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December 22, 2021

艾睿:民主两论

 一、北美经纶:我们如何选择政治制度?

(今日美政,12/13/2021

                            民主之爭(續)

        在上次的節目裏,我最後提到,民主制度和極權制度在未來誰能勝出,要看技術發展的方向。這引起了很多人的質疑。因爲在我們這個時代看來,民主勝出幾乎是一個毫無疑問的未來。但我總希望能避免一種偏好型的預測,英語裏叫 wishful thinking,就是說我希望什麽發生,我就預測什麽會發生,這讓我們感到安心,但可能會影響我們判斷的準確性。

        我認爲一個較爲理性的預測,要依靠兩個方面的信息。第一是歷史,我們一般說“知道自己從哪裏來,才知道自己將去哪裏”,但這是一種比較文藝的説法。追朔歷史的本質,是去瞭解我們的人性,去瞭解我們的自然人性,在某種特定條件下,我們的人性會如何進行選擇。比如民族主義 nationalism這個東西,18 世紀促進了歐洲人的整合,但20 世紀造成了兩次世界大戰,我們瞭解歷史,就是瞭解我們的人性在這種内外有別的民族主義主張下,可能會出現的兩種歷史結果;第二個預測未來的信息是現實中的影響因子,這種因素主要來自于各種現實的改變,比如一個國家人口結構改變,技術水平改變,財富分配狀況的改變等等。這些因素是促進改變的特定條件,他們通過我們人性的自然反應來改變我們的結局。

        我們今天的焦點,在理解技術進步會如何改變我們的政治制度偏好。

        説到民主我們其實可以找到兩個源頭。第一個是我們大家都熟悉的希臘雅典城邦的民主,這是最主要的一支。雅典公民大會可以說是一個非常公平的直接民主形式。雅典的歷史可以給我們兩個啓示:

       *這種人人都有機會來表達自己,都有機會來接近權力中心,甚至包含很强的權力制衡機制的制度,確實能夠創造出璀璨的文明,因爲它使每一個人都有機會來充分發揮自己的潛質。相比之下,斯巴達雖然也有一定的民主氛圍,但斯巴達的民主僅限於軍事貴族内部,其餘的斯巴達戰士,僅僅是斯巴達戰車上永不生鏽的螺絲釘。因此斯巴達除了能打仗以外,幾乎毫無文明建樹可言。

      *雅典的制度在和斯巴達的競爭中,失敗了。伯羅奔尼撒戰爭中,雅典文明展示了糟糕的組織能力和軍事人才的選拔能力,有投票權的公民不再願意從軍,而寧可花錢請雇傭軍;一些優秀的軍事將領被民主投票所放逐,最終民主的雅典被貴族寡頭政治的斯巴達所擊敗。因此後來像柏拉圖這樣的希臘哲學家,對民主這種社會組織形式,深惡痛絕。

        事實上斯巴達和雅典各自的選擇,也體現了古代文明社會中,選擇極權還是民主制度的一種内在邏輯。斯巴達人占據了希臘半島上最好的土地,他們本質上是農耕民族(斯巴達人自身是外來的Dorian,而非古希臘Mycenaea土著。他們搶到了最好的土地,他們做了農民。)。農業收入穩定,因此人傾向於更努力地工作來獲得穩定收入,政治結構不需要過於複雜,社會穩定就可以了。斯巴達人除了禁止可能會導致貧富分化的土地買賣之外,就是不斷提升自己的軍事實力,他們的領導人相對權力集中。而雅典則是商業文明爲主。商業的收入並不穩定,需要人去動腦子找機會,還需要有冒險精神。可以誇張點說,雅典人每一個公民都比斯巴達的公民更有活力,腦子更聰明,思想更活汎。因此他們選擇了能提供更多機會,也更爲公平的民主制度。

        這兩種選擇的基礎,是兩種不同的生存謀生的方式。

        這個邏輯,在早期人類文明中非常明顯。農耕民族,無論是蘇美爾人還是中國人,政治結構都較爲簡單,權力集中;而商業民族雖然也逐漸進行權力集中,但其集中度遠不如農耕民族,往往止於還有幾個貴族,内部依然有一些權力制衡的狀態。

        民主的另一個起源其實是人類早期的部落中,軍事貴族的合議制傳統。這也是因爲戰爭需要頭腦更活汎,更有冒險精神的人,要為他們提供舞臺。這一傳統在早期人類部落都有,但隨著農業文明和大規模人群集結的傾向而被弱化。華夏族、蒙古人、滿清女真人都是這樣一個發展路綫,開始有禪讓,有貴族和議制,但到了需要更大規模統治時,必須集中權力,這些早期的民主傳統就被抛棄,改爲了乾綱獨斷的制度。

        但這一傳統被來自歐洲北部的,以諾曼人爲主的所謂蠻族所保留,因爲他們從來沒有機會建立過農耕社會或者超大規模的社會形態。與其說他們入侵並摧毀了羅馬,不如說是羅馬的文明和基督教文明發現了他們。在英國的建立中,這種被盎格魯撒克遜人和諾曼人保留的古代部落貴族内部的權力制衡傳統,對推進英國民主,是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的。

        但無論是農耕民族,還是商業民族,甚至是游牧民族,我們都可以看到一個清晰的政治結構的走向,就是不斷地權力集中。這是因爲統治者貪婪嗎?不是。這實際上是一個現實的選擇。別忘了雅典是如何失敗的。

        在當時的技術條件下,個體和個體能力之間的差距並不大,因此大家比拼的是人口的數量,或者說,社會資源集中的能力。誰的人口更多,誰更能調動集中更多的社會資源,誰的獲勝幾率、存活幾率就更大。商鞅變法就是調動了秦國平民的力量;英國的長弓兵能打敗法國重裝騎士,也是調動了平民的力量;拿破侖橫掃歐洲,還是調動了更多法國平民的力量;甚至蘇聯破爛不堪的 T 34 坦克擊敗德國坦克之王的虎式坦克,本質上還是靠數量優勢。

        所以,集中數量優勢,是當時技術條件下人類找到的一個普遍的生存解決方案。從這個角度來看,我們就可以統一所謂極權和民主的兩種不同選擇。因爲他們的本質,都是爲了找到一條可以大量集中社會資源的途徑。

        中國不斷集中皇權,是因爲這個國家歷史上的主要不穩定因素,來自内部叛亂。外族即使可以入侵,但外族在文明水平上和漢族差距太遠,不會對這個文明本身構成毀滅性打擊。皇權集中到了清朝,已經相當穩定,内部叛亂甚至宮廷政變的可能性都比之前的朝代要小很多。

        而歐洲國家的主要威脅來自外部競爭者,所以他們很難去像中國那樣完全壓制國内的思想活躍分子,這些活躍分子有助於提高國力。我們前面提到的蠻族古老的部落民主傳統也使得歐洲人壓制貴族的成本太高。所以他們不會做得像中國那樣高度集中權力。

        但即使如此,提前削弱了貴族力量,將權力高度集中於國王的英國和法國,還是走到了歐洲文明的前列。作爲對比,我們可以看荷蘭和西班牙,荷蘭和西班牙都曾經非常强大,但都因爲其内部權力不統一,無法集中社會資源,而最終敗於英國。我們前面提到的雅典敗於斯巴達,本質上也是因爲當時雅典的民主制度無法像斯巴達那樣調動起更為集中的社會力量。

        但是到了二戰之後,情況發生了改變。

        首先,戰爭不再是主旋律了。之前人類族群之間的競爭,本質上都是靠暴力或者暴力威脅來解決的。但二戰爆發出來的毀滅能力,讓人類自己感到害怕。從此戰爭主流上不再成爲競爭的主要選項了。更重要的一個原因是,技術飛躍性的發展,導致個人和個人之間的能力差距呈指數級地擴大了。舉例來説,在古代一名蒙古勇士,個人能力再大,也最多能在戰場上同時對付四五個弱小的敵方士兵。但到了馬克沁機槍發明之後,一名機槍射手可以同時打敗一百名衝鋒的蒙古勇士。等到了導彈原子彈發明之後,一個工廠裏製造出來的武器,就可以殺死對方一個國家的全部人口。

        在古代,一個農夫對社會的貢獻,恐怕和一個士大夫相比,是小很多的;但現代一個程序員產出的社會價值,遠遠超過一個普通體力勞動者。這種差距的擴大,是驚人的。所以,我們可以看到技術的進步使得古代的那種對數量的要求弱化了,我們轉而開始希望社會能夠創造出更多的能力超群的精英。

        這不是說集中社會資源不再重要,事實上我們可以看到這種集中資源的行爲依然在經濟領域中出現,比如中國和韓國這種集中全國力量來突破一個產業節點的現象,是依然存在的。但是,這已經不再是主要力量,甚至只能作爲追趕力量而存在。一個新科技的出現,就能遠遠甩開這些追趕者。一個特斯拉,就可以改寫整個汽車產業。

        整個人類出現了從對數量整合的追求,到對質量創新的追求的改變。所以我們可以明顯地看到,在二戰之後,追求社會公平的民權運動開始興起,民主被確立為一種絕對正義的社會組織形式,个人自由被作为一种崇高的价值观進入各種價值傳播媒介。這才是我們今天的人類,會認爲追求一個自由民主公平正義的社會是天經地義,理所當然的。請注意,這些改變的時間其實並不長。据世界價值觀調查 WVS 80 多年的跟蹤,調查超過 90% 的人類主要國家的結果顯示:個人主義價值觀超越集體主義價值觀,僅僅發生在上世紀 60 年代之後。到現在也只有半個多世紀

        我們前面説過,無論是哪一種制度的選擇,本質上都是爲了尋找一條更適合自己的生存之道。古代爲了整合有限的資源,權力會不斷地集中,誰權力不夠集中,誰就會輸掉競爭。而現代因爲技術的發展,誰不强調個人的價值,誰就會輸掉競爭。

        我們來説中國。

        在上一次的節目裏,我提到了傳統文化對於路徑選擇的重要性。傳統的中國人根本不相信所謂權力制衡和個人自由,這是中國人從自身數千年歷史中學到的經驗,很難在短期内扭轉。中國的主體文化,依然是一種集體主義佔絕對優勢的文化,愛國主義 nationalism 盛行。這也符合 WVS 的調查結論。中國目前還沒有足夠重視個人價值的文化傾向。那麽他們有沒有來自現實的壓力呢?

        應該說有一些,比如大量人才的流失。思想活躍者更希望能夠生活在一種個人主義的文化氛圍内,因爲那樣他們才更有優勢。但這種流失目前還不是中國需要重視的,因爲她還処於一種追趕的狀態下。集體主義的愛國精神甚至能夠幫助中國從西方獲得更多的先進技術和加工訂單。對產權保護的漠視也體現出中國文化并不看重個人勞動的價值

        但當今中國感受到的最大壓力根本不來自國與國之間的競爭上。在國家競爭層面,中國目前處於進攻狀態。我們前面講過,在人類大多數時候,競爭優勢來自數量的積纍。事實上,中國還沒有過這個階段。作爲追趕者,中國沒有必要去和西方比誰更有創造力,誰更能吸引來馬斯克,或者培養出喬布斯。作爲追趕者,中國更需要那些善於模仿和實幹的企業家。憑藉自己巨大的市場和廉價高質的勞動力,就已經可以取得非常大的競爭優勢。再加上極權制度帶來的整合資源上的高效性,像光伏產業,液晶板產業都使得西方國家被迫也動用國家力量來進行抵制。中國製造 2025 目標的提出,使得西方非常緊張。很明顯,這一類競爭上,西方處於守勢。這就是我們前面說的整合資源的集體主義的强大威力。

        中國面臨的主要壓力,或者更準確地說,中國政府面臨的主要壓力,實際上依然沒有跳出中古時代的傳統。那就是政權合法性的壓力。如我們上一次所講的,在歷史上,中國各個王朝政府面臨的壓力,大多數時候都是來自内部的。因爲他們必須隨時表現出“造福人民”,才能維持自己的政權合法性。這是中國文化的傳統,也是中國式政權合法性的來源。

        既然目前中國的經濟發展形式很不錯,人民生活水平提高也很快,那麽总的來講,中國在自己熟悉的傳統文化下,施行着自己传统的政治體制,感覺到的壓力並不太大,因此也沒有必要做出改變。但需要注意的是改善自己的貧富差距問題和控制貪腐,這些問題對於中國政府來説,難度並不大。當然,保持經濟繼續增長是很重要的。

        這裏需要注意的是,中國雖然在 20 世紀經歷了多次革命和改革,但總的來説,目前施行的政治制度,總體框架上和中古時期的中國是類似的。官員的選拔任用,行政結構,領導人的產生,是非常類似的。在技術層面有所改變,比如信息的傳遞變得更爲流暢。但總體上,權力的框架是遵循了中國傳統制度的。我們有時候會覺得中國的一些行政機構形同虛設,橡皮圖章,就是因爲這些制度的設立,本質上和中國傳統的政治架構是不兼容的,因此並不會真的有什麽作用。

        通過這一段分析,我們可以看到,中國所處的實際的文明階段,和西方世界並不處於同一水平。同時,由於全球化的經濟合作,中國的極權政治有一些不適應的地方,但同時也有其獨特的優勢。因此,他們並沒有感覺到實際的需要改變其傳統的壓力。雖然接受了現代文明教育的很多中國知識分子是希望中國能夠儘快和世界接軌,但誠實地說,第一,他們低估了中國文化强大的慣性,以及這種古老文化中强大的集體主義色彩;第二,他們高估了中國人希望改變的動力。請注意這樣一個歷史事實:中國每一次提出要向西方學習的時候,總是在自己面臨存亡危急的時候。比如清末、文革之後。一旦度過難關,別說中國,即使連日本優秀的亞洲學生,在上世紀 20-30 年代,因爲已經成爲了“國際强國”而失去了向西方學習的動力。那段時間,是日本排斥西方最嚴重,民族主義最興盛的時代。所以,如果連日本一旦發達了,都開始減弱了對西方的仰慕和學習,遑論對自己傳統更爲驕傲的中國?

        在上一篇的結尾処,我是想談一談未來的技術將會對極權和民主體制各造成什麽樣的影響。但在這一篇中,我想先詳細解釋一下,民主和極權產生的條件以及各自的優劣。爲什麽在古代我們會選擇極權,唾棄民主;而在現代卻轉而擁抱民主和個人自由,唾棄極權。這個改變的根本動力,不是意識形態上所謂的“人類的解放”,而是技術的進步。在不同技術條件下,我們會選擇相應的生存策略。但目前的條件下,中國面臨的生存壓力並不大,因此改變生存策略的動力會非常小。

        那麽,未來呢?未來技術條件將會很神奇地即擁抱民主自由,又為專制極權創造更好的條件。事實上,這兩種制度可能會出現神奇的融合。一種即十分民主多元,又一切都由幾個寡頭説了算的混合體制。這是如何發生的?今天的時間不夠了,我們下周三來聊這個神奇的未來。

二、北美经纶: 科技将如何影响制度?

(今日美政,12/16/2021

         民主之爭(續二)

        我們終於可以開始談談技術在未來的發展,將會如何影響人類政治制度的走向了。

        在上一次的節目中,我們瞭解到,因爲技術的發展呈指數級地擴大了個人與個人之間的能力差距,尊重個人,解放個人,給個人以更多的發展空間,越來越成爲我們選擇制度時的傾向。我們逐漸擺脫了以大一統為代表的集體主義價值觀,轉而向鼓勵個人表達,鼓勵價值多元化的方向發展。

        但這造成了一定的問題。

        正是因爲價值觀的多元化,使得社會原本被集體主義價值觀所壓抑的矛盾放大了。在集體主義價值觀的社會裏,會有一套主流佔統治地位的價值體系。比如華人社會中,很多價值觀念是單一的。成功的人生就意味著努力學習,考名校,有錢有社會地位。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等等。西方社會在集體主義價值觀下也存在較爲單一的好壞原則,比如虔誠信仰宗教,經濟獨立,維護社區等等。

        社會上不是沒有非主流的價值觀,比如同性戀、使用大麻一類精神興奮劑、追求個人夢想但依靠父母或者政府救濟而生活等等。這些價值觀原先是受到壓抑的,他們存在,但不對主流價值觀形成挑戰。

        到了個人主義價值觀興起之後,一個自由社會判斷對錯是非的標準開始變得更加客觀化。客觀化的意思是說,衡量是非對錯不再以某一種傳統或者文化為標準,而是以是否對社會和他人造成傷害為標準。這一標準可以給予不同價值觀念者以極大的自由度和與主流價值觀平等的話語權。比如同性戀,在原本的基督教文化下,這是難以容忍的,但在個人主義價值觀下的多元化社會裏,同性戀因爲不構成對任何他人和社會的危害,而被接受了。大麻的成癮性比酒精還低,因此也被接受。但海洛因卻不行,因爲鴉片類毒品依然對社會造成傷害,會提高犯罪率,所以沒有被接受。更重要的是,人生意義的標準,變得多元化了。嬉皮士、丁克家庭、無神論者變得稀鬆平常。當然,女權運動和黑人要求平權的運動也在這一時期開始興旺。

        當我們開始抱怨世風日下,人心不古,甚至囯將不囯的時候,我們可能恰恰沒有意識到,個人自由和個人主義本身,必然帶來價值觀的多元化。我們有時候感到不適,實際上是因爲我們在歷史中已經習慣的,已經秉持的價值觀,受到了挑戰。“我的孩子要去非洲,我的孩子竟然是同性戀!”實際上這種情況在人類發展歷史上,發生過多次,新的價值觀體系,取代了舊的價值觀體系。

        但這不是沒有代價的。個人主義價值觀并非一眼可見地優於集體主義價值觀。這裏需要説明一下的是,在自然界的動物,集體主義是唯一的生存之道,只有犧牲個體犧牲個性,才能保全群體的利益。只有群體存在,物種才存在。個體動物對於生物界來説,毫無意義。我們之所以發育出了很奇怪的個人主義價值觀,其最低滿足的條件是,我們人類竟然解決了群體生存的問題。今天幾乎沒有哪個族群的人會擔心自己被滅種。結論是:只有在群體利益得到完全保障之後,我們才玩得起高舉個體利益和多元價值選擇的主張。所以,不是我們的先輩人愚蠢或者邪惡,他們才去壓制個人。在大多數時候,這只是一種生存策略的必然選擇。從這個意義上說,落後本身就是邪惡的。當生存情況已經改變,群體利益不受威脅的時候,依然保持過時的集體主義價值觀,壓制個體自由,這有時候會變成一群人巧取豪奪另一群人的華麗的藉口。

        從個人主義開始興起之後,民主制度就遇到一個困境,即如何去協調這種社會價值觀的多元化。比如說,同性戀,我是讓他們合法婚姻,還是不讓他們合法婚姻?墮胎,我是允許墮胎合法,還是不讓墮胎合法?我們可以看到這兩個問題上,目前的發展是兩個不同方向。同性戀問題上逐漸放開,而墮胎問題上逐漸收緊。保守和進步各得一分。這裏我們需要注意的就是:技術的進步。

        通訊技術的進步產生了社交媒體。社交媒體的作用是,讓普通人各自發現了對方。在傳統媒體時代,媒體的製作者,基本上都是社會精英。他們可以左右普通大衆的看法,畢竟報紙和廣播電視就那麽幾家。社會價值觀的統一,也與此相關。但到了社交媒體時代,技術促進了普通人的交流和相互發現,價值觀開始多元化了。主流價值觀被瓦解。議員的選擇也變得越來越傾向於平民化,甚至有些議員直接代表著最底層最保守的群體的意見。所以說,如果我們不考慮一些政治作弊手段,比如傑利蠑螈現象,那麽現代技術帶來的,是更充分的民意的表達。

        民意充分表達放大了社會價值觀層面上的矛盾。於是,美國兩黨之間的分歧,從利益之爭,轉向了意識形態之爭。之前的民共兩黨主要是就具體政策產生分歧,共和黨裏有進步派,民主黨裏有保守派。但現在已經完全發展為意識形態不同的兩黨,民主黨幾乎清一色左派,共和黨則清一色右派。底層價值觀的多元化,在兩黨制的條件下,造成了一種聚集效應,反而簡單化爲了左右之爭。

        現代通訊科技的發展,使得民意更充分表達,卻加劇了意識形態分裂,造成了政治上更加難以達成妥協,法案要通過,往往只能通過數人頭的形式,依靠一黨的絕對優勢來强行通過,兩黨合作,越來越少。這至少是目前美國政壇的一個明顯改變。

        現代技術的另一個影響,是對勞動力需求的減弱。全球化導致生產外包,這確實是一個因素,但和這一因素比,更加强大的因素是科技的進步。由於互聯網科技和計算機技術的普及應用,美國銀行的營業點數量在過去十年中下降了 20%,歐洲一些國家更快,北歐的銀行營業點下降了 60%,雇員人數大大縮減,銀行利潤得到提高。福特汽車在其全盛時期美國本土雇員超過 50 萬人,而今天的特斯拉在美國本土的雇員只有 5000 人左右,縮水 100 倍。產業結構的轉型,使得大量失業人口出現,這也對現代民主制度提出了挑戰,因爲這些被社會進步抛在了後面的人,他們依然有選票。當他們不滿的時候,在現代通訊條件下,他們有能力表達出“將社會拉回去,讓美國重新偉大起來”這種意願,甚至,能夠成功。

        所以,現代信息技術和計算機技術的發展,對於民主國家來説,即促進了個人主義,讓更多的像比爾•蓋茨、喬布斯、馬斯克這樣的精英有了表演的舞臺,又使得其民意得到更充分表達,造成了政黨的意識形態對立,增加了其社會運作的成本。

        而對於集權國家來説,現代的信息科技的進步,更多的則是一種好消息。這是因爲這些國家,包括中國在内,都還沒有發育到個人主義的價值觀階段,或者說后物質主義階段。他們還處於一種追趕者的地位,這種時候,個人精英的突出並不特別重要,這些國家更為重要的依然是集體主義下的資源集中問題。

        信息技術雖然在中國也可以起到更充分表達民意,讓普通人相互看見對方,對傳統媒體的宣傳造成挑戰等作用。但總的來説,這一技術是被極權政府所控制的。他們可以隨時掐斷這一信息交流渠道,讓這種交流很難形成某種共識或產生某種政治力量。這種民間的意見,是受控的。反過來,信息技術反而促進了集權政府收集信息的能力,政府更容易發現民間到底發生了什麽,在哪些地方需要做出改進,哪些地方需要增加壓制等等。

        在關於民主討論系列的第一期中,也就是 12 8 日的“北美經綸”節目中,我提到,集權制度統治中有兩個問題,一是信息反饋環過長,統治者往往不能全面瞭解自己的社會;二是官僚體系是維持統治的核心組件,但這一組件也有自己的利益訴求,他們就很可能為了自己的利益而將信息篡改扭曲。中國歷史上厤朝厤代都有“告密制度”“密折制度”“特務制度”,就是最高統治者爲了能盡量搞到真實的社會信息;而各朝各代都必須搞的“整頓吏治”,則是皇權和官僚體系之間的利益博弈。

        在信息技術的發展中,第一個問題得到了較好的解決。最高統治者比過去任何時候都更瞭解自己國家的基本情況,這對中國進四十年來的高速發展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一台克服了自己信息反饋遲緩的集權機器,發揮出了驚人的治理效率。如果有些問題還不夠明瞭,那麽他們可以通過犧牲少數的方式,在某一局部地區搞試點。失敗了,損失的不過是一個小地區,但如果成功了,或者總結出了經驗,則可以迅速在全國推廣,這一治理模式貫穿了中國的整個現代制度調整。

        信息技術雖然也有助於最高統治者瞭解自己的官僚系統,但所起到的作用卻是有限的。因爲官僚系統也是一股非常强大的力量,即使最高統治者可以得到原始的社會信息,但這些信息還要靠官僚系統來解讀,最高統治者還需要官僚體系提出的解決方案來治理國家,因此這方面的改善的有限的。比如最近爆發的中國房地產行業的資金鏈斷裂問題。中國房地產行業的高負債高杠桿操作的危險性,這一信息是公開透明的。但地方政府的收入幾乎全部來自和房地產行業相關的產業,因此必須力保房地產持續增長,最終導致一家房地產企業就能欠債高達兩萬億人民幣的局面。從這個例子上來看,高度信息化並不能完全解決官僚體系自身利益和國家多數人利益之間的矛盾。

        另外,決策過程依然是極權政體的一個沼澤。如果說民主政體下,由於民意的充分表達,而導致政治兩極化,產生了決策困難的話,那麽極權體制則剛好相反。極權體制會考慮一定的民意,但由於其政權合法性只要求政府能“造福多數人民”,因此他們難免傾向於忽略少數人利益。當統治者認爲自己的政策可以起到良好的社會效果時,他們傾向於忽略反對的聲音。這依然會導致政策制定的草率,導致不良後果。這一點上,現代信息技術對極權體系的幫助是有限的。因爲這本質上不是信息的問題,而是如何分析信息的問題。

        集權制度甚至有利於大數據的發展,因爲在集中數據資源這一問題上,集權制度又體現出了集體主義的高效性,他們可以毫無顧及地徵得大量的數據資源,這些數據資源有利於人工智能的培育。

        那麽未來呢?這將會是一個很神奇的未來,各位觀衆請繫好安全帶。

        我們知道,在我們可見的未來,人工智能和大數據的收集分析將會成爲推動社會改變的一個最主要力量。他們會帶給人類怎樣的改變呢?

        實事求是地說,無論在皇權下還是在民主制度下,社會的終極目標依然是造福更多的社會成員。兩者的組織方式不同,但根本目標是一致的。普通老百姓的日子過不好,貪官作爲政治打工仔,可能還能打一槍換一個地方,但作爲最高統治者的皇帝,卻會擔心自己的王朝是否還能穩定。各種制度的安排,都是爲了找到一個社會幸福度最大化的解決方案。兩者的區別是,民主制度的方案會更傾向於公平和平等,而集權制度下的方案會一定程度上地傾向於權力者。

        這個時候,人工智能登場了。人工智能完全可以在所設定的基本參數和傳感設備輸入的大量社會數據下,尋求到社會利益分配方案的最優解。人工智能的本質,是治理者和受治理者雙方在簽訂治理合同時,只規定了結果輸出(即讓我滿意),但沒有規定具體執行方案,執行方案由電腦決定,這更傾向於結果的公正和公平。因此,在民主社會裏,這將是一個更爲公平和透明的行政政策選擇。在集權社會裏,結果輸出可以被設定爲對權力者傾斜,但人工智能給出的方案依然會考慮社會穩定的因素,因此相對來説,老百姓還是滿意的。請注意,這裏發生一起革命性的改變:即集權體制開始了擺脫官僚體系的嘗試。在人工智能下,每個官僚只能成爲一個最終執行者,他們本質上開始蛻變為螺絲釘了。

        同時,人工智能和機器人技術,使得大量的勞動力成爲多餘。在以色列歷史學家尤瓦爾赫拉利 Yuval Harari 的“明日簡史”中提到:未來將會產生大量的“無用階級”,社會不但不需要他們的勞動,甚至連他們的消費都不需要。很多人會反對這一預測,認爲大規模的失業在工業革命時期並沒有出現。但工業革命替代的只是人的體力,機器還需要人去操作;但人工智能替代的卻是人的體力和智力。我們人除了體力和智力外,就沒有其他可以貢獻于生產的資本了,這和工業革命是不太一樣的。

        這些“無用階級”在民主國家依然是有選票的公民,在集權社會裏,依然是可以造成社會不穩定的因素。因此人工智能主導下的社會管理體系不可能忽略他們的利益,但是,他們終將被這個現實世界所邊緣化,他們可能去追求更爲多元的價值,比如打游戲或者實踐宗教。但現實社會會開始讓他們感到缺乏興趣。這就出現一個非常有趣的現象:無論是民主社會,還是集權社會,他們都某種程度地實現了對最廣大民衆的控制權,而且都是通過技術來實現的。兩者都會給廣大民衆以巨大的福利,讓他們過著體面的生活,看上去似乎共產主義的樣子,但整個社會,則是由非常少的幾個可以操控人工智能的精英們控制著。

        這裏很多人會有一個問題:我們爲什麽一定要服從人工智能的決定呢?我們能不能說,我對人工智能制定的某項制度不滿呢?我認爲,早期會的。但時間一長,這種反抗就會消失。爲什麽呢?

        這個答案存在于我們每個人手上的 GPS 服務。GPS 為我們提供的選擇,來自一個更大是視角和更多的信息,相當於一個人工智能為我們選擇的道路。我們剛開始用的時候,往往會產生:“也許機器為我選擇的道路不是最好的,讓我自己來選擇吧”這樣的異議。但只要時間一長,你馬上會發現 GPS 為你選擇的道路,在絕大多數情況下都是最優的,都能帶你更快速地到達目的地,而且GPS 還在不斷地改進自己。看上去,每次更改道路,GPS 都會徵求你的意見,讓你做選擇。但使用 GPS 的時間一場,我們幾乎所有人都放棄了選擇,一切聼GPS 的安排,而現實的反饋是,這往往是正確的決定。

        因此,人工智能的統治最終將獲得人類的肯定,就像人類最終在 GPS 面前放棄了自己的選擇一樣。我們的社會治理系統,將會由機器接管。這看上去是一個非常匪夷所思的結局。當然,這離我們還有一定的距離,我們目前也沒有必要爲此擔心。赫胥黎筆下的“美麗新世界”對於我們當今的人來説,好像一個噩夢。但對於生活在“美麗新世界”的人們來説,他們可能是無比幸福的。我的意思是說,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好惡,我們今天無法理解美麗新世界,只是因爲我們自己不是那一代人。美麗新世界是否會實現,這是另一個問題,我們今天討論的,只是人類社會制度在科技進步下會發生的改變的可能性。

        連續三期,這一話題從拜登總統的民主峰會開始講起。我試圖去從歷史上瞭解人類爲什麽會選擇集權和民主兩種不同的社會組織形態。集權在人類早期更有利於社會資源的集中,而民主則在個人能力開始成爲社會進步最重要力量之後成爲了主流選擇。具體到中國,中國還沒有進入需要强調個人的歷史時期,因此目前的集權制度依然足夠使用。在現代科技下,民主制度和集權制度都遇到了自己新的困境。總的來説,民主制度遇到的困境更大,集權制度在現代科技的加持下,解決了自己的一些固有頑疾,當然也有一些問題難以解決,比如官僚體系問題。民主制度更有利於創新人才的出現,而集權制度在大數據收集和人工智能培育上,更佔優勢。

        在未來,由於人工智能的高度發育,現實社會對於個體人類的要求越來越小。社會出現高度的價值觀多元化,大量“無用階級”將會出現。這個時候,無論是民主社會還是集權社會,都會更加依賴於人工智能對人類社會的安排,那個時候的社會形態,恐怕已經超越了所謂民主和集權的分野,而成爲掌握技術的所謂“超人類”,對普通大衆的“無用階級”的一種治理。這不太可能是一種殘酷的未來,事實上我們之所以認爲那可能是殘酷的,僅僅是因爲我們自己的觀念是在現代產生的,而不是在未來產生的。

        “北美經綸”主要是介紹美中的一些政治經濟新聞。這種純理論的論述并非北美經綸的節目安排,而只是一個插曲。因爲我覺得如今我們都太政治意識形態化了,而忽略了政治制度本身帶有的功利性目的。民主和集權之爭就先到這裏,有興趣的朋友可以給我一些反饋,我們再找機會來一起探討。

Eric  2021 12 15 日)

Sunday, December 19, 2021

让我们来谈一谈新闻

11/17/2021By Eric 今日美政)

   按:美国民主制度的确遭遇到许多新问题,但在现有的框架下,也不是完全无解。美国的主流媒体的确是商业媒体,然而,盈利并非其运作的唯一宗旨。美国人工智能也是人创造的,亦会有偏向性,谁来决定哪种人工智能软件是符合人类社会的共同利益?

        对于我们公众来说,我们通过什么去了解政府和立法者们在如何管理我们这个社会的呢?绝大多数情况下,是通过新闻报道。但如果我们仔细想一下这件事,就会觉得非常地匪夷所思。

        我们可以先设想一个小的团体。比如说,我们有一个 150 人的小队,我们的目标是去森林里找更多的苹果并把它们运送回我们的营地,做成苹果酱罐头储藏起来。这是一个需要有组织的工作。我们会选出一个总指挥者,总指挥之下可以设立各部门的领导者,分别管理采摘小队、运输小队、罐头制作小队、后勤小队等等,如果我们心情好,最后还可以任命一个庆丰收联欢晚会的领导者。领导者本身可以不参与劳动,他们的工作就是管理各自的组织。这有点类似于一种特权。但这种特权是受到监督的。我们这 150 个人虽然不是个个都很聪明,但总体上,我们会很容易地判断出,哪一个人的组织能力更强,哪一个人来安排工作更合理公正,哪一个人更有智慧,能够找到苹果最多的地区等等。这些信息将作为我们投票选出领导人的依据。

        在这个 150 个人的小采摘集团里,这是很容易做到的。我们不能做到绝对公正和聪明,有时候我们可能也会为了讨好某位漂亮姑娘而将她选为联欢晚会主席。但这个小小的社会中,我们可以看到一个明显的利益环路,即如果领导者能为我们带来更多的苹果酱过冬,我们就把领导的特权反向输送给领导者作为回报。在这个利益环路中流淌的信息是明确和通畅的,我们的肠胃和舌头不会欺骗我们。

        但是,如果将这个群体扩大到 1 5000 人,情况就会出现不同。这时候出现了两个问题。

        第一,绝大多数成员看不到全局的情况,如果我们吃不到高质量的苹果酱,我们不知道到底是采摘出了问题,还是路上运输时间太长,还是制作罐头的人把好苹果都自己吃了,用烂苹果为我们做了罐头。我们中大多数人都会感觉到自己很辛苦,但是,吃不到好的苹果酱了。

        第二,合作层面变得无比复杂,我们一般人难以理解了。比如说,有人可能会提出,我们应该设立一个托儿所,将孩子们集中管理才能释放出更多的劳动力去工作,托儿所就成了一个新的组织部门,依次衍生出学校和更多的其他专业。也有人说,我们应该选出一些聪明人来组成一个元老会,由这些元老们来监督领导者的工作效率,元老们可以决定谁成为新的领导者。

        第一个问题导致人类社会开始出现有层次组织的政府机构,而第二个问题催生了人类早期的贵族阶层的出现。至于普通劳动者,他们的境遇往往越来越悲惨。因为这些特权阶层一旦产生,他们根本不再去关心什么苹果的问题,他们更关心的是自己的城堡是否奢华,自己的特权是否稳固,自己的苹果酒是否值得珍藏。对,从人类文明的角度来看,这反而更进了一步,因为这个时候已经开始出现人类智慧在社会顶尖阶层上的结晶,华丽的宫殿和精美的苹果酒。但我们都知道,这个制度安排变得越来越不公平,最终往往以革命结束。

        如果我们去观察这件事儿的本质,就会发现,是什么改变了呢?是那个原本清晰可见的利益环路变得无比复杂,信息在其中的流淌变得不那么通畅,甚至是完全不可能的了。比如在封建时代,我们无权选择领导人了。无论这个领导人是否有能力,无论他是否给我们带来利益,我们都无法输送给他利益,因为他已经抢夺了这个特权。无论是通过宗教,还是通过法令,他就是天定的统治者,无论他是否能给普通人带来利益。这个利益输送的环路基本上断了,或者说,变得无比漫长。人民只有在实在无法忍受的时候,才最终造反,这可以算是一个信息的反馈,就是告诉你,我得到的利益太少了,你的领导是不称职的,我来推翻你了,但这个信息已经无法通过选票,而只能通过大刀长矛来传达了。

        现代民主社会看上去解决了这个问题。公民可以通过选票来决定统治者是谁,也可以通过看他们的表现来决定是否继续授予他社会管理的特权。

        但是,等一等。很多话在脱口而出的时候,我们并不真的了解我们到底说了什么。我的前一句话是“可以通过看他们的表现来决定是否继续授予他社会管理的特权”。但这里的问题是:我们怎么可能看他们的表现?我们通过什么来看他们的表现?我们是否能够理解他们的表现?答案是:NO

        让我们回到最初的 1.5 万团体面临的问题。这个时候也许是一个 1500 万人的国家,人口又增加了 1000 倍。我们前面谈到的两个问题:社会成员看不到全局情况,和社会合作变得无比复杂,这两个问题有一个解决了吗?答案还是:NO。相反,这两个问题变得越来越严重了。

        但如果缺乏这样的信息反馈,整个利益输送环路的运作就依然是很糟糕的。我们可以会选出一个骗子,而且被骗了之后还帮助他数钱,还对他山呼万岁。这是完全可能的。因此我们必须要有一群能够让我们看到信息的人。这群人是谁呢?记者。

        终于说到了正题上了。

        我们确实希望记者和新闻这个群体来成为所谓地“第四权力”(the fourth estate)。我们从没有像今天这样理解信息的重要性。但正因为我们开始越来越认识到信息本身对我们的影响,我们也越来越发现我们选择记者和新闻媒体的方式,是有严重问题的。

        因为他们只是商业机构。这个意思是说,记者和新闻媒体不是人民选出来的,他们没有公共责任的必然要求。新闻业只是一个职业,他们传播新闻的动力,来自市场。那么市场里谁是上帝?顾客。那么作为新闻的生产商,在市场经济下,他们当然以满足顾客的需求为第一要务。现在,请你诚实地告诉我,你是希望看到更真实的新闻,还是更符合你口味的新闻呢?这个答案,恐怕不那么容易得出。

        还是由于上面的第二个问题:社会合作变得无比复杂,我们普通公民基本上没有可能去理解整个管理和运作的合理性。比如说最近正在参议院进行讨论的重建美好法案 Build Back Better billCBS 电视台进行了一次民调,发现只有三分之一的美国人认为这个法案对他们是有帮助的。但是,如果把这个法案拆开,一个一个项目的去问被调查者,他们几乎全部都支持。换句话说,绝大多数受访者根本不知道重建美好法案到底说了些什么,到底对自己有没有帮助,到底是否合理。

        为什么?因为道理非常简单:没有那个记者会蠢到去挨个报道和分析庞大的 1200 页的重建美好法案。事实上即使他报道了,也没有人会去关心,除非你正好是大学里做这方面研究的学生而且正好在撰写毕业论文。普通公众根本对此没有兴趣,因为这种庞大和复杂性确实超出了一般社会公众的接受信息的带宽容量。

        什么样的新闻在公众市场上才更有卖点呢?必须是那种迎合受众的新闻,因此我们可以明显地看到,每一个媒体都有自己的专属受众。左派媒体上你永远看不到右派的文章,而右派媒体上你永远听不到左派的声音。这绝不是什么背后的媒体金主在捣鬼在控制新闻,扭曲言论自由,不,真正控制媒体言论的,是市场,是我们这些受众。如果我是一个左派,我看到纽约时报开始拥护川普,开始攻击桑德斯的时候,我会毫不犹豫地终止订阅。正是我的这种用钞票做选票的行为,导致纽约时报绝不会去刊登有利于川普的文章。我们,恰恰就是这些媒体变得极端化的背后推手,我们才是背后最大的老板。反过来,媒体也使得我们越来越极端化,这是一个相互影响的正反馈循环。

        这不仅表现在政治立场的迎合上,事实上,记者和新闻媒体在市场的驱动下,还衍生出了一些娱乐性。什么意思?就是说,他们总是会把一些复杂的枯燥的现实,通过戏剧化的手段表现出来,以迎合读者阅读的情绪需要。请大家注意一个现象:我们似乎总是喜欢“温和派”“中间路线” 等这样的词句。但现实的政治中只有不同的主张,并没有天然的优劣。记者们喜欢将那种混合了左右两派意见的内容称为“中间路线”,是因为这部分内容往往是最富于戏剧性的,最不稳定的一部分。极端左和极端右的观点相当稳定,请注意,这些观点并非天然就不对,不是说极端就一定是错的。不一定。但因为这部分观点稳定不变,因此被新闻界边缘化,他们的代表人物因为可以引起冲突,有时候也会受到新闻界的亲睐,但是他们的观点,因为缺乏戏剧性所需要的不稳定,显得过于枯燥而被抛弃。这就通过媒体给了公众一种刻板印象:“温和派”和“中间路线”总是应该受到支持的。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新闻媒体确实成为了第四权,但这个权力和其他三个权力一样,都存在自己的公正性的问题。

        我们作为普通民众,真的需要去关心政治吗?不需要。其中最根本的原因是现代社会管理体系过于复杂,我们除了能看到戏剧性以外,再想知道一些什么新的东西,就得付出自己宝贵的时间做一些研究了,这在大多数人来说,都是做不到的。但是,如果我们都不去关心政治,整个社会的管理水平会不会下降,这个社会的前进路线,又由谁来负责?主权在民这句话,是不是就显得过于空洞了呢?

        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我只能实事求是地,但也可以说是比较悲观地说,是的。这不是我们希望看到的情况,但确实人类社会的庞大和复杂程度已经超越了主权在民的理想状态。我们事实上只有很少一部分主权是通过选票体现的。大多数情况下,我们无法了解无法真正理解现实中发生的政治和管理,我们得到的信息,实际上只是市场经济操作下,新闻媒体喂给我们吃的符合我们口味的甜点。真相对于我们来说,即太昂贵,又太遥远。

        但未来却可能是光明的。这来自两个假设。第一是获得信息的方式会变得越来越容易,比如国会的辩论内容和决议文件我们现在都是很容易看到的。我们依赖于媒体做的事情,实际上更多的是如何分析和如何看待这些原始数据。但我不是刚说媒体是不公正的吗?这就引出第二个光明的假设,就是人工智能的发展。我们在未来很可能可以发展出一些辅助我们理解原始信息的智能分析软件,这些软件如同 GPS 分析道路一样,告诉你那本 1200 页的 “重建美好法案” ,将会如何影响你未来的生活和决策

        但这又引申出另外两个问题:第一,我们自己是否知道自己需要什么?什么才是真正对自己好的选择?这一内容,是否是通过我们的自由意志来决定,还是也引入人工智能的辅助?第二,很明显,人工智能的原始设定,也就是这个人工智能大脑赖以思考的原始数据设定。将变得无比重要,这可能会成为下一代人类争夺的最核心资源。总之,人类就是这样,从一个问题走向另一个问题。我们永远无法做到解决所有问题,但起码我们能做的是,我们能够认识到问题。

Thursday, December 16, 2021

段永朝:一种新的科学观:复杂性带来的真正挑战是什么?

 (返扑的博客,20211017日)

        荣膺2021年诺贝尔物理学奖的“复杂性”有多复杂?复杂性问题很早被提出,但却远未达到解决的地步。背后深刻的原因是复杂性所需要的数学语言是一种新的语言,其所蕴含的科学观是一种新的科学观。复杂性并非对传统科学范式的“扩容”,而是对其假设系统的解构,其本质是挑战人们对还原论的“信仰”

       (段永朝:苇草智酷创始合伙人、信息社会50人论坛执行主席、中国计算机学会高级会员)

        199836日,在美国华盛顿白宫东厅举行的千年晚会上,著名的剑桥大学物理学家斯蒂芬·霍金发表了题为“信息与变革:下一个千年的科学”的演讲。霍金确实很伟大,他不只是伟大的物理学家,还是伟大的思想家。他通篇发言的中心,我觉得就是讲了这么一个看法:他认为下一个千年(就是从21世纪开始)是“复杂性的千年”,或者说是复杂性主导的千年。这种复杂性首先从生物学、信息技术中体现出来。

        复杂性的问题其实很早就有人提出来了,冯·诺依曼早在六十年前就提出:20世纪应该着力解决的焦点问题是复杂性问题,就像19世纪的核心是对熵、对能量的理解一样。但很不幸,这个问题只是在20世纪被提出来了,远远达不到解决的地步。

        我们先说说混沌这个领域的几个故事。你们可以去看《探索复杂性》《混沌:开创一门新科学》这两本书,写得很好,翻译得也很棒。

        洛伦兹是美国的一个气象学家。大家知道天气预报是一个很有挑战性的领域,气象学家、数学家、计算机科学家都对它感兴趣,因为它要用到大量的方程,对研究计算问题很有价值。天气预报很难,相比短期预报,中长期天气预报就更难。短期的天气预报,比如3个小时、半天、一天,还好办一些,预报的把握相对大一些。但是中长期,比如超过五天、七天,以至于十天、二十天以上的长期预报,这个就很难。

        当时有了电脑,虽然很笨重,但比人力还是方便、快捷了不少。气象学家洛伦兹在六十年代研究数值天气预报的时候,无意中得到了一个惊人的结果,这个结果导致了“混沌”的发现。

        他当时的做法说起来有点偷懒,他把通常用的计算公式写成了一种迭代的方式。迭代是什么意思呢?就是Xn+1=f(Xn)。把这次计算的结果当作下一次计算的输入,循环往复地做。那时候的计算机运行速度很慢,所以他就去喝咖啡。等他回来之后发现,迭代之后的结果显示出乱七八糟的曲线。这是怎么回事呢?他仔细分析计算的过程,就算是累积的误差,也不应该这么乱糟糟的啊!十多年以后,他提出了一个名词叫“蝴蝶效应”,来说明这种现象。

        精确的方程描绘了一幅泾渭分明的画面,我们期待方程式给出的所有点,连起来就是一条漂亮、光滑的曲线。我们会认为,蝴蝶的轨迹其实就是这个样子,蝴蝶就是这样飞的。树叶的飘落、云彩的弥散,大约都是如此。我们之所以迄今尚未写出这个方程,是因为我们对蝴蝶、树叶、云彩的认识还不够完整,但它终将完整起来——这是牛顿力学、微分方程的信仰。法国数学家拉普拉斯曾有这么一句豪言壮语:“只要给我初始条件,我将推导出整个宇宙!“拉普拉斯假设,方程式本身不是问题,只要有初始条件,一切都OK了,多么复杂的曲线、图形,都如探囊取物一般,可以攥在手心。

        即便我们给出的曲线,与蝴蝶的飞舞、树叶的飘落、云彩的弥散不那么一致,古典数学、物理学家的解释,也只是把这些差异看作是噪声、干扰,或者不值得大惊小怪的“瑕疵”。这只能说明我们的知识尚不完美,但它终将完美,这个方程式就是对这个世界运转本质的刻画。

        洛伦兹的发现不支持这种解释。这与知识是否完备压根儿就没关系,这本身就是我们尚不了解的“新知识”。英国哲学家波普尔(Karl Popper)在1964年出版的《客观知识》一书中,区别了这样两种知识。他称之为“云”和“钟”。关于“钟”的知识,好比牛顿的方程、拉普拉斯的方程,是精确的、干净的、光滑的、漂亮的;关于“云”的知识,貌似写不出任何的方程来——这就是关于复杂性的知识。顺便说,我觉得,目前数学家还没有找到描绘“云”的工具和语言。迄今为止,我们所有数学的语言,本质上都是刻画“钟”的。我们勉强在使用这些“钟”的语言讲述“云”的故事。这个局面有点像当年爱因斯坦和量子力学的哥本哈根学派的论战。爱因斯坦坚持斯宾诺莎的上帝,坚持“上帝不掷骰子”,其实从根本上讲,这是爱因斯坦的话语体系,是“钟”的体系。钟的语言必然导向这样的哲学信仰。哥本哈根学派之所以看上去有点暧昧、有点左右摇摆,不得不既承认“波”又承认“粒子”,不得不在两种语言之间寻求平衡,盖因他们所勉强使用的语言,其实也是“钟”的语言——只不过,他们洞察到“钟”的语言在描绘量子世界时,本身难以自圆其说罢了

        关于这一点,在哥本哈根学派的精神领袖玻尔与骁勇战将海森堡之间,曾有一段有趣且发人深省的对话:测不准原理的提出者海森堡对这种不得不用“骑墙者”的语言描绘量子力学的做法很是不安。他敏锐地察觉到,这或许是一个“语言学问题”,而不是“物理学问题”。能不能指望将来有一种新的科学语言、物理语言,将这种暧昧的表述重新表述一番?之后,那种古怪的感觉就消失了,经典力学和量子力学共享同一个话语体系,彼此和谐共处,其乐融融。玻尔一口回绝了这种可能。玻尔用“抹布”这个生活的比喻反问海森堡,语言其实就是一块“抹布”,你无法要求存在一块“绝对干净的抹布”,但可以在擦拭桌子之后,依然保持“干净”。

        玻尔的话禅机深藏。后续量子力学和经典力学不再就这个问题打嘴仗了。他们沿用着这块不太干净的“语言抹布”,各自表述着彼此的立场、主张和见解,且彼此“会意”地知晓,这块“抹布”其实并不干净。

        洛伦兹发现的蝴蝶效应,其实可以比作数学中的“量子力学”。迄今为止,还没有什么好的办法,找到一块新抹布,来擦拭混沌理论。数学家、物理学家、气象学家、金属学家、化学家,都在各自的领域发现大量与混沌有关的现象,他们描绘这些现象、检验所发现规律的数学语言和工具,依然是代数学、几何学、分析数学以来的传统。这个局面恐怕还得维持一段时间(也可能是很长的一段时间,比如以百年计),但我相信海森堡的直觉——虽然我也同意玻尔,不可能有绝对干净的“抹布”——终将会有一块“新抹布”,即全新的数学语言。

        第二个例子我们看看湍流。

        什么是湍流?我们先得解释一下层流。层流,其实就是流体力学对流得很慢的流体描述。流得很慢,所以可以认为流体好像一整块果冻那样,具有整体特征。层流是一种相对理想的流体状态,如果你把流体看作一个整体的话,它的每一条流线(想象存在这样的流线);每一个流层(想象存在切得很薄的水平流层),彼此之间的力学特征是一样的。也就是说,他们彼此之间有相互作用,但并不彼此干扰。

        这时候,假设河床,或者水槽中间有一个立柱戳在那里。水流的状态会受到干扰,接近柱子的部分,就会以某种方式“绕过”柱子,然后再向前流动。如果水流的速度不是很快的话,这种绕过的行为也不会有大的波澜。但假如水流的速度超过一定数值的话,情况就大不一样了。流速一旦加快,在柱子前后都会出现旋涡。这就叫作湍流现象。

        湍流现象你可以从燃烧的烟卷中观察到。离开烟卷向上升起的烟柱,刚开始的那一小部分,比较混乱;随之是一长串较为规整的烟柱,再向上,烟柱似乎突然变得乱七八杂、迅速弥散开来。科学的解释,就是环境的温度梯度。离开烟头比较近的时候,温度场较为规整,温差涨落很有序;再远一点的时候,温度场就不那么规整了,温度梯度(temperature gradient)的多样性迅速增长,气流会让烟柱迅速弥散开来。湍流现象,在气体、液体中比比皆是,空气动力学里有一个“卡门涡街”,跟这个意思是一样的。比方说飞机、汽车为什么要做风洞试验,就是为了找到它的雷诺数(一种可用来表征流体流动情况的无量纲数,以Re表示,Re=ρvd/η,其中v、ρ、η分别为流体的流速、密度与黏性系数,d为一特征长度)是多少。因为机翼,或者说流线体设计,它跟雷诺数有关系,它的形状不同,会影响雷诺数的高低。低于这个雷诺数,你的速度可以开到多少。开得快、形状不同,就会影响湍流出现的时机。

        刻画湍流的工具,迄今为止还只能采用传统的数学语言,这种语言最大的特点,就是还原论,即把流体中任意一点看作一个质点,无差别的质点,然后转向方程式的构造。目前没有什么其他的好办法,能越过还原论来表述湍流。

        第三个例子我们看分形几何。曼德布洛特(B.B. Mandelbrot)是IBM的一个科学家,他在六十年代的时候发现了一个特别漂亮的图形,后来人们称之为曼德布洛特图。这个图是用迭代的方式画出来的。大家可以从网上搜到典型的曼德布洛特图形,非常优美。它的突出特点是,当你放大某个局部的时候,这个局部与整体有令人震撼的相似性(称为自相似);而且,理论上你可以放大无数的层级,这种相似性依然存在。

        与之类似的著名图形还有很多,比如“科克雪花”。科克雪花有一个特性:它围绕出来的面积是有限的,但它的周长却是无限长。

        这种图形是怎么回事?数学家发现,它虽然可以画在纸上,但不属于“平面几何”。平面几何是二维空间。这些图形的维数,算出来不但不是二维,还可能不是整数。于是有了一个新的概念:分数维。分数维相对应的图形,就是分形。后来人们发现,其实平面几何、立体几何,甚至更高的整数维度的几何学,都只不过是分形的特例。

        这个图形让我想起三十年前听到的一个词叫“全息术”。现在中学生课堂上就有用激光来做的全息光学实验。全息的含义是局部蕴含总体,它寓意局部和总体是一种相互映照、彼此相干的关系。这个特性在复杂性现象中比比皆是。

        从这些展示复杂性的故事中,我们体会到这么一件事;过去我们接触过的科学原理,都是建立在还原论思想的假设之上的。这种还原论思想,可以说是近现代科学的一个“元命题”。不这么假设,一切科学原理的数学表述,都无从下手,也不可能展开。所谓数学的语言,所谓方程式,就是建立在这些假设的基础之上。

        还原论思想的第一点来自古希腊哲学传统中的“物质无限可分”,即相信可以通过无限切分物质,获得关于物质的精确知识;并且这种切分不损害知识本身(这一点与东方“相生相克,循环往复”的整体观知识假设完全不同)。

        第二点是一些貌似处理不确定性的科学知识,比如概率统计,需要假设“每个个体都是独立的”,彼此之间既不相互干扰,也没有个体差异(大家都一模一样)。假如不是这样,绝大多数统计规律就都不好使了。

        第三个假设是,假设所观察、研究对象的运动是连续的。还原论科学很难想象什么东西是断开,就跟时间、空间的广延性一样。它一定是连续变化的,是充盈在整个运动的全过程的。我们很难想象这个世界就跟快门一样,它是间歇地存在着,比如啪嗒响一下、啪嗒响一下。其实我们每个人的眼睛都有快门功能。人眨一下眼的时间大概是0.2~0.4秒。我们从来不想,在你闭眼的一瞬间,这个世界是怎么样的,我们会天然假设“没什么变化”。当然,还是有一些哲学家比如英国大主教贝克莱(George Berkeley)很认真地提出这个问题,“月亮在你不看的时候是不是存在?”这个问题招来诸多坚定的唯物主义者的嘲笑。其实,思想这件事,你还别说,一点都别用自己的定见嘲笑别人。我早年看过的一篇物理学文献,说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就有一小批物理学家在思考贝克莱所提出的貌似可笑的问题。现在,这一问题已经成了“多重宇宙”假说的一个很好的脚注。

        严格说,在一个流动的世界里,你的一眨眼工夫,这个世界已经发生了悄然的变化。表面上看,你似乎感知到这个世界连续的景象,其实这种心理上的“连续性”,是被你的背景知识“插值处理”过的。

        可分的、独立的、连续的,这些假设打破之后,复杂性就呈现出来了。如何在整体上把握这个世界?如果不从“根部”重新审视这些假设,只是看到变量多了、空间维数增长了、方程式复杂难解了,恐怕难以有实质性的突破。所以我们说这些复杂问题,跟我们长期以来脑子里形成的“科学图景”完全不同。

        复杂性到底是什么?或者说我们应该怎样认识复杂性?有这么一个定义:不可逆、不可预报的系统,以及结构、状态的涌现,统称为复杂性。这个定义给出了四个特点,第一个是不可逆。我们从热力学里就了解过这个特点。热力学第二定律,关于熵的定律,就是说热总是从高温区流向低温区,熵就是对混乱度的描述。一个体系的混乱度总是倾向于由有序转换到无序。熵总是倾向于增加。这个系统就是不可逆的。再举个日常生活的例子,沙雕。沙雕的存活期很短,当它完工的那一刻,就注定了它的命运是死亡,而且是“速朽”。不可逆性,实际上定义了时间箭头。

        第二个特点叫不可预测。就是说你通过系统过去的知识,能不能预测它下一步的行为是什么。比方说,天上的云团。我们在较大的尺度比如低空看,似乎觉得很好预测,你看我盯着它一小时了它还没怎么动。如果你近距离看的时候就不是这样。再比如你从高空往下看海岸线,好像蜿蜒的一条水陆分界线。近距离看则是此消彼长、汹涌澎湃。

        “不可预测性”我觉得需要很细致地把它跟“不可知”区分开来。传统还原论的科学语言是这么说的:用我们现在的方式是没有什么办法预测出来。这样它就有了某种期许,就是将来兴许能把它预测出来。这个我们统称“可知论”。可预测和不可预测用科学的语言来说其实都属于可知论。就跟有人说“地震不可预报,但是如果……就可预报”,可以提高精度,这些统称可知论。在文艺复兴以来的科学传统里面,那些带有不可知“硬核”的东西,被归于玄学。

        这其实是一个严肃的话题。哲学家罗素曾在他写的《西方哲学史》中有这么一段话:“一个人,倘若粗通哲学,他往往是一个无神论者;倘若精通哲学,则是一个有神论者。”不可知,被理性主义、唯物论逼到了墙角,认为亵渎了科学的纯粹性,降低了科学的本领。这种科学观不愿意给灵性留下任何地盘。索绪尔之后,语言学成为哲学思考的重要维度。不可知的问题被转化为“不可言说”的问题。这部分学者嘴上已经承认,我们人类书写出来、言说出来的东西,总是不那么“妥帖”,就好像把球面摊平在平面上一样,总会鼓出一个大包——但他们只愿意承认这是“意会言说”之间的缺憾,不愿意承认这真的就是人无法克服的空白。科学的世界不愿意“留白”,他们有“愚公精神”,愿意相信只要时间足够长,就一定能如何如何。这个问题,见仁见智,我觉得很有趣,值得深思。至少,这种深思是思想的体操,能让脑子不那么僵化吧。

        第三个特点叫“状态的涌现”。这个事情很有意思。比如我们看自己的身体。假设我们还借用经典物理关于物质可分的层级结构,最底层的原子、分子一类的“砖头瓦块”,从这个角度看,人其实就是“碳水化合物”;再往上一层,是生物体的最小单元——细胞;细胞形成组织;组织形成器官;器官又联合成人体的各个子系统,比如循环系统、消化系统、血液系统等。这样的层级划分,给我们提出一个非常有趣、也令人困惑的难题,就是下层结构是如何产生上层结构的?可以说,这是迄今为止生物学还没有很好解释的问题。“产生”这个词本身就比较可疑。这个词就有“还原论”的味道。生物学家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就是能“书写出”下层结构“如何产生”上层结构、功能、动力学行为的方程。一有写方程的冲动,整个事情就掉入还原论的窠臼。我觉得是另一个词,叫作“涌现”,或者说“生长”。也就是说,我们需要理解的,是下层结构中如何“长”出上层结构的。当然,在思考这个问题之前,要保持清醒,还是要小心反思刚才勉为其难地“借用”还原论的术语,比如“分层结构”“上层”、“下层”等。

        在复杂性思想里,其实很难打破这种“思想的语言”。分层模型、结构、功能、动力学,其实现代科学里面到处充斥着这些“可疑”的词汇。这的确很令人纠结。好像哪一个词语都暗藏了还原论的味道——你欲张口之时,就是“复杂性远离你而去”之时。这句话是不是很熟悉?对,禅宗里就有这么一句:当你以为“抓住”了禅,禅早已离你而去。

        下层结构并不能“决定”上层结构,不要相信这种迷思:下层结构与上层结构的关系,超出了“上层下层结构”这种范式。阿基米德说:“给我一个支点我就能撬动地球。”拉普拉斯也说:”给我初始条件,我能算出整个宇宙。”生物学家相信,只要获得DNA的全部解码序列,我们就能重组一个生命。

        但是,你真去认真研读两本“合成生命”的书的话,你就会觉得真的不靠谱。“合成生命”的野心是很大的,但假设条件太脆弱。他们相信“完全”的基因干预,相信“完全”的基因杂交,更相信自己有能力控制伦理底线,把令人恐怖的基因“失控”锁进保险柜里。我是外行,从朴素的生活角度说,我怀疑做实验的时候,那些“无法预知”的外界干扰、内在变异,甚至手的一个“哆嗦”,结果会南辕北辙。一旦它失控以后,它就变成科幻小说里的情节了。科幻小说就是在捕捉这么一点点的不可能,一点点的“万一”。当然,科学家会很谨慎地用各种“核查”的办法、制约的办法来防范风险,来保证这样的事情不要发生。但是,当他们说用这样那样的办法来保证它不要发生的时候,其实就是在冥冥之中告诉你,这种事它会发生。它不发生是不可能的,失控一定会发生。变异,不可被人觉察、控制的基因的变异在实验室里一定会发生。所以,我们说“状态的涌现”是什么意思?就是说,你需要承认的其实是,“底层结构是不能控制上层结构的”。或者说,你需要承认透过认知底层结构,其实不能推导出上层结构来。假如你痛快地承认了这一点,其实你反倒获得某种解放。至少我们可以有两类“合法的”科学了。以前只有一种,即确定论的、还原论的、本质主义的、可知论的科学观。现在可以有第二种科学观,这种科学观可以说“道法自然”“相生相克”“阴阳调和”等一类的话,而且这两种科学观彼此尊重对方,彼此知道自己的信念只不过是假设。我觉得这是理解复杂性,最起码应有的思想状态。

        换个角度说“状态的涌现”,“涌现”这个词所对应的还原论科学的术语,叫作“构造”。在还原论科学里面,状态是可以构造的,可以刻画的。科学家们使用大量的状态方程来刻画一个压力容器、一个蒸馏塔,刻画汽车马达的工作、电磁阀的分合。当然,我们要承认这在一定范围内、一定精度内是奏效的。用工程师的观点看,这种描述是够用、好用的。然而,另外一些难以刻画的东西,比如突然萌发、猝不及防的“涌现”,往往就被消除掉了。这里我们顺便说说线性、非线性。所谓线性,就是成比例的变量关系。比如施加的力如果放大一个单位的话,对象的行为也放大一个线性的比例。线性就意味着可预测。非线性则不是这样。非线性的特性,往往意味着“不可重复”。这次和下一次完全不同。

        第四个特点叫作具有突变性。这东西很诡异,大有神不知鬼不觉的味道。虽然法国数学家托姆(René Thom)创立的“突变论”里,区分了若干种突变的类型,但这种描绘方式,依然是还原论的。托姆用不同的参数集来刻画对象的状态,并用稳态、非稳态来解释突变的类型。但需要注意的是,突变论并不讨论“机理问题”。它只是类似几何学的方法,从外观行为的曲线、图样,来把握突变这种行为。正如某些分形几何学的方法,可以产生非常逼真的雪花、树叶、一棵生长的树一样,它所声称的东西再怎么像,说到底是“塑料花”,是没有灵性的。但是,从1977年版的《大英百科全书》在“突变论”词条里,情不自禁加入的一句话,我们可以多少体会到,还原论科学观真的是透入骨髓了。这句话是这样说的:“突变论使人类有了战胜愚昧无知的珍奇武器,获得了一种观察宇宙万物的深奥见解。”

        所以说,以上解释的复杂的这个定义,即“不可逆、不可预报的系统,以及结构、状态的涌现,统称为复杂性”,大家不但要理解字面意思,还要知道传统还原论科学观,也使用这样的定义,但假设完全不同。

        如果简单概括成一句话,我愿意说复杂性最重要的特点,就是“局部无法推知整体”。但是,从局部推知整体,恰恰是我们主流的认识论、实践论最重要的特征。不是有一句话,叫作“你要想知道梨子的滋味,你就要亲口尝一尝”吗?这既是实践论,也是认识论。对不对呢?我说它“几乎”是对的。“几乎”,就是说大体上这么说没啥毛病,但细想之后会有问题。因为就算你尝了“这一个”梨子的味道,你也未必知道“那一个”梨子的味道。所以我们说局部最终没有办法推知整体。认为局部可以推知整体,其实是“假设系统”出了问题。你要假设所有的梨子都一个味道,假设所有的“舌头”的味蕾都是一样的,假设所有尝梨子的人都能够用同样的语言表达自己的感受,并且还得假设这种表达是毫无障碍的,如此等等。这样做假设的方式,就是典型的还原性的方式。

        对假设系统的挑战,才是复杂性带给我们真正的挑战。复杂性并非对传统科学范式的“扩容”(如果仅仅是扩容的话,它早晚会堕入更加精细的还原论,即复杂的还原论);而是对其假设系统的解构。复杂性对还原论的假设系统提出挑战,其实是挑战它的“信仰”。

        还原论已经是一种信仰。如果你将还原论视为信仰的话,那么你会对复杂性的这类东西感到焦虑,你会急切地找寻更加好使的工具,以便让自己对复杂性剖析得更深、更透。这就好比一个人坚信斧头的锋利程度,决定着它的效率一样,你会期待更锋利的刀刃,并且坚信一旦你的刀锋磨得更锋利,一定可以把它肢解得七零八落。你会相信还原论有如相信刀锋势如破竹、勇往直前的感觉。

        当然,这种语境同样适用于复杂性。虔信复杂性的人如果做过了头,就会堕入玄想。这好比摇头晃脑反复吟诵“道可道非常道”的术士,你可能异常的谨小慎微,总是担心不经意间地吹一口气,就会改变一片叶子的命运。冥冥之中,有如神助;恍惚之间,物象皆空。《道德经》面对的就是这样一种纷繁复杂、惚兮恍兮的状态。它让人沉浸其间,“寓居其中”,相互缠绕,彼此转圜。这种冥想、沉思、沉浸的状态,其实也是一种信仰系统。

        今天我们看待复杂性,其实有一个非常好的契机,就是在互联网的背景下,在东西方文化“共在”的氛围中,可以审思这个“恼人的精灵”。我相信,复杂性有三重不同的寓意:其一,是对还原论科学观的反拨、矫正;其二,是对复杂性思维模式的呼唤;其三,是与还原论科学观的融合。从根本上说,复杂性思想并非截然与还原论相对立。我们今天看重复杂性,还只是对还原论科学观“霸占科学头脑”的局面表达不满。我相信,新的视角会在二者之间打开,新的科学观会涌现出来。

     (本文经授权节选自《互联网思想十讲:北大讲义》,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