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December 30, 2017

專訪吳國光:權力劇場中,威權如何被“加冕”?

(2017-12-29 ,明鏡網 ;作者:吳國光,端傳媒(戚振宇)
    按:其实,前苏联等共产党国家一直在搞“权力操控”,甚至伊拉克的萨达姆、俄罗斯的普京等也在搞这一套,不足为奇。
         既不是1930年代的德國,也不是1980年代的蘇聯,中國給全球化時代的民主國家帶來了新問題,而問題的根源,在於中共不同於民主制度、也不同於一般威權制度的獨特統治術:創立正式制度,然後操控它,透過改變遊戲規則,來改變遊戲結果
         “同意的代表請舉手。”北京,人民大會堂,两千多名十九大黨代表同時舉手。“不同意的,請舉手。”全場肅靜。幾秒鐘後,會場不同位置的六名計票人分別高喊“沒有”、“沒有”、“沒有”……中共黨章修正案就此在無一人反對、無一票棄權的情況下通過,全場掌聲雷動。
         這是20171024日,中國共產黨第十九次全國代表大會閉幕前,表決將“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寫入黨章時的一幕。坐在主席台中央的習近平號令舉手表決,“同意”時全場舉手的場景並不陌生,但“不同意請舉手”時的七聲“沒有”,卻意味深長。
         根據中共黨章,黨代會是中共的最高領導機關,它決定黨的路線與方針、修訂黨的章程、選舉黨的全國領導層(即中央委員會)。近年來,以中共黨代會為研究對象的政治學者吳國光,用“權力的劇場”來形容這一運作機制:“它像一部精心編導的劇目在政治舞台上搬演,有着戲劇表演那樣的精心設計、練習和彩排,要贏得觀眾們發自肺腑的掌聲。觀眾首先是參會代表們,掌聲則是一種儀式,表明他們認可台上演員——領導人們,並同時認可他們的提議、方案和權力。”
         作為中國的執政黨,中共引入了代表大會的制度設計,來合法化自己的威權統治。但在中共內部,既然領導人希望掌控一切,為什麼還要不厭其煩地保留黨代會制度,並煞有介事地保持它的運作?“精心編導劇目”的意義在哪裏?兩千多名地位頗高的黨代表,又如何能安於觀眾的身份,保持意見高度一致?這樣“權力劇場”的存在,對中國政治又有什麼樣的深刻影響?
         60歲的吳國光從中共體制內出身,1980年代,他曾任《人民日報》評論部主任編輯、中共中央政治體制改革研討小組辦公室工作人員,參與政治體制改革政策設計及中共十三大政治報告起草。1989年天安門事件後,他在美國的留學生涯無限延長下去,走上學術道路,先後在美國、香港任教,現為加拿大維多利亞大學政治系和歷史系教授。他一直致力於研究中國政治轉型、全球化等議題,即將出版的中文新書《權力的劇場:中共黨代會的制度操控》(英文版於2015年出版),正是試圖回答上述問題。
         吳國光提出了“制度操控”的概念:這種操控與一般的政治操控不同,它通過操控遊戲規則來改變遊戲結果,是一種以民主為其虛表與操控為其實裏的一種複雜運作,目的在於為掌權的現任領導人和那些已經預定上台的領導人尋求合法性,使他們精心準備的政綱和人事安排得到順利的接受。《權力的劇場》一書,就是通過展現這種制度性虛偽,解碼中共黨代會的神話謎思。
         201712月,端傳媒專訪了吳國光,以下是訪談摘要:
    端傳媒:您在《權力的劇場》這本書中提到一個核心概念——“制度操控”,究竟什麼是“制度操控”?
    吳國光:在政治學研究中,有些學者強調“正式制度”的作用,而中共黨代會就是一個正式制度;另外很多學者則強調“非正式政治”的作用,就是那些正式制度之外的、幕後而偏離規則的權力運作,例如我們常說的“政治手腕”。我想強調的是,任何政治運作中,正式制度和非正式政治都是兩者並存、相互作用的。
         一般認為,在威權主義政治、非民主政治中,非正式政治的作用更大一些。因此,很多人長期認為中共黨代會實際上是一個擺設,起不到任何作用。我提出的問題就是:在非正式政治壓倒一切的情況下,為什麼還要創立一個正式制度並保持它的運作?
          制度操控的實質,就是操控遊戲規則來改變遊戲結果。
         我發現,正式制度是完全可以被操控的,這種操控和一般的政治操控還不一樣。一般的政治操控,就好比說搞點陰謀詭計,或者是不按章法、在背後搞一些小動作。但制度操控不一樣,這種操控已經嵌入到了規範、規則和程序的創設與運用之中。制度操控的實質,就是操控遊戲規則來改變遊戲結果。
         比如中共黨代會,雖然黨章中對黨代會的職權和運作有着明確規定,但領導層通過對制度規則的各種策略式運用,將選舉、討論等一系列制度安排扭曲變形,從而使黨代表們投出了一個符合領導層原先預設的結果。但它看起來不像是牽線木偶那樣,每一下我都要指導你怎麼做;透過制度操控,我有更精妙的辦法,讓你感覺不到你是按照我的意願投票的,甚至說在你按照我的意願投票之後,還會很自豪地說我行使了我的權利。這個就是中共這套制度和民主制度的不同,也和一般的威權主義制度有非常大的區別。
         端:為什麼中共要大費周章,透過對遊戲規則的精妙操控來改變遊戲結果呢?直接改變遊戲規則會不會是一件更容易、風險更低的事?
         吳:其原因在於威權主義的“合法性赤字”。威權主義政治的運作,是前台一個做法,後台一個做法。本來有後台這套做法已經可以了,為什麼它還需要有前台這一套東西呢?是因為它需要前台這套東西來形成權力合法化的機制。
        和民主制度不同,威權政治將公眾排斥在選擇和決定領導人的過程之外,缺少精英群體之外的一個仲裁者,這產生了兩個問題:
         首先,威權政治中的贏家是自封的,他得不到作為程序上的第三方裁判者的祝福。我說我贏了我就贏了,政治精英之間的競爭勝負是沒有裁判的,如果有的話就是贏家自己成為自己的裁判。但精英政敵可以用任何手段將這位贏家幹掉,只要做成了,就贏得了權力,而這種權力需要一層“合法性”的外衣;
         其次,威權體制的領導人沒有面對公眾的政治合法性。民主政治非常精巧的一個設計是,它把精英之間誰該取得權力的合法性問題,和大眾是不是承認你這個精英取得權力的合法性的問題,用投票這一個辦法全解決了,一石兩鳥。但威權主義下,即便贏得精英的內部競爭,但在大眾面前是不是也合法呢?領導人自己也不知道。
         威權主義的“合法性赤字”,導致它需借用一套本來屬於民主制度的東西作為其“合法性外衣”。
         威權主義的領導人置身於這兩大挑戰的交匯處,必然時刻擔心自己權威的脆弱性:就結果來說,自我任命的合法性讓可信度打了折扣,失敗者和大眾有可能都不接受;就手段來說,當贏家獲得權力的方式遭到質疑時,其合法性可能會在根本上遭到否定。
        於是,當代威權主義引進了憲法、選舉、代表大會等這套本來屬於民主制度的東西,試圖在今天這個時代塑造自己的政治合法性。在今天,除非通過選舉,領導人的其他的權力來源的合法性均會受到質疑。所以,他們只得借用了民主的一套形式,但它又不是民主制度,其實質還是威權主義,自己決定自己是領導人,只是要走完所謂的民主過程。
         端:我很好奇這套“合法性外衣”的裁製過程,換句話說,中共是通過哪些手段實現“制度操控”的呢?
         吳:截至目前,中共黨代會已經開了十九屆了,我對這麼多屆黨代會有個歷史分段的研究。從1921年的一大到1928年的六大,中共實際上處於一種比較幼稚的狀態,沒有發展出什麼像樣的制度操控,主要是共產國際來指導中共的運作,不存在黨內的領導層在黨員之中的領導力。誰能當領導人呢?共產國際說是誰就是誰。這裏面就很少有產生於自下而上的合法性,你只要得到了莫斯科的支持,就可以成為黨的領導人。
         對於黨代會運作的制度操控,可以說是從七大開始的。從1928年的六大到1945年的七大,在這長達17年的時間裏,一方面共產國際對於中共的影響力日漸衰微,另一方面毛澤東在準備七大的過程中也發展出了一套成熟的制度操控方法,並奠定了此後中共黨代會運作的基本框架。這套操控方法,包括召開會議的時間、會期的長短、參會代表由誰構成、他們用什麼方法產生,以及會議進程如何管控等等。
         黨代會的召開時間、會期的長短、參會代表由誰構成、他們用什麼方法產生、會議進程的管控等,都可以成為“制度操控”的空間。
         舉個很小的例子,一進七大會場,代表們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毛澤東和朱德的巨幅畫像,還有主席台上方懸掛的橫幅,上面寫着“在毛澤東的旗幟下勝利前進”。我還沒來選誰是偉大領袖呢,你標語已經掛出來了。當然,現在十九大的會場上不再掛習近平的畫像了。但我們知道,十九大的代表也不像七大代表那樣“桀驁不馴”了。那時候還沒有建立起一套規則,加上當時中共各地方的領導人,都是自己打江山的,都是一些梟雄人物。現在這些代表,不用掛誰的像,你說我不投習近平的票,那不是在政治上自殺嗎?
         端:說到開會時間,最近四十年,中共黨代會的召開時間規律多了,每五年一次,和毛澤東時代差異很大。
         吳:對,在毛澤東掌權的將近四十年時間裏,一共才召開過四次黨代會(即七大到十大),其中七大(1945年召開)和八大(1956年召開)隔了11年,八大和九大(1969年召開)又隔了13年,我們可以看到,即便毛透過制度操控使得每次黨代會都能達成他的願望,但他也不願意召開太多大會。原因在於,一方面,根據制度規定,黨代表是有自主投票權利的,操控他們是一件很麻煩的事;另一方面,毛澤東在當時的合法性已經非常高了,即使不經黨代會確認,你敢說我毛澤東不是你們想要的領導人嗎?
         由於九大(1969年)和十大(1973年)是在毛澤東在世的最後7年間召開,在毛掌握最高權力的前30年(1938年到1968年)裏,一共才召開過兩次黨代會。
        但在「後毛澤東時代」,從1982年十二大起,中共黨代會開始進入了一個簡單的制度化階段,每五年召開一次。為什麼呢?我個人的解釋就是因為毛澤東以後,中共領導人的合法性、認受性沒有那麼強了,需要黨代會來週期性地給自己確認一下合法性。就像習近平,在十八大到十九大之間做了很多事,反腐也好、軍改也好、提出一帶一路、中國夢也好,但只有成功召開十九大,才能讓這些東西在黨內精英中獲得合法性的認可。
         端:今年1025日新一屆政治局常委剛亮相後,新華網26日隨即刊文指出,:“十七大、十八大探索採取了會議推薦的方式,但由於過度強調票的分量,帶來了一些弊端:有的同志在會議推薦過程中簡單‘劃票打勾’,導致投票隨意、民意失真,甚至投關係票、人情票”、“決定在對十九屆‘兩委’委員人選深入考察、嚴格把關基礎上,通過談話調研、聽取意見、反覆醖釀、會議決定等程序逐步醖釀產生中央領導機構人選。”“這種方式克服了以往‘大會海推’、‘劃票打勾’帶來的種種弊端”,您會不會覺得這有些“制度操控”從幕後走向台前的感覺?
         吳:我有留意到這個報導,它透露出了不少非常重要的情況。
         這是中共第一次正式、公開地承認,在十七大、十八大籌備過程中曾經搞過摸底投票。再就是,報導也明確指出了,雖然這是一個投票的機制,但其中還是有作弊的。報導特別指出,像周永康、孫政才、令計劃這樣一些人“利用會議推薦搞拉票賄選等非組織活動”。這說明,這種由主導者來操控選舉結果的現象顯然是存在的。
         出現上述情況,有一個歷史背景。由於在八十年代,黨代表的自主性有所高漲,特別是在十三大中央委員會的預選過程中首次引進了差額選舉,就使得十三大和後來的幾次黨代表大會上,出現了代表們投票投出來的結果,和最高領導層事先安排的結果有出入的情況,打亂了高層人事安排的布局。
         這樣一來,最高層就要用新的辦法來操控黨代表的投票。其中一個重要的方法,就是把黨內對於領導人人選共識的凝聚過程大大提前,基本上拉長到黨代會開會之前將近一年的時間。一年之前就開始派人考察,調查背景、做民意測驗。包括十七大、十八大做過的摸底投票,也屬於這種共識凝聚的措施。但這個過程基本上是在相當小的一個精英圈子裏進行,包括中央委員、候補委員,省部級領導幹部。
         我在書中提出一個問題:如果黨代表可以提出對領導人人選提出不同意見的話,那麼開會的時候讓他們表達不就行了嗎,為什麼要提前很久讓他們表達意見呢?答案是:為了易於操控。因為你來到會上以後就是代表了,按照黨章也好、中共的各種規矩也好,你都有權利表達不同意見。但是,黨代會之前,這些人的身份還不是黨代表,而是黨的幹部,作為黨的幹部是要遵從下級服從上級的組織原則的。之所以要拉長這個過程,就是要減低這些幹部成為代表時的投票的自主意願。
        到了十九大,就沒有再採取十七大、十八大時摸底投票的辦法了,用的辦法就是“談話調研”。不是說“談話調研”這種方式有什麼特別對或不對的地方,關鍵是誰來談。如果你可以談別人也可以談,那就有些競選的味道了,但我們知道中共黨內是不允許競選的,只有你去和人談的份,別人不能去通過談話影響黨代表。最後黨代表和你談完話之後投了你的票,這就是典型的操控,是和民主原則不相容的。
         端:我們看到,十九大上“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被寫入黨章,在新一屆政治局常委和政治局委員中,對習近平忠誠的“新軍”也都佔到大多數,加上習沒有指定接班人,有評論認為十九大後“集體領導制”將走向終結,對於這種說法,你怎麼看?
        吳:我個人認為,中共的集體領導基本上只是一個說法而已,在中共的歷史實踐中是不存在集體領導的。
         中共早期歷史中,最重要的人物就是陳獨秀(中共創始人之一、首任總書記)了,他當時完全實行家長制統治。根據李達他們這些老資格中共領導人的回憶,那時候開會,如果有人對陳獨秀說的話不同意,陳動不動就摔茶杯,完全是一個幫會大佬的做法。很多重要的早期領導人,包括瞿秋白、李立三,作風都非常專斷,王明就更不用講了,之後就是毛澤東了。
         集體領導這個東西是毛澤東在延安時期提出來的,但毛在當時的權威恰恰是高高凌駕於他的同儕之上的(編註:毛澤東當時仍保留了最終決定權),所以集體領導這個說法和當時毛一人專斷的現實,實際上是完全不吻合的。只有在毛澤東時代之後,才開始出現了“集體領導”的一點意思,但事實上就像鄧小平對江澤民講的那樣,“毛在毛說了算,我在我說了算,什麼時候你說了算,我就放心了”(李鋭敘述,見《趙紫陽軟禁中的談話》)。鄧小平講得就是,毛澤東、華國鋒以後,實際上也不存在什麼集體領導,就是鄧小平說了算。這之後呢,也是鄧所說的,自己不在的時候,江澤民說了算。
        胡錦濤時期不能說是集體領導,因為仍然是江澤民說了算,雖然在胡時期的後幾年裏,江澤民年紀大了、退出領導崗位的時間也久了,權威有所降低,但並不代表以胡錦濤為總書記的領導集體能夠自主做主決策,這是做不到的。江澤民雖然在2004年辭去軍委主席之後沒有正式職務,但這和鄧小平晚年是一樣的,鄧小平晚年也沒有正式的職務。鄧小平1992年發表南巡講話,再次改變中國的時候,他的身份就是一個普通的中共黨員,但還是他說了算。毛澤東以後,這些中共領導人專權的程度雖然比不上毛,但是也不能稱之為一個集體領導的時代。
        我想,今天習近平權力這麼大,實際上是承接了江澤民說了算的時代。這也是為什麼習近平不斷擴權的時候會被認為是和江澤民構成了矛盾。因為過去是江澤民說了算,現在要習近平說了算,中間沒有一個所謂胡錦濤集體領導的時代。
         所以,當習近平一個人說了算的權威建立以後,挑戰的不是集體領導制,而是以前那個說了算的人。習近平說了算,在制度層面,就是對江澤民說了算的一個延續。
         端:十九大之前,有很多討論說會不會恢復黨中央主席制,當然最後並沒有恢復,我想,恢復黨中央主席制的話,“一個人說了算”就變得更加名正言順了。您怎麼看待這種討論呢?黨中央主席的職位真的有可能被恢復嗎?
         吳:第一,當年毛澤東在1945年的七屆一中全會上稱(中央委員會)主席的時候,他先擔任的是中央政治局主席和中共中央書記處主席(編註:19433月,中共中央政治局通過了《關於中央機構調整及精減的決定》,推舉毛澤東任中央政治局主席、中央書記處主席;1945年,七大黨章規定,中央委員會主席即為中央政治局主席與中央書記處主席)。在擔任這兩個職務時,他擁有了最終決定權,如果習近平要在二十大上再次稱主席,可能會援引這個先例。
         第二,近年來中共高層可能已經形成一個不成文的慣例,就是最高領導人在最高領導崗位上只能做兩屆。如果內部有這樣一個共識的話,那麼習近平有兩個選擇:一是直接否認這個共識,因為最高領導做幾屆本來就沒有寫進黨章;再有一個辦法就是,把最高領導的職位改為主席,我在總書記的位置上做了兩屆,現在不做了,改做主席了,這個也許幫助他減少一些阻力。
        其實,這些職位的設立,也都在“制度操控”之中。實行主席制的時候,曾經長期不設副主席,直到八大的時候才設立了副主席(編註:十二大時決定不再設立黨主席和副主席),但設多少個,黨章也是沒有規定的。對中共來說,副主席這個職位非常重要,除了主席就是副主席了,但這麼重要的位置,可以一會有一會沒有,一會多一會少,這些都給制度操控留下空間。
         端:這次十九大報告中,將社會的主要矛盾從十三大時提出的“人民日益增長的物質文化需要同落後的社會生產之間的矛盾”修改為“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發展之間的矛盾”,您怎麼看這種提法?是否預示着習將在下一個任期展開的新動作?
        吳:這次提出所謂主要矛盾的轉變,我看主要是為提出“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做鋪墊的;社會主要矛盾轉變了,所以要進入新時代了。但是,這次對於社會主要矛盾的概括,有點不大高明,因為大眾對於美好生活的需求和發展不平衡不充分之間的矛盾,是人類有史以來以來就一直存在的,並不是今天中國特有的。十九大報告沒有找到中國在今天特定時代的主要矛盾,而是把人類社會普遍存在的矛盾拿來說了一下,因此,對於“新時代”到底是什麼,也是沒有論述清楚的。
         當然,十九大報告中也提到了2035年基本實現社會主義現代化,2050年全面建成社會主義現代化強國,這樣兩個長期的目標。但這都是施政的一個基本規劃,而具體如何達到這個目標,我還沒有看到一個系統的論述。
         端:不久前,中共剛舉辦了和世界政黨高層的對話會、第四屆世界互聯網大會,再加上“一帶一路”戰略的提出,可以說中國這五年一改過去韜光養晦的外交策略,正在積極參與全球治理,並提出了諸如“網絡主權”、“人類命運共同體”等新概念。這也引起很多老牌民主國家的警惕,澳大利亞總理最近向國會提交的《反間諜和反外國干預法案》主要就是針對中國,特朗普首份國家安全戰略報告也將中國列為美國的戰略競爭對手,您怎麼看待這一現象?
         吳:中國經濟總量躍升為世界第二之後,要影響世界政經秩序的雄心是越來越大了。以這種經濟體量,加上全球化使得其他國家對中國的倚賴程度非常高,中國有了新的國際戰略。今年特朗普上台後,美國越來越注重本土利益,對一些重要的國際議題,例如氣候變化等等,越來越不願意承擔責任。而中國在這時候選擇趁勢而上,越來越想扮演一個世界領導者的角色,就像十九大閉幕之後,中國官方媒體說的:中國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接近世界舞台的中心。
         韜光養晦已經是過去時了,中國重塑世界秩序的雄心會給世界帶來怎樣的挑戰,完全是個新問題。
        總之,韜光養晦已經是過去時了,本世紀以來,國際上已經越來越感受到中國要主導世界秩序的雄心。在習近平任內,這個雄心一定更大、步驟更快。這就給世界提出了一個重要的問題。從西方民主國家誕生以來,主導世界秩序的基本上都是歐美的民主國家。即使是在冷戰期間,蘇聯和美國雖然在一定程度平分秋色,但是圍繞在蘇聯周圍的基本還是欠發達國家,所以世界經濟和技術進步的主要力量,還是在以美國為首的西方民主國家的陣營當中。但中國因為巨大的人口總量,加上過去四十年的經濟發展,在國際上的崛起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現在顯露出重塑世界秩序的雄心,會給世界帶來怎樣的挑戰,這完全是個新問題。
         端:三個月前,前白宮首席策略師班農(Stephen K. Bannon)在一次演講中稱,中國就像是1930年的德國,“它正處在一個拐點上,可以走這條路也可以走那條路”,您同意他的看法嗎?
         吳:從西方民主國家主導世界秩序以來,也不斷遇到來自非民主的經濟上強大國家的挑戰,最早就是來自納粹德國,冷戰時期就是蘇聯了。
       但今天的中國和當時的德國、蘇聯都不同。第一個不同就是,當時德國經濟雖然在一戰後迅速發展,但是經濟總量沒有那麼大,當時也不是什麼經濟全球化的時代;蘇聯時期東西方兩個陣營經濟上基本相互隔絕。而現在是經濟全球化的時代,中國和那些主導國際秩序的西方國家在經濟上是緊密相連的,這個和以前我們看到的挑戰是非常不一樣。
         第二個不同,就是剛剛講的兩個挑戰其實都是來自西方文明的內部,但中國的挑戰是完全來自東方文明。簡單講,當年德國也好、蘇聯也好,都是採取正面衝突的辦法,德國是直接軍事衝突,蘇聯則是全面對抗。但中華文明向來是比較柔性的,中國採取的是一種有選擇的、非正面的對抗,這就使得整個形勢非常複雜。可能過去歷史上的很多經驗,都不能直接套用來解讀今天的情況。
         對於來自中國的挑戰,西方主流戰略家中的一種觀點就是像班農這樣,認為中國如同當年納粹德國,要和中國對抗。這個聲音也不是今天才出現的。90年代蘇聯解體,後冷戰格局剛剛形成的時候,美國就有一個關於對華政策的大辯論,當時有兩大戰略觀點 containment(遏制、圍堵)和 engagement(介入、交往)的大辯論。雖然這次辯論最後從口頭上搞了一個折中,叫 congagement,但實際上之後的發展是以 engagement 為主的。克林頓本來在競選期間對中國是疾言厲色的,說「決不遷就從巴格達到北京的暴君」,但恰恰在他任內後期訪華之後,中美關係開始大大密切起來。他們那時候信奉的就是:中國加入全球化的潮流,經濟得到了發展,就會實現民主化,這是 engagement 的一個基本思路。但現在我們看到,這個思路應該說是失敗的:中國確實融入了全球化,經濟飛速發展,和世界上大型經濟體都有非常密切的融合,但中國卻保留了獨特的制度。
         但在九十年代中期那場大辯論之後,把中國當做主要敵人、主張全面遏制中國的想法,在西方基本上就不是一個太強有力的聲音了。我想其中原因很多,一個就是全球化使得中國的利益和那些大國的利益融合在一起,很難分割。如果中美真的出現巨大貿易戰的話,受傷的當然絕不僅僅是中國,同時也是美國;第二,中國也不是擺出一個全面對抗的姿態,而是採用一種非常柔性的戰略,無論是早先提出的「和平崛起」,還是最近習近平講到的「人類命運共同體」,這些都是相當柔性的訴求,訴諸大家的共同利益。
         像班農的觀點,就是單純地以歷史經驗來類比中國,這是一個很大的局限,沒有看到全球化後世界經濟新的變化,也沒有看到中國作為一個挑戰者的特點。你說中國是納粹德國,但它不像納粹德國那樣咄咄逼人;你說它是蘇聯,它也沒有和美國進行軍備競賽,也沒有像蘇聯當年那樣,搞和很多小兄弟結盟的政策。所以說,中國的出現對於世界政治是一個新的課題。但戰略家們的認知,還是停留在過去的時代,沒有能跟上形勢、對當前國際政治格局進行前瞻性的分析。
    (阿唐對本文亦有貢獻)


文敏:故事与真相——2017年读了一大堆侦探小说

(中华读书报,2017-12-27,文敏:浙江日报高级记者)
  2017年读了一大堆侦探小说,其中印象鲜明的有北欧挪威的尤·奈斯博哈利·霍特警探系列和机智百出的布朗神父系列。日本的本格推理也读了一些,对转向暖男的东野圭吾不那么喜欢了。顺便就把新版《东方快车谋杀案》也瞟了一眼,这趟豪华快车已经有了5个华丽的电影版本,要说再翻拍5版更豪华的也不在话下,视觉感受的美轮美奂是必须的:美丽的女士、精致的发型、优雅的服饰、豪华的包厢……难怪美国版《Harper'sBAZAAR》以此2017版影片为灵感拍摄了一组复古时尚大片,罗列了片中所有顶尖大牌的搭配,想来也正是这部影片的最佳展示方式。
    不过,我个人最喜欢的1974版也并非完美,它的缺陷在于对公义的追问过于肤浅:卡塞蒂虽然罪大恶极,但这12人的集体谋杀一定具有法律依据也绝对正义吗?可是在影片中,波洛查明真相后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坐到12人中间,成为他们的“一份子”。这样的“毫不犹豫”,使正义的复杂缺少了必要的张力。
    2010的大卫·苏切特版在这一点上与其他版本迥异:影片重点正是要探讨什么是真正的公平正义?如何彰显正义公平?在法律无力触及之处,自行报复是否能够抵达公义?大卫·苏切特演的是一个遭遇严重信仰危机的波洛。专业的侦探是人间日常生活的证据捕手,没有比他们更懂生活更明人情更通世故的人了。但波洛有他坚定不移的逻辑:“法律必须被信仰,否则形同虚设。”这句话出自《法律与宗教》,是伯尔曼1971年在波士顿大学的讲演中言及。当时的西方社会,法律与宗教脱钩,法律因而失去了原有的神圣属性,沦为一门技术。既云技术,就有可练习操作的空间,法律作为人间惩恶扬善的最后防线必然节节溃退。影片有一个场景是:门里的众人一再强调着自己行为的正义性,门外的波洛怔怔地看着他们不发一言;送茶过来的德本汉小姐向他开口坦承了自己复仇前后内心的挣扎,端着茶杯的波洛沉默良久良久……最后,在面对警方时,波洛选择了对真相缄默。但即便是此刻放弃了“法律正义”,而服从于“道德正义”,他内心的痛苦挣扎依然没有得到解脱,最后一个镜头是:漫天大雪中,波洛手持十字架转身背向警察黯然离去。如果说这是正义的胜利,那么对于法律来说意味着什么?
  这样的纠结在挪威作家尤·奈斯博的哈利·霍特系列中尤为突出,正义伸张者往往还需被审视自身内心的恶,凶手往往也并非十恶不赦。凶案水落石出之时警探却陷入更深的困惑与茫然。看来诸多恶手法和神分析已趋向穷尽,侦探小说的后起之秀们越来越向文学是人学的深处的拓展。金融分析师和摇滚乐手出身的尤·奈斯博,更注重侦探悬疑故事中的艺术性与社会共性,许多文学描绘却可与安徒生童话媲美。北欧社会与我们汉语的世界相距甚远——无论是距离还是氛围。那里的冬天白日极短,早上十点来钟街上还是灰茫茫一片杳无人踪,下午两点多钟日光就已开始黯然,暮色中亮起的千窗灯火在静谧雪映下美如童话中的世界。北欧犯罪率非常低,但忧郁症患者人数庞大。漫漫长夜如何消解?中国的东北人是坐火炕上唠嗑儿,练出许多贫嘴子和二杆子;但北欧地广人稀,无边的寂寞与孤独包围着一个个独立的人,据说这就是他们就在内心演绎出与现实截然不同的一幕幕故事的原因。我在瑞典时曾问过当地人,“你们真有这么多可怕的犯罪事儿?”他们都大笑:“全是编的。”好吧,那也要能编得出来。尤·奈斯博的小说里光是稀奇古怪毛骨悚然的死法就有百来种,更不用说复杂精致得像俄罗斯套娃一样层层嵌套的缜密结构。在他的小说中,没有任何事件可以被孤立看待:过去发生的事和眼下发生的事、警探哈利的内心世界和罪犯的内心世界、情爱纠葛和复仇杀戮。故事情节由一组一组精巧的对立关系拼接而成,每一个事件都可以被视为另一个事件的隐喻或先兆。幸福到平庸的挪威人也让他气不打一处来,动不动在书中损一句:“挪威人民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年老、衰弱、贪心”。所以他编出一个身世绝对离奇的边缘人警探哈利·霍特,完全不同于他的英国同行福尔摩斯和法国同行波洛的绅士主流范儿,他是个典型的扫把星,凡与他接触的人,同事、爱人、父亲、孩子,无一被卷入深重的犯罪的黑暗中。人情之网死死地罩住这个人,使他动弹不得,甚至难以呼吸。人情关系是一个人必须背负的东西,无论它温暖或是冰冷。但最让读者难以消化的是,凶手固然罪不可恕,哈利固然伸张了正义,但在世界的人情网中他们也是那其中的一环,善恶并非黑白分明,中间有无数深深浅浅的灰色
  让我在这样寒冷的天气感受到暖意的是来自哈利对正义的执着,是他自己也一再说过的:尽管正义是一把很钝的刀,无论在哲学或在审判的层面上,但还是一把刀;暖意还来自《警察》中的女警卡翠娜查询案情更多是为父报仇,一旦找到冤屈父亲的仇人她会凭本能扣下扳机,但卡翠娜的正义感就是她那把枪从来都不装子弹;《雪人》中的菲利普知道自己太太不忠,儿子不是自己的,所以他成了疑点最高的凶嫌,但脱嫌后他终于抱住那个不是自己亲生儿子的孩子流下眼泪说:“你是我最亲的人了”;《雪人》中另一个凶嫌费列森每次出场都不招人待见,可是连他父母都不知道他每周会去一家破旧旅馆给穷妓女免费看病;哈利的顶头上司哈根,一路摸爬滚打处处为自己利益考虑才爬上这个特警队长位置,可是在警察局实在需要一个人背黑锅的时候,他左思右想还是自己来吧,就站出来了。
  在瑞典时感觉那国的人很单纯,很喜欢参加朋友聚会,为了赶着参加聚会,他们会提前下班,而且是不用“悄悄”溜走,也不用假装生病,而是理直气壮地告诉老板,我要去参加聚会,聚会的地方挺远,我必须,听清楚,是必须,提前下班。那么老板会暴跳如雷吗?不会,他会心平气和地允许你提前下班,而且极有可能,老板自己也要提前赶着去聚会。所以我才相信了瑞典朋友告诉我的话,他的国家,上街游行的是老板不是工人。那里的人们与谁都不争,他们热爱大自然和艺术,且以生命之火来取暖。这生命之火包括求真理和揭真相。说谎与隐藏真相在他们的价值观中是最难被宽恕的。二次世界大战,瑞典均保持中立,但在瑞典国内,关于战争期间的责任追究从未停止过。《被选择的孩子》是瑞典记者史蒂夫·塞姆-桑德贝里“二战中的欧洲”系列作品中的第二部,获2016年法国美第奇外国小说奖。很遗憾大家现在都一窝风地去看邱吉尔被渲染过多次的“至暗时刻”而未能留意这本二战时奥地利维也纳斯皮尔格鲁德儿童医院600多名“非正常死亡”的儿童。关于纳粹在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进行的儿童安乐死计划,现存有广泛的资料可以查询,以此为主题出版的文学作品也不少,但北欧国家需要为此承担的责任其实并不清晰。史蒂夫·塞姆-桑德贝里以记者的良知与勇气辞去原有的工作,采访幸存者,迁居维也纳搜集第一手资料。如果作品仅止于对纳粹残疾儿童的筛选与残杀的揭露与控诉,那么这部作品的深度也就等同于无数二战史料的展现。可是在这位瑞典记者冷静客观的笔下,斯皮尔格鲁德儿童医院里的那些医生、护士并非人间妖魔,大部分都是恪守职责私德良好的人士。相反,许多儿童的原生家庭却是孩子命运中那一抹最深的阴影,书中引用当时的文件“市政府认为,每个人只配得到一次为人父母的机会,一旦挥霍浪费便永远不会得到宽恕。”那天滂沱大雨中,羞愧难当的母亲即将放弃自己的孩子,男人们抽着烟,冷漠地目送这一场悲剧,却无人阻拦。至此,史蒂夫还未止步,他借着这些孩子的悲剧向读者发问的是,纳粹的基因筛选思想真是已经随着那些丑陋标记的被禁而从现代社会中被永远铲除了吗?不完美意味着什么?完美的标准又是什么?由谁界定?这些往事因为问题的存在而注定无法成烟。记得索尼公司在1997年拍过一部影片《Gattaca》,中文译名《千钧一发》。公映之前的试映会上在影片的结尾放上爱因斯坦、林肯和美国著名的女运动员的照片,并打出字幕:如果基因工程和基因实验早成事实,那么这些名人将都不会出生——他们分别患有阅读障碍,马凡氏症候群及哮喘病。这些图片的展示表达了非常关键的一个信息:优化基因的同时也祛除了激励人类不断前进最为重要的一个元素——痛苦、问题、缺陷、不足以及克服的勇气。“完美”是祝福,也是诅咒。

白信:《芳华》和中国新时代文艺政治

(德国之声,2017-12-28)
         中共十九大后,新时代的文艺政治方向是什么?动员、说教、还是仇恨教育?也许都不是,而是治疗。
         这是说意识形态,但不是党大会文件上的论述,而是以文艺形式展现的建构。只是,两者之间往往存在着距离,前者通常以愿景的方式提出来,后者却更多地以回溯的方式生产出意义,而且具有强烈的偶然性。这是斯洛文尼亚哲学家齐泽克对意识形态生产的解释,也就是电影、文学等文艺形式在意识形态建构的作用。
         电影和文学曾经在1949年后将近四十年的时间里承当着意识形态的工具,也因此被高度的符号化,电影艺术在文革时期甚至被简化为"八个样板戏",在70年代末和80年代初同时以伤痕文学和伤痕电影的新形式开始反思,却也逐渐让位于电视媒体的普及。电视从80年代后期开始担当着中国意识形态的主要载体,在1989年天安门运动中发挥了重要作用,也在1990年代的市场经济和民族主义浪潮回归中实践着市场化和党喉舌的双重角色。而在互联网时代的今天,意识形态正在中国政治舞台上重新回归中心位置。
         齐泽克的后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解释,与"延安文艺座谈会"对所谓人民群众主体性的强调不同,也与冯小刚从参与《编辑部的故事》编剧到《芳华》之前执导所有电影创作都不同,却很能解释《芳华》在新时代的意义生产:为着整整一代人的心理治疗,如同使用行为认知疗法(CBT)对患上创伤后遗症(PTSD) 的一代人做大规模干预。
                         意识形态集体治疗的新时代
        至于效果,有票房为证。《芳华》上线12天以来,已经观影人次8567万,创造票房8.97亿,有望突破十亿,创造一个新记录。特别是,参战老兵和"银发族"纷纷走进影院观看《芳华》,撑起了上座率,以影院里的感动和流泪超越了社交媒体的批评。当人们只满足于在社交媒体上议论这部电影的票房、艺术表现、和时代反思的时候,都可能忽视了这部电影成功票房背后的集体治疗效应,而能够帮助冯小刚从电影创作的一开始到审查,都超越了表面上似乎敏感的时代纠结,不仅打动了观众,也以"十九大"后第一部开创性文艺作品,开启了意识形态的集体治疗新时代。
         这一治疗,无论冯小刚,还是小说原作兼编剧严歌苓、甚至制片人胡晓峰等,都追溯到他们自己。把这部电影当作各人电影、文学生涯到一阶段后对青春岁月的缅怀,继续着《致青春》、《阳光灿烂的日子》的格调。只是,在表现手法上,某种意义上与郭敬明的《小时代》也无多少不同,都以"白花花的大腿"、以文艺兵的浪漫主义叠加同时代远为残酷的匮乏、斗争和战争。
         相比这些大腿在同时代的符号意义,也就是剧中剧的《草原女民兵》,或者同时代《红色娘子军》里的大腿,那也是王朔、冯小刚的回忆里反复强调的青春印象,他们曾经对符号化的样板戏里的肉体凝视,重构成一种理想的自我,可能取代更残酷的集体记忆,消解那些创伤性的过去。这是齐泽克对右翼政治的意识形态分析,同样适用老兵们在影院里热泪盈眶,消解了观影前的愤懑和不满,尽管他们在服役的日子里可能从来没有看过女兵的大腿,却在30年后的荧幕上满足了,仿佛也曾属于他们。
         这就是CBT疗法的秘密,以安全的图像解构置换恐惧的符号。电影可能是这种心理治疗应用于大规模干预的最好方式,虽然心理学实践上还从未有过,但是汶川地震以来当局孜孜以求的便是这种可能
                      冯小刚的变与不变
         对冯小刚的电影生涯来说,这样的转换却是自然而然的,高度个人化的,我们很难指责他个人有着多少意识形态自觉。但是,从90年代他与王朔合作拍摄电影以来,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和最高审查官韩三平们结成了一个长征共同体,抬担架的干活。大致来说,经历过三阶段:从电视剧《纽约人在北京》到电影处女座《永失我爱》;从《甲方乙方》开始的贺岁片时代;从《集结号》开始的现实主义电影。前两阶段,冯小刚的合作者主要是郑晓龙和王朔,后阶段主要是和刘震云。在王朔时代,王氏的解构、电影商业化和韩三平的审查形成90年代中国电影业共生关系的最佳范例,也颇能代表中国电影当时去政治化的政治空气。毕竟,90年代的政治宽松是一个去意识形态化的时代,才有解构和商业化的空间,以朴素的自由主义为主导的政治消费主义电影,几乎一枝独秀地扭转了90年代电影市场的不景气,也为今天的电影市场和《芳华》的意识形态承载埋下可能。
         而《芳华》所面对的,是1980年代被意识形态主要的大众传播载体----电视所荣耀的整整十年的参战老兵,一整代人。他们当中的许多,在今天属于社会转型的失意者,在过去数年发动了多次大规模集体上访,成为社会矛盾的焦点。新时代的意识形态怎么处理,其实并不清楚,只能提供一个"美好生活"的愿景,似乎离满足他们的诉求相去甚远。连新时代意识形态的主要阵地----互联网和社交媒体的主流声音,对这些老兵,对冯小刚们,也多不理解,于是在影评和票房之间似乎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落差。这种落差曾经同样出现在冯小刚和第五代、第六代导演们的关系上。殊不知,随着时代变迁,冯小刚身上王朔式的解构主义和商业化(电影消费主义)却从未变化,只是坚持得够久,终于等到了能够以消解和消费并存的怀旧主义图像,重新定义审查的边界,重新定义观众(譬如那些曾经的"垃圾观众"),也重新生产意识形态的意义,那就是集体治疗。
         这或许就是新时代的文艺方向,一个还未转型就已经开始怀旧的时代,以怀旧式的主体消解来生产意义,例如以体味来消解等级、以阳光灿烂来消解文革动乱、以平淡人生来消解社会不满、以青春大腿来消解战场残酷,更以油腻中年来消解另一代人的政治虚无。毕竟,新时代意识形态的主战场已经转移到社交媒体了,包括老兵在内的一切主体都可能被迅速消费,成为社交媒体的话语中介,而失去主体性,这种主体性或者从未存在过,也随着被影片主角何小萍的独舞高潮所感动、流泪后再也无力集结抗争。这是一个咪蒙的时代,也是冯小刚的时代,或者说是"十九大"后所谓新时代的文艺。
        (白信为政治学博士、北京独立政治观察家)

Friday, December 29, 2017

纽时:我们能从台湾的全民健保中学到什么?

(By AARON E. CARROLLAUSTIN FRAKT,20171227日)
    台湾证明,即便是在现代,一个国家也能迅速让其医疗保健系统发生巨变。
    美国一直做不到这么大胆,这部分是因为政治僵局,部分是因为受制于历史。
    我们10月写过的新加坡,一直在对自己的医疗保健系统修修补补。相比之下,台湾是彻底改革。
    不到25年前,台湾的医疗保健系统系拼凑而成,包括为私营领域从业者,或为政府或涉及农民或渔民的行业协会工作的人提供的保险。自付费用高昂,医生独立行医。19953月,一切都变了。
    在同来自世界各地的专家交流过后,台湾选择让哈佛大学公共卫生学院的经济学教授萧庆伦(William Hsiao)带领一个工作组设计新系统。长期在普林斯顿大学担任教授的任赫德(Uwe Reinhardt)也做出了重要贡献。(上月去世的任赫德是“结语”专栏[Upshot]中一篇用锦标赛的形式,比较国际医疗体系的文章的专家组成员。)这个工作组对美国、英国、法国、加拿大、德国和日本等国家进行了研究。
    最后,台湾选用了类似美国的联邦医疗保险(Medicare)和加拿大的单一支付系统,而不是英国那种由政府运作的系统。起初,事情不像预想的那么顺利。尽管台湾为医改筹备了很多年,但在90年代初民主制度确立后 ,变化发生得非常快。包括医疗服务提供者和医院在内的医疗保健系统有些猝不及防,很多人觉得自己还没有准备好。然而,公众对这种变化的满意程度要高得多。
    今天,台湾大部分医院依然属于私营,大多是非营利性质的。大部分医生依然要么是按月领工资,要么是个体经营者。
    台湾提供的医疗保险颇为全面。住院和门诊治疗,以及口腔治疗、非处方药和中药都在保险范围内。它比美国的联邦医疗保险全面得多。就医过程也令人印象相当深刻。患者几乎可以从任何提供者或治疗中选择。等待时间短,患者无需转诊,便可直接接受专科治疗。
    保险费由政府、雇主和雇员共同承担。每个人支付的比例视收入而定,穷人支付的比例远低于富人。
    和其他国家一样,台湾的医疗保健成本涨幅超过了通货膨胀。在2001年,医疗共同支付增加。2002年,共同支付费用继续增加,保险费上涨。那两年,政府在看到患者人数“合理”后,也开始减少对服务提供者的补偿。政府还开始降低药品支出。最后,政府开始制定总体预算,为各种医疗费用的总金额设定上限,希望服务提供者提高效率。
    与美国等国相比,台湾在医疗保健方面的投入占经济总量的比重要小。21世纪初,台湾在医疗保健方面的花费占GDP5.4%,到2014年,这个比例上升至6.2%。相比之下,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OECD)成员国的医疗投入平均占GDP9%以上,而美国的比例大约是这个数字的两倍。
    2010年的最近一次保险费上涨之后(这在台湾历史上只是第二次),该体系开始出现盈余
    这并不是说,这个体系是完美的。台湾的医生短缺越来越严重,医生们抱怨工资太低,工作太辛苦(尽管几乎每个体系的医生都有这样的抱怨)。台湾正在经历人口老龄化,人口出生率低,这将推动整体医疗费用的上升,而缴税的人口基数在变小
    台湾在很多传染性疾病的治疗方面做得很好,但慢性病数量在增多,包括癌症和心脑血管疾病,这些疾病的治疗费用都很贵。
    该卫生系统的质量还可以更好。虽然OECD的数据不能用于通常的比较,但台湾的内部数据显示,它有很大的改善空间,尤其是在癌症以及初级保健的许多方面。台湾也许可以通过增加投入来解决其中一些问题。
    不过,正如我们在医疗保健系统之战中看到的那样,每个系统都会有抱怨,美国的自然也不例外。而台湾作为一个在医疗保健方面花费相对较少的国家,已经取得了很大的成就。
    拿台湾和美国作比较就像是拿苹果和土豚作比较。一个领土面积小,人口只有2300万,而另一个幅员辽阔,拥有3亿多人口。不过,台湾比美国的大多数州都大。在过去几年里,包括佛蒙特州、科罗拉多州和加利福尼亚州在内的很多州已经在推动实行单一支付系统。然而,这些努力并没有取得成功,也许是因为美国人不像台湾人那么愿意打破原来的体系。
    无论你更喜欢哪种医疗体系,台湾的雄心展现出了可能性。台湾经过五年的规划和两年的立法才完成了这个转变。这比美国在《合理医疗费用法案》(Affordable Care Act)上争斗的时间要少,尽管后者可以拿出手的远不如前者。

Wednesday, December 27, 2017

刘裘蒂:美国人看《芳华》:错置的普世价值

    中国的斯皮尔伯格——冯小刚,为什么目前还没有办法让非华裔的美国大众走入电影院看他的《芳华》?
   (FT20171227日) 
    在美国大众文化中,“文革”是人尽皆知的少数当代中国史标签之一。作为一个电影主题,自然有它的商业卖点。而冯小刚的《芳华》虽然在影评界取得了比《战狼2》要好的成绩,但是在纽约的戏院里,我看到的100%还是华人
    很多人把冯小刚(有商机,戏路广)比喻成中国的斯蒂芬•斯皮尔伯格,但是为什么目前还没有办法让非华裔的美国大众走入电影院看他的《芳华》?
    《芳华》讲述了一批60后在“文革”后期经历的“青春”故事,一群“青春吐芳华”的年轻人在一个部队文工团里,由于阶级的隔阂所带来不同的命运,以及在接下来的几十年后,如何应变时代和社会的变革:贯彻实践雷锋精神、助人不疲的刘峰、敏感又执拗的晚到者何小萍、一心以相貌取得婚姻优势的林丁丁、相信权贵资源的郝淑雯、旁观又抢镜的叙述者萧穗子……
    我认为《芳华》的主题不足以在传译上产生障碍,但问题是表现的方式,正如《电影探索》的影评所说:“虽然宏大的主题可以传译给全球的观众,但冯(小刚)用斯皮尔伯格式的意图,想要让每一个场景过度感性,都意味着整体来说,《芳华》并不动人而令人沮丧。”
    为什么《芳华》没有能够建立起中国电影想要走向国际时电影界人士经常鼓吹的所谓“普世价值”?中国电影如何才能在跨文化的语境中引起共鸣?
    如果说《芳华》的着眼点是“青春”,认为它是人类跨越代际、超越文化而共同拥有的经历,我认为这是一个错置的“普世价值”,使电影表面上看起来带着近乎“风花雪月”的虚幻情怀。有人甚至嘲笑《芳华》是老人版的青春片。其实《芳华》的故事,比青春有潜力,但是可惜没有说好。
    在美国职业影评人对于《芳华》的评论中,最常出现的两个关键词是:“煽情/滥情”(sentimental)(《纽约时报》、《电影观点》、《电影探索》、《罗杰•埃伯特影评网》)和“情俗剧”(melodrama)(《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两个词儿都跟艺术价值沾不上边,即使在商业电影的范畴,也多少带有贬义。
    目前在《烂番茄》的官网上,有十个影评人给予《芳华》评价,在10为满分中拿了6.8(比《战狼2》的5.5略好,但并不突出),而在124个用户评论中,满分为5的评价中拿了3.81409个用户评《战狼2》为4.2)。
    《罗杰•埃伯特影评网》的影评人西蒙•艾布拉姆斯抱怨这部电影“无齿的多愁善感和历史修正主义……不幸的是,《芳华》的制作团队没有有效地交代时代背景,来显示其主角之间的紧张关系。事实上,电影制作者过度延伸自己,为他们命中注定结局不好的主角拉取同情。《芳华》是如此令人难以忍受的美好,我最终希望它是由憎恨人类者重拍。最让人失望的是,《芳华》的制作团队甚至连间接的方式都不愿承认,国家主义就像信仰圣诞老人或纽约大都会棒球队,注定要让人心碎……”
    艾布拉姆斯的结语是:“不过,我对《芳华》的期望还是比较高,特别是今年中国票房预计将超过北美票房。今年也是有史以来中国(票房)最成功的电影是《战狼2》,一部丑陋的外侵主义动作片。《芳华》并不令人满意……它可能会以一切错误的方式让你心碎。”
    其他影评人的用词没有这么刻薄,比方说《洛杉矶时报》的贾斯丁•张认为,“在所有的流血和子弹中,以及对配乐的不放手地情感冲击,导演只是几乎勉强让他的人物保留在他的视线之中,在90年代文工团解散后,才及时赶上他们和前同志的境遇。尽管我们对这些角色所遭受的失落了解不够,面对这些男女回顾初入成年的时光以及历史变化的旋风,很难完全不为之动容。”
    《综艺》的影评家李美琪(音译)写道:“中国大陆的电影泛滥着90年代怀旧的青春片,但青春这个人生的关键阶段,从来没有像中国电影票房之王冯小刚最新的《芳华》中所描绘得那样纯粹、极乐和残酷。追踪解放军文工团从‘文革’到九十年代的狂暴命运,电影是对理想主义和耐力的赞歌,但‘伤心’一词却一个场景接一个场景地浮现在脑海。
    “即使中国的千禧一代没有时间留给老时代的主题,一大群年长的观众集体分享冯的怀旧感,应该给予这部史诗电影衷心的支持。另一方面,这部电影长达146分钟(注:该影评者看的是多伦多影展中放的未删减版)的放映时间,和表面对军队的推崇,可能会影响海外的反应。”
    对于普通的美国人来说,最好奇的是”文革”的天翻地覆是否彻底地改变了中国人的人性?其实,从许多中国网友的评论来看,“人性”不也是中国人眼中《芳华》的主题之一?
    从某种角度来讲,“文革”虽然是中国一代大陆人独特的历史经验,在国际上毕竟有固定的认知度,因此应该不会完全造成“同理心”上的障碍。但是我个人认为《芳华》缺乏的是一种普世的代入感,因为任何一个跨越时代、地域而具有说服力的作品,既要诉诸特殊性,也要有普遍性。
    《芳华》虽然能够透过一个时代的氛围,撩起有着怀旧情绪的国人情怀,但是对于一个对“文革”时代没有亲身体验的观者来说,故事本身情节缺乏戏剧张力,人物之间没有强烈的互动和情绪的演绎,除了让美国观者觉得像是2004年上映的美国校园青春电影《贱女孩》(抱歉,不是我翻译的)中校园欺凌、弱肉强食的恶意版,并没有完全传述片中主题其实可以更深入表达的“人性”问题。
    或者,更确切地说,是“阶级”的问题。
    我还记得多年前看《辛德勒的名单》时的震撼。在此之前,我非常担心以讨巧家庭科幻片著称的斯皮尔伯格,会把这个严肃的主题搞砸。但是《辛德勒的名单》还是给我一个非常大的惊喜(后来在美国电影协会票选的100部美国经典好片名单中排行第八),这不仅仅是因为我曾经翻译过一本关于犹太大屠杀见证的书,对于犹太大屠杀的历史有基本的了解,事实上那也使我更加挑剔。
    如果说《辛德勒的名单》凸显的是,在最大的罪恶里面也可以找到人性的善,那么,《芳华》是不是让我们问:善良的价值和本质是什么?
    “善良”成为中国网民和评论家议论《芳华》的热词,从某种角度来说,这是一个对于人性最根本的质疑。也就是在剧中,虽然冯小刚在片尾给刘峰和何小萍来个相濡以沫的“安慰奖”,但是从社会公义的角度来看,没有人认为这是个“大快人心”的结局。
    或许这正是《好莱坞报道》的影评家克拉伦斯•崔认为的,这是冯小刚对于中国社会最悲哀和最悲观的电影。纯粹是因为理想的幻灭吗?还是理想本来就不存在?
    当然,我们上电影院,如果只是图个大快人心的结局,我们就太肤浅了。但是《芳华》真正让我失落的,不是因为缺乏大快人心的好收场,而是缺乏张力的涣散情节。
    严歌苓的小说原著里,探讨了集体主义生活对个体情感的压抑;然而电影中少了小说里营造的禁欲主义气氛,也少了隐含的人与人之间的紧张和对立,因此当刘峰贸然拥抱林丁丁时,好像是邓丽君一首“靡靡之音”的随机诱发,黄轩(扮演刘峰的演员——编者注)的肢体语言传递了整个性压抑的颤抖,但是这个表白还是来得有点唐突,即使在这之前,借着行军时林丁丁脚上起泡,刘峰给林丁丁挤脓挑泡,还有林丁丁不喜欢吃饺子,刘峰替她煮了面,但是在片中刘峰似乎对什么人都好得过分,整体而言显得缺乏对于他钟情于林丁丁的铺垫。
    我很想从这些人物的经历,看到一个大时代的悲喜。但是我哭不出来,也笑不出来。我只是觉得很滥情。
    什么叫做滥情?对我而言,滥情就是剧中的人物哭得一塌糊涂,但是观众却无动于衷,这就是我在戏院里泡了两个多钟头、从来没有改变的感受。
    何小萍被指控偷窃军装的时候,她哭得死去活来,但是我们却没有办法觉得很想哭;何小萍在中越战争中对着16岁的临死伤兵哭;文工团解散之前的大锅菜酒别,大家哭成一团;何小萍入了精神病院的时候,医生对刘峰的解释,是她像一棵寒冬里放在冰冻室外都好好的大白菜,一拿到室内就崩了。刘峰握着她的手,也哭。
    我却哭不出来。
    《芳华》的叙述者萧穗子,不但时常抢镜,她的旁白也常常有画蛇添足之讥,比方说在片头,她便提示我们,何小萍偷用军装去照相,是为未来的事件埋下的“伏笔”。我问,如果这么明说了,还算什么“伏笔”?
    其实剧中的几个主要角色,由清新的新手演员担纲,我认为他们的表现很称职。但是松散的情节,匮乏的戏剧性张力,让这些人物之间没有真正的互动。
    冯小刚本人在接受媒体访问的时候,一直强调《芳华》讲的是一个人人皆有的青春,也是他个人最怀念的时期。电影中似乎更沉浸于冯小刚朦胧怀旧滤镜下的“意淫”,让观众仿佛都闻到了年轻女孩儿刚洗过头发后从脖子泛出的淡淡香味。
    但是没有人能够否认“文革”的青春是一个特殊的历史节点,很多人在“文革”期间失学、或是失去家庭,他们所面对的是双重失落:一种是他们从来没有真正活过的青春,另外一种是用回顾的滤镜来对比今昔。
    在故事情节中,文工团的成员大多数来自当时享有特权的干部子弟,因此他们的经历不能够反映整个“文革”时期的青春,也就是说文工团里的青春,是一种特殊待遇的滤镜下的青春。
    而文工团的作用便是要用这些受宠年轻人美好的肢体语言,来为其他年轻人做思想工作,鼓励他们效忠军队、奋勇牺牲的一种理想精神。
    然而作为所谓理想主义的使者,电影里面呈现的文工团人员本身,从他们的身上我们难道真的看到一种理想精神吗?从某种角度来讲,自私、情欲、享受、斗争、压抑,这些都是人类永恒的情绪,跟现在的高中生比起来也许没有差别,然而这难道是电影所要传达的“普世精神”吗?
    也许勉强说的上有理想主义精神的角色,是两个身份与文工团不相匹配的主人翁:何小萍为了逃避在家里面继父和弟妹的欺凌,和她父亲下放劳改的委屈,相信一旦穿上军装,便可以用自己的方式给自己来个“平反”,也因此当她的军服还没有马上发下来的时候,她偷偷地穿了林丁丁的军服去照相馆拍了照。
    但是,这算得上是真正的理想主义精神吗?
    刘峰是片里面最悲惨的“烂好人”,他好到让人无法想象:宁愿去锅里盛所有的饺子皮,宁愿放弃深造的机会让给队友(后来他对林丁丁说其实是为了等她),宁愿替林丁丁挤脚上的脓疱,甚至当他在中越边境打仗的时候,根据叙述者穗子的分析,只有牺牲了才能变成受难英雄,才能让林丁丁正视他。有些中国的评论者认为演员黄轩的帅气阳光外表,其实误导了观者对刘峰的真实身份评价。
    事实上,在严歌苓的小说里面,木匠出身的刘峰的长相平凡得让人记不住,没有出众的才艺,他除了穿上“活雷锋”的人设,似乎没有选择。即使1976年后,文工团的年轻人们开始偷偷穿紧身牛仔裤、戴太阳镜、听邓丽君的歌,刘峰却还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精心维护着曾经给他带来存在感和荣誉的“活雷锋”形象。队友要结婚买不起一百多块钱的沙发,他就花了三十多块钱,买了材料,花了几个月的功夫,打了一对橘红沙发。
    但是,刘峰的善举不只是限于讨好比他“出身”好的队友,从片头他交代何小萍不要跟别人说,他替她在军队个人资料中填写的父亲是干部,到后来数度替备受排挤的小萍解围,可以看出他的善良虽然也带有政治的自觉,但是却不仅仅出于一种政治姿态。
    但是,对于不熟悉、或是从未听过像“雷锋精神”这样的政治口号的外国人,可能很难体会刘峰实践“雷锋精神”到极致而遭到的命运,这其中有多大的讽刺。
    这部电影就像里面文工团的舞蹈表演一样,我没有看出任何一个令人振奋的舞蹈场景,唯一真正让人情绪激动的是,在文工团解散前为战争病患做最后一场演出的时候,何小萍穿着病服,跑到礼堂外的光秃秃的草地上,独自把全部的曲目跳出来。
    何小萍刚到文工团的时候,在老师的要求下,积极要做一些示范动作,却栽了一个跟斗。即使作为特长生,她一直没有机会上台演出,被调到舞台后勤整理服装。等到在高原宣慰骑兵团演出时,队友卓玛不能表演,她总算有上台当A角的机会,但是这时候的她,见证了刘峰被批判放逐,曾经怀有依靠跳舞迎来美好新生活的幻想就此破灭,因此以生病为由避免上台,也就是因为这样的装病,导致她后来从文工团被调岗到野战医院。
    何小萍刚到部队的时候,大伙儿嘲笑她身体有股馊味,这一方面是因为她坐了两天火车,她在家里只能够擦澡,不像文工团里的队员,享受着每天可以洗澡的优越待遇,但是因为身体异味而被排挤,同时象征了何小萍的成分不好,即使被解释为她身体容易出汗,后来跟她配对的男兵甚至用身体馊味为借口拒绝跟她同舞。
    电影一开始,文工团的导师在介绍何小萍的时候便说明了,她在前一年的入学考试中考了第一,但是没有办法进入文工团,因为已经额满了。可见比她身份成分好的队友,即使考分不如她,却能够被优先录用,她要到了第二年才后补进来。
    何小萍在文工团的日子,从来没有和队友培养出感情,她的身份问题从头一天开始,便没有停止缠绕着她,而她犯了偷借军服的错误,也变成了她一生的诅咒,到她后来装病而被送到前线去当护士,也是因为这样。
    刘峰算是何小萍真正意义上的同路人,他透过当“烂好人”得到了很多嘉奖,但是当他从文工团被放逐到前线时,他准备丢掉那些已经毫无意义的“雷锋”奖状勋章,何小萍提议由她保管。
    这也是片中最受用的名句:“一个始终不被人善待的人,最能识得善良,也最能珍视善良。”
    最后,这两个人一个得到身体的残缺,一个是得到精神上的残缺,都没有办法从他们的宿命中翻身。经过了这些分分合合,却从来没有令人惊心动魄的爱情故事。何小萍和刘峰最后能够走到一块儿(没有婚姻,只是互相依傍),难道只是冯小刚给观众在两个多钟头后的“集体安慰奖”?
    相反地,女生宿舍的舍长郝淑雯,却觉得世界是她的。她拥有丰富的政治资源:父亲是空军军长,母亲是护士长,因此当她在打靶场主动挑衅要和陈灿比射击,赌注是陈灿输就给淑雯背手风琴。
    郝淑雯打靶赢了,她的胜利是因为何小萍在旁边练习的时候,把所有的子弹都误发到她的靶板上。郝淑雯说的对,不论如何,她还是赢了。因为在那个环境里,阶级低下的人出力射击,只是为了让阶级高上的人当赢家!
    从头到尾,郝淑雯认为自己理所当然拥有一切,因为这个天下就是她家打下来的!陈灿最先甩出文工团即将解散的新闻,同时也暴露了他是高干子弟的身份,这个节骨眼儿他发生了车祸,为了让他有坚实门牙可以继续吹喇叭,萧穗子给了陈灿她的金项链用来做牙套,但是郝淑雯在了解陈灿军二代的身份后,立马义无反顾地从穗子手中抢走陈灿,因为在她的世界里,只有门当户对的人(陈灿的父亲是昆明军区副司令;郝淑雯的父亲是军长)才配在一块儿。
    后来在战争中失掉右臂的刘峰过得很落魄,只能靠卖盗版书糊口。到海南找房地产开发商丈夫的郝淑雯在海口碰到刘峰,他的三轮车,也就是吃饭的家伙,因为事故被联防队没收。刘峰一个月的工资不到300块,三轮车价值3000,而赎回三轮车的罚金,却要1000块。
    刘峰不顾联防员的阻挠,见到了联防队长,送上了一条用报纸裹着的香烟,但是队长坚持刘峰缴纳1000罚款才肯放车。刘峰的乞求推拉成了争执,联防队长推刘峰倒地,刘峰的假肢脱落在地上。
    郝淑雯见状,扶起刘峰,除了爆出粗话,又说:“你敢打残废军人,战斗英雄!”但是随后还是靠甩了一张人民币,也就是三轮车1/3的价钱,把刘峰的车赎了回来。
    这里面的反讽是,刘峰当了一辈子的老好人,用了他辛苦的劳力来换取这个荣誉头衔,为了队友结婚,他辛辛苦苦打了两把沙发,在市面上,一把沙发椅需要一百多块,而他自己手工操作,只要30多块,大约是1/3的价钱。
    刘峰当雷锋打沙发要经过几个月汗流浃背的苦力,然而军二代郝淑雯可以举手之劳地当一回“雷锋”,只因为她成功地嫁了一个钱串子,也就是文工队的吹号手军二代陈灿。
    很多人认为,我们当前的社会更像陈灿价值的缩影。
    因此,从这个角度来讲,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好人无好报的故事主轴,我们问的是:当好人是为了有好报吗?但是对于一个西方语境的人来说,他们不能够了解这个好人无好报的结局背后,是要探讨人为的“制度”因素?还是不可避免的“命运”使然?在一个历史时代,却绕开了一个历史成分来说故事,这本身究竟是一种胜利?还是另一个悲剧?
    不论是“人性”,或是“阶级”,观众可以忍受没有交代答案的电影,因为电影可以成为我们面对没有答案的人生的一种方式,但是在《芳华》的青春情怀中,我们似乎面对的是错置的“普世价值”,尽管我们都能体谅制作团队的“苦衷”。
    对于我这一个“眼泪罐”来说,恐怕《芳华》最大的悲剧,不是价值的模拟,而是它没有可以让我可以大喜大悲的理由。

梁京:难忘2017

(RFA,2017-12-26) 
         2017年之所以难忘,是因为这一年发生的一些重大事件,将发生深远的历史影响,以至未来史学家将一再提起这一年发生的重大事件。
    对中国来说,围绕中共十九大的一系列重大政治事件,就具有这样的性质。无可争议的是,其中的郭文贵事件,最具划时代意义。一个多月来,郭的缄默让不少人感到,他的气势已被北京当局压制住了,但他1223日的直播再次表明,“一切都是刚刚开始”。
    那么,如何来理解郭文贵真相革命的时代意义?为什么这场革命方兴未艾?最近看到达赖喇嘛去年的一个讲话,得到很大启发。达赖指出,百年前列宁夺得俄国政权的十月革命,在全球掀起了一场由仇恨主导的文化大革命,而二十一世纪的人类,需要一场由善主导的文化革命来救赎那场革命的罪恶及其后果。从这样一个视角来看郭文贵的真相革命,我们或许能对今天中国和世界涌动的潮流,获得更有整体性的把握
    普京、习近平和特朗普,不仅都具有政治强人的性格和心理,而且,都是冷战时代的产儿。他们同时执政三个世界大国,固然有某种偶然性,但也折射了2017年一个重要的时代特徵,那就是人类正处在一个文化世代交替的关口。冷战出生的最后一代权力精英,仍享有很大的政治和文化特权,但是,由他们偏狭的情感经验塑造的思维方式和政治理念,面临著后冷战时代成长的新一代精英越来越强有力挑战。在全球规模空前的交流中成长的新一代精英,对人性中的合作潜力,有完全不同于上一代精英的情感体验和知识积累,这是达赖主张的新文化革命最重要的认知基础。
    事实上,没有郭文贵的真相革命,新的文化革命在中国已悄然发生。这一点在国内最近围绕中国人是否该过“洋节”以及如何理解电影《芳华》的争议中,得到了最新印证。推动这场文化革命最强大的力量,无疑来自现代传媒技术的革命。这一革命,给人类的交往带来了革命性的文化体验。郭文贵真相革命持续的动力源泉,就来自于沟通革命持续推动的文化革命。郭文贵真相革命的贡献,就在于他开创了这场文化革命全新的政治形式。与列宁开创的阶级仇恨革命相对应的是,新的文化革命的政治形式,也具有高度国际化的特徵,只不过这种新的政治形式,扬弃了乌托邦的迷幻,而注入了更多西方的法治精神和更有超越性的宗教情怀。
    特朗普执政一年尽管有种种非议,但他的政治理念和执政风格,如同习近平一样,强烈地催化了美国的政治文化革命,正在激发美国许多影响深远的社会演变。虽然特朗普的“美国优先”理念,试图重续“孤立主义”的外交传统,但势不由人,中美通过这一轮全球化已经结成了超过当年“中苏同盟”的“命运共同体”。
    郭文贵试图通过“郭传媒”实行的反盗国贼新策略,就体现了这样一种理念,那就是中国的政治和文化革命若想结出正果,就必须充分借力中美相互依存的经济和政治现实。既然中国权贵大量攫取的财富已经通过大量移民国际化、资本化,那么中国反贪腐、反盗国的政治斗争,就不可能不把美国和西方卷进来。而美国和西方的司法、金融和政治体制,一旦被迫介入中国的反贪进程,一个新时代就真的因2017的郭文贵事件而开始了。

孙立平:芳华,那就说两句吧 

(微博,2017-12-25)
         按:这是我见到的对电影《芳华》的最有深度的评论,也适用于小说《芳华》,因为严歌苓和冯小刚同岁,而且是电影《芳华》的编剧。
    直到今天,还有网友和我说,孙老师,您说说《芳华》啊。反正今天没事,那就说几句吧。
    首先我要说,对于这部影片的那些褒贬,以及这些褒贬中所包含的社会与政治含义,如对战争的态度,对WG的立场等等,我不太感兴趣,也不太想去参与争论。我只想说一个东西,然后顺着这个东西谈谈与此相关的几个问题。
    我只想说的是什么呢?冯小刚的年龄。冯小刚出生于1958年。为什么强调这个年龄呢?因为这个年龄与WG,特别是与对WG的记忆有着特殊的关系。
    去年812号,我曾经写过一篇微博(不知道为什么被删了)。当中写道:
    人们往往说WG对一代人的影响。仔细想来,这话可能有点过于笼统,因为忽略了年龄或代际的因素。我说说我的想法,供大家讨论。粗略地分,经历WG的至少有四代人。其中的影响可能是不一样的。
    (1)六十岁以上的人,由于阅历丰富,处事谨慎,特别是WG的狂热很难在他们身上引起激动和共鸣,他们对WG的态度可能是最冷静的,思想上受到的影响也比较小。
    (2)三十多岁到五十多岁的中年人,要养家糊口,相对也比较理智。WG语言学得快,但骨子里还是跟不上。由于当时处境和后来际遇的不同,他们对WG会有不同评价,但评价的基础大多基于利益关系。
    (3二三十岁的年轻人,是WG的主要参与者。WG的狂热恰好与其身上的热血和冲动相吻合。他们的青春与WG密切相连,很多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也是在WG的大环境中养成的。在后来,无论是WG的肯定者还是否定者,对WG大多有一种矛盾的心理。
    (4WG时期的少年。这是过去一直没受到关注,但却是最值得关注的一个群体。WG中,他们对世事还懵懵懂懂。WG对他们是有吸引力的,这种吸引,与其说是来自WG的政治狂热,不如说是来自大哥哥大姐姐的豪情、壮举与潇洒。严肃的革命行动,在他们的理解中则是过瘾。可他们年龄太小,徒有羡慕的份。而对于WG造成的伤痛,只是一种浅浅的印象。
    这就是我为什么要强调冯小刚出生年份的原因。因为它凸现了那段特殊的历史,在这个特殊年龄段的人们身上特有的印记。
    冯小刚生于1958年,WG开始的时候,他只有8岁,应该是小学23年级。这是个懵懵懂懂的年龄。WG结束的时候,他还不到20岁,正好是处在青春期(而《芳华》中故事发生的背景,就是这个时候,或者说是往后延伸一点的时候)。
    这样一种年纪,对WG的感受和记忆应当是独特的。
    把冯小刚虚化一点,你能感觉到他身上有几个很浓艳的色块:文革、大院、老北京。无论是在他的电影中,还是他平时的言谈文字中,你总能感觉到这三个色块的存在,或者是单独,或者是杂糅。
    而这三个因素,和他的关系都有一点微妙:和他很接近,他羡慕,但与他又都有一定的距离。
    就WG来说,WG发生的时候,他实在太小了。在他的身上,我们可以想象出,他对那种氛围的向往,但他掺和不进去,没有人带他玩,他只能远远地看着。而出生于1963年的姜文就差的更多了。但也正因为这种距离,他对WG的感受和记忆是玫瑰色的,感受的是其中对少年最有吸引力的碎片。可以想象,这段岁月对他们有一种独特的吸引力,这种吸引力甚至比对他们的大哥哥大姐姐还要大。
    有时我在想,如果是一个比冯小刚大20岁的人执导这部影片,会怎么样?可能基调至少要更沉重一些。但问题是,那时的冯小刚还没有到能感受沉重的年龄
         WG是这样,大院和老北京这两个因素与他的关系也是这样:可见又有距离。他是在北京出生,满身的老北京味道。但他只是一个“外来务工者”的后代,正如他自己说的,“我是一个湖南人,是吃湖南菜长大的”。和大院的关系也是如此,他可以和大院的孩子一起玩,一起打架,但他不属于地位优越的“他们”中的一个。甚至参军了,和他最羡慕的对象的关系依然如此:文工团,无数年轻人向往的地方,而他的日常工作则是设计舞台布景,包括负责装台卸台、在礼堂上面拉吊杆等。而这样一种独特的关系,能产生一种感受,更能放大一种感受。
    及至他能够对人生的艰辛,生活的沉重有所感觉,已经到了WG结束的时候。所以影片中有了另一部分的内容。但对这一部分内容的演绎,除了当时作为一个成人年可能有的思考和感悟之外,也许还有不少是今天反思的结果
    但即便是这个部分,也要看到,这个成年只是他的青春期。人们都知道,青春期意味着什么。窦文涛在《锵锵三人行》里说,文革时他最喜欢《红色娘子军》,一遍又一遍地看,只因为红色娘子军的短裤与绑腿之间露出了大腿,他唯有在那儿可以看到大腿。冯小刚自己也有过类似的说法。正因为如此,初到成人能够感觉到的沉重仍然是在青春期玫瑰色的背景上展开的。
    无论是少年还是青春的回忆,都往往是刻骨铭心的,但同时也可能是单面的、扭曲的。但无论如何,在客观上,有时会成为一种内心的召唤
    回忆是人类一种特殊的能力。把“那段历史”富有感情的回忆呈现出来,我想这应当是冯小刚多少年的夙愿。岁数越大,人就越容易回忆和念旧,这样,年近六十的冯导现在用他最擅长的电影的方式将其呈现出来。事情就是这样。
    说到这里,我想说一句话,回忆就是回忆,无需内容深刻,我们理解回忆的特点就是了。对于《芳华》,对于冯小刚,完全不必要做过多的演绎。不就是一部电影吗?
    因此,我不同意那些从政治上发出的赞扬和指责。我很同意有人评论的,那就是冯小刚的一场春梦。当然,他有能力,有才能,用电影的方式把这个春梦用电影的形式表现出来,并在市场中买了一个不错的价钱而已。如同一部小说不能颠覆政权一样,一部电影也不能误导反思。
    人的心理和情感是一个最微妙的世界。
    在上个世纪末本世纪初,我曾做过一段农村口述史研究。当时就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
    一些老年妇女谈起合作化时期的情况,眉飞色舞。后来,我们慢慢理解了,她们最美好的青春,就是在那时候度过的。对于她们来说,那是一种真的“解放”。原来农村的妇女,大门不出二门不入。但在合作化时期,她们走出家门,男男女女一起参加集体生产劳动,参加对年轻人很有吸引力的各种活动。甚至在多少年后,有人还面带羞涩地回忆起,晚上在村里排演完文艺节目,回家的时候,小伙子是如何跟在她们后面,护送她们回家。
    谁能够有权力指责这份对人生最美好时光的温情脉脉的回忆?
    这样的回忆,一定是伴随着对那段历史的政治性评价吗?不见得。我一直认为,人是复杂的。人的心理和情感世界,与外部宏观历史过程不完全是同构的,其中有许多的碎片和飞地,甚至当中有相当一部分连自己都有点说不清道不明。我这里说的意思是,不要将个人心理与情感世界的某些片段与大的宏观历史背景简单划等号。
    回忆是温馨的,感受是令人心动的,但回忆和感受所涉及的实际内容却可能是严酷的。需要警惕的是严酷经过温馨的发酵之后,对你可能发出的召唤。而两者的距离并不遥远
    文章写到这里就要结束了。有人说,你还没说这部电影本身呢。是的,我没看过,你让我说什么?

Tuesday, December 26, 2017

庐州河少:2017年中国经济现象调研

(墙外楼,20171224日)
    河少原创纯干货,每个字都是自己打的,没有复制粘贴。打字很累,大家给面子读完啊!
        2017年即将逝去,这一年有很多流行词汇,例如打call、吃鸡、贫穷限制了我的想象力、我可能读了假大学、扎心了老铁、油腻的中年人、撸起袖子加油干;还有一些耳熟能详的热门词汇,例如共享经济、雄安新区、人工智能。
    这一年,美国加息、缩表、减税三部曲。这一年,从11日起管控外汇,历史最严。这一年,王思聪父子变卖万达,狼狈不堪,低调了许多。这一年,乐视和贾跃亭倒闭了;共享单车(小绿车、悟空单车等)倒闭了,客户押金也打了水漂;互联网创业公司倒闭很多。这一年,恒大地产老板许家印成为中国首富。这一年,双十一网购数据据说又创新高。这一年,河少一直在关注着经济新闻和生活现象。
    下面河少就为大家罗列一下本年度与经济相关的生活万象:
房地产:2017年,合肥房价是在跌的,这是不争的事实,所有否定此事实的人要么心怀叵测,要么就是经济学白痴,其信息渠道完全被忽悠。这其中的原因很明显是因为国家要求一二线城市限购限贷,一二线房地产市场交易量降到冰点,导致资金流向三四线城市,造成了诸如蚌埠、阜阳、六安等地楼市的死灰复燃乃至小爆发。就河少调研,合肥关门了不少家房地产中介公司,而各建筑设计院2014~2016年合同额巨幅萎缩,设计师收入明显下滑,但2017年回暖迹象明显,大抵有些回光返照的意味。由于房价高企带来的成本高企、房租高企,现在人们由逃离北上广深发展成逃离合肥这样的二线城市,不少人陆陆续续选择离开霸都。而对于房地产行业,可怕的是,李嘉诚在2014~2016年间大撤退;美国的不断加息、缩表和减税,也会继续抽空中国的方方面面,尤其是利空楼市。这些年来,谢国忠、牛刀、曹建海、吴敬琏、茅于轼沦为笑柄,而任志强靠嘴炮封神。但我相信,经济规律总有一天会证明它自己的确存在,只是暂时在沉睡,站在神坛上的人也会在自然规律面前被秒杀。其实很多国家、地区都经历过房地产泡沫的兴起和破灭,最终也都付出过惨痛的代价,诸如1991的日本、1997的香港、2008的美国。
股市:很多国内上市公司的年利润依然不够在北京买一套住宅。那天我特地做了一个牛逼的Excel表格,把很多上市公司的PE值、分红率等非常重要的数据输入进去进行计算,发现经过2015年股灾之后的中国股市,其泡沫程度依然大得不得了。例如科大讯飞这种公司,市盈率400多,几乎不分红,这不是在搞笑的么?稍微懂一点股票基本面知识的人应该都知道,这种股票不出事的话,我河少这辈子不会再跟人家说我是业余经济学爱好者。
债市:据说2017年崩溃了,我对这方面不很熟。
外汇储备和汇率在2017年暂时保住了。但市场利率已经明显上升,开始各种定向加息。
商场:仅以合肥为例,金鹰:合肥原3家,现倒闭3家,剩0家;百盛:合肥原3家,现倒闭2家,剩1家;沃尔玛:合肥原9家,现倒闭8家,剩1家;家乐福:合肥也有关店,具体不详;大摩广场(包河区):一派萧条;百乐门(经开区):一派萧条;港汇广场琳琅街(蜀山区):一派萧条;元一时代(新站区):凋敝;世纪联华(庐阳区):倒闭;新地中心(政务区):接近倒闭;松芝万象城:烂尾很多年;胜利广场(瑶海区):烂尾很多年;
酒店:星级酒店陆续倒闭,例如长江西路的丰乐大酒店;四星级酒店自助餐团购、五星酒店的阖家欢套餐;精致快捷酒店成为首选;
餐饮店:大排档逛、网络外卖吃的人越来越多,除了方便外,更多的是因为廉价;所有我吃过的小饭店、面馆老板都说生意很难做,周边倒闭的比较多;我们公司对面的早餐店开了2个月就跑路了(其实味道真不错)。但鲜丰水果貌似明显增多;
口红:销量火爆,其营销广告在朋友圈泛起;知识点:口红效应,在经济学上又叫“廉价非必要消费品偏爱趋势”,意思是在经济萧条时,人的购买力下降,而人的消费欲望并未下降,故而偏向于购买那些廉价的看似不丢范儿的商品来继续维系体面的生活。口红就是其中一个典型的代表,其次就是看电影、玩手游、免费看网络主播这类廉价的娱乐方式。
网络直播:近些年异常火爆,其背后就是宅男经济。其客户群体大多是没钱的男屌丝,他们可以通过一些零零星星的打赏来与日常生活里连正眼瞧一眼自己都不可能的女神进行互动,既能满足消费层次、情感需求,又能省钱;这里还要插播一个老新闻,玩高空极限挑战的吴永宁在直播时因体力不支从长沙某高楼坠落,惨不忍睹。
游戏:王者荣耀和吃鸡,爆炸性火热,连我妹妹(一位幼儿园老师)都在玩的不亦乐乎。此现象的经济学道理类似于以上。
电影票房:《战狼II50多亿票房创历史新高,其实大家都知道,这部电影其实也就是中上水平的爱国主义和英雄主义电影;此现象的经济学道理类似于以上。
风俗业:网上看到很多人谈洗浴中心和外围女打折降价促销,据说以前几万元一夜的女神级援交妹现在1500元都愿意接客了,更有甚者,很多年轻小姑娘都进入了足浴中心;其实这里河少不得不跟大家普及个知识点,那就是为什么日本人拍AV那么多那么普遍?这就要提及上世纪1991年日本经济由于房地产泡沫导致的大崩溃,万业萧条,很多男性失业,其配偶为了维持家庭生计,陆陆续续加入风俗业;另外大学生就业非常难,很多女大学生继而加入AV行业,从而我们才有了敬爱的苍老师(1983年生人)。
手机:苹果销量下滑,华为销量崛起,李易峰、迪丽热巴、宋仲基们也都争着为厂妹机某VO和某PO代言。
旅游:短途增加,长途减少;
网店:寡头经济,小网店受旗舰店挤压,成交量萎靡,生存艰难,甚至亏本;
花店:一个亲戚开了十几年的花店于2017年关门了;
奢侈品:LV:开始卖香水;Prada:开始卖装尸袋;
博彩业:彩票站生意好转,澳门赌场开始回暖,甚至直接用直升机来大陆接VIP客户去赌。著名经济学家(我国经济学泰斗)吴敬琏巨师曾说过一段颇有人生真理的话:“以前我在农村的时候,农闲期间,大家就聚在村口赌博。”河少想说的是,难道就农村人会在“闲”(尤其是失业或生意萧条)的时候赌博吗?人性是分农村人和城里人的么? 君不见一套房,我1万买的,1.5万卖给张三,张三再1.8万卖给王五,王五2万卖给李四……;君不见2015年有太多太多人借钱(场外配置加杠杆)冲入股市;
制造业:耐克转战越南;希捷逃离苏州;曹德旺转移美利坚,且对房地产大放厥词,深恶痛绝;富士康转移美利坚;网上看新闻了解到很多工厂倒闭;据网友称,他们公司是生产汽车零部件的,今年业务下滑50%以上;其实70年前的世界中心城市叫底特律,然而这个巨大的大城市在2013年的时候,其放假居然跌到了人民币3000元一套,可谓惨不忍睹。对了,网上说华为也大批量逃离了深圳,转去周边从地级市。
去产能:煤炭:彻底萧条,所以安徽淮南淮北没落,为了找人接盘,寿县划归淮南;钢铁:宝钢武钢合并,裁员较多;
环保:2017年一直在整治环境,导致了大量的工业企业停工,资金链断裂,乃至倒闭。
出口:世界经济不好,外需萎靡,所以出口依然不振;海运公司巨头中远和中海合并,运输量大幅萎缩;纺织业也大萧条;
美国:加息、减税、缩表;其实很多人不明白这其中的逻辑,美国的加息、减税、缩表无不是对全世界的货币紧缩,会导致美元离开中国,进一步导致国内人民币流动性相应趋近,央行正在加息的路上。
铁公基:合肥、郑州乃至全国,高铁大爆发;合肥高新区那叫一个漂亮;政务区各种这个馆那个馆;地铁、轻轨、高架、下穿也建不停。
就业:大学生就业难(甚至985/211也待业),故考研和考公务员每年递增,据说四川2018年报考人数猛增30~40%;各行各业失业率开始逐步增高,企业陆续裁员,且紧缩招聘,例如一个普通的设计师岗位,几十个人竞争;另外网友反应,农民工和厂工也越来越没活干,出现提早返乡的“逆城市化“,跑运输的车辆也没活干;沈阳流行一句顺口溜,叫“重工业烧烤,轻工业直播“。这里还要插播一个老新闻,中兴网信科技有限公司研发主管42岁工程师欧建新因被裁员而从其公司大厦跳楼,也是惨不忍睹。此举再次让“油腻的中年危机“泛起网络。
民间借贷:小额贷款公司泛滥(传说中的影子银行的一员,甚至很多房地产中介也开始拉皮条做贷款),我本人2017年接到了无数向我推销贷款的电话;山东辱母案和大学生裸贷(我同学说他有10G图片,这种同学我决定与他绝交)都体现了民间高利贷的盛行;而山东辱母案、雨润集团董事长祝义被抓则都体现了当今的企业借贷的危局。此外,很多买房人都透支了未来20~30年的购买力;不良资产管理公司很盛行,我有同学专门干这行,也就是催收债务的要债行当。其实经济学家的口里,经常还出现“地方债“这个扎眼的词汇,意思是地方政府也欠了银行一屁股债还不起呢。这里我就不提那些月光族利用信用卡来维系生活的人了,我说我也是这类人,你们信吗?
传销:关于庞氏骗局,将来有机会我专门写个文章来说明。包含但不限于对1040工程、微商、P2P理财等的相对细致的探讨。
    其他的现象请各位自行观察:
女性短发概率增加;● 男士内裤销量减少;● 男士领带销量增加;● 打车遇到的司机,戴眼镜的增多,谈吐文明和有点文化的增多,服务态度有提升;● 漂亮女服务员数量增加;● 三朋四友聚会减少,啤酒销量下滑;● 河边钓鱼的闲散人士增多;● 留学生搞代购日渐增多;
    说了这么说,总结一下就是“现在经济不景气啊!“ 国家经济已经逐步走在大萧条的路上(也可以称之为 新常态吧)。经济学家不断宣传着”灰犀牛“、”黑天鹅“这样的术语,还真的不是危言耸听。
    火和盐的使用成就了人类文明。火帮助人类防御侵害,猎杀野兽;而盐则帮助人类储存粮食(狩猎文明时代,盐是唯一的防腐剂)。人类文明无不昭示着我们要做好防御和贮存这些基本的生存要义。朱元璋在打天下的时候,其谋士告诫他“广积粮、高筑墙、缓称王”,其实也是在延续远古人的智慧。一代圣贤曾国藩所谓的“结硬寨,打呆仗”也是同理。乔治索罗斯的父亲也在他小时候就告诫他关于“控制欲望和恐惧“的人生哲理,告诫他困难时期要延迟消费,才保全了一家人的性命;沃伦巴菲特也一直告诫人民“投资而非投机”、“不买自己不需要的东西”这样的理念;李嘉诚也说“不浪费每一分钱,只花在需要的领域”。
    当潮水退去的时候,才知道谁在没有穿裤衩裸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