门和官员,为了他们的地位和利益,说党合法性的基础是马列主义和社会主义,没有这一基础,党的合法性就不存在,党就要跨台。党是如何获得政权的?不是以“打土豪分田地”(不同于“打土豪收田地”),保护民营工业(打倒官僚资产阶级),实现宪政民主的口号得来的吗?这其中如何有社会主义的影子?当然共产党最初的理想是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但共产党取得政权并没有用这一口号。即便在共产党执政之后,56年实行社会主义改造之前,党并没有以社会主义作为执政基础,党不是同样执政,没有跨台吗?学习苏式社会主义,使中国形成一个庞大的研究和宣传马列主义社会主义的机构和队伍,并以此谋生和获得利益,一旦要否定苏式社会主义,他们便没事干了,将失去权力利益,于是拼命鼓噪意识形态的重要性。意思是没有他们的研究和宣传,党就会跨台。其实,政权合法性最重要的基础是保障人权,而非是意识形态或政绩。
  比如,那些管控社会的组织和所谓的“维稳”体系,就是一些官员为扩充权力,获得利益建立起来的。他们建立这一系统最主要的理由,是不能让社会组织自由发展,自由组建,一旦社会组织力量强大,就会对党的执政地位构成威胁。其实,社会动荡,正是由于政府管得大多,处于矛盾一方带来的。在市场经济和自由社会中,社会矛盾绝大部分是社会个体之间的矛盾,政府并不是矛盾的一方,完全可以持中立。你一管,社会的所有矛盾都表现为民众与政府的矛盾。如中国曾多次出现出租车司机以罢工对抗政府的事件,是对出租车公司的份子钱不满,由于出租车公司不是自由组建,而是政府为了“管理”(实际上是为了利益)组建起来的,本来是出租车司机与公司之间的利益矛盾,结果演变为出租车司机与政府的政治矛盾。社会组织的发达,本是社会自我均衡机制健全的体现,有利于社会治理,对政府有好处,怎么成了政府的威胁?不要说西方国家鼓励社会组织发展(比如工会组织),他们的政权并没有倒台,即便象新加坡,香港这样的威权政府,也没有因为存在数量众多的社会组织而导致政府倒台。所以,那些管控社会活动的部门不愿放弃管控,只是为了权力利益,与党跨不跨台其实并无关系。倒是他们管得越多,反而把矛盾引向党,增大了党跨台的可能性。
  以上只是举出国家管理系统中主要的只是为了个人或集团利益而设立的部门和机构。其它机构,就不一一列举。这些部门和机构,其实与抽象的“党”的利益并无关联。这些机构都应撤销或精简。如果“党”要保护党的成员的个人权力利益,就很难保住“维持执政地位”这一抽象的“党”的利益,改革也就无法进行下去。
  六,一个国家能够老是搞改革吗?
  我们一直主张“渐进式改革”,这一渐进就渐进了三十多年,直到现在,我们还要“全面深化改革”,而且从规划上看,还要几十年。一个国家,能够老是搞改革吗?
  事实上,中国现在的利益集团,就是在渐进式的改革中形成的。如果当初我们不是渐进式改革,比如不搞农村承包制,直接土地私有化,不搞国企改革,直接国企私有化,现在会有亿元村官,依伴权力的人进入世界富豪榜吗?市场经济当然也会产生亿万富翁,但那是靠拼搏,而不是靠权力。两者是完全不同的(参见我的《中美贫富差距的不同》http://blog.sina.com.cn/s/blog_743c912701017obh.html)。渐进式改革的特点是改一部分,不改一部分,其中必然产生很多空隙和漏洞,权力从中去发财,靠空洞的道德约束是没有作用的。现在既得利益集团尾大不掉,已经成为改革的最大阻力,而我们在改革之初,权力利益没有现在这么大(有职级带来的特权,但没有权力带来的挣钱),那时改革相对而言,阻力没有现在这么大。增加的阻力是改革不彻底带来的。改革的时间拖得越长,因还权不彻底形成的利益集团越多越强大,最后会终止改革,直到政权崩塌。举个例子,如果八十年代实行官员财产公开,阻力决没有现在这么大,现在官员个个腰缠万贯,公开财产,不但财产丢失,还涉及身家性命,如何不拼死抵抗?
  主张“渐进”,反对“激进”学者的一个重要观点是,“激进”会带来经济与社会的动荡。实际上,不完全改革带来的社会动荡更大。这从我国目前群体性事件呈几何级数增长,便可获得验证。采用“休克”疗法,确实会带来一定的社会问题,比如经济发展可能停滞,甚至下降。这是因为由政府主导,转变为社会个体主导,政府不管了,而社会力量的发展有一个过程,中间会产生一个空白期。所以改革需要一定时间。从苏联和东欧改革的经验看,大约需五到十年,才能使社会力量完全代替政府力量。这一段时间内,政府放权,社会个体又还未发展起来,应该允许经济发展有一定下滑,只要不出现大的危机,放权就要继续。如果出现大危机,只能在还权的速度上进行调整,决不能又去收权。我国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改革,便是此种还权于民的改革。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一个并不是很大的动乱(这样的动乱在民主国家和一些威权国家是经常出现的,并未使他们的政权倒台),使我们改变方向,政府放权的步代基本停止,换之以经院式的改革。而政府“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不但压制了社会力量的增长,而且由于政府不讲市场规则,政府的“发展”已到疯狂的程度,致使社会矛盾达到临界点。虽然政府高压维稳,表面平静,实际上社会已完全失序和溃败,其对经济社会的冲击,对公正、信誉、规则、道德等等的破坏,可不是几年时间就能消弥,说是“经济大革命”(比照文化大革命)也未尝到不可。可以说这种“渐进式”改革的负作用,决不会比“休克”疗法小。如果没有两全的办法,我们宁肯要“休克”,使经济停滞一段时间,甚至下滑,也不要这种渐进式改革。因为当社会力量渐渐强大,市场规则逐渐建立时,经济增长就会进入长期稳定发展。
  任何一个国家,基本的(是指基本的)体制规则不可能长期处于变动之中。天天叫改革,反而使人民不知所措,由于今天的规则,不知道明天要改成什么样。这一方面增加了人民的不安全感,不确定性,另一方面,也使改革的争论白热化。每个人根据自已的利益和认识,都想改得更有利于自已。所以社会思想混乱,个人包括官员行为短期化。经济即便有增长,也是没有质量的增长,带来大量矛盾尖锐化的增长,有何作用?

  显然,对一个国家来讲,如果原来的体制不行,要改革,应尽量避免渐进,尽量缩短改革的时间,以尽快建立一种新的秩序,使社会进入稳定。怎可确定一个长期渐进的方略,使国家管理和社会长期处于一种不确定状况?现在说改革要动真格,就看能不能在短时间内,在一些重大问题,比如土地私有化,去除国企的垄断,和政府退出微观经济活动上取得突破,以建立基本的市场秩序。否则,我们将重复过去二十多年改革的错误,以改革来转型将不可能。

Monday, November 16, 2015

胥志义:“左愤”的语言与文革再现的可能

(博讯20151116)
    戴按:毛当年搞文革,有几个先决条件:一)毛拥有极大权威,受到许多民众尤其是青少年学生的崇拜;二)媒体和其他信息传播工具完全被毛控制,民众得不到到外界信息;3)中国经济与世隔绝,几乎不受外国影响。这三个条件,现在的中国并不具备。我说过,中国如再度发生文革,必定会是闹剧。当然,当局在某些方面采取类似文革的做法,倒是可能的。
    
    (摘要)中国很可能进入一个不确定或混乱时期。社会彻底分裂已无共识。忽左忽右,必是今后一段时间时局的特征。
    
    我原先在一些论坛博客发文。后面也有左愤跟帖,反对于我。但大多依我文章内容,搬一些相对应的马列语录,空话套话,虽无批评的逻辑力量,总算是在讲理。就在这两天,我的一个访问量很少的新浪博客,突然来了一个气势汹汹的“用户5749386421”,在我的几十篇博文之后,每文发一二跟帖。好象用的是机器发帖,发帖间隔时间,只有一分钟。跟帖内容大多与博文内容风马牛不相及。虽然有几十条跟帖,但内容只有9条,其余重复,还有一首“诗”。我且全部照录于此(一字不差),大家欣赏。   
    1,你的“民主化、公开化、多元化”迎合了西方帝国主义和国内反动势力的反共需要;是和平演变的政治策略;想搞私有化,把老百姓几代人积累的财富据为已有,并合法化,就是你所要的消灭公有制的最最隐密的策略,披着红旗反红旗。
    2,社会主义不可能消灭剥削,那资本主义也不能消灭剥削。你个美国走狗。说什么自由,平等。博爱,比如不允许垄断,法律确立工人最低工资等---在中国也有这样的立法啊,现在西欧有了经济危机,你还是在这里鼓吹西方资本主义万能论,现在基督和真主干起来了,你还是赶快到法国去支援吧。
    3,你一天到晚说西方好,你怎么不去看一下西方列强殖民过的非洲啊,拉美,印度,菲律宾这些国家啊,他们那里有人权,有选举,有多党制,有宪法,有你鼓吹的一切,可惜的是他们的生活远远不如中国。
    4,你个为老不尊的东西,中国一天不陷入混乱你一天不能安心是吧,祸国殃民的杂zong.自由民主你妹啊,中国人的败类,用过去的话说是披着红旗反红旗。很多人已经看穿了你的嘴脸。
    5,这个杂碎,到处唱衰中国,歌颂美国。美国石油都不够用,还能出口?页岩油成本30-40美元,你听谁说的?你说中国没提高效率,那为什么中国的出口从78年的99.5亿美元提高到201322096亿美元,难道是靠出口粮食吗?哪个国家工业化刚起步的时候不是血汗工厂?民族败类,
    6,你这么想走资本主义道路 ,我看你一定不是最普通的劳苦大众。从内部瓦解中国共产党,让中国变成俄罗斯那样就是你的最终目的。寡头政治比现在共产党执政更可怕。我说你累不累啊,权贵资本家和外国右翼分子给了你多少钱?你怎么不去印度搞种姓rmya改革啊,那里更适合你。活活脱一个假愤青,实则是一个哗众取宠,用心恶毒的民族败类
    7,所以在战争结束之后,毅然辞职---华盛顿是国库没钱,难为无米之炊才辞职的。印度人有民主,印度人不光有民主,还有世界上最腐败的官员和最大的贫民窟
    8,妈的,八国联军来的时候,怎么不去你老家光顾一下,改良一下基因。还来这里做美帝的说客,你怎么不移民啊。好好学学日本民族的精神 ,要在抗战时,你就是第一个汉奸++
    9,人权斗士上窜下跳,灵魂肮脏信口雌黄,
     张口民主闭口自由,没钱吃饭出卖爹娘。
     出身平常自我膨胀,不想努力只想沾光。
     世间不平自古如常,奴颜权贵纲举目张。
     披着羊皮实乃豺狼,唱衰中国无好下场。
   
    这些语言与文革语言有相似之处,但比文革语言更为下流。它有什么特点?A,不讲道理、事实、逻辑,只以立场划线。文革是以拥不拥毛划线,现在是以公有制与私有制,歌功颂圣与批评揭露,集权体制与宪政体制划线。只要说了私有制、人权、自由的好,便是敌人。B,语言空洞而又杀气腾腾。文革有“东风吹、战鼓擂”,“胜利旗帜高高飘扬”等空洞词语,也有“踏上一只脚,永世不得翻身”杀气腾腾的叫嚣。现在则有“和平演变的政治策略”,“披着红旗反红旗”这样莫明其妙的话语。也有“祸国殃民”“民族败类”的漫骂。D,下流。文革虽有你死我活的坚决,暴戾然不下流。现今性开放,则有“自由民主你妹啊”,“种姓rmya改革”,“妈的,八国联军来的时候,怎么不去你老家光顾一下,改良一下基因”等龌龊语言。
    语言是人格人性人品的体现。语言的堕落,便是人格人性人品的堕落。语言空洞,说明胸无点墨,却又大言炎炎。漫骂攻击,说明色厉内荏,实无逻辑道理。暴戾流气,说明人品龌龊,只是蝇营狗苟之辈。人性的丢失正是产生文革的社会因素。改开之后,经济确实发展了,但中国一些人的人格人性人品却无半分进步,他们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可谓“恬不知耻”。这位“用户5749386421”先生,118日才在新浪注册,1415日进入我的博客。是否进入新浪其它博客,不得而知。我不知他是自干五,还是有人指使,但我感到文革的临近。

    中国很可能进入一个不确定或混乱时期。社会彻底分裂已无共识。“左愤”是“歌功派”,理论逻辑却是要打倒他歌颂的权贵,行动与理念相互对抗。改革派的改革要进行下去,必须清除权力经济。而权力经济与由市场发育起来的私有经济交织,很难分离。清除权力经济,将殃及私有经济,改革开放所形成的市场经济雏形或毁于一旦。政治观点的南辕北辙,经济体制的巨大争议。不同利益集团的生死角力,民众与官府的鸿沟矛盾,使政府不论采取什么政策,都会引起无穷无尽的争议。带来各种各样的负面后果。忽左忽右,必是今后一段时间时局的特征。出现文革那样的社会动荡,是大概率的可能。诸君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