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September 30, 2023

纽时:普世价值观真的“普世”吗?

 Steven Erlanger2023928日)

   本文来自雅典民主论坛与《纽约时报》合作的特别报道。

       1989年柏林墙的倒塌在西方被颂为自由民主对威权共产主义的胜利,这在当时引发了关于世界已经到了所谓历史终结的讨论,这种观点认为,无论好坏,自由民主是大多数人过上更好生活的默认设置。自由民主的价值观——强调所有人的个人权利和自由——被联合国奉为圭臬,用美国《独立宣言》的话来说,它被视为“不言而喻”的真理。换句话说,它被广泛接受,以至于无需证明。

       但真的是这样吗?这个问题现在变得更加重要,因为自由民主似乎在文化、宗教和种族问题上正堕入激烈的两极分化,尤其是在被全球视为典范的美国。这是德国马歇尔基金会的保卫民主联盟主任劳拉·梭顿的观点。

       是本周在希腊雅典民主论坛上发表演说的嘉宾之一,该论坛是与《纽约时报》合作举办的。她说,“文化两极分化是件大事,但民主却没能解决问题。 人们觉得这个体系腐败,金钱的影响力太大,存在精英俘获——这个体系不能推动个体的进步”,或者说曾经可以,现在不行了。

       而世界上的所有威权领导人无论多么追求自身利益,都认为更严格的控制和“共同体”能提供更多更快的发展,给普通人带来更大利益,即使他们的个人权利和声音被纳入更大的集体利益之中。

       梭顿说,无论是在俄罗斯、中国,还是在非洲甚至欧洲的部分地区,专制领导人和极右翼政客都可以辩称,“今天看来,民主是一团糟,效率低下,无法带来经济增长”,“他们认为,他们需要威权政府来让人们摆脱贫困,他们认为社会的健康、增长和繁荣比个人的权利更重要。”

       因此,地缘政治又回来了,尤其是在华盛顿的霸权日益受到挑战之时。

       诺贝尔奖得主、哥伦比亚大学经济学教授约瑟夫·斯蒂格利茨最近表示,西方民主国家推动的经济理论“是全球化的基础,也是世界贸易组织的基础,这些理论已经完全失去信誉”,并导致巨大的不平等。他在今年的一场辩论上,以及随后在意大利切尔诺比奥举行的年度国际经济会议安布罗塞蒂论坛上的一次谈话中说:“我们错了。规则是美国制定的,但旧的基于规则的国际贸易体系已经破裂,很难修复。”

       《联合国宪章》和《世界人权宣言》都没有提到民主。但德国外交关系委员会主任、经济学家冈特拉姆·沃尔夫指出,《联合国宪章》确实描述了普世价值,尽管威权主义者坚持认为,自由和人权应该更多地从整体上去理解。他说:“民主可能是一个西方概念,但这也是东方许多人——甚至大多数人——希望拥有的东西。”

       他还说,讨论全球南方发展中国家和欠发达国家的不满是一回事,这些不满主要是经济方面的,“但这种辩论也会被一些独裁者利用,他们希望保住自己的权力,避免与争取自由的国内民众发生冲突”。

       德国高级外交官托马斯·巴格在《华盛顿季刊》(Washington Quarterly)发表的一篇重要文章中写道,就连对1989年发生的一系列事件的解释也是不全面的,甚至是傲慢的。那一年也代表了后苏联国家主权的回归,这意味着它们有能力为自己创造价值观,或者对自由民主国家所接受的价值观持不同意见。

        例如,在匈牙利,对“非自由主义民主”的拥护对法治和司法独立构成了重大挑战,更不用说对欧盟决定的权威性构成的挑战了。波兰也拒绝了日益世俗化的布鲁塞尔定义欧洲价值观的努力,认为建立在主要宗教传统基础上的传统价值观更为重要——举一个明显的例子,波兰人坚信婚姻必须只存在于一男一女之间。

       这是伊万·克拉斯蒂夫和斯蒂芬·霍姆斯在《失败之光》(The Light That Failed)一书中提出的一个尖锐论点,他们在书中描述了新的民主领导人在刚刚摆脱苏联几十年的意识形态强加的束缚后,又犯下了“模仿西方化”的错误。他们认为,结果是一种广泛的政治怨恨,以及对民族身份和尊严的重申,以及对自由民主和被视为强加给本国的所谓的“普世”价值观的强烈抵制。

       1989年,西方也普遍认为,一个更加繁荣的中国将走向更民主的自由主义。只有允许更多的个人和企业自由,中国才能保持奇迹般的经济增长。现在看来,这个假设存在极大的偏差——无疑是言之过早了。

        作为回应,1959年至1990年期间担任新加坡开国总理的李光耀反对普世价值的理念,声称亚洲或“儒家”价值观同样有效,这种价值观更强调家庭和社区,而不是个人权利。在一些人看来,他的观点是在为人们普遍视为的新加坡家长式作风和高压政府辩护。但这也是对许多人眼中的西方文化帝国主义的回应,这种文化帝国主义是老一辈传教士努力使世界皈依基督教的延伸。

       长期担任马来西亚威权领导人的马哈蒂尔·穆罕默德常说,所谓的“普世价值观”是西方价值观,而亚洲价值观才是真正的普世的。

       这是中国热切支持的一个论点,它以共产党及国家最高领导人习近平所定义的安全和集体利益为名,越来越多地压制个人的言论、集会甚至行动的自由。

        中国重塑国际体制的行动引发了与西方的明确对抗,除此之外,巴黎智库蒙田研究所的多米尼克·莫西说,这其中还关系到一种情感上的强烈怨恨。他在接受采访时说,当韩国和日本领导人在戴维营与拜登总统见面时,中国外长王毅在中国发表讲话时说,“不管你把头发染得再黄、鼻子修得再尖,你也变不了欧美人,变不成西方人。”

      王毅说,西方人分不清亚洲人谁是谁,并告诫“要知道自己的根在什么地方”。他呼吁日本和韩国这两个民主国家与中国合作,“如果中日韩三国携手合作的话,符合三国的共同利益,可以共同繁荣,振兴东亚,振兴亚洲,造福世界”。

       在莫西看来,中国是在扬“地理价值观”、抑“价值观地理”,日本和韩国则代表着亚洲西方。

       亚洲协会政策研究所的中国专家陆克(Philippe Le Corre)说,从文化角度的论证现在不像效率角度那么普遍。这家智库就与亚洲建立更紧密的关系进行了研究。中国人近年喜欢说,他们甚至有一种自己的民主,而且由党来挑选最佳领导人可以避免出现某些国家那样“投票选择脱欧或选上特朗普或走向极左或极右”。

       “他们的说法是,这样一来,他们就能有一些知道如何掌权的、负责任的领导人,”陆克说。但是近来随着经济放缓、新冠防疫政策受指责和党内领导层出现突然的、未加解释的人事变动,中国的体制似乎显得比较脆弱。“我们的民主不完美,但至少我们有透明度,”他说。俄罗斯和中国这样的专制国家“完全没有”。

       中国人和像新加坡的马凯硕(Kishore Mahbubani)这样的知名亚洲知识分子经常指责他们的批评者把人权问题当武器,假装在论证自由和普世价值,实际上却是在运作他们自己的政治和经济议程。

       这一看法目前在全球南方得到了更多支持。虽然并非铁板一块,但全球南方认为应该摒弃当下由西方主导的二战后多边全球秩序,转向一个更多元、开放的系统——这个系统要承认世界已经改变,新的势力已经崛起。

       乌克兰战争加剧了不满,穷国被迫承受更高的食物和能源价格。印度外交官希夫尚卡尔·梅农在2月的《外交事务》(Foreign Affairs)上写道:“许多发展中国家怀着疏远和愤恨的情绪,在它们看来,乌克兰战争和西方与中国的对抗背离了那些紧迫的问题,如债务、气候变化和大流行的影响。”

       金砖国家——巴西、俄罗斯、印度、中国和南非——近日决定邀请中东、非洲和拉美的六个新成员加入,充分体现了这种不满情绪之强烈。其核心是对美国霸权的不满,尤其是让华盛顿可以通过贸易制裁施展巨大影响力的美元。

       金砖国家的扩张,现在看来也许只是象征性的,但在这六个国家加入后,该组织将包括37亿人口,占了全球经济的一大部分。此外它的民主成分也将大幅减少——这个由中国主导的组织引入了俄罗斯、沙特和伊朗。全部加起来共有六个民主政体、两个专制政体、两个君主专制政体和一个神权政体。

       除了中国以外,这些国家财力上都相对较弱,但它们认为自己可以联合起来对抗美国以及更广泛意义上的西方,反对西方对国家行为规范的阐释——也就是反对西方对普世价值的认知。

       “许多发展中国家踊跃加入金砖的现象,不只是体现了中国的价值中立全球化的吸引力,也体现了西方国家没能建立起一个更包容的国际秩序,”亚洲协会政策研究所中国分析中心的牛犇(Neil Thomas)在邮件中说。

       欧洲议会议员、中国专家包瑞翰(Reinhard Bütikofer)说,“中国的主导地位会增强,金砖国家会成为一个明显倾向于专制的组织,”并且“越来越针锋相对”。他在采访中说,这样的扩张对美国和欧盟“构成严峻挑战”。“我们需要向贫穷的、发展中的国家证明,欧洲想成为一个可信、可靠、公平的合作伙伴,我们的时间不多了,”他说。“如果做不到,这些国家中有许多可能会把注意力放在金砖上。”

       保卫民主联盟的梭顿说,历史上不是没出现过这样有鲜明分野的时期,不过“我们这样的老民主政体僵化了”,她说,这里指的是北美和西欧的民主国家。“它们没有创新;它们固守几百年前的做法与过程,而守护权力的政党”越来越无法代表一个多元的社会。

      在莫西看来,关于价值观的争论在今天引起的共鸣要尖锐许多。“民主的危机让这个话题变得格外热门,尤其是美国,”他说。“在法国,我们已经陷入两极和对立,在欧洲有匈牙利、波兰和意大利这样非自由主义的民主政体,但都不至于像你们那样。已经到了恐怖的程度。这对欧洲来说是个挑战,但也是个振作起来的机遇。我们别无选择。”

Thursday, September 28, 2023

张彦:星火不熄:“铁拳”也不能粉碎的中国地下史学家运动

 (纽时,2023925日)

       1959年,中国西北城市天水的一群大学生开始了一场螳臂当车的计划。当时中国正处于“大饥荒”时期,这场由政府政策引发的灾难导致了多达4500万人死亡。这些年轻人亲眼目睹了农民饿死和吃人的场面;也看到了政府如何残酷惩罚或杀害上访求救者。他们觉得有必要做点什么,把正在发生的事情传出去。于是,他们决定办一本杂志。学生们将这本杂志命名为《星火》,取自“星火燎原”之意。他们将文章刻在钢板上,并在当地官员帮助下用油印机印刷。

       《星火》杂志只有八页,没有照片或插图,看起来十分粗陋。但里面的文章全都正中中国专制政治——无论是在当时还是当下——的要害:农民不可以拥有私产,一切都属于国家;最高领袖容不下任何反对意见;官场腐败猖獗;甚至连忠于政权的批评者都受到迫害。杂志首页的发刊词就已经奠定了基调:

       为什么曾经是进步的共产党执政不到十年就变得如此腐化反动,在国内怨声鼎沸,叛乱四起;在国外陷入处处楚歌的境地呢?这是由于把全民的天下当做私有财产,事无巨细,清一色由党员来管理的结果。”

       这本杂志没能出到第二期。几个月之内,与该杂志有关的43人被逮捕。三人后来遭处决,其余人都被送去劳改多年。

        “星火”燃烧了不到一年似乎就熄灭了。在中国共产党执政近四分之三世纪的时间里,它不过是反对党权力滥用的无数小规模反抗之一,可能转瞬就被遗忘。但在许多中国人看来,它的故事如今已经成为抵抗一党专政的代名词。

       如何做到的?这是通过中国一群非主流历史学家的努力实现的。这些地下历史学家是一群志愿团结在一起,希望讲述共产党统治全貌的公民,他们将上世纪的饥荒与当代的疫情等事件纳入了中国的集体记忆。49岁的记者江雪是该运动的关键人物之一,为了不让另一段中国历史丢失或被扭曲,她决心讲述发生在她家乡的真实故事,这让《星火》激励了那些追随其创作者脚步的人,证明了即使最严酷的镇压手段也是有限的。

       在世界各地,历史已成为争夺当下的战场。美国人就奴隶制在建国过程中的核心作用展开争论。欧洲人努力面对当初殖民帝国的残暴行径。年轻的非洲人则在挖掘尼日利亚内战和种族隔离时代被埋葬的记忆。日本、新加坡、印度以及其他数十个国家也不例外,在这些地方,大多数人出生前发生的事件已成为塑造他们未来的关键。

       但这种掌握历史叙述权的想法在中国表现得尤为强烈。对现代中国领导人来说,历史是其合法性的关键:历史选择了共产党来救中国;历史决定了它的成功;历史也将确保它继续掌权。当然,这个历史是由共产党书写的,它雇佣了大量文人、电影人、摄像师和记者,帮助推动它对或近或远的时间里发生的各种事件的描述。通过他们,中共控制着教科书、电影、电视纪录片、通俗历史杂志,甚至电子游戏。

       因此,人们对最近的过去往往一无所知。1959-1961年的大饥荒仍被委婉地称为主要由自然灾害造成的“三年困难时期”。在1966-1976年的“文化大革命”期间,由国家主导的暴力夺去了多达200万人的生命,学校被迫停课,知识分子被送去劳动改造;关于“文革”的讨论眼下越来越成为禁忌。被抹杀的不仅仅是发生于上个世纪的事情。就连新冠危机也被抹去,吹哨人被塑造成支持政府的英雄,严厉的封锁现在也成为公开讨论不可触及的禁区。

       不过,有越来越多的中国人认为,这种对历史的垄断正是中国专制主义流弊的根源。如果人们从小到大认为中共是由一群任人唯贤(而非通过幕后交易任命)的官员领导,通过严格但公平(而非缺乏权力制约)的公务员体系来统治中国,捍卫存在了数百年(而非从一个四处征战的帝国继承)的国家边界,那么他们就很难理解为什么中国容易发生清洗、腐败和种族冲突。简而言之,如果他们相信只有中国共产党才能统治中国,那么就永远不会质疑其统治的权利。

       这种历史何其重要的信念正在推动一场全国性的地下史学家运动,在过去20年的时间里,它逐渐形成。我把他们统称为历史学家,他们是中国最聪明的一批人,其中有大学教授、独立电影制作人、地下杂志出版商、小说家、艺术家和记者。有些人可能被视为持不同政见者,但大多数人或多或少都处于体制内,始终从事的是体制内工作,拥有财产,有家有口。他们冒着失去事业和前途甚至是牢狱之灾的风险,出版秘密杂志、禁书和独立纪录片。

       自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地下历史学家就一直存在,但在共产党统治的前50年里,他们都是孤立的个体。他们的文章、艺术作品和书籍很快就被安全机构没收。他们甚至常常不认识彼此。

       但在过去的十年里,我始终关注着这些地下史学家,他们形成了一个全国性的网络,在多次的镇压中得以幸存。他们分享故事、分享英雄,分享共同的信念,这得益于并不复杂的数码技术,比如PDF文件、价格能够接受的数码相机和笔记本电脑上的影片编辑软件,他们现在可以相对容易地传播这些东西。当大规模的骚乱令政府穷与应付时,例如2022年底的疫情封锁期间,他们就能够将自己的想法注入公共辩论中。

      中国地下历史运动的兴起挑战了人们如何看待这个国家的传统观念。今天,对中国的主流看法是,那里只有一连串反乌托邦的恐怖——监控、文化灭绝、盲目的民族主义。作为一名撰写过大量关于中国的宗教和政治迫害文章的人,我知道这些问题是的确存在的。但是,有其他愿景的中国人也是存在的。批评的声音仍然存在。

       反官史(counterhistory)运动在中国的持续存在也让人对有关中共统治社会能力的假设产生疑问。尽管困难重重,生活在中国的人们还是在发表作品,制作挑战权威的电影。他们的理念得到传播,当社会中的问题达到沸腾的状态——就像去年那样——人们往往向他们寻求看待当下的不同方式。

       也许最重要的是,这些人的努力让中国年轻人重新发现了自己与共和国早期的志同道合者之间的联系。曾经仅存于外国学术书库的图书现在能以数字形式方便地分享。电影记录英勇抵抗的故事,并在私下里传看。持着审辩态度的思想者在中国曾经是各自为战,现在他们拥有中国人民反抗专制统治的强大集体记忆。

       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家族的历史,江雪可能永远不会想到要去延续《星火》的记忆。和许多地下历史学家一样,她相信历史的力量始于家中

       1960年初,大饥荒期间,江雪的祖父张儒林(音)、他的妻子和他们的四个孩子每天能分到一个大玉米面馍馍。张儒林知道他们会吃不饱,于是做了一个决定:其中一个人需要死掉,这样其他人才能活下去。但是如何选择,如何让其他人接受这种牺牲?

       江雪讲了一个她儿时父亲每年大年夜都会讲的故事:“我的祖父是个非常公正的人。他会用刀把馍馍切成6等份。每人一份。每份一样大。家里最小的孩子(我的小姨)和祖父的馍馍一样大。但他需要劳动,需要更多食物。大家都活了下来,但祖父却饿死了。”

       为了让孩子们了解家族史,江雪的父母每年都会让他们穿上冬衣,徒步半个小时来到屋后小山上的一小块平地,那里埋葬着祖父的遗骨。一家人带着食物,在冰天雪地里磕上三个响头。然后她的父亲就会讲起这个故事,每次都以“当年我们饿着肚子……”开头。

       这些家庭经历让江雪对权威产生怀疑,并在她大学毕业后愈演愈烈。她的正式姓名是张文敏,但当她刚开始做记者时,她取了笔名“江雪”——字面意思是“江上的雪”——它来自一首九世纪的诗,描写了一个渔夫在落雪的江上独自驾舟。这是中国诗歌中最令人难忘的形象之一,暗示着一个人在逆境中坚持不懈,孤独地追求着许多人可能无法理解的东西。

       1998年,她在《第一财经日报》开始了自己的职业生涯,当时正是中国媒体的一段神奇时期。当时的报纸被鼓励面向市场。审查制度仍然存在,但相对宽松。

       2003年,中国新闻业似乎处于转型边缘。那一年,一名外来务工人员在广州被警察拘押期间遭殴打致死的事件激起了公共知识分子的愤怒,他们成功地呼吁起诉十几名公务员,并重新思考如何看待农民工。突然之间,媒体和公民社会似乎可以影响变革,即使在中国这样一个部分封闭的体系中也是如此。像江雪这样的记者开始报道越来越宏大的题材:强迫拆迁、腐败和环境问题。

       但慢慢地——也许是不可避免地——共产党开始反击。它重新控制了新闻编辑室,安排了更多顺从的编辑。到2010年代初,党缩小了可以调查的主题范围。江雪一直在她的报社工作,直到2014年,编辑发布了一条命令:只发表正面评价政府的文章。江雪觉得自己迟早会被解雇,于是辞职了。从此,她开始了自由撰稿人的生涯。

       当时,江雪已被视为是中国新闻界的代表人物。但摆脱了官方限制之后,她得以写出作为中国知名的独立记者享誉海内外的文章。

       奠定江雪业界声誉的是她在2015年发表的《一个妻子的这一年》,这是一篇关于一位著名人权律师的妻子孟群的人物特写。该文章角度非常罕见,将关注焦点从中国异见人士的阳刚世界转移到许多为变革而奋斗的勇敢女性——包括江雪自己——身上。

        但这篇文章也让她引起了可怕的中国安全机构的关注。她在2017年的文章《闭嘴,你看起来很像国家的敌人》中详细描述了自己遇到的困难。该文章分析了数字技术如何被越来越多地用于追踪她这样的人,以及普通人为何对自身经历的历史一无所知。

       “如果这土地上有另一个无形的牢笼,那我们身在其中,心智难道不是无时不在受影响吗?”她写道。“普通人本应获取的关于这世界的常识,要拖延多久才能得到呢?”

       在写这篇文章的前一年,她开始对《星火》的故事产生兴趣。有天,一位外地来访的教授问她是否听过这本刊物。她没听说过,在得知该杂志起源于她的家乡天水后,她十分惊讶。当晚,那位教授做了一件此前几代公共知识分子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他给江雪用电子邮件发来了一份关于“星火案”的500PDF文件,其中包含一本香港出版的回忆录和学生遭公安拷问后的供词。后来,她甚至发现了该杂志两位主笔写给彼此的情书。令她惊讶的是,居然没有人为普通读者写过关于此事的深度文章。

       出于好奇,她给父亲打了电话。他小时候有没有听说过这本杂志呢?他没听说过,但他知道有人能帮上忙。几天后,江雪就坐上了返乡的火车,回去搜集更多情况。由此她也开始了对该杂志长达数年的研究。江雪从自己的家乡开始探访,但为了这个项目,她自费走遍中国,寻找创办《星火》的那些今已垂垂老矣的学生,探究当代中国是否能以他们的故事为鉴。

       她得到了其他地下历史学者的帮助,他们给了她建议和鼓励。她采访了中国最杰出的地下纪录片制作人之一胡杰,后者拍摄过两部与《星火》相关的影片。常住西安的反正史历史学者张世和帮她剪辑了一段采访的短片。她还与艾晓明有过长谈,后者是一位女权问题学者,拍摄过多部纪录片,其中一部长达六个小时的影片是关于江雪老家附近一处臭名昭著的劳改农场。

       2019年,香港《今天》杂志刊载了江雪关于《星火》的文章。这是她迄今为止写过最长、涉及面最广的文章,总计四万多字,堪称介绍《星火》及其所挑战的体制方面的最权威书面记录。

       文章以第一人称写成,对历史的叙述只占到部分内容。文章的核心是江雪发掘家乡遭到遗忘的历史篇章的过程。在一系列的短文中,她引领读者拜访了那些曾奋力创作《星火》的幸存者。他们讲述的亲身经历将我们带回了“大饥荒”时代,他们还描述了如今为对抗官方的刻意遗忘所做的努力。其中一位受访学生如今已是耄耋之年,江雪问他现在是否还会怀念当年的同学。

       “经常这样。”

       “想起他们那时候的音容笑貌,”她说。

       “对。”

       “(他们)年轻时候的样子。”

       “对,我永远不会忘,直到我在地球上消失的那一天我也不会忘记。因为这些人都是善良透顶的人,都是非常崇高的人,应该被人们所记住。我希望,我们国家要吸取(教训),历史的悲剧不要重演,要吸取这个教训。我也更希望年轻人要有正义感,要发扬有正义感的品德。应该敢做敢为。但是,不要做无谓的牺牲。”

       “太可惜了,不是吗?”江雪问道。

       “既要珍惜自己的生命,当需要的时候,也应该勇于慷慨地奉献出来。”

       江雪说,这是她最有意义的作品,尤其是因为它讲述了自己老家的历史。她家过春节的仪式让她明白,自己的祖父死于饥饿。但直到研究了《星火》,她才明白饥荒的整个大背景,更重要的,还有那些人曾经的反抗。

       文章发表后得到的大量支持也让她深受感动。文章以PDF格式在大陆广泛传播。一位在天水经营印刷业务的读者主动提出印刷装订一批杂志,以便老年人阅读。另一位天水读者写信给江雪,称自己仍清楚记得当地批斗学生的群众集会,以及其中一位学生谭蝉雪如何在漫长的羞辱和威胁中傲然而立的样子。“现在我知道她是个真正的英雄!”她在信中写道。

       “《星火》是历史,”江雪告诉我。“但它是段未完待续的历史。老一辈面对过的问题,尤其是缺乏言论自由,也是我在今天面对的问题。看看新冠疫情和所有那些不必要的痛苦和死亡,一切都是因为缺乏言论自由。”

       但挑战历史这一中共最敏感领域的代价是巨大的。江雪多年来都只能靠积蓄度日。她的工作与身为政府智库宗教研究员的丈夫想要事业有成的愿望发生了冲突。当“思想警察”到研究所发出警告,丈夫要求她停止手上的工作。她拒绝了,两人于2021年离婚。

       支撑江雪和其他许多地下历史学者走下去的是他们这场运动所提供的群体归属感。一些受访者成为了江雪的好友,比如谭蝉雪,在她于2018年去世前,江雪经常拜访她。今年6月,她在北美旅行期间还致电曾在1960年为《星火》出版出过力的向承鉴。逢年过节她都会打电话问候,两人会聊半小时左右的家常。那次是在端午节前后,这个节日特别应景,因为它起源于古代一位著名诗人自杀抗议朝政败坏的故事。

       “向叔,”她在视频电话里说,“大家都很关心《星火》。谁都没有忘记。”

       在一篇文章的开头,江雪引用了哲学家汉娜·阿伦特的话,阐述她所描绘人物的关联性——以及她自己的人生:“即使是在最黑暗的时代中,我们也有权去期待一种启明。这种启明或许不来自理论和概念,而更多地来自一种不确定的、闪烁而又很微弱的光亮。这光亮源自某些男人和女人,源于他们的生命和作品。他们在几乎所有情况下都点燃着,并把光散射到他们在尘世所拥有的生命所及的全部范围。像我们这样长期习惯了黑暗的眼睛,几乎无法告知人们,那些光到底是蜡烛的光芒还是炽烈的阳光。”

       对于所有致力于今日中国变革之人来说,这段文字是如此相得益彰,令我深受触动:他们的努力究竟是无谓,还是革新?那是蜡烛的光芒,还是炽烈的阳光?

       阿伦特的引言之所以十分贴切,因为它没有预设结局。在黑暗时代里为变革奋斗的人不一定能赢,邪不压正或其他一些老套说法不一定适用。但这话蕴含的意义明确的:在黑暗时代,光明弥足珍贵;它永远都很重要。

       那些认为中国威权主义无可救药的人——这是当今许多国家的主流观点——会指出江雪和其他参与反正史运动的人所面临的麻烦。例如,湖南作家谭合成花了数十年时间记载中国一个县政府下令执行的法外处决,描写了发生在该县湖泊、河流和桥梁上的谋杀案。然而,随之而来的代价包括被主流社会边缘化,还有持续不断的报复威胁。曾制作多部纪录片的导演艾晓明被禁止出境。地下出版物《记忆》在过去15年已出版340多期,但其编辑经常面临骚扰和警方监视。

       然而,这只是对他们的人生,以及这场维系了75年之久的运动历程的片面解读。和其他地下历史学者一样,江雪仍在写作,她的文章在中国仍被广泛阅读。其他人也在不断寻找机会,通过拍摄影片、编辑杂志和撰写历史小说来挑战政府的遗忘运动。他们受到了迫害。杂志被封,电影节被叫停。但他们总会卷土重来,他们和他们的前辈75年来都是如此。

       在中国这样的国家,要衡量他们的影响力是很困难的。但有趣的是,我总能发现有人不断发布和转发他们的作品,特别是在过去几年。社交媒体当然可能是个回音室,但当疫情刚暴发的最初几个月我还住在中国时,这些反官史的叙事似乎突然无处不在,因为中国人都在寻找各种方法去理解威权主义为何再次给国家带来了严峻挑战。

       我无意宣扬虚假的乐观主义,但这是一个从上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在中国生活了20多年——包括习近平上台并开始实现其强国愿景的整个2010年代——的人所经历的现实。中国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从未面临如此严厉的管控。这就是黑暗的时代。也正如上世纪90年代人们所想象的那样,“互联网”极易受到威权国家的控制,使得社交媒体更像一种统治工具而非自由载体。

       但人们仍在抵抗,并以共和国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团结之道进行抵抗,这一事实应该比独裁政权只有独裁的陈词滥调更加重要。事实上,独立思想在中国依然存在。它并没有被碾碎。中国的地下历史学者或许在巨大的阴影之下工作,但他们是我们知识界的一份子,也是关于我们如何探究过去、创造未来的更广泛全球讨论的一部分。

       从事这项工作的人本身就值得了解。他们作品的深度和野心堪比冷战时期那些伟大的作家和导演,比如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米兰·昆德拉和米洛斯·福尔曼。值得记住的是,在好几十年时间里,东欧知识界的许多巨擘影响力都是有限的。只有当这些国家开始陷入经济停滞,老百姓为了给未来一个预期,才会开始寻求其他理解过去的办法。

       一部分中国的反官史学家干脆将自己的工作视为时间胶囊。他们很清楚,自己的作品在可预见的将来都不太可能在中国自由传播,但和一代代中国历史学者一样,他们相信正义终将得到伸张,总有一天他们的作品将具备重要价值。他们希望未来的中国人知道,在2020年代,当党似乎成功地将时钟倒拨,中国的人民没有贪图安逸或屈服于恐惧。他们继续写作和拍摄。并非所有人都选择认输

       但还有很多人相信,黎明前的黑暗不会那么漫长。他们认为,尽管大权在握,但如今的中共十分脆弱。

       随着中国从几十年来不断增长的繁荣过渡到增长缓慢和面临人口挑战的时代,很多中国人似乎都渴望从新的角度了解他们的国家。政府对新冠疫情的处理——严酷封锁导致了死亡与苦痛,随后突然放松管制又在短短几个月内造成至多达百万人死亡——让党无往不利的形象完全破灭。VPN技术长期以来都可以绕过中国的防火墙,但愿意忍受麻烦的人相对较少;现在,许多人都会使用VPN来浏览被封禁的网站。

       对于作品总被中国网站屏蔽的江雪来说,这意味着会有新读者被她的作品所吸引。她发现自己的文章经常被转换成图片文件,这样就可以更容易发到中国的社交网络上,因为国家机器难以读取这些文件并识别出敏感词。

       2023年元旦刚过,在中国各地的抗议浪潮迫使政府放弃严厉的疫情封控政策后不久,江雪发表了她最受欢迎的文章之一。她问候了去年年底那群引领抗议活动的年轻人。“因为你们,疫政三年,人们承担的苦难仿佛才有了一丝意义,”她写道。“是你们,大声喊出心里的话,为所有被损害与被奴役的人赢得了一丝尊严。”这篇文章发在了一个被封禁的网站上,但很快就被发布和转发至Telegram、微信等其他平台。她收到了大量中国民众发来的感谢邮件和信息。

       在追求使命的过程中,江雪经常被问到自己的作品是否真有任何意义。有次我们前往西安南部的山区时,她给我讲了几年前她在纽约一次聚会上的遭遇。她遇到了一位著名记者,当时他已经离开这个行业,逃到了美国,经营着一家餐厅。他告诉她,她的作品有道德价值,但实际上还是无关紧要的。写中国历史能写出什么结果呢?

       在向我讲述此事时,她眼睛低垂,慢慢摇头,仿佛被打败了一样。但随后她停了下来,整理思绪,以出乎意料的决绝口吻说道:“但我不同意,”她说。“只要尝试了就有意义。我想在一个不正常的社会里做一个正常人。”

       对于江雪这样的人来说,前方等待的不一定是成功。他们会老去、死亡,可能会被逮捕或被遗忘。但如果说这场运动的历史教会了我们什么的话,那就是尽管遭遇了挫折,它还是在随着时间推移发展壮大。个人的斗争可能失败。但我们仍可以看到创作的无限循环,新的星火就在历史燧石的每一次敲击中不断迸发出来。

Wednesday, September 27, 2023

农村的残酷,很多人并不知道……

 (海外纵横,2023-09-11

   按:这应该是现在山东甚至中国许多地区农村民众道德风貌的真实写照。山东是孔子的故乡和儒家思想的发源地,其农村的人际关系变成这样,固然与贫富悬殊和城市化有关系,但更重要的原因应该是1949年后,中国大力否定儒家学说并以“阶级斗争论”取而代之。与同文同种的台湾农村比较一下,即可知道此论不虚。

       作为一个相对封闭的社会结构,农村有其温情淳朴的一面,也有功利蒙昧的一面。对于农村,很多人感受是不同的,作者也说了:我并没有想代表中国所有农村,我的叙述都是这几十年间在山东老家的见闻而已。

                             01 恨人有  笑人无

       在村里背后议论人是常事,谁家发财啦,谁家揭不开锅啦。村里有一个人赚了点钱买了一辆豪车,为了防止爱车被剐蹭,每次回村都来我家把他的小跑车停在我家厂院里。有一次他把车停在了大街上过了一夜,就那么一夜,第二天车身上被人划了无数道伤,后视镜也被掰坏,雨刷也折了,反正一看就挺惨的,看手法和伤痕并不是一个人干的,村里人议论了好几天,有的人在嘲笑,有的人看热闹,有的人事不关己,我亲耳听到一个声音说:"该!叫他买这么好的车!这回再嘚瑟啊?"

       有一个村民人品不错,为人和善,脑袋灵活,开了一家小作坊生产花生油,赚了点钱,后来买卖做大了有钱了,五六十万的车开上了,就招来一些人的妒忌。后来这个人想在村外开一片地盖厂房,批地的时候市里就接到了好几个举报电话,说他家花生油不卫生,黑心,还说村民坚决不同意盖厂房,坚决抵制,市里派人来调查了,发现人家的油坊干净卫生,安分守法,就让村里给批了几亩地盖厂房。厂房盖的时候被人偷偷点火烧过一次,所幸无大碍,好不容易盖起来了,刚装好的几十面玻璃窗全被砸碎了,很无奈,他就在厂子四周装了六个摄像头,你听说过吗?只是一个油坊,却要靠一堆摄像头来保护自己不被暗害。

       过年的时候所有人都回村了,妇女们就开始背地里攀比议论每个人的穿着,她们坚信,一个人过年穿什么档次的衣服就决定了这个人的收入,你要是今年没买新衣服,穿着去年的衣服去拜年,那完了,你肯定今年没挣到钱,穷得叮当乱响。你要是穿一件一看就很贵重的衣服,那你也是完,你肯定今年做了什么亏心事,挣了什么来不不明的钱,要不你就是倾家荡产买件衣服回村嘚瑟。

       你穿一件2000块的外套,有见识的人会说一句:"真是好东西,看着就不一样。"有些人却要反着来:"啥?我看这件衣服也就值200,你肯定被坑了,花这么多钱光买个牌子。"你要是真穿一件200的外套,她们会心满意足地假奉承:"哟,这衣服才200?你真会买,我还以为得2000多呢!"等你走了,还是那句话:穷β。

   如果你胸无大志不想奋斗多挣钱,村里很多人就会瞧不起你,嘲笑你。如果你挣了钱,发了财,那些人又会诅咒你,把你当异类,给你使绊子,下黑手,排斥你。

                                       02 关于猫狗

       农村狗多猫多大家都知道,而且多数都是散养,可能由于卫生的问题就有一部分人看不下去了,在猫狗容易聚集的地方投毒,老鼠药,就那么塞在香肠等吃的里,一块块扔在地上,那一阵村里的猫狗都快死绝了,过分的是差点毒死一个孩子。

       有一些人家里的狗生了,不想养,懒得送人,懒得拿去集上卖掉,干脆一窝端着扔到河里去,刚出生几天的小奶狗,就这么瞬间报销了。经常能在河边看到一窝一窝的小猫小狗的尸体,太心疼人了。

       有一个事给我留下很深的阴影,我们村有一家人开车路过别的村,路边有一只散步的狼狗(戴项圈的,一看就是挺好的家养黑背),他们居然趁大中午街上没人拿袋子套进车里,拖回家打死吃了,然后还洋洋得意地夸那剥下来的狗皮好,毛色亮!我真的是无比恶心,每次回想起这件事我都想吐。

       答主目前定居在城市,也养了一只宠物狗,逢年过节回家便会把它带着一起。有一次狗病了,我带它去市里看病买药,回来停车,牵狗回家时刚好被路边扎堆凑热闹的几个叔叔大爷看见,就问我带着狗干啥去了,我就说狗病了,带着它去市里打针了。他们就笑了,其中一个带着条黄狗的叔叔辈的人笑道:"你们城里的狗就是娇贵,你看俺家的狗,怎么造都没事儿!"说着一脚把那狗踢出去挺远,狗疼得叫了一声,不知道自己做错什么,低眉顺目往主人身边走,刚走回来,""又是一脚踹出去,嘴里还说呢:"你看,多皮实!"

                                         03 法律

       曾经有两名警察开着警车去村里抓人,所有村民都出去了,在不知道什么情况的前提下,一脸懵逼地村民把警车掀翻了,两个警察,一个当场打晕,另一个腿打折了。后来市里来了二三十人的防暴队,带着头盔拿着盾牌那种,把人救走了。事后问村民因为什么,基本上没人知道,我看有人动嘴了,我就开骂,我看有人推推搡搡了,我就上去打了,每个人都是这样想的。后来俩警察来村里指认,判了好几个。

       我老家是山东的农村,算是比较文明开放的沿海村子了,不靠种地,个体业发达,小工厂遍地。村里50多岁的人大都是初中毕业,30多的皆有高中文凭,大部分户收入至少在6-10万左右/年,基本家家有小车。像空调、电脑、暖气、几千块的手机、坐便马桶、热水器等这些基本的东西,只要城市里有的,我们村子一大半的人家都有。按理说不像能做出掀警车,殴打警察等愚昧事情的,可他们就是这么做了,而且很骄傲。

       当然了,大多数警察也做不到严格执法,甚至普通的出勤都会有许多猫腻和无奈。警察去村里拿人为什么要偷偷地去?因为不敢光明正大的啊!你在城里去某个小区抓个嫌疑人,邻居们不说配合吧,起码不敢光明正大地阻碍执法,可是村里就敢,因为村里是村民的地盘。另外还有许多盘根错节的人际关系在里面,比如说这个村的村长跟镇派出所所长是远亲,那个村的恶霸跟某个队长是连襟等等。

       在村里,警察也要看村民眼色的,无一例外。我们村的AB两家因为盖房发生口角,继而械斗。本来就是是非难以明断的事情,可警车来了现场,还没怎么问呢,上去就把A以押犯人的手法拷上警车带走拘留了两天,还踢了他好几脚。B呢?不但不用被抓走,还是几小时后自己开车去的公安局录口供,就跟去喝茶唠嗑一样。为什么抓A不抓B呢?因为错在A?还是因为B有关系?都不是。仅仅是因为警察赶来的时候,B的好几个本家兄弟、子侄正气势汹汹站在那骂骂咧咧,而A只有一个人。反正只需捏一个,警察就挑了个软的。

       事后A因多处负伤而住院,经警队调解无效,B拒绝赔偿一分钱。A就把B起诉了,其实已经构成轻伤了,但B找了关系,一直没判,拖了好几年,A最后终于胜诉了,法院只判了B赔钱,B拒不执行,还带了一大堆人去派出所闹,最后不了了之。A被打,被拘留,没有得到公正和赔偿。B打人,闹事,却没有被拘留,也不用赔偿。你有什么办法?你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要没死人,在村里就没有法律可言,无道理可讲。

       这是再明白不过的道理:在村里想要活在上层必须要靠家族的繁盛,家里得有男人,家族里男人多就牛逼。正因为如此,重男轻女的思想在农村特别根深蒂固。

                                     04 遇事遇人先往坏处想

       村里的胡同四通八达,主干道都是水泥的。当年可都是土路,铺水泥路的时候镇委来人说:"每家收1000元,给全村铺成水泥,不留边角。"村里人鸡贼啊,觉得镇委从中渔利,就不肯交,嚷嚷着不该收钱应该免费铺,镇里的负责人说给你们免费铺主路已经是给面子了,还要免费铺胡同?门都没有。然后人家就铺完主路就走了,村里人一看就急眼了,又联合起来找镇委,说是每户愿补1000元,求给把胡同也铺上。镇委说,料也撤了,工人也撤了,设备也退了,你再想铺都得重新来,每户得1200才勉强够。村里又炸了,一个个跳着脚骂镇里不是东西,每户凭空多赚200块钱,说什么也不愿交1200。再后来村民们决定不依附镇里了,自己找施工队问了一下价钱,施工队来看了一下说:铺质量那么好的路每户得交2000吧!明眼人都能看明白,镇里在拼了命地帮村民省钱,可过去很久了,村里还是有人说:就算收1200,他们(镇委)也挣不少!

       还是修路的事。村里当时修路,镇上只给出一半,剩下一部分得村委出钱,村委钱不多,村民不肯出,大家就找周边的厂子筹款,我家在村外有一个工厂,其实跟村子里的路不沾边儿,按理说无论出多少钱都是个情分,我爸挺大方说出两万。后来钱还不够,就又找工厂要,我爸就又给了一万。就这样还赚不着句好话,村民私下还骂周边开厂的老板们,说:"出那么几个钱儿屁用不顶,也不知道留着那么些钱做什么,下小的啊!"可是修路差的二十万都是附近厂子凑的啊!他们一分钱不出还要说风凉话。我家这几年也不宽裕,我爸就跟我说:"咱有钱没钱只有自己知道,跟别人说人家不信,人家以为你家chen金山呢。很多人连铺自己家门口的路都不愿意出钱,你还指望他们出钱修大路?咱给就给吧,谁叫咱顶着个"老板"帽子呢!省的别人说闲话。"

                               05 占便宜没够

       乡间的水泥路被常年当做晒谷场,4车道只给你留1车道,2车道也只给你留1车道,隔很远留一个错车空地,镇里市里多次派人整改,一点用没有。麦子还没收呢,就拿着破烂扔在路上提前占好地方。更过分的是因为麦田紧挨着水泥路,有的人想多种几棵麦子,居然拿锄头把水泥路挖了一大块下来,露出土地,种上麦子,导致路面垮塌,本来就是很窄的双向2车道,他家地那段愣是变成双向1.5车道,我看再过几年要变成1车道了,那根本错不开车,车流大的时候常常有一堆车堵在那。他非得说当初铺路垫地基的时候侵占了他家麦田,可路是直的,从东修到西,根本没占他的。

       村里现在有专门的环卫工人负责打扫街道,村头也设置了几个绿色的大垃圾桶,就是那种一米多高,底下带轮子的垃圾桶,城市里每个小区都有。我们村居然有人往家偷垃圾桶,刚放上新的就有人夜里偷偷拖回家,反正是公家的东西,不拿白不拿。丢垃圾桶这种事,生活在城市里的你听说过吗?不止垃圾桶,包括栅栏,水管,甚至浇水的泵头,只要是公共的,都要惨遭毒手,就算不偷也要给你破坏了。镇里给每个村都盖了一个小屋,作为小朋友等校车时遮风避雨的地方,就这么可爱的小屋都被破坏得不成样子,里面还有人偷偷拉的屎。你说,我们村道路通常,工厂遍地,盛产鱼盐,经济发达,为什么这些人还是如此下作呢?吃相咋就这么难看,手咋就这么贱呢?真是想不明白。

                                06 谣言制造与传播

       村里有一户做生意的人,夫妻一起出远门十多天去旅游,村里就蔓延起了一种猜测,说他家谁谁得了见不得人的病,出去(到大城市)治病去了。越传越邪乎,有说他家男人在外嫖娼染了性病的,有说赌钱输了躲债去了,有说摊了官司被抓了的等等。后来人家带着旅游时拍的照片和特产回来了,大家还是不信,依然轻蔑地说:切,说是旅游,不年不节的旅什么游!肯定有什么事不愿意让人知道!

       有一家小年轻在外面打工,因为条件不好决定延缓生子,结婚三年了还没孩子,村里就有人说他们不孕不育,还有人凭空猜测,说那女的在外面当过小姐,因为打胎所以坏不上了。

       我有一个同村的女同学,毕业后家里给托了关系进了市里的税务局,在局里当个小兵,有一次过年回家东西太多拿不了,他们公司的一个领导就开车把她送回了家,村里就炸了,说她被人包养云云,特别难听。那年她20出头,现在她三十了依然没嫁出去,相亲了好几个老家在附近村的小伙子都吹了。我算比较了解她的人品,毕竟一起长大又一起上学,我知道她不是那样的人,反而很上进,从小做事就很认真。但村民不信,你想啊,长得挺漂亮,穿衣服又时髦,说她没鬼?傻子才信嘞!唉,真的是无语至极。

       我本家有一个叔叔,是我爷爷的兄弟家的儿子,四十多岁,前年因胆囊息肉住院开刀了,我们本家的亲戚们都去医院探望过了,本来就是个小手术。村里还是有好事的妇女借乘凉之机向我妈打听:"听说那谁得胃癌了?狠不狠?"我妈就笑着跟人家解释:"你们听谁瞎说的,就是胆囊的小手术,跟癌症都不沾边儿!"那妇女嘴一瘪:"你瞧你,这年头得个癌症又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你至于替他瞒着吗?"另外几个也附和,纷纷表示一定是癌症没跑,她们都听说了,一个个说得头头是道,那逻辑简直无懈可击,我当时就觉得有这脑子在家种地打工真是浪费了。

                                  07 婚礼的复杂

       我们村镇周边有不少能承包婚宴的饭店,桌是不少,安排坐次可是个技术活,谁有钱啦,谁家有出息啦,谁关系好啦,都要往前排安排,或让他当主陪。谁跟谁关系不好,不搭话,有仇,都要尽量分开,让他俩离远点。我哥结婚时的座位板打印了三次,第一次打印完后拿回来,有人看了就说,那谁和谁关系不好,怎么安排一个桌上了?于是重新打印,第二次拿回来仔细检查,结果又因为把两个关系不睦的放在了同一桌而不得不作废,到第三次才算弄好。

       面子是多数村民明明没有却非常在乎的东西,同样数量的亲朋好友,城里人摆十几桌就够了。为什么农村的动辄就三十桌五十桌?就是因为面子,你家有喜事,若不叫他,他就没面子,就会背后诋毁你,诅咒你。于是乎,喜主为了不得罪人,尽量广而告之,广而请之,我们村的人去吃席有个坏毛病,就是必须去家里请人家两遍,必须请他两遍他才会来参加婚宴,首先在婚期前一个月左右上门送请帖,其次从婚礼头一天到婚礼开始前一小时,这段时间内必须再上门叫他一遍,打电话不行,必须本家亲人上门叫,你不叫第二遍,他便不来,便会觉得你轻视他,便会心中生恨,便会与你疏远,更有甚者会与你为难。这不是我耸人听闻,的确是有许多先例的。

       婚礼的烟酒菜也是重中之重,大部分村民去吃婚宴不是为了气氛,也不是为了凑热闹,他们随了礼,就是为了吃好喝好,婚礼结束后,整个村子会一直沉浸在热烈的讨论中持续数天。讨论你家有多少钱,你办婚礼收了多少钱,是赔了还是赚了,婚礼用的什么车,婚宴上喝的多少钱的白酒,抽的多少钱的香烟,螃蟹肥不肥,龙虾大不大,海参是多少头的,鲍鱼能不能一口吞进去,桌上几个素菜几个肉菜,临走给宾客的回礼值不值钱,等等等等,如果有一项没能达到他的心理预期,他就会生出很多损话,比如骂你吝啬小气,人品不行。若是有一项超出他的心理预期,他又会说你有俩糟钱儿瞎XX嘚瑟,不知道咋显摆了。

                             08 赡养

       我们村里有一家奇葩,这家的男人是个不肖子。他大哥常年照顾生病的老母亲,他每年给他老娘50块钱。每年!50块!人民币!最早的时候是每年给20块,直到201516年左右才涨到了100块!还腆着脸跟别人说:"俺娘上岁数了,平时不怎么出门,没什么花钱的地方。。"他老娘后期因为生病需要照顾,就住在大儿子家里,老大家的妻子早亡,膝下有一子,混的也不好,家里收入很低。老二家条件还好,起码买得起小汽车。却在十几年的时间里不仅不照顾,还只给那么几个钱。这在我们村都成为奇谈了,人人背后骂他不是东西。人性多有缺憾,可像这种毫无人性的表现,真是世所罕见。

       去年他母亲去世了,村里大部分男人都去帮忙,刚好我休假回老家,就陪着我爸一起去了。老太太的二儿子趴在坟上哭的呀,稀里哗啦的,嘴里不停地喊着:"娘啊!你怎么走得这么早啊,俺兄弟俩还没尽完孝道啊!娘啊!"事罢大家要走,那二儿子还不走,一直在那跪着哭。我爸气的当着大家的面骂道:"你还有脸哭!你娘要是没有你这么个贼子,也不能这么早没!"那人理屈,也不搭话,就在那哭,一群人就扔下他各自回去了。

       你以为他幡然悔悟了吗?No,没过几天就开始和他大哥为争抢老太太留下的四间老房闹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