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October 24, 2020

李伟东:我的中国自由派朋友对特朗普的认知误区

 (纽时, 2020 10  13 日)

        9月底,美国总统候选人进行了第一场辩论。CNN发表评论认为,这场辩论使中国成为大赢家,因为特朗普对规则的蔑视是“给民主批评者的一份礼物”。而在中文舆论圈,很多自由派和民主派人士,四年来一直坚持认为特朗普是反对中国共产党及其专制制度。在博尔顿(John Bolton)的书将特朗普的反共假象揭露,美国大报等发表多篇文章,认为特朗普在过去四年与中国的争斗中更多时候是伤害了美国利益之后,不少中文评论人士甚至认为,博尔顿和那些美国“左派”媒体都在替中共说话。他们仍然坚信特朗普是反共的,毕竟在他任内出台了很多惩罚中共与中国政府利益相关者的政策,因此支持特朗普连任。

        这个在中文舆论圈出现的独特现象,虽然对美国大选结果影响不大,却从深层次暴露了中国的一些自由派对美国以及美国民主制度的许多糊涂认知。这些认知影响不了美国,却对中国未来的民主转型有着重大影响。因为他们直接将反共等同于民主,却从未想过美国目前出现的这些乱象,是不是美国的民主制度出了什么问题,是不是这些问题导致了有人敢于公开破坏民主制度。中国的自由派支持谁做美国总统并不重要,认真分析我们学习和向往的民主灯塔出了什么问题,以便为中国未来设计更科学合理的民主制度才是最重要的。

        特朗普总统当政四年来,差不多每周都把中国挂在嘴上,有时一天提起好几次。从贸易战到新冠病毒,从华为到中国的反击性关税,从香港到美国骚乱,从世卫组织到中国留学生,从“北京拜登”到“社会主义的”民主党,似乎都是针对他本人的“中国阴谋”的一部分。中国似乎是他执政道路上的最大绊脚石,所以他每天都要踢几次,但又爱恨交加。

        特朗普曾非常渴望从中国得到一份“伟大的”贸易协议,以此支撑他四年执政的光辉业绩。为此他经常标榜自己与习主席的好朋友关系,似乎他与习只是因为有各自的国务要管理,所以有些利益上的日常争吵,但在治国理念上却是知己,彼此惺惺相惜。所以他本人几乎从不跟习提出中国的人权问题及香港普选问题。他也小心地避开台湾西藏新疆等让中国敏感的话题,既没祝贺台湾新领导人当选,也从不会见达赖喇嘛,更不提新疆问题。

        当然,他的国务卿和其他一些幕僚对这些事经常表态,甚至近期明确表示要对抗中共。白宫的反华政策也变得越来越强硬与一致了。但特朗普的整个思想成果,却是一种放弃价值追求的新丛林思维。

        这样一位经常把中国挂在嘴上的美国总统,当然会引起中国官方和社会各阶层的广泛兴趣,甚至给中国的舆论场造成了严重的撕裂。官方文宣和民间小粉红们,自然是天天怼这位美国总统。但是,中国看似很意满志得的宣传攻势,却也让海内外一些特朗普的支持者感到愤怒。中国人中出现一批对中共执政者不屑一顾和长期批判的知识分子和海外反对运动,对改变中国专制状态本是一件值得庆幸和看重的事。但由于七年来,中国的政治生态进一步恶化,言论打压和对异议者的抓捕审判,使很多期待中国民主转型的人士很灰心,甚至很绝望。这使他们很自然地将眼光转向外部,将促使中国改变的希望寄托在一向倾心的民主灯塔国——美国身上。

        虽然特朗普明确说不再为价值观而战了,而是要实行美国优先政策(这意思是不再去世界各地参与改变别国制度——包括对中国和中东鼓动变革或革命),但是部分自由派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因为在他们看来,只要能扼住中共的经济命脉,使其无法再获得吸血的能力,中共自然会失去活力甚至倒台。所以,从特朗普上台起,中国海内外的许多异见人士,悄然发生了一个根本的转变,即从原来的反共,变成了支持美国总统反中,甚至希望美国出兵与中国热战。

        这个转变给自由派带来三个不确定的风险,一是特朗普总统的反中政策,是否真能带来对中共的打击;二是支持这种可能给中国人民带来直接伤害的贸易战及其他反中政策,自由派在民众心中的印象是否会变得尴尬;三是如果开始反中,与海外的各种反中派别——肢解分裂中国的派别,又有何区别?

        四年过去了,我们来看看,部分自由派对特朗普的期望,是不是所托非人。在过去的四年中,在微信群里,我与很多昔日同道好友,就特朗普对中国的策略问题及他对美国的治理成败问题发生了激烈争论。

        第一个争议问题是贸易战。我的朋友们几乎异口同声地赞扬特朗普对中国的打击,只有我说贸易战特别是关税战,结果肯定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甚至可能更坏,起不到对中国经济的遏制作用,还可能反伤了美国。而且特朗普对中美贸易逆差的理解根本不符合经济学常识,用逆历史潮流而动的行政方式迫使美国工业回归也是做不到的。

        四年前我的这些话,没人同意。但四年后再看实际贸易数据,贸易战并未对中美贸易产生重要逆转。

        第二个争议问题是新冠疫情。针对中国的早期隐瞒和错误应对以及美国后期的同样错误,我的看法在经常受到如下质疑:特朗普的错误能跟中国相比吗?他打压媒体了吗?他撒谎了吗?我只能肯定地回答:是的,他打压媒体了,他撒谎了,而且后果更严重。各有各的错,中共应就拖延疫情和打压吹哨人向中国人民道歉,特朗普也应该向美国人民道歉,而不是无耻地夸耀自己的成就。

        我的说法无论在微信群里还是Twitter上都被当成了大外宣,很多公知朋友们无论如何不肯正视特朗普的错误。因为他们认为,如果承认美国抗疫失败,似乎是赞美了专制,否定了民主。例如,纽约城市大学研究生中心和斯德顿岛学院政治学的夏明教授因为在疫情问题上批评特朗普(他说新冠病毒在美国应该叫“川普病毒”),被支持特朗普的评论家秦鹏污指为拿了中共的钱。再例如,因为我和滕彪律师批评特朗普在黑人平权运动中种种做法及对所谓“白左”的歪曲,郭于华教授发推文认为我们是“与暴政同向同力”。这样的争吵几乎每天都在发生,而批评特朗普的声音在中国国内自由派中很少有(仅见许章润和张千帆对其有所批评)。

        其实,美国在这场疫情中的失败,恰恰不是民主制度的失败,而是特朗普对民主制度的破环造成的。中国能一定程度成功,也恰恰是民间力量在一定程度上抵制专制的结果——包括短期撕开新闻封锁的结果。就是说:民主的民间力量推动了中国官方作了比较正确的事,虽然这期间仍有言论打压和野蛮防疫的问题。而特朗普对民主的破坏则造成了美国的失败。美国总统对民主和成熟的防疫机制的破坏,以及造成的严重恶果,西方媒体已有铺天盖地的报道。

        第三个争议问题是美国大选。现在越来越多的人看明白了,特朗普执政的四年,是美国作为世界民主灯塔逐渐暗淡的四年,是失去世界领袖地位的四年。这次美国大选,特朗普从原来的破坏民主的一般制度(言论自由、尊重法治等),发展到了直接破坏选举制度(否定邮寄选票的合法性、不承诺和平交权等)。而我的公知朋友们及许多海外民运人士,在这次选举中几乎一边倒地支持特朗普,把民主党污名化为“白左”,甚至是中共的美国代理人。他们觉得批评特朗普和美国,就是帮着中共。但美国媒体和站在普世价值角度批评特朗普的人们,恰恰是为了维护美国的民主,为了帮助这个中国未来的灯塔不至于倒下。

        我恰恰认为,正是特朗普对独裁者终身制的艳羡和专权的模仿,才导致了今天美国的问题,他是在破坏美国的民主。中国的部分自由派对美国的讳疾忌医,恰恰会帮助了中共,因为在事实面前,你们无法保持对专制批判的前后一致性,为此甚至不惜替美国掩盖或用苍白的疫情中“中国应该比美国死人更多”这种特朗普式的胡说,来作为论据,使自己失去对基本事实的认知,成为无法让中国百姓信服的公共利益言说者。

        更重要问题是,美国一直是中国追求未来民主的灯塔。如果我们能梳理出美国民主制度出现的问题,并呼吁美国民众在此次大选中努力维护和修正美国民主制度,不论对美国的未来,还是中国的未来,都是至关重要的。例如:如果选出严重鼓动民粹主义的总统并根本改变国家运转方向的领导人,而监督弹劾机制又被破坏了怎么办?总统逐渐威权化,打压媒体、破坏司法、撒谎成性、破坏盟邦又怎么办?

        总之,美国的问题其实是世界的问题,也是中国未来的问题。中国的自由派如果在过去四年中不能发现美国民主机制出了问题,盲目支持一个破坏者,对中国的未来绝不是福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