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November 26, 2020

王陶陶:特朗普的政治本质:最接近独裁者的美国总统

 (陶太郎微信号:wtt031660621220201125日)

   按:特朗普未能像希特勒那样搞成彻底的个人独裁,另一重要原因是他未能掌握笔杆子(主流媒体),亦未能完全掌握枪杆子(军队)

        本文主要阐述权力与人民的关系。

        记得2016年美国大选,我在参加美国老尚(一位旅美华人朋友)的节目时,被老尚问及特朗普假如当选,怎样才能掌握权力时,我当时不禁想起了阿道夫希特勒在1933年担任德国总理后巩固国内地位的诸多作为,基于那个范本,我回答道:

        “与希特勒一样,特朗普的权力根源来自最基层的人民,他入主白宫后的最大风险在于很容易与这些最纯粹的基层支持者远离,并被建制派所包围甚至控制,这会让他在政治上迅速衰落……他可以学习当年的阿道夫希特勒,每周都要到努力与最基层的选民互动,举行大规模的支持者集会,与人民共呼吸,同时不折不扣的践行自己对基层支持者的承诺,付出再大的代价也在所不惜,只有这样,他才有可能进入白宫之后依然维系选民的强烈支持,并借助最基层的选民压倒建制派。”

        事实上,特朗普上台之后,恰恰是这样作为的。这位白宫主人一方面每月甚至每周都要到最基层的共和党选民中举行集会,与他们狂欢,不断拉近彼此的距离并强化信任;另一方面,当选之后,特朗普无时无刻都在努力践行或者装作极为努力践行他在选举期间对自己支持者的承诺。这是谁人的作为?这就是阿道夫希特勒在1933年上台之后的作为——一种效果惊人的现代群众政治权术。

        正是通过这一系列作为,特朗普四年来将大多数共和党选民直接抓在了自己的手里,最终确立了在共和党内部独一无二的政治地位,一个美国历史上从未有过如此强势的党内领袖——某种程度上接近党内独裁者的力量。

        说起来,要理解特朗普权力强势的根本缘由,就必须理解权力的结构与制衡。

        反过来说,就是理解什么是民主政治权力?或者说受制衡的政治权力?

        以美国选举为例,在特朗普之前,无论是共和党总统候选人,还是民主党总统候选人,他们基本都是政治大佬的推戴,乃是权力集团的代言人,而非主事人。

        譬如,麦凯恩是2008年美国共和党总统候选人,但他仅仅在亚利桑那州共和党选民中具有举足轻重的号召力,他在德克萨斯、佛罗里达、宾夕法尼亚等地并没有多少根基,更谈不上足够的影响力。这种情况怎么办呢?

        一般是这样的,共和党内在这些地区有影响力的大佬会发表公开声明,号召本地选民将对自己的认可在选举中转移到麦凯恩身上——即布什家族在德克萨斯号召当地选民支持麦凯恩,斯科特在佛罗里达号召当地选民支持麦凯恩,Toomey在宾夕法尼亚号召当地选民支持麦凯恩,就这样,通过这些各州有民望党内伙伴的支持,麦凯恩就拥有全国范围内的影响力。

        这样的总统,他的权力结构是这样的:总统得到地方大佬的支持,地方大佬号召自己的本地选民支持总统,总统对地方大佬的本地选民影响力很有限,他的权力是地方大佬联合本书的结果。这是一种分层次的权力结构,

        权力的本着资源人民是分散在各个大佬手中的,地方大佬都是真正的政治实权派,在政策上具有重大话语权,总统不可能不考虑盟友的意见。

        在日本的选举中,这种情况也非常明显,自民党的家族议员在本县市具有决定性影响力,他们的联合推举和背书最终缔造了首相人选。

        某种程度上,这就是西欧、日本和周代传统封建政治的遗留:诸侯(领主)支持周天子(国王),领民(属民)支持诸侯(领主),但天子(国王)对诸侯(领主)的领民(属民)没有权力关系。

        权力结构如下:

        总统——大佬——选民

        国王——领主——领民

        这种情况下,权力是非常有限的,因为最高权力者对最基层的人民没有足够把握,权力资源是分散的,离开真正掌握基层人民的大佬、领主的支持,最高权力者就会迅速失去影响力。

        但是,特朗普与以往历史上美国总统都不一样,通过四年多的经营,他对共和党基层选民有了直接的掌握,在大多数州,他的这种影响力可以直接越过地方大佬的背书,直达基层普通选民中间,这在过去是难以想象的。

        这样的情势,必然会产生一种后果。

        2016年总统大选期间,特朗普当前的马仔,共和党大佬GrahamRubio、罗兰、Gruz等无情地嘲讽特朗普,这显示了当时的共和党内部政治权力格局——到了2018年后,这些人基本对特朗普毕恭毕敬,即:由于特朗普掌握了基层的大多数共和党选民,即大多数共和党选民信任特朗普超过信任本地的共和党大佬,这就导致了一个后果,即原本分散在各个大佬中的权力资源,现在都集中在他一个人手里——这也意味着原本在2016年对特朗普不屑一顾的共和党大佬们,在2018年后逐渐对他屈膝拜服,成为他唯唯诺诺的应声虫。

        之所以会如此,不是因为这些缺乏骨气,而是因为,在2016年,这些人在本地基层选民的号召力尚能跟特朗普抗衡,但在2020年,这些人失去了这种影响力,他们在本地的竞选反而更依赖于特朗普的背书——唯一的例外是亚利桑那州的麦凯恩和犹他州的罗姆尼,前者被本州人民视为伟大的英雄,而这也是麦凯恩敢于直接正面对撞特朗普的原因——因为麦凯恩在政治上对特朗普的依赖,比特朗普对他的依赖更少,他依然有着自己举足轻重的政治资源。

        共和党制作的特朗普在基层选民中影响力的视频,犹如上帝在临(略)

        简单说起来,这种形势就是,特朗普通过四年的经营,挖空了大多数共和党地方大佬的政治权力根基和资源——本地本党选民对他超越总统的信任,原本亟需争取的盟友沦为了外表光鲜的政治空壳,不再具有政治资源和党内权力制衡的实力。

        2016年共和党的政治权力结构:

        特朗普——地方大佬——基层选民

        2020年共和党的政治权力结构:

        特朗普——基层选民

        在这种情况下,特朗普可以轻而易举地凭借基层选民的影响力压垮任何党内抵抗者,在汇集基层选民的力量面前,共和党内反抗者的一切权术、一切名头、一切身份都是不堪一击的——于是在2020年,大量建制派倒戈民主党。

        某种程度上就像1932年的阿道夫希特勒,当这位魔王直接掌握了德国人民的支持,越过了曾经的贵族、官僚和机构,将自己的政治力量深深扎根于最基层的人民,他就拥有了无可匹敌的威力。无论是总统兴登堡,还是党内反对者斯特拉塞尔,还是阴谋家斯赖谢尔,在他面前的反抗都是望风而溃——这使得他在国内政治斗争中完全不可战胜。

        说起来,相比于希特勒,特朗普未能成为大独裁者的原因,一方面是因为美国社会尚未能够接受一个独裁者,或者说尚未做好抛弃选举政治的心理嬗变;另一方面,则是特朗普这人绝无阿道夫希特勒那样多年积累的政治历练和资源,无论是组织、人才还是理论都非常匮乏。

        而这,或许是当代人类的幸运吧。

Sunday, November 22, 2020

纽约时报社论:谎言的半衰期很长,足以破坏民主

(纽约华人资讯网,2020-11-20,编译、编辑:江南)

【原标题:支持川普的共和党人们,请记住,谎言有很长的半衰期】

        “我赢得了选举!”川普总统周日(1115日)在推特上撒了个谎——自从乔·拜登本月被宣布选举获胜以来,川普已经一次又一次地撒谎。

        选民给拜登先生带来了自1932年富兰克林·罗斯福(Franklin D. Roosevelt)以来,在与在任总统的两人竞选中的最高胜率。他有望赢得306张选举人票,并赢得约700万张普选选票。

        “给他这一点时间去纠缠,有什么坏处呢?”一位共和党高级官员上周问华盛顿邮报,指的是川普先生。“没有人认真地认为结果会改变。”

        有什么坏处?

        谎言的半衰期很长,川普先生的错误信息运动将破坏拜登政府的民主合法性。在路透社与益普索(Reuters/Ipsos poll)的一项新调查中,在接受调查的共和党人中,有半数人认为,川普先生理所当然地赢得了选举。蒙茅斯大学(Monmouth University)周三公布的一项民调发现,77%的川普先生的支持者认为拜登先生是通过欺诈获胜的。

        川普先生在全国几乎所有共和党领导人的帮助下这样做,他们继续以牺牲国家为代价来对总统表示忠诚。站在一旁看着一个在任总统在美国的土地上撒盐,这是一种可悲的懦弱表现。他们的行为与许多州一级的共和党人形成鲜明对比,后者中包括佐治亚州州务卿布拉德·拉芬斯伯格,他们在履行官方选举职责时表现出了勇气和爱国主义。

        俗话说,如果你看不出来这是个骗局,那说明你就是它要骗的目标。在这次的事情上,那些为川普先生推翻选举的法律努力而捐款的人,只不过是把钱用来给他偿还欠款,而川普先生的那些诉讼,我们都看到了,要么被撤销,要么被哄笑出了法庭。

        总统对现实的愤怒也在让美国人的生命受到威胁。这个国家正处于一整代人的经济崩溃的深渊之中,而且正在遭受一种已经杀死了超过25万美国人的大流行病的无情冲击,(在就职典礼日之前可能还要增加7万)。川普先生拒绝允许拜登过渡团队获得国家安全简报或政府的疫情应对细节报告。

        这种拒绝相当于对美国人生命的严重疏忽,累积在川普政府(在过去的10个月里)对疫情处理的严重疏忽之上。白宫新冠病毒工作组的成员斯科特·阿特拉斯博士周日在呼吁密歇根州居民“起来”反对公共卫生措施。据报道,总统已经有几个月没有参加该工作组的会议了。

        然而,川普先生最近的行动的最大损害,可能还会出现在未来的选举季中。川普先生正在建立一种否认选举结果的词汇。他正在训练政客们去试图推翻他们不喜欢的结果——积极破坏民主

        也许这听起来像是危言耸听,但事实并非如此。看一看美联社和《华盛顿邮报》的报道,想一想本周在密歇根州发生的事情吧。韦恩县(底特律所在县)的两名共和党官员本来已经认证了计票,然后他们又在周三签署了宣誓书,称他们认为该县的投票“不应该被认证”。其中一人曾在周二晚上与川普先生交谈。《泰晤士报》报道说,总统提出要在周五让共和党州议员飞往白宫,试图推翻他们所在州的投票。

        当川普先生说选举被操纵时,这显然意味着他试图通过压制选票来操纵选举,阻止它们被算进去,现在又试图在法庭上推翻计票。《华盛顿邮报》的分析发现,川普先生和他的盟友曾试图将各关键州中所有选票的近十分之一排除出去。很容易想象,类似的策略会成为未来联邦、州和地方选举的标配。

        川普先生已经说服了数百万人无视新冠病毒的危险,并将拒绝戴口罩作为其支持者的骄傲。想象一下,当更多的美国人和他一样蔑视民主时,会发生什么?

Saturday, November 21, 2020

纽时:郭文贵和班农如何推动新冠病毒起源阴谋论

 By Amy Qin, 王月眉, Danny Hakim20201120日)

        闫丽梦博士曾想保持匿名。早在今年1月中旬,在香港做研究的闫丽梦就已经听到传言,称中国大陆出现了一种危险的新病毒,政府正在将其淡化处理。出于对个人安全和事业的担忧,她向她最喜欢的中文YouTube主持人表示愿意提供帮助,这名主持人以批评中国政府而闻名。

        几天后,该主持人就对他的10万名追随者说,中国共产党故意释放出来一种新型冠状病毒。他说,他不会给出信源的名字,因为中共官员可以将这个人“消失”。

        到今年9月时,闫丽梦已不再这么谨慎。她在美国福克斯新闻频道(Fox News)露面,向数百万人宣布一个未经证实的说法:新冠病毒是中国制造的生物武器。

        一夜之间,闫丽梦成了右翼媒体的轰动人物,特朗普总统的高级顾问和保守派权威们都把她赞为英雄。同样迅速的是,社交媒体把她的采访贴上了含有“虚假信息”的标签,科学家拒绝接受她的研究,称那是用行话装扮起来的诡辩。

        闫丽梦从研究者到吹哨人的演变,是两个不相关但越来越联合起来散布虚假信息的团体合作的产物:一个是规模较小但很活跃的海外华人团体,另一个是在美国有高度影响力的极右翼团体。

        这两个团体都在新冠病毒大流行中看到了推动自己议程的机会。对海外华人来说,闫丽梦及其毫无根据的说法,为那些意图推翻中国政府的人提供了一件利器。对美国保守派来说,这让他们能迎合西方日益高涨的反华情绪,分散人们对特朗普政府应对疫情失败的关注。

        他们都利用了中国不愿提供信息的问题。中国政府拒绝分享病毒样本,一直阻止对病毒来源进行透明、独立的调查。它最初对疫情的掩盖,进一步加深了人们对病毒来源的猜疑。

        大量证据表明,几乎可以肯定新冠病毒起源于动物,最有可能是某种蝙蝠,然后演化成能感染人类的病原体。虽然美国情报机构一直没有排除实验室泄露的可能性,但到目前为止,他们尚未发现任何支持这一看法的证据。

        闫丽梦的演变过程是由逃亡国外的中国亿万富翁郭文贵和特朗普的前顾问斯蒂芬·K·班农(Stephen K. Bannon)精心设计。

        他们将闫丽梦送上了飞往美国的飞机,为她提供了住宿,指导她如何在媒体上露面,还帮助她联系了塔克·卡尔森(Tucker Carlson)和卢·多布斯(Lou Dobbs)等人气保守派电视节目主持人的采访。他们助长了她认为病毒是基因工程产物的根深蒂固信念,对她提供的证据不论对错一概接受。

“我从第一天起就说,这里没有阴谋,”班农在接受采访时说。“但也没有巧合。”

        班农指出,与闫丽梦不同,他不认为这是中国政府“故意释放的”。但他一直在推动一个看法,即病毒是高风险的实验室研究意外泄露出来的,他有意制造一场关于新冠病毒起源的辩论。“闫丽梦只是一个很小的声音,但至少她是一个声音,”班农说。

 

        迎合海外华人的媒体,包括一大堆有反共倾向的独立网站、YouTube频道和Twitter账户,已成为一个快速扩张的错误信息回音室。由于没有多少可靠的中文新闻来源对网上的传闻进行事实核查,谣言很快会被扭曲成事实。美国的极右翼媒体也越来越多地提供和接受海外中文媒体上的谣言。

        闫丽梦联系的那名YouTube主持人叫王定刚(音),他与郭文贵关系密切,似乎是第一个传播与候任总统小约瑟夫·R·拜登(Joseph R. Biden Jr.)的儿子亨特·拜登(Hunter Biden)有关的谣言的人。郭文贵旗下的一个网站放大了亨特·拜登与一个虐待儿童的阴谋有关的毫无根据的传言。这些传言随后被Infowars和其他美国边缘媒体采用。班农、王定刚和郭文贵目前都在推销总统大选被操纵的错误信念。

        大型科技企业已开始对这些谣言做出反击,FacebookTwitter已试图改善对平台上内容的监管。Twitter永久封杀了班农的一个账号,因它违反了平台有关美化暴力的规定,班农曾在自己的播客上建议,应将联邦调查局局长和美国头号传染病专家安东尼·S·福奇(Anthony S. Fauci)博士的头插在木桩上。

        但这种在主流媒体上的臭名远扬只是增强了他们反体制的资本。王定刚在YouTube上的追随者自今年1月以来几乎翻了一番。据在线数据提供商SimilarWeb的数据,郭文贵旗下的两个网站的访问量,已从去年12月的不到500万次,激增至上个月的1.35亿次。许多声称FacebookTwitter审查右翼言论的保守派人士也纷纷转到帕勒(Parler)等新的社交媒体平台上去——闫丽梦、王定刚和郭文贵也已加入了这一行列。

        闫丽梦通过班农和郭文贵的代表拒绝了多次采访请求。王定刚也拒绝接受采访,他称《纽约时报》是“假新闻”。

        在一份通过律师发来的声明中,郭文贵说,他只是对闫丽梦“站出来反对中共黑手党,向世界公布新冠病毒真相”的努力提供了“鼓励”。“我会乐意地帮助其他人把真相告诉世界,”他说。

                找到一个平台

        新的一年到来的时候,王定刚正在做他最拿手的事情:在YouTube上攻击中国共产党。他谴责中共镇压穆斯林,并自以为是地谈论着美国发动的贸易战。

        那之后,他突然在119日将注意力转向中国中部城市武汉正在暴发的疫情。那还是疫情的早期,在武汉封城之前,在中国披露病毒正在人际间传播、世界开始关注疫情之前。

        在一个专门为匿名举报者提供的80分钟节目中,王定刚说,他从“世界上绝对顶尖的冠状病毒专家”那里听到,中国对疫情不够透明。“我认为这非常可信,也非常可怕,”他说。

        王定刚因未知原因来美国之前,曾是一名商人。他是中文互联网上涌现出来的越来越多的评论者中的一员。他们把专家观点、严肃的分析,以及彻头彻尾的谣言融合在节目中,迎合那些往往不信任中国官方媒体,但几乎没有可靠的母语新闻来源的海外华人。

        自从几年前开始以路德的名字播出节目以来,王定刚已成为这类节目中最受欢迎的人物之一,部分原因是他愿意接受古怪的理论。他曾指责中国官员用“性和诱惑”来陷害敌人,并敦促他的听众囤积食物,为中共的崩溃做准备。

        在今年1月的匿名举报者节目中,他同样将事实和虚构结合起来。他给信源打电话,极大地夸大了该人的资历,后来人们知道这名专家是闫丽梦。

         新冠病毒暴发之前,闫丽梦研究过流感,但没有研究过冠状病毒。她的确在香港大学的世界顶尖病毒学实验室工作过,但据两名认识她的大学员工说,她在这个领域里是新手,雇佣她的原因是她有实验室动物方面的经验。她在新冠病毒疫情暴发的调查中是一名助理,不是负责人。

        王定刚1月份的节目引起了班农的注意。班农说,中国开始对武汉进行封城后,他开始担心这种病毒。有人(他没有说是谁)将那个节目告诉了他,并提供了翻译。

        几个月后,王定刚突然告诉闫丽梦,为了安全她需要逃离香港,王在后来的广播中这样解释道。王还说,他的主要赞助人郭文贵为闫丽梦买了头等舱机票。

        428日,闫丽梦悄悄地离家前往机场。据巴黎巴斯德研究所(Pasteur Institute)的免疫学退休教授让-马克·卡瓦永(Jean-Marc Cavaillon)说,她的家人和朋友因为联系不到她很着急,向香港当局提交了失踪人员报告。卡瓦永是2017年与闫丽梦认识的。

        两周后,她在美国露面。“我现在在纽约,非常安全,很轻松”,有“最好的保镖和律师”,闫丽梦在微信上写道。时报看到了这些话的截屏。“我现在所做的是帮助全世界控制疫情。”

                为上媒体进行包装

        闫丽梦抵达美国后,班农、郭文贵和他们的盟友们立即着手把她包装成可以推销给美国公众的吹哨人。

        他们把她安置在纽约市外的一个“安全屋”里,并为她聘了律师,班农说。他们给她找来了媒体教练,因为英语不是她的母语。闫丽梦后来说,班农还要求她提交了多篇论文,把她称之为证据的东西总结起来。“确保你能逻辑地向人们解释这些,”班农回忆曾这样告诉她。

        正如班农和郭文贵自己所说,他们多年来一直肩负着推翻中共的使命。

        郭文贵(又名Miles Kwok)是中国地产大亨,与党内高级官员有关系,直到大约五年前,因为面临腐败指控,他逃离中国。自那以后,他就把自己塑造成一名自由斗士,尽管许多人对他的动机表示怀疑。

        班农年轻时是一名海军军官,曾在南海巡逻。长期以来,他把很大一部分精力放在中国问题上。在白宫任职期间,他建议特朗普对中国采取强硬态度,将其形容为“美国有史以来面临的最大生存威胁”。

        郭文贵雄厚的财力和班农广阔的关系网为他们提供了影响力巨大的平台。两人设立了一个1亿美元的基金来调查中国的腐败问题。据报道,在2018年,郭文贵同意给班农100万美元,后者将郭刚起步的媒体公司宣传为“媒体名人”。他们散布关于中国大亨在法国意外死亡的阴谋论,称之为北京策划的假自杀。

        1月下旬,他们都在密切关注中国的疫情暴发。

        班农将播客的主题转到了新冠病毒之上。早在特朗普开始给疫情贴上仇外标签之前,他就将其称为“中共病毒”。他邀请激烈批评中国的人参加节目,讨论此次疫情如何体现了中共对全球的威胁。

        郭文贵开始声称,病毒是中国国家副主席下令发动的攻击。他在自己运营的媒体上散布同样的说法,这些媒体包括视频平台GTVGNews网站,后者对郭文贵及其同伙做了热情洋溢的报道。他还发布了一首名为《推翻共产党》(Take Down the C.C.P.)的歌曲,在苹果iTunes排行榜一度登上全球榜首。

        这些人继续以中国政府为目标,尽管他们自己陷入了法律困境。据报道,美国联邦当局正在调查郭文贵媒体公司的筹款策略。今夏,班农在郭文贵的游艇上被捕,正面临欺诈指控,罪名是他帮助成立了一个为在墨西哥边境建墙的非营利组织。

        在闫丽梦身上,这两人找到了宣传的理想面孔。

        710日,她在福克斯新闻网站13分钟的采访中首次透露了自己的身份。她说,中国政府隐瞒了这种病毒人传人的证据。在没给出证据的情况下,她指控香港大学的教授协助掩盖了真相。(该校很快驳斥了她的指控,称之为“传言”。)“我之所以来到美国,是因为我讲出了关于Covid-19的真相,”她说。

        她故意不提郭文贵或班农。

        “不要让自己与班农有关系,不要让自己与郭文贵有关系,”郭文贵在自己的节目上回忆他曾这样告诉闫丽梦。“一旦提到我们,那些美国极端左派分子就会发起攻击,说你有政治目的。”

        在第一次福克斯采访之后,闫丽梦开始了一场旋风式的右翼媒体之旅,重复着保守派的要点话题。她说自己服用羟氯喹来抵御病毒,尽管美国食品和药品监督管理局(FDA)警告它没有效果。她暗示,美国卫生机构与世界卫生组织密谋掩盖了疫情。

        宣布支持郭文贵的社交媒体账号,大肆炒作这些采访。他们将其翻译成中文,然后在YouTube上发布多个版本,并通过其他支持郭文贵的账号转发推文内容。

        一些账号有成千上万来源可疑的粉丝。根据研究虚假信息的非营利组织First Draft的一项分析,许多账号都出现了所谓作假行为的多种指标。分析发现,这些账号都是在过去两年里创建的,没有背景照片,用户名是字母和数字的胡乱组合。

        这些粉丝合力为保守媒体世界创造了网络声势,这反过来又为支持郭文贵的账号重新注入活力。“这两者互相过滤,互为给养,”First Draft的亚太地区总监安·克鲁格(Anne Kruger)说。

                                进入主流

        9月初,闫丽梦会见了乔治敦大学(Georgetown University)传染病专家丹尼尔·卢西(Daniel Lucey)博士,后者曾提出,这种病毒有可能是实验室实验的产物。卢西博士说,闫丽梦的伙伴安排了这次会面,希望找到一位可信的科学家来支持她的说法。“这是我去那里的唯一原因,”他说。

        在四个多小时的时间里,闫丽梦讲述了她的背景和研究,而她的同伴 (卢西拒绝透露此人的名字)不耐烦地在房间里进进出出。他说,闫丽梦似乎真的相信病毒已被武器化,但难以解释原因。

        最后,那个同伴问卢西,他是否认为闫丽梦有“确凿的证据”。卢西说自己不这样认为,于是会面很快就结束了。

        几天后,闫丽梦发表了一篇26页的研究论文,并称其能证明病毒是人造的。这篇论文在网上迅速传播。

        这篇论文没有经过同行评审,也没有在科学期刊上发表,而是被发布在一个在线开放存取库上。它得到了郭文贵资助的两家非营利组织的支持。班农说,出于安全考虑,该论文的其他三位合著者都使用了化名。

        病毒学家立即驳斥这篇论文是“伪科学”和“基于猜测”。一些人担心,这篇论文满是图表,充满了“独特的弗林蛋白酶切位点”和“RBM-hACE2结合” 等科学术语,这会给她的主张披上一层可信的外衣。

        “它充满了各种科学式的术语,乱七八糟地混在一起,看上去让人印象深刻,但不能证实她的观点,”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的免疫学家吉吉·奎克·格隆瓦尔(Gigi Kwik Gronvall)说,她是撰文驳斥闫丽梦报告的几位作者之一。

        其他关于大流行的错误信息也强调了所谓的专业知识。春天,一段26分钟的视频在网上疯传,其中有一名信誉扫地的美国科学家指责医院夸大与该病毒有关的死亡人数。7月,在一段视频中,一些人身穿白大褂,自称是“美国医生”,并暗示口罩对预防病毒是无效的;该视频因分享虚假信息被社交媒体平台删除。

        915日,在报告发表后的第二天,闫丽梦获得了她迄今最大的舞台:与塔克·卡尔森一起在福克斯新闻上亮相。卡尔森这档热门节目经常成为颇有影响力的右翼传声筒。

        卡尔森问闫丽梦认为中国官员是有意释放病毒还是在无意中释放了病毒。闫丽梦毫不犹豫地做出回答。“当然是有意的,”她说。

        这段视频在网上疯传。

        尽管脸书和Instagram认为这是虚假信息,但这段采访视频在网上的浏览量至少达到了880万。田纳西州参议员玛莎·布莱克本(Marsha Blackburn) 等著名保守派人士在Twitter上分享了它。特朗普的福音派支持者富兰克林·格雷厄姆牧师(Rev. Franklin Graham)Facebook上发布有关闫丽梦的帖子时,它成了当天美国Facebook账户发布的分享次数最多的链接。

        福克斯的另一位主持人卢·多布斯在Twitter上发布了一段他和一位嘉宾讨论闫丽梦“重大案例”的视频。特朗普转发了这条推文。

        受众已经准备好了倾听她的观点,他们欢迎闫丽梦。3月的一项民意调查发现,近30%的美国人认为这种病毒很可能是在实验室制造的。

        “一旦被塔克·卡尔森报道,它就不再是边缘观点了,”布法罗大学(University at Buffalo)研究虚假信息的尤塔姆·奥菲尔(Yotam Ophir)教授说。“它现在成了主流。”

        福克斯新闻拒绝置评。

        几周后,卡尔森在节目中说,他不能认可闫丽梦的理论。不管怎样,他还是把她请回来做嘉宾,详细发布了她最新的声明:她告诉他,她的母亲被中国政府逮捕了。

        中国政府经常骚扰批评者的家人,以此作为惩罚。但时报在10月通过手机联系闫丽梦的母亲时,她说自己从未遭到逮捕,非常想和女儿取得联系,她已经有几个月没有和女儿通话了。

        她拒绝透露更多信息,并要求不透露姓名,理由是担心闫丽梦被她的新盟友操纵。“他们阻止女儿和我们联系,”她的母亲说,她指的是郭文贵和王定刚。“我希望女儿知道,她在任何时候都可以跟我们视频。”

张彦:为什么许多中国自由派支持特朗普?

 (纽时,20201119日)

        几个月来,中国一些最知名的异见人士表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破格态度:他们在推动国内民主和言论自由的同时,支持特朗普连任,这位总统不仅蔑视美国的民主规范,有时甚至模仿中国领导人,例如呼吁将政治对手关进监狱。

        既然拜登已经打败了特朗普,这种矛盾也许似乎只对研究中国人想法的历史学家有兴趣。实际上,这些中国的自由派思想者对美国外交政策的可能方向发出了一个赤裸裸的警告,更为重要的是,他们也对美国社会面临的隐患发出了警告。

        许多中国自由派人士表示了对特朗普的热情,因为他如此公然地不理睬与中国进行外交接触的普遍信念,尤其是关于更多的贸易会软化中国的威权政治、在任何有分歧的问题上与中国关起门来私下对话比公开对抗要好的宣称。

        在某种程度上,这种立场可以用“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的格言来解释:对一些中国自由派来说,特朗普咄咄逼人地反对中国共产党,这自然让他看起来像是盟友。

        持这种想法的人和活动人士现在忧心忡忡,因为侯任总统拜登几十年来一直处在美国旧对华政策的核心。例如,拜登担任副总统期间,曾在许多场合与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见面,抱着他称之为“战略上的同理心”能够赢得习近平支持美国立场的希望——但这个策略未能遏制中国在亚洲日益增长的野心。

        像香港传媒大亨黎智英这样的人认为,重返华盛顿共识将是个错误。黎智英是香港亲民主运动的热情支持者,也是特朗普的坚定支持者。“拜登将试图通过妥协来取得进展,但这在过去并不成功,”黎智英最近在电话中对我说。“特朗普已经用强硬手段取得了成功。”

        例如,黎智英指出,特朗普大幅增加了对台湾的武器销售。台湾是一个与中国大陆隔海相望的自治岛屿,中国声称对其拥有主权,美国卖给台湾武器可能有助于威慑大陆向台湾发起攻击。过去几届美国政府都在对台军售问题上小心翼翼,以免惹恼北京,这种做法无疑削弱了台湾的防御能力。

        但这些外交问题对许多中国自由派知识分子来说是次要的,他们真正感兴趣的是美国的文化战争,一些人在文化争论中看到了中国限制言论自由的映像。考虑到美国的公开讨论如何之活跃,这种比较似乎有些言过其实。但它表达了许多有思想的中国人希望西方自由民主制度保持自由的强烈愿望。

        政治正确的问题尤其对他们有吸引力,因为许多人在这个问题上看到了一种令他们不安的映现,这些人有在言论受到严重限制的社会生活的经历。他们把特朗普视为他们梦想的那种未经过滤的言论自由的体现,同时认为美国的自由主义已经偏离了其核心价值观。

        中国知名社会学家孙立平去年发表在微信上的一篇文章中提出理由说,虽然美国的政治正确最初是为了避免侮辱人和促进平等,但它已帮助将一套可争辩的信念变成了近乎教条的东西——移民、自由贸易和全球化无可非议地好;少数族裔几乎都是受害者;大国有责任维护世界秩序。孙立平写道,政治正确如今已让美国“背上的包袱越来越重,它的行动越来越束手束脚”。

        孙立平补充道,“特朗普对政治正确的冲击”,“非常类似于中国在改革开放初期那场冲破思想禁锢的思想解放运动。”他指的是毛泽东意识形态在20世界70年代对中国人思想的禁锢。

        特朗普在本月的大选中败选,并未减少这些中国自由派人士对他的支持。清华大学社会学家郭于华最近转发了特朗普的一条推文,预言“我们会赢”,还配上了表示感谢的抱拳、合掌表情符。郭于华是中国的贫困农民和被拘禁学者的坚定支持者,她称赞特朗普是现实主义者,不按照某些美国左翼人士中流行的“乌托邦”政策行事,比如收入再分配。

        少数中国自由派人士不认为特朗普恰当地代表了自由主义信念。其中一位是历史学家许纪霖,他最近在微信上发文说,特朗普2016年的当选是过去100年里破坏性民粹主义崛起的四大例证之一。

        另一名持怀疑态度的人是北京大学法学教授张千帆,他批评中国自由派对哈耶克这样的自由市场思想家过于痴迷,以至于他们错误地认为,所有右翼美国政客都是自由的捍卫者。“这场误会不仅会让我们失去反极权的同盟军,而且已经产生了自由派内部的价值观混乱,甚至可能改变‘自由派’本身的底色,”张千帆上个月在一篇博客文章中写道。

        “如果中国式‘自由主义’反对平等、反对‘一人一票’、反对政教分离和世俗国家、基于宗教理由至少反对某些自由(如同性婚姻),主张某种特定信仰成为国家正统,那它还剩下什么呢?”他问道。

        政治学家林垚今年早些时候在《当代中国》(Journal of Comtemporary China)杂志上发表的一篇文章中回答了这个问题。林垚写道,许多中国自由派知识分子都是他称之为“灯塔主义”的受害者。灯塔主义指的是对美国盲目崇拜,把来自美国的想法视为指路明灯。林垚警告说,后果之一是,在这些自由派人士为争取人权而战时,他们也反映出殖民主义和种族主义的态度。

        一些中国自由派对特朗普2017年颁布的禁止某些国家的穆斯林进入美国的政策表示同情。在《开放时代》2018年的一场关于埃德蒙·柏克(Edmund Burke)的讨论中,中国法律学者田飞龙为特朗普的禁令进行辩护,称其意在“维护美国的民族特性,反对无限开放的多元化立场对美国文化与社会的侵蚀和消解”。

        拜登的当选不太可能减弱许多中国自由派对美国保守主义的支持。

        许多中国自由派对美国左翼政客,如众议员亚历山德里娅·奥卡西奥-科尔特斯(Alexandria Ocasio-Cortez)持批评态度。郭于华在Twitter上转发用奥卡西奥-科尔特斯演讲时的夸张动作拼凑的视频集合时加的评论是,“好像在中国某场景中见过。”她指的是文化大革命。

        学者之间的这些激烈争论反映了中国学术景观中的狂想,同时也暗示,调整新的对华外交政策对华盛顿来说,可能比与中国的异见人士和自由派知识分子进行接触更容易,虽然拜登政府最想帮助这些人。

Thursday, November 19, 2020

郑也夫:为什么要学好文史哲?

 (网易,2020-11-16

01、文史哲是学习社会科学的基础

        讲这样一个题目,可以从多个方面来入手。我是从这里来破题的:我想到一个顶级学者,甚至可以说是顶级中的顶级,王国维。此公1928年投湖自杀,离世八十八年了。他是我心目中近现代中国学者中的第一人,无出其右。这当然是我的主观判断,但是应该不大离谱。

        王国维刚刚去世的时候,有国内外学者评价他是第一人。遗憾的是过去88年了,在我看来仍然是第一位。不是指知识积累的多少,而是指对学术的贡献,仍然无出其右。他的著作我远远没有通读,我只读了一些,非常惊叹。我就在想一个问题,中西文化开始碰撞,我们接受西学没多少年就出现这么一个高峰,后人难以望其项背,王公何以成就如此高度?

        想来想去,我觉得王国维在文、史、哲这三个方面是全才,没有一个短板。金字塔成就了他的高度。底座太大了,底下三个最要紧的支点,伸展开去支撑起来,不得了。他14岁中秀才,能中秀才国学应该是不错的。

        以后又开始学习西学,英文日文。他最高成就是史学,但是说起来有意思,他最开始接触的西学是哲学,学习康德、叔本华、尼采。

        他应该是整个中国学术界最早接触、介绍西方哲学的人。大家应该能知道他文学上的一些成就,比如《人间词话》,还有大家不太知道的《宋元戏曲考》,更是开山之作。他这时候还没有专门做史学。

        辛亥革命后,清朝皇帝退位。1911年,他和罗振玉一起到了日本。受到日本和西方学者甲骨学、敦煌学领先中国的刺激,再加上罗振玉鼓动他:我们中国人研究自己历史大大落后于人家了,我这有材料,有甲骨,你干这个事吧。

        这样开始短短几年就获得了极高的成就。我觉得,他之所以有这样的高度,是因为金字塔的效益,底座太宽了。我找不到一个近现代的学者,在文史哲这三个方面这么宽阔,基础如此雄厚。他的文字非常好。你想,能写《人间词话》、《宋元戏曲考》,他的文字修养当然不用说了。他的文字除了文学意义上的美感,不滥情,条理清晰,措辞精致。

02 、王国维为什么有如此高度?我从这里破题,跟大家谈文史哲

        我们先谈文学。

        为什么要跟大家谈文学?因为有些感受。我教学这些年,带过不少硕士生博士生,也指导过本科生的论文。我所亲自指导过的学生中有多大的比例文字上还算过关?大概十分之一。

        作为中国顶级大学,这个比例是不是太低了。我修改他们的论文时,不说别的方面的欠缺,仅就文字也能改得满篇红。而且有时候第三稿还是让我不满意。可能你很受挫,我也很不解,文字怎么这么烂?

        虽然多数被我斧正文字的是研究生,但是我想直接原因还不是本科教育、中学教育。你们都是百里挑一、千里挑一的人,连文字都没过关,这个教育问题就大了去了。为什么12年教育还搞成这个样子?就是12年教育当中,你眼睛看的是老师批卷的那支笔,从来不在意什么是真正的好文章。

        你可能把分数伺候到了,但是你不热爱写作,从来没有认真思考如何真正地把文章写好。

        你科举成功了,进了大学。大学也有写作课呀,比如自然科学论文写作、经济学论文写作,等等。毫无疑问它对你有帮助,其特点是:对你的帮助是直接的,也是有限的。而我现在要给你指一下方向,我对你的帮助是间接的,但可能是无限的。你们居然没有嘲笑我:您口气太大了。

        专业写作课帮助你伺候某种八股,帮助你符合规格。而我希望你对文字有追求,希望你热爱美文,你只有热爱美文,对文字有了真正的自己的追求,你才能不在意分数,在意写作能力的不断长进。

        我们每个学科当然有每个学科的写作规范,但是我们要提升文字的基础能力,毫无疑问地要从文学中吸收营养。我讲的文学是广义的文学,包括但不限于狭义的文学。文学这个字眼在中国古代文献中是不大出现的。这个字眼我没有仔细考证过,我估计有可能是近代从日本文化反哺过来的。

        现在我们一说文学,大家马上想到的就是小说、戏剧,其实这些在古代是不被高看的。为什么叫小说不叫大说?在古代被高看的是诗,所谓诗言志,小说不登大雅之堂。

        诗词、文章、元代兴起的杂曲,以后明清的小说,它们共同汇成文学宝库。宝库里的东西,是今人提升自己文字水准必须吸收的营养。但我所要说的这个文学,其实不限于这个。我给大家讲两个小段子。

        我认为中国社会学界,两位先哲文字最好:潘光旦,费孝通。

        大家有兴趣可以读读《冯小青考余论》。23岁本科生潘光旦的这篇论文震动了梁启超,梁启超说:吾弟文章,思维之清澈可以做科学家,感情之充沛可以做文学家。如果其思维之清澈没有高超品质的文字托举,不可能受到梁启超这样高的评价。他的文字太好了,堪称社会学界第一人。

        费孝通先生在晚年回忆,他读中学时,就已经在报刊上发表一些东西。老爹看见了,大不以为然,带他去见一个老先生,见面后要他鞠躬。

        好像他爸爸跟老先生早就商量好了,老先生上来就看着他爸爸说,要不这样,先去圈一遍史记吧。什么叫圈一遍,就是让你读没有标点的本子,你去标点。

        读完一遍,老先生问喜欢吗?费孝通回忆说,我不是因父命师训制约,这书一打开,太好看了。

        老先生说:既然喜欢,慢慢地再读吧。费孝通回忆说:我父亲叫我去找这个老先生,老先生叫我去读《史记》,不是叫我学史,是叫我学文。按中国古代文论,《史记》毫无疑问是最好的文字。

        所以我讲文学不是讲今天狭义的文学,更不是什么图书馆分类里面的虚构类,我讲文学就是那些“精致的文字”。

        你们要热爱精致的文字,从精致的文字当中吸收营养,只有当你们热爱精致的文字时,你们才有强烈的愿望,希望自己也能写出精致的文字。

        为什么说写作课和中小学的教育对你们的帮助是有限的,就是它有一个上限。我得了100分,还要怎么着?我的文章写得符合规范了,这叫什么标准,太低下了吧。要能把自己的文章写得很好,就一定要热爱广义的文学,热爱精致的文字,自己下决心掌握这门手艺。

        提高文字功力的方法,有三条。

        第一,你要对好的文字有兴趣,此至关重要。

        第二,要阅读,要吸取。

        第一条和第二条,有机关联。中学时候没少阅读,为什么没有提升文字水平呢?你不是因为热爱而阅读的。费年轻的时候不是因为父命师训才认真阅读《史记》,因为热爱,因热爱而阅读就能够吸收和提升。

        如果不是因为热爱,是为了提高分数,为了达标,达标后就完事了呗。

        其实你有了热爱就有了一大半了,文字提升是热爱的副产品。

        我写一本书《文明是副产品》,同学们有兴趣可以翻翻,很多东西都是副产品,你要是直接去追求,可能得不到;相反你追求另一种东西,它可能产生副产品,就达到这个目的了。

        比如说你身体不太好,别人说应该锻炼身体,可是你对锻炼味同嚼蜡,可能过一段就中断了。我是怎么锻炼身体的呢?我不是为了健康锻炼身体,是热爱,好玩,去锻炼的。

        这么好玩我怎么能中断呢,我一直在锻炼,我身体挺好是我喜欢体育的副产品。你要是想为了提高健康,你有可能坚持不下去。你要是因为热爱,就可以一直走下去,即使别的事情打扰,你还会挤出时间,还要去玩,去跑步、游泳、打球。同样,你的文字如果最后水平提高了,它应该是你热爱精致文字的副产品。

        第三,文章是改出来的。

        在座的有二年级的同学,你们上大学后也写过一些文章了。交上去的文章你改过几遍?你读过我的文章没有?费和潘我望尘莫及,但我觉得今天中国社会学界的同仁,文字比我强的,我没看出有多少位。

        我写文章一般要改五遍,包括写小文章。你应该知道沈从文先生的《边城》吧。《边城》是他文学创作的巅峰。沈从文的一个表侄叫黄永玉,大画家,博学多才。

        黄永玉问沈从文,《边城》您改过多少遍?沈说:100多遍吧。你有文章改过10遍吗?你凭什么能把文章写好?你是天才?世上真有天才,王勃,周树人、周作人兄弟,潘光旦,但你不是,我也不是。

        我们的文章,要靠改出来。文字能力在修改的过程中提升。要是每次都改五遍的话,一年以后,你出手就是你当初二稿的水准。再过一年,你出手就是你当初三稿的水准。你的手眼都提升了。这是经验之谈。以我为例,以沈从文为例,希望这些话能进入你心中。

        多改文章。这个路越早走越好。越晚越不好办。

03 、下面我们转向哲学

  什么叫哲学?

  简单说就是明白学。

  不明白能行吗?不行。

  何为明白?

  思想要有条理,有逻辑。哲学的学习能帮你提升这个东西。这个东西还不要紧吗?我们从下面这几个范畴来给大家来讲这个事儿,一个是概念,一个是逻辑,再有一个就是逻辑上的可能性。

   第一,概念。

   我这个人没有八股气息,听我讲课你会听出这一点。八股是要学一点,不然没有规范。这正是微妙之处,学多了写出的都是八股文,太无意思。

   我并不主张你们写文章的时候,每个关键词都要先定义一下,有时需要定义,有时不必定义,从你的字里行间,大家就能琢磨出你使用这个词的意思,不用这么拘泥。但是虽然没有定义,这个词是什么概念你要清楚,要明白,不能混淆。

   不然你在这个地方说这个词是一个意思,换了一个自然段是另一个意思,人家没法读懂,你想问题也想不明白,想不透彻。

   举个例子,我读研究生是在1979年,那时我读了美国哲学泰斗威廉?詹姆斯的《实用主义》,里面有这么一个段子。

   有一天詹姆斯跟着一些人去远足,走到一个林子里,前面一些人走到一棵树底下,看见树上有一只松鼠,这个松鼠看见人就躲着。人在树这边,松鼠就跑到树干的那一边,人跑到那边,松鼠就转到这边。大家就争论起来:我们是不是在围着松鼠转?有人说我们当然是一直围着松鼠转。

   也有人说我们其实一直跟它面对面的,没有围着它转。争论不可开交的时候,有人说:咱们别争论了,这儿有哲学家,请他来给大家评评理。

   詹姆斯听后说:好,我们先得说清什么叫“围着转”。如果“围着转”是指从它的东面走到南面走到西面走到北边,诸位,刚才我们就围着它转。

   如果是指从它的左边走到后边、右边、前面,则我们刚才没有围着它转。接着又说,中世纪哲学大师奥卡姆说:遇到矛盾,找出差别。在概念上自己一定要想清楚。

   当你有了这样一种追求的时候,在提升逻辑能力上你上道了。

   写说理的文章,概念是砖石。砖石没有棱角,盖出房子不像样子。砖石一定有棱有角。当然要盖好房子,后面的工作还有很多挑战,但是首先概念要清晰。不能胡子眉毛一把抓。

   要提升逻辑能力,是不是首先要读一本《逻辑学》?扯淡。这是中国式教学的误区,所以我要说句糙话,给个棒喝。

   逻辑学教材,也可以读一本,开卷有益,但真正提升你的逻辑能力,可不是靠这本书。

   为什么这么说,它不是知识,是能力。提升它最好的手段就是论辩。在论辩中,你抓别人不合逻辑的地方,睁大眼睛竖起耳朵,听对手哪里不合逻辑;你也经受别人的挑战,别人挑你的毛病,唉呦,我怎么这么论证,糊涂了一点。

   如果你从青少年时代开始,就不停地去这么切磋的话,久了以后,你在逻辑上会变得非常敏感,对不合逻辑的一眼就能看见。你再论证的时候,就会较少犯错误。要如此提升。

   遗憾的是,我们的中学时代遇到了应试教育,所以我们在这方面没有锻炼。

   我们的古人同样不大有这种锻炼,为什么?因为中国自隋唐就开始搞科举了,我们都是给人家交文章。

   当然八股文也有它的文脉,它的逻辑。但是我们在逻辑的维度上很少跟人家争论。争论是活的,常常立见高下;文章是死的,不经受别人挑战。

   你光告诉我结论不行,为什么是这样,你要给我几个论据。这个论据我不能同意,你还要再次阐述,几个回合下来,你有没有破绽马上就能看出来。

   文章是定格的东西,其中流行的定式会掩盖你的逻辑缺陷。跟人家去交换意见,去论辩,就容易发现毛病,这个过程会帮助你提升。这一点,应该是中国古代文明与希腊古代文明的重要差别。

   你到图书馆找一本柏拉图的书,他的书基本上是在叙述苏格拉底的言行。

   苏格拉底就是在不停地争论,给学生一个命题,你觉得这样对吗?学生说对,我怎么看着不对呢。就开始跟学生辩论起来了。

   你觉得说谎好吗?说谎不好。说谎是在一切场合都不对嘛?在一切场合都不对。那么,一个人病了,他不愿意吃药,太苦,我们把药放进做的饭里头,骗他吃了药;有时候说谎不是也是有意义吗?

   苏格拉底讨论任何事情,都是不停地在跟学生论辨。不是告诉你一个命题,记住它,以后答卷的时候就这么答,这是唯一答案。我不是要告诉你很多答案,美其名曰知识。我是要提升你的一种能力,你跟我争论吧。这样的风气,在古希腊走到极端,形成了一个诡辩学派。诡辩学派是有它的功能的。

   苏格拉底保持着诡辩学派的积极一面,同时又克服诡辩学派这些人没有理想追求,为辩论而辩论。所以苏格拉底是一个里程碑式的人物。苏格拉底教学法从来是这样的。这个教学法跟我们的读经的方法是构成两个极端。

   我也不是一味的反对读经,我乐观其成,因为当下中国教育搞得这么糟,可以尝试古人的一些教学法,希望看到他们能有什么成果。

   但是对读经要不断地观察和反省,并且要有另外的参照。看看人家古希腊人为什么开辟了逻辑的大道。

   你有空还可以读读穆勒(密尔)的《自由论》。一个真理,不是把它背下来了,你就掌握了。你需要不断和人交锋、论辩,以加深对某个思想的理解。不仅逻辑,文字也是这样。我们不是要增加知识,是要提升能力,提升逻辑和文字的能力。

   我们学习哲学,不是要做哲学家,不是要调换院系去学哲学,而是要通过学习哲学提升自己。我说了概念说了逻辑,下面说发现逻辑上的可能性。

   有好多事情,逻辑上不是只有一种可能性。就像下棋一样,他走了这步棋,下面你的选择有好几种可能性。

   很多事情不仅是一步步往前推,你首先应该能发现逻辑上有多少种可能性。有的逻辑上的可能性在现实中不存在。

   但是你首先要发现从逻辑上到底有多少可能性。你要有个交代,要充分看到逻辑上的可能性。这就要考验你的认识和分析能力了。

   只有当你看到了逻辑上的多种可能性,你的选择是在一个比较广泛的基础上的时候,而不是认为只有这一个,你才能找到好的答案。

   这是一个挑战。在你展开你丰富想象的时候,与此同时,仍然能严格地合乎逻辑,这时候你就获得了一种逻辑的力量。

   王国维的文章为什么这么有力量,就是因为他沐浴了中国传统古典文学的同时,又沐浴了西方的哲学。

   所以他写出的文章没有滥情。我看到很多研究文学的人,谈论政治问题,社会问题,不靠谱。就连风格,我们看起来都觉得很不舒服。

   为什么这样呢?他们太滥情了,太不会说理了,思考问题太不合逻辑了。他们的概念都模棱两可,不清晰。他没有受过哲学的洗礼。

    04、什么是文学

   文学是在遣词造句上下了最大功夫的一门手艺。

   通过学习文学,久而久之,你在遣词造句上变得游刃有余,取舍从容。而如果与此同时你又受到哲学的洗礼,你的思想是清澈的,合乎逻辑的。有了这两个支点,就和仅仅受到文学的洗礼很不一样了。

   05 、我们还要谈第三点,历史

   其实各个学科中,和社会学最相似的是历史学。

   可以这么说,历史学就是研究过去事情的社会学,社会学就是研究今天事情的历史学。

   既然是非常之相似,就应该在更大程度上相互借鉴。这件事情在西方做得非常到位。当然是相互的,但是互动中,谁向谁学习更多呢?

   我的直觉是,在西方历史学家学习社会学更多。为什么?因为社会学家提出了更多的理论,马克思、韦伯、涂尔干,不计其数的人在理论上的有巨大的建树。西方现当代史学家,非常注意从社会学吸收理论和方法论的营养。

   历史研究的很多方法,也被社会学家借鉴。所以现在你几乎看不到哪个理论和方法,只被一个学科垄断。

   但是我想说的是,历史学的方法或曰表达方式中,最主要的形式还是叙事。社会学可以有不同风格的作品,没有数字,文章就不精确,而没有文字,文章就不深刻。但我还是认为,叙事法也是社会学的首要的表述方式。

   叙事法是一种古老的表达方式,历史学使用得最久,著述最多。因此我们要向历史学作品学习。

   我们其实都是在努力讲出一个真实的故事,这是我们跟虚构的差别,但实际上我们最终也是在营造一个故事,都要寻找和筛选材料,没有料,你还说什么呢?

   有个优秀出版家,江湖绰号老六,编辑《读库》。老六判断好文章的口头禅是:有料,有种,有趣。

   有料,是历史学和社会学有别于哲学的特质。

   社会学中也有走抽象的路子,做纯理论的人。一方面这不可能是社会学的主流。另一方面,在同学们这个阶段,要走“经验研究”的路子。

   我从来不说“实证研究”,它是自然科学的路子,我们高攀不上。成功的社会学作品依赖两个支点:理论发现和事实发现。后者比较容易达到。

   前者对职业学者都是难乎其难,遑论同学们这个阶段。这也是为什么实验物理学家比理论物理学家多得多的原因。后者的地位更高,但那条路很难走通。有种,就是有性格,具备一些有冲击力的、反主流的思想。

   有趣,你写东西没趣的话,谁来看。

   不幸的是大批的学者,特别是中国的学者,写出了大批极其无趣的东西。他们为什么写出这么多这么无趣的东西?他们在写作品的时候,自己一点乐趣都没有。鄙人不管写哪个东西,不管是大书还是小文,都是乐在其中的。伟大的作品的创作过程,一定有趣。

   如果无趣,就肯定写不出有趣的东西。世间最伟大的创作是什么?是人的制造,人口的生产。造人的过程当中没趣吗?造人的过程最有趣,所以完成了最伟大的作品。

   学历史学,还有一个非常要紧的收益,就是获得历史感。

   这是非常要紧的事情。经济学界有句老话,叫阳光底下没有新鲜事儿,这是一个准真理的命题。阳光底下没有新鲜事儿?

   其实阳光底下还是有的。原子弹爆炸,阿波罗登月,人的克隆,这些事不是新鲜事儿?但是博弈场中很多伎俩,还有人类社会中的制度,其实就这么多方式和内容。更多的新东西发生在科学领域。

   但是这句话还是有相当的道理。阳光底下既然少有新鲜事,那么今天你要分析一个事件,你要有开阔的视角,还要追踪脉络,看它的前身后世,除了之前的类似事件,还要看前人对当时的事件的分析评判。

   这样,你在展开分析的时候,就不单薄,有后盾,有多个参照。你是两个眼睛看东西,一下能把这杯子抓住。一个眼睛看事物的话,可能一伸手没抓到,因为没有纵深感、位置感。

   哪怕你做一个小题目,你要看这个小题目的时间,现象,背景,人物,在社会环境中的位置。你的文章可以不过多地讲述背景,但是写这个文章时你脑子里一定要有背景。因为只有你脑子里有了“景深”,你对事件对人物才会有较好的把握。

   明白了背景,你的分寸才可能对头。你才不是孤立的看待这个事件、这个人、这场博弈,你知道来龙去脉。

   我们看到,很多历史学家是不太有历史感的。很多哲学家反倒有历史感,马克思、雅斯贝斯这样的人,更有历史感,当然他们的历史学知识也非常之渊博。但我们去学习历史,不是专业干历史。

   专业干历史容易见木不见林。吃专业饭,东西要做得精一点。历史学是很难学的东西,很多题目前人做过了,我要再写,那当然要写得更精细了。

   这样转来转去,最后变得见木不见林,没有历史感。不过走到这一步也不容易,你要真见木不见林的话,你历史学学得够深的了。

   眼下你做一个业余爱好者,学不了那么深,所以你不大容易犯人家的职业病。今天的很多社会现象,社会制度,社会文化等等,你主要是关心这个。而回过头来,你去读一些历史学著作,能帮你提升历史感。

   历史感是一个非常要害的素养,有了历史感,你看这事情就有纵深了,就不单薄,不孤立了。我们要有一种关怀,有认识很多事物、制度的演变的愿望,这样无论在理解还是在表述上,你都会有很大提升。

   以上非常纲要地讲述了,文史哲是我们学习社会科学的基础。科学的问题常常有唯一解,我给大家的是唯一的解吗?我想不是,不管我怎么拔高,说这非常重要,我给你们指出的路非常重要,但是反过来必须怀疑自己说的东西,我是个怀疑论者。

   成才就这一条道?有很多专家兴趣很窄,最后做得挺不错的。比如说数学家陈景润,人家不关心文史哲。钱钟书当年数学不及格。

   需要那么广博的基础吗?我无言以对。就是窄了,也不是不能成才。你就是讲了你的道理,你也不要那么偏颇,不要那么狭隘,就认为这道理都在你手里头。我承认,有的专家很窄,也成才了,也做了很大贡献,条条大道通罗马。

   我只是向大家讲述这样一条道路。王国维,太伟大的一个学人,他是靠金字塔型模式,靠将根基伸展开。其实除了文史哲,我们还要注意吸收更多学科的营养。我给大家一个学科的主观排序。主观也不光是个人兴趣,也是理解,但是理解跟兴趣也是交织在一起的。我的排序是这样的。

   06 、生物学

   你们是21世纪的人,你们人格的塑造、知识结构的塑造,都是在21世纪完成的。我的重心是在20世纪。20世纪结束的时候,我已经50岁,我的知识吸纳器已经不是海绵了。我的人格,我的世界观,都在20世纪形成。

   但是就像我这样一个人,还在疯狂地阅读的生物学。我写了一本写书,是我的三四本比较满意的著作中的一本。其实这本书不是我的著作,是我的读书札记,这本书的原作的名字就叫《阅读生物学札记》。

   后来出修订版,更名《神似祖先》。我的这门课“生物学对社会科学的启示”,在北大一直非常叫座,一直是限定上课名额。我个人的习惯,一门课我讲三四轮就不讲了,因为在讲三四轮的时候教学相长,我就会写出一本书来。以后这门课就画句号,就不上了。书都有了,你自个读去吧,没必要再上。但这门课不是,一直在上,欲罢不能。

   我50多岁的时候侥幸阅读了生物学。我写信任论的时候在北京图书馆,翻到一本生物学著作,最后一章谈信任。怎么生物学著作也谈信任?我借回家一读,就走火入魔了,一直到今天。十几年中,阅读生物学的数量都是高于阅读社会科学,我家现在藏有生物学的书将近200本,我读完了其中的150本。各位,生物学是一定要读的。

   07 、还有心理学

   我不是随便给大家说的,是排序的。生物学,心理学,下面是政治学。中国没有独立于政治的经济生活和社会生活。再下面是经济学,不幸,经济学才排在第四,你不要那么高看经济学,经济学不是那么要紧的学科。

   再下面说科学史。我是力主中学就应该开科学史这样一门课。科学史应该是文科理科都要学的。文科的学生,从中掌握科学演进的脉络,理科学生把它当作一门文科课程来学,因为理科学生最终要到某一个学科当中,但是整个科学史对你们来说,就像历史学一样,增加一种整体感。

   我们当中更大比例的人,以后不管是本科毕业还是研究生毕业,都会去做实际工作,做公务员,公司的经营,媒体的记者编辑。

   但是你就是去做实际工作,我在这里还要强调,要打下一定的文史哲基础。这样的话,你就有一些看家本领:你能写出很精致的文字,看问题更透彻,你的概念是经过缜密思考的,看到了多种逻辑可能性,你还有历史感,不孤立地看事情。这些能力是安身立命的东西。

   下面再给自己论证一下,我同意专家也是人才,但是为什么我还要给大家鼓吹这个?因为你现在有宽阔的选择,而日后你的选择将越来越窄。   

   作为一个个体,我们在十几岁的时候可能性很大很大,而且你要知道,你越是一个天才少年,可能性越大。我有时候恭维一个年轻人会说这样的话,你身上有巨大可能。当然这巨大的可能性有时也挺危险的。

   但是我告诉你们,你们的可能性,与时俱退。再过五年、十年,你们还有现在这么大的可能性吗?所以我鼓励,现在读书的范围要宽一些。

   中国人到了美国,人家都说,哎,多喝牛奶,这东西非常好,也非常便宜。但是对大多数中国人,你就是一天一杯牛奶,你不能再多喝。人家可以喝好几杯,你再多喝,就要拉稀。其实还真的不是人种的问题,是什么呢?

   你如果小时候就这么喝的话就没问题了,如果你较大年岁才开始这么喝就不成了。大了,再怎么锻炼,锻炼不出来了。为什么呢?胃里有很多很多种酶,必须小时候开发,如果要小时候不开发就开发不出来了。

   文化学习上是一样的,你从来没有涉猎过哲学著作,你从来没有涉猎过生物学著作。到了30岁以后才尝试阅读这些东西,味同嚼蜡,事倍功半。而相反,如果说现在你涉猎过,开发出一点兴趣,未必要读太多本,让你到35岁以后可以续上。

   老子说知人者智,自知者明,知道自己不容易。我教过的两门课选学的人最多,一个是“生物学对社会科学的启示”,还有一门课就是“教育社会学”。后一门课上,我在追求一个副产品,因此上的轮数比较多。

   就是汇集同学们的优秀作业,编成了一本书《科场现形记》。这门课上,我讲我的理论,我对教育的看法,成就了一本书《吾国教育病理》。

   同时呢,要求每个上我课的同学去深入地调查一个个案,调查某种教育现象,写出一篇报告。在我的指引下,很多同学写出很好的作业。

   你现在1819岁,你大段的日子在做什么?受教育。工厂里的事,部队里的事,官场里的事,你不知道。教育对你来说却是亲身经历,是你知道最多的,你形不成一点看法?你学了这么多理论,这么多方法,你对自己的教育经历形不成一点看法,做不出一定的分析,这是说不过去的。要通过它来锻炼自己和判断自己。

   这点和好多老师也不一样,很多老师巴不得让学生很快就成小大人,一味注意追踪学者们做什么题目,然后跟他们靠拢。靠来靠去,完全没有了自我。一切历史都是现代史,每一代人有每一代人的题目。不做小大人,珍惜一个少年的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