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October 31, 2020

尼尔.弗格森:美中为何走向新冷战?原因出在习近平而不是川普

(澳洲新闻网,20201029日,来源:上报

(上)

        (本文为《巨人:美国帝国如何崛起,未来能否避免衰落?》作者尼尔.弗格森在今年为台湾读者写的序,原标题为〈写于二○二○:台湾版作者序〉)

        《巨人》出版至今已超过十六个年头。前几天人在纽约的编辑提醒我,我原来曾想把书名取作“盲眼巨人”。在当年,仍有人对美国占领阿富汗与伊拉克抱持相当乐观的态度,因此他认为取这书名太过负面。他当时甚至说服我,把副书名从我想要的“美国如何帝国崛起,未来能否避免衰落”改为更无害的“美利坚帝国的代价”。等到平装版付梓时,他却开始与其他许多人一道,转而认同我的看法了。

        我提起这段往事是为了提醒人们,本书绝非支持新保守主义的美国强权,尽管很多人如此认为。写作本书时,我才刚到美国不久,还不知道在出版品里大用讽刺的危险。我在2003年4月的《纽约时报》上写道:“我先从实招来。我就是这帮新帝国主义者的死忠成员。”这句话常被沉迷社群媒体而无法读完整篇文章(更别说读完整本书)的人拿来攻击我。我真正想说的是以下内容:若把维多利亚时代帝国主义者支持的政策“综合”起来,看起来就宛如出自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甚至是世界银行)的报告:提倡自由贸易、平衡预算、健全货币、普通法、廉洁的行政管理与由国际贷款资助的基础建设投资。这些正好都是伊拉克如今需要的。如果听起来可怕的“美利坚帝国”能实现这些,那么我全力支持。问题在于,美国是否具有一项至关重要的特质:耐力。假若没有这个特质,整个帝国计划注定毁灭。我在美国待的时间越长,对此就越不敢肯定。

        这就是《巨人》书中论点的初次登场。我认为美国欠缺在阿富汗与伊拉克成功实现其“国家重建”所需的持久力(尽管我也曾在《帝国》一书谈论大英帝国历史时于结论暗示过)。在我看来,美国受三个结构性不足所苦,而它们一起毁灭了在伊拉克的尝试。首先是人力不足:不同于1610年代到1950年代的英国人,美国人无意离开家园,定居在炎热、贫穷又危险的国家。其次是财政不足:在1998至2001年短暂的平衡预算之后,美国很明显地正迈向赤字日益扩大与无可避免的联邦债务增加。第三是注意力不足。韩战与越战已证明了美国选民对海外战争的支持只能维持短短几年。

        我想,时间已证明我的论点是正确的。诚如我在本书结论所预见,阿富汗与伊拉克今天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小布希政府试图出口的自由民主模式。伊朗与北韩这两位小布希口中“邪恶轴心”的其他成员,还是与过去一样危险。古巴仍然是独裁政权,而利比亚与叙利亚在试图推翻国内暴君的过程中陷入内战。

        此外,我也认为比起通货膨胀,美国更可能走向通货紧缩,就像在十九世纪末那样,“通缩失败者很可能转向激进的政治形式,藉以表达其不满情绪”。所谓更激进的政治形式就是指民粹主义与社会主义,而那很可能导致对全球化的全面反扑。我也正确地指出,为何在这种状况下(包括历任总统都倾向让“跨部会竞争来决定政策”)不可能透过什么连贯一致的策略来当世界警察。事实证明这项分析完全正确:美国政府发言人坚称只要美国能在伊拉克建立民主政府,美国人便“一天也不会多待”(而且美国很明显真的是如此盘算)。这就是在无意间妨碍了当地人民与美国当局合作。当地人不会有信心支持美国政策,因为美国人一旦撤离,自己便可能被其他人指控“与美国人勾结”。

        再进一步看,我推测至少在一段时间内,未来可能会“迎来‘无极’世界,一个没有任何帝国足以占据支配地位的世界”。(后人常把这项观念称之为G零〔G-zero〕,以相对于G7G20。)

        《巨人》的一项核心主张,便是力量来自内在。帝国衰落并非来自某些具威胁性的对手崛起,而是源于内部衰败。这个概念也出现在我后来出版的专书里,特别是《文明》与《西方文明的4个黑盒子》。我至今仍如此深信。自《巨人》出版以来,两位人格特质截然相反的总统都试图让美军摆脱小布希当初入侵的国家。欧巴马从伊拉克撤军;川普则打算与阿富汗的塔利班谈判。

        这两个例子都证明了退场战略总是“说比做简单”。欧巴马总统明确宣布放弃扮演世界警察,川普总统则予人不把盟友放在眼里的印象。但无论是哪位总统,要抛弃从前朝继承的全球责任出乎意料地困难。时至2019年底,仍约有二十万美军部署在海外,部分驻扎在阿富汗、伊拉克、索马利亚与叙利亚等人们熟悉的不安定地区(也是穆斯林世界的战场);其他则驻扎在德国、南韩与日本等地,他们自1940年代末、50年代初以来就一直驻扎在那里。另外还有人驻扎在尼日、查德与马利等新兴冲突之地。

        如今早就已经没有人在谈“全球反恐战争”,但事实上圣战组织在世界各地依旧活跃,而且美军士兵也还在持续与他们交战。在某种程度上,欧巴马与川普的多数支持者似乎都没看见两人其实都延续了小布希政府最重要的后九一一战略:在海外打击圣战份子,因为他们都相信在这么做能降低在国内打击圣战份子的需要。

        然而,我在《巨人》与后续著作中指出的内部衰弱仍持续飞跃般地进展。例如美国的公共财政在接连回应全球金融危机与全球疫情大流行后更加恶化;而在很多其他面向上,从白人战后婴儿潮世代预期寿命到青少年受教育程度,美国的大衰退仍在上演。与此同时,诚如我在《广场与塔楼》中所说,网际网路平台的崛起,让公共领域陷入严重分裂与功能失调,假新闻与极端观点泛滥成灾。

        2004年以来,世界上最大的地缘政治变化无疑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崛起。中国不仅是世界第二大经济体(而且正加速迎头赶上美国),也是与美国竞争的超级大国。我在出版《巨人》的三年后,首次写下一篇文章来谈莫里茨.舒拉里克(Moritz Schularick)与我共同创造的“中美国”(Chimerica)一词—也就是我最早曾在《巨人》第八章写到的中国与美国经济体的奇特融合(“亚洲储蓄者与美国消费者之间的共生关系”)。我们向来主张“中美国”是无法长久的痴心妄想,这点也已经被历史证明。在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后(其根源是美国经常帐赤字的中国资金),中美关系迅速恶化,恶化到人人都在谈“新冷战”的地步。

        “我们已走到冷战的山脚边。”基辛格(Henry Kissinger)在201911月北京的“彭博创新经济论坛”接受我访问时这么说。这番话并没有太令我吃惊。因为打从那年年初起,我就已清楚看见美国与中国之间正上演一场新冷战。2018年初始于关税与智慧财产盗窃的贸易战,到了年底已演变成一场与中国华为公司争夺5G网路全球主导地位的科技战。美、中之间已化为一种意识形态上的对抗,以回应北京当局对待新疆维吾尔少数民族与香港民主派示威人士的做法;美、中之间长年针对台湾与南海的摩擦也与日俱增。

        尽管如此,要让基辛格(而不是别人)承认我们正处于新冷战的起点,其实是非同小可的一件事。自1971年首次密访北京以来,基辛格一直是中、美交往政策背后的操刀者;长达45年以来,中、美交往政策都是美国外交政策的主旋律。这件事根本改变了冷战中期的权力平衡,把苏联推向劣势。它同时也为历史上规模最大、发展最快的中国工业革命,创造了地缘政治条件。这件事也在中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之后,导致了“中美国”的诞生。

(下)

        北京与华府的关系怎会恶化得如此迅速,以至于现在连基辛格都大谈冷战?一种常见的答案指出,川普总统像颗大铁球一样撞向“自由国际秩序”,因此新冷战不过是“美国优先”策略的不幸后果之一。但这观点太看重美国外交政策在2016年后的转变,忽视了自2012年习近平就任中共总书记后中国外交政策发生的改变。未来的史学家都将发现,中美国的衰亡始于某位新任 中共领导人在全球金融危机之后,认定不再有必要遵守邓小平著名的韬光养晦原则,去隐藏中国的野心。

        美国中部地区的选民会在2016年投票支持川普,有一部分正是不满中美交往及其必然结果(全球化)的不对称报酬。中美国的经济利益不仅不成比例地流向中国,中美国的成本不仅不成比例地由美国劳工阶级承担,同样一批美国人如今还看到他们用选票送进华府的历任领导人,居然在这个新兴超级大国的诞生上扮演了催生者的角色。中国成为与美国竞争全球支配地位的挑战者,因为有着比苏联还强的经济实力而更令人望而生畏。

        承认美国与北京的关系已经恶化的,并不只基辛格一人。另一位中美交往政策的长期信徒夏伟(Orville Schell),也在最近承认这种取径已经失败:“因为真正有意义的交往,可能导致国内要求更多改革与改变,恐将导致中共政权最终走向覆灭,因此中共对此一政策也深感矛盾。”与此同时,批判中美交往政策的保守派也迫不及待在其坟上跳舞,敦促在经济上“隔离”中华人民共和国,大幅缩减中国在全球供应链的空间。川普政府内比较仇视中国者开始走路有风,特别是国务卿蓬佩奥(Mike Pompeo)、白宫副国家安全顾问博明(Matt Pottinger)与贸易顾问纳瓦罗(Peter Navarro)。

        过去三年半,他们一直主张川普总统任内最重要的政绩,就是改变了美国对华政策方针。这种从交往转向竞争的政策举体阐明在《2017年国家安全战略报告》(2017 National Security Strategy)。2020年的种种事件似乎也证明了此一转变。

        COVID-19大流行不仅让新冷战的情势升温,还向过去持怀疑态度的人揭露新冷战确实存在。中国共产党是这场大灾难的罪魁祸首—其首先掩盖新型冠状病毒(SARS-CoV-2)的危险性,然后推迟可能阻止病毒传播到全世界的措施。然而,现在中国却想为拯救世界免受自己所酿成的危机邀功。中国政府大量出口廉价且不大可靠的呼吸器、筛检试剂与口罩,试图从自己招致的失败中反败为胜。 中共外交部新闻司副司长(耿爽)甚至宣传起冠状病毒源于美国的阴谋论,并在推特上转推一篇文章,该文声称美国代表队去年10月在武汉参加世界军人运动会(World Military Games)时将病毒带到了中国。

        同样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中国声称香港民主派的抗议潮一再发生,是因为背后有美国在操纵。当前针对前英国殖民地地位的冲突毫无疑问是“中国制造”(Made in China)的产物。诚如蓬佩奥所说,北京强加于香港的新版《国安法》实际上“破坏了”香港的半自治地位;北京还撕毁1984年的《中英联合声明》,该声明保证香港将在1997年移交给中华人民共和国之后,继续维持自己的法律体系五十年。

        在这个脉络底下,美国大众自2017年起对中国的情绪明显变得更加强硬(尤其是较年长的选民),就不大叫人意外。如今,中国是民主党与共和党两党少数有共识的主题之一。对这一事实最好的写照,就是民主党总统候选人拜登(Joe Biden)的竞选团队也多次尝试将拜登描绘成比川普更反中的鹰派(前国家安全顾问波顿〔John Bolton〕最新出版的回忆录刚好对他们有利)。在香港议题上,民主党籍众议院议长裴洛西(Nancy Pelosi)就和庞佩奥一样怒不可遏。

        不仅如此,川普政府比近年任何一届美国政府更公开支持中华民国政府。不只川普,我们同样有理由预期拜登政府将继续执行这项政策。若拜登赢得总统大位,很可能出任国防部长的蜜雪儿.佛洛诺伊(Michelle Flournoy)便曾在今年3月的访谈中表示:美国“必须改变我们的思维方式,以不对称的方式思考我们该如何加强吓阻。要么用‘抵制性吓阻’让(中华人民共和国)放弃侵略,要么就得提高中国武力犯台的成本,让他们得冒失去所珍视东西(例如海军舰队)的风险。他们才会懂得三思而后行,说声:‘好吧,也许我们不想今天入侵台湾’”。中国国营媒体如今正公开讨论这种入侵的可能性。如果有什么事能将第二次冷战变成第三次世界大战,那就是中国共产党征服台湾并消灭其民主的野心。

        第三次世界大战会是一场灾难。但我曾在别处主张,一场“纯粹的”冷战不只无法避免,同时还有可取之处。因为这能让美国不敢再自得意满,转而更认真努力不让中国在人工智慧、量子电脑与其他重要战略科技上超越美国。但我这项“我们应该学会停止烦恼并爱上新冷战”的观点,却遭到大力抵制。Google前董事长艾瑞克.史密特(Eric Schmidt)主张,应该建立一套“竞合”(coopetition)模式,让中、美两国导向“竞争性合作关系”(rivalry-partnership)。在这个模式中,美国与中国将以三星与苹果行之有年的方式,既竞争又合作。哈佛大学的格雷厄姆.艾利森(Graham Allison)也呼应这样的想法,他认为肺炎疫情大流行已经使美国“不可能清楚辨别中国到底是敌还是友。竞争性合作关系听起来可能很复杂,但人生本来就很复杂”。

        他们的主张听起来都很合理。但他们忘了一件事:中国共产党不是三星。今天支持“竞争性合作关系”的人,就像在前一场冷战期间持鸽派立场的学术圈一样(特别是1968年后),忽略了中国人对“亦敌亦友”(frenemies)的关系可能并不感兴趣。中国人很清楚这是一场冷战,因为这场冷战是由他们先开始的。当我去年首次在会议上公开谈论新冷战时,我很讶异竟没有中国代表反驳我。我在九月问他们其中一人(一位掌管重要国际机构的中国人)为何没人反驳我。“因为我同意你!”他笑着回答。作为北京清华大学的客座教授,我亲眼目睹了中国在习近平统治下的意识形态转变。研究诸如文革等禁忌主题的学者,纷纷受到调查或面临更糟的灾难。而对西方采取好斗立场的人则步步高升

        清华大学国际关系学系主任阎学通最近论称,新冷战将会是一场纯粹的科技竞赛,而没有上一场冷战的代理人战争与核战边缘政策(nuclear brinkmanship)。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院长姚洋在《文化纵横》的访谈中(428日出刊)同样坦率:“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现在其实已经形成了‘新型冷战’的局面,”他说,“有两个原因。首先是西方政客甩锅的需要(指谁该对疫情大流行负责)。”“其次,”他补充说,“现在西方想把这个问题变成一个制度问题,他们说中国能(在湖北省)做到这么严厉的防控措施,是因为你是一个非民主的社会,所以有这么大的权力与能力去做这件事情。”

        然而,与“战狼”外交官头头赵立坚经常在推特上发布的呛辣言论相比,前述说法简直是小儿科。在回应美国国会对中国强行推动香港《国安法》采取制裁措施时,赵立坚推文说:“美国参议院通过的《香港自治法》(Hong Kong Autonomy Act)只是一张废纸。”按照他过往的标准,这发言还算客气了。蓬佩奥617日在夏威夷与中国共产党负责外交的政治局委员杨洁篪会面后,官方发布的中文公报语气更有着冷战的经典味道。例如,在对维吾尔人的迫害议题上,中方呼吁“美方尊重中方反恐维稳与去极端化努力,停止在反恐问题上搞双重标凖,停止利用涉疆问题干涉中国内政”。

        这不禁令人想起毛泽东时代的老派尖酸刻薄,而这样的回击并不单单针对美国。中国政府严厉抨击任何胆敢批评它的国家,从澳大利亚(被共产党控制的《环球时报》编辑形容成“黏在中国鞋底上的口香糖”)到印度到英国,无一幸免。希望恢复交往路线或至少与北京建立亦敌亦友关系的人,都低估了王沪宁的影响力。王沪宁自2017年起成为中国权力最大的中央政治局常委,也是习近平最有影响力的顾问。王沪宁曾在19888月赴美做了六个月的访问学者,造访三十多座城市与近二十所大学。他对那次美国行的记载成了《美国反对美国》(于1991年出版),是他针对美国民主、资本主义与文化(种族分歧是第三章的重点)的严厉批评。

        北京大学法学院教授、中国政治理论家强世功在去年四月发表了一篇具有启发意义的文章。他在文中阐明了中国野心的帝国本质。他主张世界史就是帝国史,而不是民族国家的历史,因为民族国家是个相对较新的现象(我本人一直以来也都是这么认为)。“人类历史无疑是一部帝国争霸史,”强世功写道:“是一部帝国之间不断竞争、推动帝国形态从区域性帝国逐渐转向全球性帝国,然后再由全球帝国之间的争霸进而推动建构‘单一世界帝国’的历史。”

        强世功认为,当今时代的全球化是“单一世界帝国的1.0版,是从大英帝国到美利坚帝国所共同塑造的世界帝国模式”。但英美帝国正在从内部“瓦解”,因为“有着无法解决的三大困境:经济自由化带来的日益加深的不平等,政治自由化带来的⋯⋯治理失效,以及文化自由化带来的堕落、虚无”。此外,西方帝国受到来自“俄罗斯的抵抗与中国的竞争”的外部攻击。这不是创造一个另类欧亚帝国的企图,而是“争夺世界帝国首都中心的斗争”。

        若你怀疑中国打算接管“帝国1.0”,然后根据中国的专制文明将其转变为“帝国2.0”,你一定是没注意到中国一路走来都在施行这项战略。中国已成功成为世界工厂,就像过去的英国与美国一样。现在,中国有个名为一带一路的“世界政策”,这是个庞大的基础建设计划,很像霍布森(J. A. Hobson)在1902年所描述的西方帝国主义。中国利用进到中国市场的奖励对美国公司施压,要求他们服从北京路线。中国在包括美国在内的整个西方世界进行“影响力操作”。随着中国的科技公司在全球各地、乃至美国扩大影响力,中国似乎比过去的苏联更有机会赢得新冷战。

        我们现在应能清楚看见,大多数当代中国对美国的分析都仰赖一项关键,那就是把美国人的堕落与衰落视为必然。我并不怪本书读者可能会觉得中国人说得有理,但多年来我对于帝国还有另一项关键主张,那就是帝国的崛起、臻峰与衰落是不规律与难以预期的。事实上,帝国的寿命差异很大。

        它们可能突然崩溃(就像苏联帝国),或像罗马帝国与大英帝国那样,不止一次地复兴与再生。美国当前的竞争对手会不会像1930年代的德意志与日本帝国,或1970年代的苏联帝国一样,过度低估了美国;然后美国会自我修复,击败极权主义的竞争对手,就像1940年代与80年代那样?

        《巨人》这本书并未排除这个可能性。美国是否能再次做到,必须得用另外一整本书来讨论。2004年的我还看不到那么遥远的未来。即便是现在也很难预测,但我也只能衷心地希望。

        美国蒙大拿州大天空市202010月

【作者简介】尼尔.弗格森(Niall Ferguson

  《时代》杂志百大人物,少数能跨足历史、财经、外交领域的重要学者。常与各领域知名学者如保罗.克鲁曼(Paul Krugman)、季辛吉(Henry Kissinger)、潘卡吉.米什拉(Pankaj Mishra)等辩论,引发话题。

        1964年生于苏格兰,英国牛津大学博士,研究专长为经济史及帝国主义。现为史丹佛大学胡佛研究所资深研究员、哈佛大学科学与国际事务研究中心资深研究员、北京清华大学客座教授。同时也是《彭博观点》(Bloomberg Opinion)专栏作家。

弗格森著作等身,出版超过十五部作品。包括:《广场与塔楼》《文明》《帝国》《货币崛起》《第一次世界大战》《世界大战》《季辛吉》。

        写于2020年肺炎疫情下的最新著作《末日:灾难政治学》(Doom: The Politics of Catastrophe),即将在2021年由广场出版。

Friday, October 30, 2020

特朗普想兜售拜登儿子爆料,为何《华尔街日报》不买账?

 Ben Smith,纽时,20201029日)

        到了10月初,就连白宫内部人士也认为,特朗普总统的连任竞选需要一场孤注一掷的救援行动。因此,三个总统阵线的人聚集在弗吉尼亚州麦克莱恩的一所房子里,准备发起这样一项行动。

        据两位知情人士透露,那是与特朗普总统长子小唐纳德(Donald Trump Jr.)关系密切的纽约公关人士亚瑟·施瓦茨(Arthur Schwartz)的家。来客包括白宫律师埃里克·赫什曼(Eric Herschmann)和前白宫副法律顾问斯特凡·帕萨蒂诺(Stefan Passantino)

        赫什曼知道他们要讨论的主题。他曾在今年年初的弹劾审判中代表特朗普出庭,当时他试图转移对总统的指控,手段包括提及亨特·拜登(Hunter Biden)在乌克兰的工作。最近,他的名字一直在白宫的工资单上,工作职责含糊不清,被列为“总统高级顾问”,与贾里德·库什纳(Jared Kushner)关系密切。

        三人把总统连任的希望寄托在第四位客人上,他就是《华尔街日报》(Wall Street Journal)的白宫记者迈克尔·本德(Michael Bender)。他们在那里把东西交给了他:一批详细记录亨特·拜登商业活动的电子邮件,他们还通过免提电话与亨特·拜登的前商业伙伴托尼·博布林斯基(Tony Bobulinski)进行了通话。博布林斯基愿意在《华尔街日报》上发表一则爆炸性声明,称前副总统乔·拜登(Joe Biden)知道儿子的活动,并从中获利。特朗普团队离开时相信《华尔街日报》会公开此事,他们的兴奋之情也传达给了总统。

        特朗普的顾问们认为,《华尔街日报》是一个完美的选择,其文章可能会毁掉拜登的候选资格。该报在报道方面的温和保守主义意味着其新闻版面在整个行业中具有可信度,其读者群比其他重要新闻机构更加右倾。两位知情人士说,该报华盛顿分社社长保罗·贝克特(Paul Beckett)最近在一次记者和编辑的虚拟会议上表示,虽然他知道该报经常向许多支持特朗普的读者提供不受欢迎的新闻,但《华尔街日报》应该保护它在各政治派别中受到普遍信任的独特地位。

        在特朗普团队满怀期待地等待《华尔街日报》的曝光时,该报开展了尽职调查:本德和贝克特将报道交给了备受尊敬的中国问题记者詹姆斯·阿雷迪(James Areddy),以及跟踪亨特·拜登事件的国会山记者安德鲁·杜伦(Andrew Duehren)。阿雷迪采访了博布林斯基。他们开始起草一篇文章。

        然后事情就乱了套。前纽约市长、现为特朗普总统律师的鲁迪·朱利安尼(Rudy Giuliani)在没有提醒其名义上的盟友的情况下突然现身,为麦克莱恩团队精心布置的阴谋带来了一个小报版本。朱利安尼向鲁珀特·默多克(Rupert Murdoch)新闻集团(News Corp.)旗下的《纽约邮报》(The New York Post)——《华尔街时报》的姊妹刊——交付了一批来源可疑的文件,但其中包含一些与麦克莱恩团队相同的电子邮件。朱利安尼一直在与特朗普前助手史蒂夫·班农(Steve Bannon)合作,后者也开始将部分邮件泄露给他青睐的右翼媒体。令问题复杂化的是,朱利安尼声称这些邮件来自亨特·拜登遗弃的一台笔记本电脑,并拒绝让一些记者检查该电脑,这给整个故事蒙上了一团迷雾——《纽约邮报》的报道也是如此,它声称乔·拜登曾经参与儿子的活动,但是无法证实。

        虽然特朗普团队显然非常忐忑,但《华尔街日报》华盛顿分社的编辑们却在纠结一个核心问题:这些文件或博布林斯基能否证明乔·拜登参与了儿子的游说活动?抑或这又是一个小拜登利用其家族的名字进行交易的故事而已?这是一个非常好的主题,但不是一个新的主题,也不是一个在大选前迫切需要披露的主题。

        班农说,特朗普和他的盟友希望《华尔街日报》的这篇报道能在1019日周一发表。这算是竞选活动的晚期,但还不算太晚,而且可能会影响当周的新闻周期,使得这个话题进入周四至关重要的最后一场辩论。当天,特朗普在电话会议上对助手们说,《华尔街日报》即将发表一篇“重要文章”。

        他的话在《华尔街日报》内部并不受欢迎。

        “编辑们不喜欢特朗普影射我们是被安排来当打手的,”一名没有直接参与报道的《华尔街日报》记者告诉我。但随着周四辩论的临近,记者们继续写稿,对白宫匆忙的时间表无动于衷。

        最后,博布林斯基等得不耐烦了。

        “他担心他们不会发稿,”班农说。

        周三晚上735分,博布林斯基通过电子邮件向多家新闻媒体发送了一份684字的正式声明,说明自己的情况。布莱巴特新闻(Breitbart News)发表了全文。第二天,他作为特朗普的意外嘉宾出现在纳什维尔,出席了辩论。在辩论开始前不到两小时,他向媒体宣读了一份六分钟的声明,详细说明了他对前副总统涉嫌参与其子商业交易的指控。

        当特朗普上台时,总统的表现就好像邮件和指控的细节已经众所周知。“我觉得‘大人物’是你。我不知道,也许不是,”他对拜登说,他指的是那些文件中一句模棱两可的话。

        辩论结束后,《华尔街日报》发表了一篇简短的报道,只是阿雷迪与杜伦报道的梗概。其核心是,博布林斯基未能证明自己的核心主张。“《华尔街日报》查阅的公司记录显示,乔·拜登没有在其中发挥任何作用,”该报道称。

        当被问及《华尔街日报》对这篇报道的处理方式时,主编马特·默里(Matt Murray)表示,该报不谈论其新闻采集的问题。“我们严谨、可信的新闻报道本身就可以说明问题,”默里在一份电子邮件声明中说。

        如果你一直收看候选人辩论,但并不迷恋福克斯新闻(Fox News)或布莱巴特,你就不会知道特朗普在说什么。特朗普团队希望可以颠覆竞选的故事正在迅速消失。

                看门人的回应

        在麦克莱恩会面那群人试图影响大选,却以失败告终,这在一定程度上再次揭示了特朗普行动的混乱和老套——这与自由派担心的协调作战的“虚假信息”机制相去甚远。

        但这也与美国媒体的更大转变有关,长期缺席之后,看门人好像又回来了。

        过去几十年毕竟是令人不知所措的。一切都始于德拉吉报道(Drudge Report)Gawker和博客开始告诉你那些古板的老报纸和电视台不会告诉你的东西。然后,社交媒体带来的内容洪流冲垮了旧有的路障。

        2015年,老式的看门人陷入了一种信任危机,他们认为,正如克努特国王(King Canute)无法控制潮汐,他们也无力控制网络上的新闻周期。那年夏天和秋天,很多电视网都让唐纳德·特朗普当上了执行制片人。201610月,朱利安·阿桑奇(Julian Assange)和詹姆斯·科米(James Comey)似乎比各大新闻机构更能推动新闻周期。旧媒体和新媒体的许多人物都相信,在新的世界里,读者会自行找到他们想要阅读的信息——因此,编辑和制片人关于是否报道某件事以及给予它多少关注的决定已经没有太大意义。

        但过去两周发生的事证明了相反的现实:像《华尔街日报》这样的老牌看门人仍在掌控议程。事实证明,维基解密和著名媒体对维基解密的报道是两码事,特朗普的一条推文和报道这条推文的文章不一样,即使《华尔街日报》有暗示乔·拜登做了坏事的观点文章,和没有得出该结论的新闻报道也是不同的。

        哈佛大学的克曼·克莱因互联网与社会中心(Berkman Klein Center for Internet and Society)联合主任约凯·本克勒(Yochai Benkler)制作的一张图表,或许是过去四年中最具影响力的媒体资料。该研究表明,一个密集的新右翼媒体圈已经出现——主流新闻媒体就“围着这一右翼媒体圈设定的议程打转”。

        班农早就明白这一点。他将自己的策略描述为“锚左转右”,早在执掌布莱巴特新闻时,他就已经想方设法在主流媒体上植入对希拉里·克林顿的攻击。2015年春,当《纽约时报》和《华盛顿邮报》提前拿到《克林顿现金》(Clinton Cash)一书的时候,这些媒体的认可权力是显而易见的,该书是作家彼得·施韦泽(Peter Schweizer)对克林顿家族模糊商业、慈善和政治利益的调查。

        施韦泽现在仍在这个圈子里。但你不会在主流媒体中看到他的作品。在本月发表了数篇关于亨特·拜登的文章后,他在布莱巴特的日子也结束了。

        鲍布林斯基没有出现在广受尊敬的《华尔街日报》的版面上,而是出现在布莱巴特声明中的现实,正是班农的噩梦,也是本克勒最美好的愿望。各家主流媒体都不相信亨特·拜登的所作所为与前副总统有直接关系,因此基本都没把这件事放在头版,对特朗普及其盟友对他的对手的说法只做出了持怀疑态度的解释。

        “所以,《今日美国》(USA Today)不愿在本周刊登我写亨特·拜登的专栏,”保守派作家格伦·雷诺兹(Glenn Reynolds)1020日抱怨道,并将文章发到了自己的博客上。当试图把关于亨特·拜登的叙事推到CBS新闻里时,特朗普总统自己也撞了墙。

        “这是《60分钟》(60 Minutes)节目,我们不能播放无法核实的事情,”莱斯利·斯塔尔(Lesley Stahl)告诉他。然后,特朗普做了和雷诺兹差不多的事情,在自己的博客——Facebook上发布了他这边的采访视频。

        当然,媒体对信息的控制不像过去那样全面了。拥有印刷机和广播信号塔的人并不能真的阻止你去看泄露邮件,或是关于乔·拜登对其子的生意往来知情多少的未经证实的说法。但本克勒的研究表明,尽管有社交媒体的影响,精英媒体设定议程的能力依然存在。

        我们当然早应该明白这一点。我们许多对Twitter新闻标题满腹牢骚的读者已经明白了。特朗普也一直都明白——他对著名媒体的无休止攻击,可以解读为一种迷恋的表达,一种爱的形式。本周,你就可以听到那些人对背叛的呐喊,多年来他们一直声称传统媒体全是偏见,且根本无关紧要。

        “多年来,我们一直尊重甚至敬畏自由媒体神圣不可侵犯的地位,”算不上以崇敬传统媒体著称的右翼评论员达娜·洛施(Dana Loesch)写道,她对拜登的故事没有得到关注表示失望。“现在,当你质疑自由媒体的偏好时,他们就用数字钢笔指着你的喉咙。”

                         门的另一边

        由一场根植于设法诋毁独立媒体的右翼运动发出如此热切的抗议,无疑有些可笑的意味,甚至会觉得受宠若惊。你们也看到近年来许多记者都在强调对信息的控制。在最好的情况下,这种控制也能让一种新流行起来的肮脏伎俩在政治舞台上消失,就像2017年的法国,在法律规定的沉默期开始前,媒体基本忽视了竞选最后关头被黑客泄露的埃马纽埃尔·马克龙(Emmanuel Macron)总统团队的邮件。

        但我承认,我对看门人的这种报复深感矛盾。在今年3月进入时报工作以前,我的职业生涯都是在门的另一边度过的,把信息传递给大多都在网上的受众,我默认他们已经看到了泄露或谣言的内容,并认为我的工作是引导他们穿过信息丛林,而不是遮蔽他们的眼睛。“媒体崭新而陌生的使命,就是提供一个框架来帮助受众理解他们不可避免会看到的疯狂的、未经审查的、使人无比迷惑的信息——而不是忽视它,”我和(现也在时报工作的)同事约翰·赫尔曼(John Herrman)2013年写道。2017年,我决定发布未经证实的“斯蒂尔档案”(Steele dossier),部分原因是看门人正在审查并受其影响,但却不让受众知道。

        这个秋天,顶级媒体和科技行业的高管准备重打上一场战争——类似维基解密那种由外国支持的“攻击和泄露”行动,以试图影响大选结果。正是对此的高度警惕,导致Twitter屏蔽了《纽约邮报》报道亨特·拜登文章的链接——对其他媒体都在谨慎处理的这一新闻,Twitter的反应夸张到可怕。赫什曼、帕桑蒂诺和施瓦茨的阴谋跟维基解密还不太一样。但包括本报在内的许多媒体对亨特·拜登邮件的来源感到特别紧张,很大程度上还是受了维基解密报道经验的影响。

        我更愿意相信默里和像他一样谨慎专业的记者,而不是社交平台的产品经理和高管。我希望那些对看门人重新确立地位感到欣慰的美国人民也会去关注谁获得了话语权,以及话语权有多集中,并支持新声音对其进行纠正和挑战。

Wednesday, October 28, 2020

《大纪元时报》:从反华小报到右翼影响力机器

 Kevin Roose,纽时,20201027日)

        多年以来,《大纪元时报》一直是一份有反华倾向的低预算小报,在纽约的街角免费派发。但在20162017年,该报进行了两项变革,使其转型为这个国家最有影响力的电子出版商之一。这些变革,也为这份隶属于神秘而相对隐蔽的中国灵修团体法轮功的出版物成为右翼虚假信息主要提供者铺平了道路。

        首先,它支持特朗普,将其视为法轮功与中国当局共产党焦土之战的盟友,后者在20年前曾取缔该组织,此后一直迫害其成员。该报对美国政治相对平淡的报道变得更加党派化,更多文章开始明确支持特朗普,批评他的对手。

        与此同时,《大纪元时报》在另一个强大的美国机构身上下了重注:Facebook。这份出版物及其附属公司采用了一项全新的战略,包括创建数十个Facebook页面,发布令人愉悦的视频和诱人的标题党新闻,然后用他们来获取订阅,并将流量带回至其具有党派性质的新闻报道中。

        在《纽约时报》获得的一封20174月向员工发送的邮件中,该报领导层描绘了Facebook战略将帮助《大纪元时报》成为“全球最大、最权威媒体”的图景。它还将让数百万人得以接触到法轮功,实现该组织“拯救众生”的使命。

        今天,《大纪元时报》及其附属机构已成为右翼媒体中的一支生力军,数千万社交媒体关注者散布在数十个页面上,它的在线读者可以和《每日来电》(The Daily Caller)和布莱巴特新闻网(Breitbart News)的受众相媲美,同样愿意在线吸收狂热的极右翼内容。

        它在特朗普的内部圈子里也开始影响力日增。总统及其家人在社交媒体上分享了来自该报的文章,特朗普政府官员坐下来接受其记者的采访。8月,一名来自《大纪元时报》的记者还在白宫新闻简报会上得到提问机会。

        对法轮功来说,这是一个非凡的成功故事。长期以来,该组织一直难以成为一股真正的势力,以对抗北京将其妖魔化为“邪教”的做法,其部分原因就在于,该组织对中国迫害的尖锐描述有时很难被证实,或变得过于夸张。2006年,一名《大纪元时报》的记者大喊“坏人必早死”,打断了时任中国主席的白宫之行。

        特朗普的前首席策略师、布莱巴特新闻网前董事史蒂芬·K·班农(Stephen K. Bannon)7月的一次采访中表示,《大纪元时报》的快速成长给他留下深刻印象。“他们将在两年内成为最顶尖的保守新闻网站,”在8月因欺诈指控被捕的班农说。“他们用远超自己体量的气势出击,他们有读者,他们将成为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

        但时报的一项调查发现,该组织及其附属机构的壮大,一定程度上是依靠简略的社交媒体策略,推销危险的阴谋论,并淡化它们与法轮功的联系。这项调查包括对十多名《大纪元时报》前雇员的采访,以及取得的内部文件和税务文件。因为担心报复,或者是因为家人还是法轮功成员,这些人中的许多人都不愿意透露姓名。

        因为力挺特朗普,加上在Facebook上表现活跃,使得《大纪元时报》成为一个充满偏见的强大媒体势力。但它也是一个在全球范围内创造不实信息的机器,一再将边缘叙事推入主流。

        这份报纸是“间谍门”最主要的宣扬者之一,这是一个毫无根据的阴谋论,说的是奥巴马政府官员在2016年的总统大选期间对特朗普进行非法监视。与《大纪元时报》有关的出版物和节目大肆宣扬深层政府阴谋论,并散步有关选票造假和“黑人的命也是命”运动的歪曲说法。最近,他们又在宣扬一种毫无根据的理论,说新冠病毒是中国军方实验室造出来的生物武器(《大纪元时报》将这种病毒称之为“中共病毒”,试图将其与中共联系在一起)。

        《大纪元时报》表示,它是独立的无党派报纸,并否认有关它与法轮功存在正式隶属关系的说法。

        与法轮功本身一样,这份在数十个国家发行的报纸采取分散性结构,下设多个地区分会集合运营,每个分会都是一个独立的非营利性组织。它还极其隐秘。《大纪元时报》的编辑多次拒绝了采访要求,一名记者今年突访该媒体在曼哈顿的总部,结果遭到了一名律师的威胁。

        法轮功领袖李洪志的代表没有回应记者的置评请求。法轮功的精神总部、位于纽约州北部的龙泉寺的居住者,也没有回应置评请求。

        时报联系的许多员工和法轮功练习者都说,他们接到指示,不能透露该报的内部运作细节。他们说,有人给他们打过招呼,说《大纪元时报》的坏话就是不听李大师的话。

        《大纪元时报》对它的媒体办公室收到的一长串问题只做了部分回答,并拒绝回答有关其财务和编辑策略的问题。在一封没有署名的电子邮件中,该媒体指责时报“诽谤和削弱竞争对手”,并通过将该报与法轮功联系起来,表现出“一种微妙的宗教恐吓甚至是偏狭”。

        “《大纪元时报》不会被吓到,也不会保持沉默,”该报补充道。“基于《纽约时报》提问中的谎言和不实之处的数量,我们将考虑所有的法律选择作为回应。”

                讲真相

        李洪志从1992年起在中国推广的法轮功,围绕着五套冥想修炼和一个道德自我完善的过程,目的是通向精神的升华。如今,这一组织以在世界各地举行的关于中共的“讲真相”示威活动闻名,指控其折磨法轮功学员并摘取被处决者的器官。(在镇压初期,全国数以万计的学员被送至劳改所,而现在关押这些地方的学员已经大大减少。)

        近来,因为一些前学员将其描述为一种极端信仰体系,禁止异族通婚、谴责同性恋、不鼓励使用现代医学,法轮功受到了密切关注,而该组织对这些指控都予以否认。

        《大纪元时报》于2000年创立时,其目的是反击中国的政治宣传,报道中国政府对法轮功的迫害。它起初是一家中文报纸,由法轮功学员、研究生唐忠(John Tang)在乔治亚州的一间地下室运营。

        2004年,《大纪元时报》已经扩展出英文版。吉纳维芙·贝尔梅克(Genevieve Belmaker)是该报的早期员工之一,当时这位27岁的法轮功学员几乎没有新闻工作经验。如今,43岁的贝尔梅克将《大纪元时报》描述为一个介于散乱的初创媒体和狂热的教会期刊之间的混合体,员工大多是来自当地法轮功分会的无偿志愿者。

        “部分使命驱动是,让我们有一个媒体渠道,不仅讲述法轮功的真相,还要讲述所有事的真相,”贝尔梅克说。

        法轮功创始人李洪志也是这样想的。在演讲中,他将《大纪元时报》和其他法轮功相关的媒体——包括新唐人电视台(NTD)——称为“我们的媒体”,并表示它们可以在世界范围内帮助宣传法轮功故事和价值观。

        据两名前员工回忆,该报的高级编辑曾前往龙泉寺与李洪志见面。一名参与过会面的员工称,李洪志会在编辑和战略决策上发表意见,扮演着类似影子出版人的角色。《大纪元时报》在声明中否认了这些说法,称“从未有过这样的会面”。

        《大纪元时报》和法轮功之间的界限有时是模糊的。两名《大纪元时报》前记者称,他们被要求为神韵——由法轮功赞助的被大肆宣传的舞蹈表演系列——招募的外国演员撰写溢美之词,因为这有利于那些演员的签证申请。另一位《大纪元时报》前记者回忆称,自己被指派撰写批评政客的文章,包括前纽约市台裔议员刘醇逸(John Liu),他被该组织视为对中国的软弱派和法轮功的敌对派。

        这些文章都帮助法轮功推进了自己的目标,但吸引的订阅者却很少。

        曾为《大纪元时报》奥兰治县版纽约销售总监的马修·K·塔拉(Matthew K. Tullar)在自己的领英页面上写道,他的团队最初“每周印800份报纸,没有订阅用户,就采取了‘把报纸扔到车道上免费赠送’的营销策略”。塔拉没有回应置评请求。

        2017年离开该报的贝尔梅克将其描述为一家一直在寻找新的赚钱机会的简陋公司。

        “这只是一个很短期的打算,”她说。“我们不会把眼光放到未来三周之后。”

                转向特朗普

        2014年时,《大纪元时报》距离李洪志设想的受人尊敬的新闻媒体越来越近了。订阅量在增长,报道在赢得新闻奖,其财务也在走向稳定。

        “大家都很乐观,认为报纸会达到更高水平,”贝尔梅克说。

        但据贝尔梅克回忆,在2015年的一次员工会议上,领导层宣布报纸再度陷入困境。Facebook已改变了决定哪些文章出现在用户新闻推送中的算法,《大纪元时报》的访问流量和广告收入受到了影响。

        作为回应,《大纪元时报》让记者每天发多达五篇帖子,以寻找能疯传的话题,而且通常用一些低俗的标题,比如Grizzly Bear Does Belly Flop Into a Swimming Pool(灰熊肚子先落水跳进游泳池)。

        “那是一场争夺眼球的竞争,”贝尔梅克说。

        随着2016年大选的临近,记者们注意到该报的政治报道开始使用更加党派化的口吻。

        为《大纪元时报》做过2016年竞选活动报道的史蒂夫·克雷特(Steve Klett)说,特朗普赢得共和党提名后,他的编辑们曾鼓励他对特朗普做正面报道。

        “他们似乎用一种近乎救世主的眼光看待特朗普,把他视为将搞垮中国共产党的反共领导人,”克雷特说。

        特朗普获胜后,《大纪元时报》聘请了人脉广泛的茶党(Tea Party)策略师布兰登·斯坦豪泽(Brendan Steinhauser)帮助与保守派建立联系。斯坦豪泽说,该组织的目标除了提高自己在华盛顿的知名度之外,曾经还包括法轮功受迫害事宜成为特朗普政府的一个首要任务。

        “他们希望华盛顿有更多的人了解中国共产党如何运作,以及中共对宗教和少数民族干了什么,”斯坦豪泽说。

                                全力投入Facebook

        《大纪元时报》还在幕后研发了一种秘密武器:最终能帮助将其信息传递给数百万人的Facebook增长战略。

        据时报看到的电子邮件,Facebook战略是由《大纪元时报》越南语版(DKN)的前负责人武忠(Trung Vu,音)制定的。

        DKN的一名前雇员说,在越南,武忠的战略包括在Facebook页面网上放满疯传的视频和支持特朗普的宣传材料,其中一些是从其他网站逐字逐句拷贝来的,然后用自动程序给这些页面制造虚假的点赞和转发量。这名前雇员说,员工们用虚假账户来运行这些页面,这种做法违反了Facebook的规定,但武忠说,为了保护员工免受中国的监控,有必要采取这种做法。

        武忠没有回复记者的置评请求。

        2017年发给《大纪元时报》在美国员工的电子邮件,越南的实验取得了“巨大成功”,让DKN成了越南最大的出版商之一。

        该邮件宣称,DKN“对拯救那个国家的有情众生有深远的影响”。

        据该邮件,越南语团队被要求帮助大纪元(Epoch Media Group)Facebook上建立自己的帝国。大纪元是负责法轮功在美国最大媒体资产的综合机构。那年,Facebook上出现了几十个新页面,全都有到《大纪元时报》及其附属出版物的链接。有些带有明显的党派色彩,有些把自己定位为真实无偏见新闻的来源,还有几个完全与新闻无关,比如一个名为“最有趣的家庭时刻”(Funniest Family Moments)的幽默页面。

        也许最大胆的实验是一个名为American Daily(《美国日报》)的右翼政治新网站。

        今天,这个拥有100多万Facebook粉丝的网站兜售极右的假消息。这个网站发过反疫苗的长篇大论,还发过一篇错误地声称比尔·盖茨和其他精英正在“指挥”新冠病毒疫情的文章,以及所谓“犹太暴徒”控制世界的无证据说法。

        时报获得的电子邮件显示,曾长期担任《大纪元时报》主编的约翰·纳尼亚(John Nania)与法轮功下属的广播网络“希望之声”(Sound of Hope)的高管们一起参与了《美国日报》的创办。Facebook上的记录显示,该页面由“希望之声”网络运营,其Facebook页面上的一篇永久置顶的帖子里是法轮功的宣传视频。

        《大纪元时报》在一份声明中说,它与《美国日报》“没有业务关系”。

        《大纪元时报》及其附属机构运营的许多Facebook页面都沿袭类似的轨迹。它们以转发从其他网站收集来的疯传视频和鼓舞人心的新闻开始。然后迅速发展,有时一周增添数十万名关注者。随后,它们被用来引导人们付钱订阅《大纪元时报》,推销更具党派色彩的内容。

        斯坦福互联网观察站(Stanford Internet Observatory)研究虚假信息的研究员雷妮·迪瑞斯塔(Renee DiResta)说,有些页面“似乎一夜之间”就获得了大量关注。许多帖子被分享数千次,但几乎没有收到任何评论——迪瑞斯塔说,这种比例对由“点击农场”推动的页面来说很典型,“点击农场”指的是通过付钱让人们一次又一次点击某些链接来产生虚假流量的公司。

        《大纪元时报》否认使用“点击农场”或其他非法手段来扩大其页面的影响。“《大纪元时报》的社交媒体策略与DKN不同,而是利用Facebook自身的推广工具来有机地吸引更多的追随者,”《大纪元时报》说道。它又称,该报已在2018年切断了与武忠的关系。

        但去年,《大纪元时报》被禁止在Facebook上投放广告,该报在之前的七个月里在Facebook的广告投放上已经花了150多万美元,该社交媒体平台宣布的原因是,《大纪元时报》页面通过隐瞒其广告购买来规避Facebook的透明度要求。

        今年,Facebook关闭了500多个链接到“真相媒体”(Truth Media)的页面和账户。“真相媒体”是一个反华网页的网络,一直在用虚假账户来放大自己的信息。《大纪元时报》否认参与其中,但Facebook的调查人员称,真相媒体“展示了一些连到大纪元和新唐人平台上的活动的链接”。

        Facebook的一位发言人说,“我们已经多次对大纪元和有关组织采取了执行措施。”她还说,如果《大纪元时报》在未来有违反更多规则的行为的话,Facebook将对其进行惩罚。

        自从被禁止在Facebook上投放广告以来,《大纪元时报》已将其大部分业务转到了YouTube上。据谷歌的政治广告公开数据库显示,自20185月以来,《大纪元时报》在YouTube上的广告花销为180多万美元。

        报纸的钱是从哪里来的一直是个谜。前员工说,他们被告知,《大纪元时报》的资金来源包括订阅、广告收入,以及富裕的法轮功练习者的捐款。可以公开得到的最近一年的大纪元时报协会纳税申报单是2018年的,协会那年收到了几笔数额可观的捐款,但没有一笔大到足以支付数百万美元广告攻势的程度。

        班农是注意到《大纪元时报》资金雄厚的人之一。去年,他和新唐人制作了一部关于中国的纪录片。他说,他与该媒体讨论其他项目时,钱似乎从来都不是讨论的内容。“我会报给他们一个数目,”班农说。“他们会返回来说,‘这个数目对我们来说没问题。’”

                “道德目的已经没有了”

        《大纪元时报》转向支持特朗普让贝尔梅克等一些前雇员不高兴。

        贝尔梅克现在是一名自由撰稿人和编辑,她说,她仍然相信法轮功的许多教义。但她对《大纪元时报》越来越感到失望,她觉得该报现在的做法与法轮功诚实、善良、宽容的核心原则背道而驰。“道德目的已经没有了,”她说。“他们站在了历史错误的一边,我觉得他们并不在乎。”

        最近,《大纪元时报》把焦点转向了新冠病毒。该报抓住了中国在疫情初期的失误,其记者对漏报谎报病毒统计数据以及中国在世界卫生组织的影响力做了报道。

        这些报道中有些东西是真的。其他的则是推销夸大或虚假的说法,比如一个未经证实的理论,即病毒是在实验室中制造出来的,是中国生物战战略的一部分。

        新唐人和《大纪元时报》在YouTube上发布的一部纪录片中重复了这些说法,该纪录片在YouTube上的观看次数已超过500万次。纪录片中的主要人物是信誉扫地的病毒学家朱迪·米柯维茨(Judy Mikovits),她也是疯传的视频“Plandemic”中的主要人物。FacebookYouTube和其他社交平台已因该视频散布虚假宣称而将其撤下。

        《大纪元时报》说,“我们在纪录片里提供了各种各样的证据和观点,没有给出任何结论。”

        贝尔梅克仍在家里的书架上摆着一张李大师的照片,她说,每次在YouTube上看到《大纪元时报》推出带有党派色彩新话题的广告时,都让她感到厌恶。

        最近的一个名为“挖掘叙事的背后”(Digging below Narratives)的视频,是关于中国处理新冠病毒不当的两分钟电视广告。广告的主持人说,《大纪元时报》在中国有一个为该报提供有关政府应对病毒措施信息的“地下信源网”。

        这个说法听起来有点道理,但视频的主持人并没有提《大纪元时报》与法轮功的关系,也没有提其与中国共产党进行的长达20年的斗争,只是说该报“给人们提供一个关于世界上正在发生的事情的准确画面”。“我们实事求是地报道,”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