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May 24, 2015

梁京评论两则

(一)梁京:美國的中國難題
(自由亞洲电台,2015-05-12

        美國前財長保爾森最近在新書《和中國打交道》中明確承認,在如何對待崛起的中國這個重大問題上,美國精英階層發生了嚴重分歧。保爾森說,在很長的時間裡,美國共和、民主兩黨的主流,都認為與崛起的中國合作符合美國的國家利益,但現在,面對中國在軍事上越咄咄逼人,加上習近平上台後對待民間維權組織的強硬態度,一些美國精英改變了原來的立場。不久前公開批評中共的沈大偉,就是這種人的一個重要代表。
        主張改變美國對華合作態度的美國精英,一方面認為中國在軍事上沒有必要如此快速擴張,更沒有必要對美國持如此強烈的敵意。同時,沈大偉還認為,中共正在沒落,不可能克服國內嚴重的危機。言下之意,美國沒有必要與這樣一個行將滅亡的政權進行合作。
    保爾森本人也不排除中國會出大問題、出大事,因此,聲稱自己“只開藥方不算命”,不對中國的未來做任何預測。保爾森認為,盡管中國內部危機嚴重,但對於美國來說,與中國積極合作,是唯一正確的方針。
        保爾森認為,唯有采取這樣的對華政策,美國才能立於不敗之地。因為對中國采取不合作的態度,不利於美國自己的改革。換言之,保爾森認為,對美國來說,最大的挑戰並非來自中國,而是來自需要改革的美國體制。
        筆者認為,保爾森的選擇在邏輯上看起來比對華強硬派更有道理,特別是,對中國采取強硬的態度,很可能不利於美國自身的改革。不過,保爾森的這一主張,改變不了這樣的事實,那就是中國將會是美國越來越棘手的難題,而關於美國應該堅持與中國積極合作的主張,也會在美國內部遭遇越來越大的困難。
        之所以這樣說,倒不是因為兩國的經濟利益互補的大格局因中國崛起而發生了改變,而主要是我認為中國經濟實力的增長,令其有了把內部政治和社會危機轉嫁給世界、轉嫁給美國的能力,這一發展會讓美國很不舒服,給美國帶來很大麻煩
        以中國的軍力擴張為例,很難說中國的巨額軍費投入能夠給中國人帶來什麼實惠,但在美國方面來講,則不能不做出反應。也就是說,雖然中美彼此不可能發動戰爭,但中國投入巨資開發出一些對自己並無國防價值的進攻性武器,美國就要耗費大量資源來防備。這樣的競爭,其實只對兩國極少數人有利,對兩國的多數人並不利。
        比這個問題更為嚴重的是,中國的人民幣越來越具有國際性。也就是說,缺乏民主合法性的中共政權,現在有了一種威力巨大的手段來維護自己的權力——大量印鈔。這是過去蘇聯,乃至德國納粹,都沒有的手段。如果中國濫用這種手段來轉嫁內部危機,對於那些主張美國堅持與中國合作的人來說,壓力是非常大的。正因如此,不久前,保爾森在得知中國將采取”微刺激”來阻止經濟增長減速過快的時候後,曾發表了警告中國的言論,希望中國決策當局采取負責任的態度。言下之意,就是中國不要把內部危機轉嫁給美國、轉嫁給全球經濟。
        可是,我們不難想像,沒有法治和民主政治約束的中共當權者,在事關自己能不能繼續當權的厲害關頭,是不可能在意來自美國的警告的。目前,中國經濟存在巨大的地方政府的債務危機,還有社保、醫保等巨大的社會福利基金的不足。如果讓決策者在艱難的改革和印票子之間做選擇,如果他們認為印票子能夠把危機轉移出去,或者能夠拖延改革的話,怎麼會選前者而不選後者呢?
也就是說,美國的中國難題,是她要不要,以及如何與一個經常把保住自己的權力置於本國人民利益之上的政權合作。這個問題,過去就沒有簡單的答案,今後就更難了。

(二)梁京:中国的美国难题
(自由亚洲电台,2015-05-19
我上周评论的题目是“美国的中国难题”,思路来自美国精英关于如何对付中国的问题上发生了重大分歧,本周评论的题目选择了“中国的美国难题”,则多少和王岐山最近和福山的讲话有关。
中国崛起确实对美国构成了自冷战结束以来最重大的挑战,这让不少中国人相当得意。不过,这些人在得意的同时,往往又有一种真实的担心,乃至恐惧,那就是美国人不会甘心让中国强大,因此,他们坚信总有一天,两国会发生全面对抗。最有意思的是,中国反美势力中有不少属于权势阶层,是过去几十年中美密切合作的最大得益者。其中不乏在美国受过系统教育的学者。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这些对美国有深入了解的人,反而成为反美派呢?
这是因为这些人在自己的亲身经历中,深刻地感觉到美国人对于中国文化中的一些重大的不良倾向,其中包括迷信权力和集权,缺乏对公正和法治的信仰,是非常反感和格格不入的。他们也知道,美国的普通人不可能放弃自己对自由、公正和法治民主的信仰,而很多中国人又绝不会相信美国人相信的“这一套”,从而得出了两大文明必将冲突的结论
随著中国国力的增强,中国的权势精英滋生了这样一种“中国梦”,那就是美国人拿中国不公正的秩序没有办法。中国权势精英的这种不识好歹的洋洋得意,引起了越来越多美国人的警觉。两国近两年的紧张关系,由此而生。在我看来,王岐山最近见福山的讲话的一个重要姿态,就是重新作出了“夹尾巴”的姿态,承认中国不如美国“现代化”,也就是承认自己不文明,而且需要很长时间才会变的文明。
虽然王岐山此时的低姿态已经不大可能让美国人放弃对中国的警觉,但至少让美国人知道,中国当权者中还有明白人,彼此还能够继续打交道。这是王岐山讲话最重要的动机。王岐山的讲话还表明,他知道这样一个道理,那就是中国要往邪路上走,美国是最难以逾越的障碍。中国文化顽固的集权和反自由倾向,必然遭到美国的抵制,乃至对抗。有美国的支持,中国要想搞霸权是难以得逞的。这就是中国人面临的美国难题的第一层内涵。
但是,中国的美国难题还有另一层内涵,那就是由于两国的历史和文化差异巨大,同时又都是超级规模的国家,美国的认知偏差、美国内部的政治博弈,能够对中国带来非常巨大的影响。这种影响既可以是正面的,也可以是非常负面的。
在我看来,从长期来看,美国对中国的巨大影响,是正面远大于负面,这是因为美国人对自由、公正的信仰,代表了人类合作规模不断扩大的主流方向。但从近期看,中国面临的美国难题,很可能是其负面影响大于正面影响。
这个判断主要是基于这样的观察,即美国精英和社会的认知偏差和利益扭曲对中国精英和社会的认知偏差和利益扭曲有一种放大效应。这个现象最重要的基础,就是在经济全球化的时代,中美两国在经济上存在著巨大的利益互补空间,因此,通过巨大的利益输送和传导,两国的认知失误和利益扭曲,会有一种相互推波助澜的互动;而由于中国文化的自我反省和纠错能力要比美国差很多,所以,这种破坏性的互动,对中国带来的负面后果会大于美国。
具体来说,近年来,中国权势精英和贪腐的既得利益者,对美国敢于口出狂言和得意忘形,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他们亲眼看到了很多美国政治、经济和文化精英抵挡不住中国的糖弹攻势,在巨大的利益诱惑下,作出了不少机会主义的选择。他们还看到了美国政治制度陷入了重大危机,改革十分艰难,加上美国独自支撑全球秩序中出现的错误和遭遇的困境,让他们情不自禁地露出了自己的本色和真面目。

福山之所以成为中国权势精英热衷“对话”的人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在冷战后对自由和民主的扩展过于乐观,随后认识到了自己的问题,对美国和西方的体制问题和政治衰败进行了最诚实的检讨和批评。福山在检讨美国体制弊端的时候,赞扬了中国体制的“国家能力”,让中国精英感到非常舒服。在认知上,福山可能又走过头了。但福山的认知偏差对美国的影响并不大,但却让中国的权势精英忘乎所以,因此,会有非常不妙的后果。

Sunday, May 17, 2015

杨光:打虎已近收场时

 (中国人权双周刊,2015-5-13

        习近平、王岐山刚开始搭档打老虎的时候,大概没有考虑过何时收场以及如何收场的问题。王岐山说,“反腐败永远在路上”,“我们中国共产党人就是不信这个邪”,“这是一场输不起的斗争”。他的意思似乎是说,这场游戏有始无终、没完没了,不获全胜、绝不收兵。在去年10月底的十八届四中全会二次会议上,习近平也曾气壮山河地表达了不依不饶、穷追猛打、“全面从严治党”的昂扬斗志:“做到零容忍的态度不变,猛药去疴的决心不减,刮骨疗毒的勇气不泄,严厉惩处的尺度不松,发现一起查处一起,发现多少查处多少,不定指标、上不封顶,凡腐必反、除恶务尽”,好一副“宜将胜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的狠样。当然,这些话都是宣传语言,不能全部当真,但也能说明某种真实心情。

        不过现在,高歌猛进的打虎战役似已渐渐进入休整阶段。种种迹象表明,不管习、王愿意不愿意,也不能不认真考虑如何收场的问题了。以下事实颇耐人寻味:

        其一,周永康的庭审戏往后推延,显然不光是彩排出了差错、临时增加了若干“翻供”戏份——那是中国特色司法体制可以应付裕如的事情——十之八九是导演组或编剧组的战略意图发生了较大的变化。

        其二,“海外猎狐”行动雷大雨小,明显名不副实,“红色通辑令”百人名单里既没有令完成、郭文贵这些与正在查办的大老虎案件高度相关的关键性人物,也没有高严这样已经逃亡多年、贪污证据非常扎实的昔日省部级高官。说是“猎狐”,待猎的基本上都是些连苍蝇也称不上的小蚊子,这表明“猎狐”行动尚未开始,就已经迷失了方向。

        其三,日前,中纪委网站以罕见的指责地方党委、纪委的方式推卸中央的反腐败责任:“如果省区市党委不作为,不把腐败遏制在基层,让有问题的人逐级提拔,最后就会把问题全部推给中央。在反腐败问题上,只靠中央抓,那能抓得过来吗?”这话很好笑,集权的时候恨不得中央包揽一切,问责的时候倒是想到了地方。这或许可以理解为反腐败的工作重心正在悄悄从打老虎转向拍苍蝇,中纪委的工作方式料想也将从亲力亲为、亲手抓人转为隔空下指导棋。

        其四,已经隐约露出老虎面目的几只新的大老虎似乎又都逸出了打击范围:郭正钢父亲的案子虽已呼之欲出,却仍然停留在“你懂的”阶段,有人公开发出了“儿子是儿子,父亲是父亲,共产党不搞株连”的“正义呼声”;“江苏帮”的塌方式覆灭在仇和之后戛然而止,两位副国级的后台老板均无大碍,似已获得相对安全;至于“大清裸官庆亲王”,则是树大根深,人走茶不凉,虎老雄心在,一旦反扑,照样虎虎生威,其能量之大显然超出“新四人帮”多多,就连美国著名学者沈大伟,著名媒体《华尔街日报》、《纽约时报》也都有意无意卷进来趟这滩浑水。


        转折点似乎就是中纪委网站那篇被人们解读为打虎预告片的影射文章《大清“裸官”庆亲王的作风问题》。这篇文章无非是借古喻今,但写得并不好,很缺乏历史知识。大清庆亲王奕劻虽然贪得无厌,却没有转移财产,也没有让子孙移民外国,他当权的时候一家老小常住北京,死后他的子孙们也只是从北京“移民”到了天津,连自家堂兄弟当皇上的“满洲国”都不肯去。奕劻的大阿哥、末代庆亲王载振(民国大总统黎元洪所封)一生吃喝嫖赌,败完家产之后死于天津,只有奕劻的五阿哥是在共产党“解放”之前匆匆跑到香港,没两年又因为过不惯回来了,也是死在了天津。“大清裸官”一说显然是造古人的谣,“裸官”而加一“庆”字,再加上“亲王”头衔——意味着必是血统纯正的“红二代”,在中纪委眼里,这个人也就只能是曾庆红了。今年两会期间,曾庆红的秘书施芝鸿怒斥“全民竞猜庆亲王”是不正常现象,在媒体面前气急败坏、脸红脖子粗,颇显失态。这大概也能折射出他家“首长”对“庆亲王”话题的极端愤怒程度。

        众所周知,曾庆红是“党的第三代领导核心”江泽民的左膀右臂,二人的亲近程度远非普通江系人物郭伯雄、徐才厚、周永康可比。据说,当年拿下陈希同,帮助江泽民在邓小平92南巡后顺利过关,挑拨邓与杨尚昆、杨白冰兄弟的关系,这些事情都由曾庆红操盘,可见此人不是等闲之辈,堪称党内斗争高手。与大清庆亲王奕劻一样,曾庆红也是一位极其复杂的人物:虽贪得无厌,却足智多谋;既有顽固自私的一面,也有开明务实的一面;既是官场巨虎,也是政坛巨匠。这样的老虎打不打、怎么打,对习近平、王岐山而言非同小可,是天大的问题。

        在政治人脉、官场根基方面,曾庆红与奕劻倒是确有几分相似之处,比如说,二人都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善处官场人际关系的典范。拿奕劻来说吧,奕劻虽然贪名远播,却是清末政坛上各路各派人马都乐于交际,至少是各派都可以接受的人物,不仅慈禧太后信任他,荣禄、那桐这些满族权贵,李鸿章、袁世凯这些汉族能臣,也都乐意和他倾心交好,你来我往,投桃报李,这边联姻,那边拜把,所以,他树大根深,人脉深厚,牵一发而动全身,以至于虽谤满天下,却任谁也参不倒他。奕劻也不是没做过好事:庚子拳乱,他主张对外友善;晚清新政,他赞成立宪改良;辛亥革命,他坚持和谈、退位,也算是创建民国的有功之人,所以,清朝灭亡之后,民国政府对这位贪财好货、名声很臭的前朝巨虎也是优礼有加。像庆亲王这样的人,你很难想象他会在一场反腐风暴中落马;要落马,他也只会和朝廷一块儿落马。


        前一阵子,很多人都在谈论“政变”话题,这当然不是空穴来风。美国的“中国通”沈大伟教授也说,“我也不排除习近平在权力斗争或政变中被废黜的可能性”。从习近平对中央军委办公厅、中央警卫局、北京卫戍区、国家安全部进行密集人事调动可知,习本人对政变传闻并非等闲视之,而是持以高度警觉、高度防范的态度。但是,对军队、内卫、国安系统进行人事清洗,这样的动作只对1976年“粉碎四人帮”那样的准军事政变有防范之效,而对于前苏联赫鲁晓夫、戈尔巴乔夫所经历过的那种和平政变,或对于中共前名义领袖华国锋、胡耀邦、赵紫阳所曾遭遇过的非程序化下台事件,则是几乎完全无效的。

        军事政变(或武装政变)并不是共产党国家政变的经典类型,非程序性的“党内斗争”式和平政变才是共产党国家常见的政变形式。像胡耀邦,在“组织生活会”上受到一群暗地里已经统一了口径的中共元老的恶意围攻,被当面“揭发”、诬陷、批判而百口莫辩,不得已只能辞职了事;像赫鲁晓夫,在苏共中央最高主席团会议上受到一群早已悄悄联络妥当的高层同事的突然发难,狂轰滥炸之下也只得被迫承认自己犯了各种“错误”,并立即接受退休养老的安排。当年在“生活会”上“揭发”胡耀邦最得力的人当中,不仅有被他平反的势利老人,也有被他视为密友的多年至交;发动推翻赫鲁晓夫的人中,有人刚刚公开称颂赫鲁晓夫为“天才的领袖”;“8·19政变”的组织策划者全都是戈氏身边最亲近的人,是他亲自提拔的政治亲信。像这样的和平政变,习近平、王岐山们是很难防范的;如果政变阵营里既有代表政治高度的前代“核心”,又有足智多谋的智多星——而且还是庆亲王那样树大根深、人脉超强的智多星——那就更加难以防范了。

        如果习近平某一天忽然在一个临时召集的“扩大”的(或缩小的)高层会议上被众人一致推上了被告的位置,当然,绝对没有人会指责他“反腐败”搞错了,他们只会指责他反腐败动机不当、另搞一套,只反别人的腐败、不反自己人的腐败(在事实层面这种指控十之八九倒是可以成立的),最后,他们会义正词严地要求他对损害了党的团结负责,对一系列政治、经济、军事、外交上的严重失误负责。


        前两年习近平、王岐山打的大体都是弱老虎、病老虎、衰老虎,由王立军出逃事件发其端,落网者大都是这一条线上你牵出我、我连着你的人物——归根溯源,这都是薄熙来两个耳光打出来的一笔反腐红利。在军队,落网者大都是王守业、谷俊山、徐才厚这条线上攀扯下来的人物,扯出了郭伯雄,最后也扯到了贾廷安——这位跟随江泽民数十年之久、相当于江氏家臣的忠实秘书,打军老虎之事也就从此断了线。

        打掉薄周徐令这些病老虎,习近平、王岐山倒是练出了胆气、打出了斗志,但随着两位打虎英雄意气飞扬,把战场摆到了“庆亲王”的门前,原本以为事不关己、暂避风头的巨虎、虎王也就被惹出了怒气,激出了凶性。接下来,除非打虎收场,否则,“大老虎联手反扑”的现实可能性也就越来越大了——所谓“两军对垒,呈胶着状态”转成长期僵持,以至发生逆转,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种种迹象表明,打虎已近收场时。虽然王岐山心有不甘,习近平意兴阑珊,但也没有办法,因为打老虎注定是一个烂尾工程。当习、王打得性起,打得正欢,或者打红了眼、打忘了姓的时候,他们似乎忘了,共产党里几乎无人不贪,苍蝇拍不尽、老虎打不完,红二代是老虎窝、中南海是虎头山,反腐败其实是一场根本上毫无胜算的绝望的战斗。“中国共产党人”若不从制度上改弦更张,还只能“信这个邪”。

Thursday, May 14, 2015

庆安事件

(之一)
            庆安枪声的中国政治喻象
    (中国法律媒体人段宏庆为《金融时报》中文网撰稿,2015-05-14
        中国东北偏远小县城庆安,在201552日之前默默无闻。但随着当日中午1240分左右从庆安火车站候车室里传出的一声枪响,该县成为举国关注的焦点。
        在枪声中倒地身亡的徐纯合是庆安当地45岁的普通农民,开枪的是庆安火车站派出所一名警察。从理论上说,如何正确认识这个事情并不难,只需查清三个问题:警民因何发生冲突?警察在什么情形下开的枪?警察开枪行为有无不当?
        但在中国复杂的社会现实中,本来简单的问题也变得无比复杂。事发两周来,舆论沸腾,民情激愤,真相却始终难求。议题则从“警察开枪”逐渐延伸到中国社会治理的诸多问题,如“上访与维稳”“精英与民粹”“权力与腐败”等等,议题的扩展反过来又进一步增加了对事件本身认识的难度,并加剧了社会群体意识的分裂。
        中国是全世界枪支管控最严的国家之一,遇到大型活动、盛会,甚至连菜刀等都要实名制购买,民间更休提拥有枪支。所以,开枪在中国的意味非常深远,民间涉枪就是特大案件,而警方开枪则意味着国家“正义力量”对犯罪分子的镇压。但这种观念近年来不断被冲击,诸多媒体曝光的警察滥用暴力、任意开枪的血淋淋案例提醒着人们:当权力失去约束,枪口对准的可能不一定就是真正的犯罪分子,而且受害的可以是任何一个普通公民。
        这种危机感,加上近两年来公权力不断强化社会管控导致的民间对立情绪,最终使得庆安火车站的枪响变成了一声集结令,一场声势浩大针对警察、针对公权力的质疑就此开始。这场质疑最大的优势在于,基于人命关天的案件、基于人文情怀,民众能最大限度被团结,而公权力的还击则会因自身的道德弱势而相对无力、苍白。
        十多天来,庆安枪击案经历了数轮舆情反转,徐纯合从最初官方媒体报道的“歹徒”,变成网络上广为流传的“访民”,日前又在某媒体挖掘下据称“无上访史”;新华社则从53日“新华社记者看到了枪击现场的监控录像”的报道,转变为59日“追问庆安枪案:公布录像,真相别总靠倒逼”的评论,堂堂一国中央通讯社,一周内态度如此迥异,足以作为研究中国新闻传播的典型案例。
        庆安当地官员更是真正见识了网络的力量。案发后代表黑龙江省市领导去慰问开枪民警的庆安副县长董国生被曝光年龄、学历造假,其妻在政府机构“吃空饷”,纪委随后介入,董国生目前已被停职。但董国生不过是“躺枪”的第一个当地官员,涉及到该县更多官员的各种举报正在源源不断被曝光,庆安从一个过去几乎不为人所知,瞬间变成一个全国公众眼中最黑暗、最腐败的地方。
        汹涌的舆情之下,512日,中央的态度终于在案发十天后姗姗迟来——还是新华社,报道称“记者从公安部获悉”:公安部铁路公安局工作组已经赶赴庆安开展调查处置等工作,对民警是否属于依法开枪情况的调查认定需要一个过程,调查结果将尽快对外公布。
    这一来自公安部的消息让民愤平息不小,但民间疑虑仍存,质疑公安部“自己人查自己人”,担忧案件最终处理不明不白。
        回顾庆安枪击案,真相如雾里看花,各方自说自话。当地警方坚称开枪实属必要,但始终不公开监控录像;民间活跃人士深入当地调查,并自费高价收购了片段由现场目击者拍摄的视频,但也无法还原整个事发过程;前往当地采访的媒体通过有限的当事人采访,试图拼凑出“真相”,但往往隔天的报道就以“更新”或“后续报道”,自我否定一些所谓的“事实”。
   在碎片化的信息与不完整的事实面前,每个人都各取所需:有人看到的是一个公民被开枪打死,却真相难寻;有人则发现死者生前“好酒、懒惰”;有人追问“为啥阻拦不让上车,从而引发纠纷”;也有人说“面对掏枪的警察居然不退缩,是自己找死”……
        我可以断言,即便公安部的调查结果出炉,甚至现场监控录像真的得以完整公布,这场警察开枪引发的舆论争议仍不会终结,已经分裂的中国社会各界更不会就此真正达成共识,正如“一千个人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庆安枪击案,每个人都只会相信他/她所愿意相信的真相。
从这个意义而言,庆安枪击案包含一个对中国社会的巨大隐喻,社会的分裂,公信力的丧失,国家治理的失败,全在其中。

(之二)
                 一个历史灰烬中微小的“胜利”
        (英国《金融时报》中文网专栏作家老愚)
        201552日,当警察李乐斌开枪击毙45岁贫民徐纯合之后,黑龙江庆安县官场自此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一场全民声讨令中国互联网再次爆发出改写历史的巨大能量。
        一位卑微者的惨死引发了一场民间与官方的激烈博弈。
        这场博弈的民间路径有三:侠客只身潜入虎穴寻找目击者,并高价悬赏征集说明事件真相的现场视频;不畏强暴的律师联手进入庆安辖区,与死者母亲签订全权代理协议;全国网民开展了声势浩大的扒粪运动,从副县长检察长到县委书记等一干人马的贪腐丑行相继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车站候车室现场,浮现的是一个个冷漠的围观者,当局六十余年的威权统治,造就了比鲁迅时代更不堪的国民性:怯懦、冷酷、麻木、自私、贪婪、无耻。若只有那样乖顺、卑贱的人民,徐纯合的死都不会泛起一丝涟漪。好在有一个激愤呐喊并付之行动的网民群体,他们勇敢无畏,以发自内心的正义感,造就了一个强大灼人的气场,逼迫执政者做出回应。
   就目前的情形来看,网民们似乎又将取得一场伟大的胜利。当局迫于舆论压力,被迫停了慰问恶警的董副县长的职务,派出了由公安部和检察院大员组成的处理小组,赶赴事发现场调查,许诺要给社会一个交代。
        对于身处“法治”高压两年之久的民众而言,这是一场值得欢呼的胜利。他们终于将积郁甚久的那口恶气吐出来了,被压制的感觉让他们几乎丧失了自信,一场异常残酷的对互联网自发力量的打压,让很多人灰心丧气,他们以为又回到了权力主宰一切的年代。值得欣慰的是,一个无辜者的死又激活了唤醒了蕴藏在民间的永不熄灭的火焰,瞬间燃成熊熊烈火,造成蔚为壮观的局面:撕开了庆安县腐败的口子,将一伙寡廉鲜耻的贪官污吏送上断头台;还引发了对信访制度、穷人救助及警察开枪权滥用等问题的探讨。这个事件带来的正面结果,又一次证明了民众的力量,让他们看到了奋斗的果实。这是一场宝贵的庶民的胜利,也将载入国人争取人权的史册。
        这次出乎意料的成功,基于这样一个前提:一个无辜的弱小者悲惨的遭遇,令人心有戚戚焉。人们从徐纯合一家的处境以及他的惨死,看见了自己不祥的命运。在国家强权日甚一日的背景下,每个人对忧虑自身及家人的安全,他们惊恐地看着权威主义的国家机器在挥舞,忖度着自己卑微的命运。在如此强悍的权力面前,人们无不感到生命的脆弱和个体的渺小,因为不受制约的公权力肆意妄为,每个人都几乎处于权力胯下,面临不可预知的打击。这是一次绝地反击,许多沉寂者重又发声,许多公民义无反顾加入正义的阵营,抑郁许久的人心的共振,导致了一个鼓舞人心的结果。在法治国家,这迟迟来到的结果本是应有之果,且远甚于此。
        民间推着政府走,沉寂了两年多的互联网民主,仿佛回到了社会主义新中国。有些人不免心猿意马起来,以为就此开启了政府借助民间力量反腐的崭新模式,并遐想:若中国1600多个县都发动民众监督反腐,不就可以倒逼当局建成一个廉洁高效的政府了么?
        且慢狂想,我以为这场博弈的结局并不会那么乐观。中国现阶段的问题在于,已经觉悟且不屈服于强权的民众众志成城,以大无畏的牺牲精神,逼迫政府正视每一个惨烈的个案,公正处理个案,进而推动立法司法的全面改变……这是一场异常艰难的、流血不止的运动,很多义人被噤声被囚禁被判刑,他们内心承受着痛苦的煎熬。他们才是真正的爱国者,因为对生养自己故土以及对同胞的热爱,义无反顾地跟庞大而无情的体制搏斗。如果当局无视这一点,一味任性地蛮横用强,将更多的人推到政府的反面,社会对峙将日见紧张,并滋生不可预料的后果。
        无处不在的贪官,成了民众的人质,他们通过艰难的“扒粪”,得到了执政者一点点恩赐的战果:摘几顶乌纱帽,发一通冠冕堂皇的整肃文件。愤怒释放之后,当局反而更安全了——因为围观者很快就会散去,当事人很容易就得到了安抚,一切仍旧,平安无事。当局将每一起案件都视为个案,维稳政治的制度安排未必会因此而有任何实质性改变。
        故此,政府绝未必会以此事件为契机,借助民间力量整顿吏治。烂尾的区伯被嫖事件是一个铁证,政府并不欢迎正气凛然的民间反腐,他们其实最怕自发的民众反腐导致全国性的公民护国运动,因为那将会削弱自己的威权,进而造成政权解体的局面,更可怕的是,由此开展对威权统治的彻底清算。他们宁愿权力之肉烂在锅里,抱着摇摇欲坠的帝国沉沦,也不会分发给普通民众一张真正的选票,让民众当家作主。
        以维稳保政权的执政当局,其许多做法本质上便是践踏人权和生命权,只要不改变这个执政理念,徐纯合事件就还将持续发生。
        此次事件平息之后,其结果不一定是民间所渴盼的那样,他们会变本加厉收拾每一个参与者,进而收紧互联网绳索。秉持实用主义机会主义策略的执政者,绝不会就此认怂,奉民意为圭臬,他们还会沿着那条正在塌陷的千疮百孔的路走下去。认输不是他们的性格,妥协,也不是。千万别低估了他们钢铁般的意志,一旦炼成这样的意志,就必定会不惜任何代价摧毁一切反对者,造就万马齐喑的意志帝国,哪怕是末日帝国。
        庆安事件最不堪的是,扒拉出了一个“全面腐败”的县级政权。民众无处主张正义,无尊严地生活在基层强权之下。高调作业的运动式反腐,至此露出了自己的底色:什么都没有改变,被架空、悬置的新政,无力触动基层政权。无处不在的恶政、懒政,扎根于极权制度的要害处,“与汝同荣”“与汝同枯”,指望最高权力拥有者切断自己的供血体,无异于一场春梦,他们怎么会挥刀自宫呢?

        扼制民间政治参与的反腐,到头来只是个清除异己的手段,怎么赢得的人心就会怎么迅疾地失去,他们一步步把自己放到了烈火上面。对一个无端自负的政权而言,一切劝告都是无用的。历史已经终结,他们却执意要创造历史。生活在历史灰烬中的人们,何时才能看到新生的曙光?

Tuesday, May 12, 2015

梁京:"新常态"正在向"非常态"转变

    (自由亚洲电台,2015-5-5

    上周,一直"挺习"的郑永年,在凤凰网上发表了一篇题为"防止'新常态'变成'非常态'"的文章,对习近平的执政表现表达了迄今为止最严重的忧虑和批评。我非常理解郑永年的心情,因为我最近也做出了这样的判断,中国的政治形势正在发生急剧变化,"新常态"正在向"非常态"转变。
    不过,我并不同意郑永年文章中隐含的这样一个批评,即习近平执政的问题主要是意识形态偏左的问题。如果按照郑永年的逻辑,习近平只要多听右派的意见,包括多听他的意见,中国的情况会大为改观。事情并非如此简单。
    中国今天面临的危机,本质上不是信仰哪一种现代意识形态导致的恶果,而恰恰是什么都不信,只信权力和物质利益的结果。因此,加大左或右的话语力度,对于中国走出今日的困境其实是于事无补的。
    正如很多人都认识到的,中国现在的基本秩序,完全是依靠一个庞大的官僚系统来维系的。这是因为中共几十年的统治,已经彻底摧毁了社会自治的能力。加上近三十年来的市场化过程,中国社会已经成为一个高度原子化的社会。在这种格局下,如果官僚体系解体,整个中国社会就解体了。
    江泽民、胡锦涛掌权的时代,一方面系统地压制各种社会自治的冲动,打压民间组织的成长,一面又姑息,乃至鼓励官僚以权谋私,以至官僚系统空前膨胀、空前腐败。这个趋势如果不改变,中国就会彻底崩溃。这个道理,很多人都看到了,习近平也看到了。
    正因如此,为了遏止官僚系统的自我解体和自我崩溃,习近平上台后大力反腐,用政治高压来威慑官僚,让官僚"不敢贪",由此形成了一个"新常态"。所谓"新常态",就是让整个官僚系统完全出于个人利害、出于对惩罚的恐惧来执行公务。这种既没有经济利益支持,也没有道德伦理支持,没有意识形态支持的官僚政治"新常态"能够持久吗?这是习近平反腐以来,一直盘旋在人们头脑中的一个大问题。
    最近的形势发展表明,这种"新常态"已经难以为继,力挺习近平的郑永年刚刚发表的文章,就是一个明证。那么,什么是中国的"非常态"?中国的非常态最重要的特征,就是官僚体系完全失去对中央权威的信心,失去了对未来的稳定预期。很多人都看到了这种危险,所以提出来要给官员加薪,要对贪官大赦,等等。但我认为,这些措施固然重要,但面对经济危机和社会危机的迅速恶化,这些措施已经不足以维系官僚体系对中央权威的信心,不足以维系对未来的稳定预期。
    那么,有什么神奇的办法来避免官僚体系瓦解?避免进入无可挽回的非常态吗?郑永年文章的荒谬就在于,其字里行间隐含著的意思就是这样神奇的办法是存在的,就看你习近平听不听我的了。我认为,这样神奇的办法是不存在的。
    中国的危机发展到今天,权力精英集体的政治能力是决定中国官僚体系会不会崩溃最决定性的因素,甚至是唯一因素。而中国权力精英集体的政治能力是非常不透明的。习近平上台以来,既展示了他藏匿多年的政治抱负和坚强意志,同时,也暴露了他严重的知识和学养不足。最危险的是,他似乎没有能力举贤任能,没有能力扩展巩固中央权威的政治同盟。这样,他就不仅对自己的政治前途,也对整个权力精英的政治能力提出了极大的挑战。
    最近,中国政治出现了不少政治怪象,包括中共的战略特务公开在海外召集莫名奇妙的大会,已经让越来越多的人对习近平的政治能力失去信心。如果习近平不能尽快扭转他政治能力不足的印象,中国高层政治危机的爆发将不可避免,而如果高层政治危机一旦陷入僵局,则非常态的趋势将难以逆转。
    中国的非常态一旦不可逆转,是否就一定意味著中国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大乱?对这一点,我现在还没有能力判断。因为与中国权力精英的集体政治能力一样,中国民间的政治能力也是非常不透明的。我现在最看不透的,就是互联网带来的沟通革命,尤其是微信带来的沟通革命,对中国人的政治能力能够带来多大的提升。也许正是这个因素,让我对未来的中国政治演变,还没有完全放弃希望。

郑永年:防止“新常态”变成“非常态”

2015-4-29,来源:凤凰网;作者:新加坡国立大学东亚所所长郑永年)

    中共十八大之后,中国开始进入了“新常态”,通过顶层设计,出台了一系列深化改革和发展的蓝图,主要表现在三中全会和四中全会所通过的改革和发展方案。三中全会通过的方案的主题,是推进以市场化为核心的经济体制改革;四中全会通过的方案的主题,是推进以法治建设为核心的政治体制改革。
    同时,执政党也发动了一场史无前例的、持续的反腐败运动,在强化执政党执政能力的同时,克服既得利益对改革的阻力和防止党内“寡头政治”的出现。这一系列的举动结束了十八大之前“无改革”的局面,也改变了人们对中国改革和发展的悲观看法,展示了中国的改革和发展的大好前景。
    但是,要实现所规划的美好前景,不仅需要把这些规划执行和落实下去,需要避免在执行过程中犯重大的错误,更需要提防有可能出现的“塌方式”的变化,甚至倒退。从近来的一些局部发展来看,塌方式的变化和倒退的可能性是存在的。至少可以从政治和经济两个方面来看这个问题。
        首先是近来意识形态尤其是左派意识形态的回归。左、右派之间的争论由来已久,但最近意识形态领域的“斗争”已经进入新阶段,一些观察家称之为意识形态领域的“内战”。左派尤其是左派机会主义营造着类似文革那样的意识形态政治氛围,践行着文革那样的斗争方式。
        在中国政治环境中,意识形态争论并不是简单的理论和学术争论,而是具有深刻的经济社会外部性,会深刻影响改革和发展的大环境。
        在中国,意识形态始终是最大的政治。上世纪90年代初,尽管经历了被视为是“资产阶级自由化”结果的1989年的天安门事件,但邓小平仍然很清醒意识到左派在中国的危害性。他强调,对执政党来说,既要防右、也要防左,但主要还是要防左。今天的中国仍然面临类似的情形。

        改革出现民粹主义

        一些改革也开始出现民粹主义的倾向。最显著的就是国有企业改革,从以前的极端新自由主义,开始转向极端的民粹主义。典型的例子就是国有企业工资水平的改革。从前是新自由主义,仿照美国华尔街的方式,给国有企业领导人奇高的工资水平,并且对国有企业没有任何有效的监管,造成了内部的令人发指的腐败。新自由主义的改革方式误入歧途,因为中国的国有企业毕竟不是华尔街的企业。
        国企主要依靠行政垄断和政治权力来谋取高额利益,毫无作为而收获高额利润,但华尔街企业则需要在市场上打拼,冒着无限的风险。
        2008年金融危机之后,华尔街模式在西方导致了老百姓的很大的不满。中国老百姓也对国有企业的改革表达了高度的不满。纠正新自由主义的弊端是对的。问题是如何改革?根据三中全会的改革方案,市场化应当是国有企业改革的方向。但工资改革则表现出民粹主义的趋向,为了迎合民众的不满,国企老总的工资从以往的上千万元甚至更多减低到数十万元以内。这就会走向另一个极端。
        过低的工资水平如何能够调动国有企业管理层的积极性?有迹象显示,人们试图从意识形态和道德说教来看问题和解决问题。不过,这样做并不能持续,也不会成功。一个更有效的方式是走三中全会确立的市场化路线。
        国有企业必须市场化,通过市场竞争来获取利益,工资水平则需要在适当加以控制的前提下让市场决定。通过1990年代朱镕基大刀阔斧的改革,国有企业好不容易走出了困境。如果国有企业的改革走上了民粹主义路线,最终必然会给国企带来更多的问题,重新走回困境,导致改革的失败。
        反腐败的必要性和已经取得的成就,无需再谈,但也应当注意反腐败对经济的一些负面影响。在一些地方,反腐败已经从打寡头转向政治化和扩大化,不仅影响到官僚体系的运作,也影响到企业的运作。这次反腐败主要针对的是党政官员,而非民营企业。尽管发生了少数几个类似刘汉那样的案例,但对更多的企业家还是体现了“放过一马”的原则。尽管如此,反腐败还是对民营企业发生了一些负面的影响。
        主要是两个方面。第一,法制不健全。例如,对企业和企业老板的关系没有明确的法制化。在发达经济体,一个企业的老板出了问题,企业仍然可以继续运作,因为企业老板和企业之间的关系和边界有明确的法律规定。但在中国则不一样,在多数场合,企业老板一出问题,整个企业运作就停顿下来。
        第二,反腐败运动过程中一些过度使用“非法律”的方式,例如用政治方式来迫使企业家承认和党政官员的腐败关系。这些都给企业带来了很大的不确定性,影响着整体经济的运作。
        对政商之间的关系的理解也出现了理想化现象。政商关系无疑是中国腐败的一个重要根源,不过,要对政商关系作现实主义的和科学的理解。二战之后,世界上最成功的发展要数日本和东亚“四小龙”经济体,被称之为“东亚奇迹”。
       这些经济体都形成了和西方不同的政商关系,批评者称之为“裙带资本主义”,支持者称其为“战略性资本主义”或者“发展性政府”。不过,一种更为科学的方式是从历史的角度来看这个问题。东亚经济体的成功是同时发挥了市场和政府两个作用,政府和市场的有效配合,使得东亚社会仅用了30来年的时间,走完西方100多年的历程。
        相比之下,西方的发展的确是以市场为主。但这并不是说政府就没有发挥作用。大多西方国家,尤其是那些后发展中国家,发展的早期也盛行重商主义,即通过政治和行政力量,保护民族产业,等民族产业成长起来,再让企业成为主体,并向外开放。从这个意义上说,东亚模式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同。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也走了类似的道路,促成了政府和市场同时发挥作用。就像东亚其他经济体所经历过的,或者仍然经历着的,过于紧密的政商关系导致了严重的腐败。现在的问题是如何转型?这需要理性思考。很多方面的政商关系必须得到改变,但把所有的政商关系视为是腐败的根源并不确切。
        从东亚的经验看,通过改制,可以大大减少和控制腐败,但要避免过分理想化的政商关系。即使在西方,人们仍然在探讨建立什么样的政商关系,规制型政府的演进就是很好的例子。

            恶劣的资本主义

        在经济层面,今天也面临很多的问题。一个明显的事实是,中国的市场并不发育成熟。中国的困境是处理市场和政府之间的关系。让市场起决定性作用,政府起更好的作用,这是三中全会的主题。问题是市场在哪里呢?从前是政府深度卷入经济运作,现在要退出来。的确,如果政府不退场,市场永远发育不起来。但现实的情况是,政府的退出并不表明市场的成熟。
        政府的退出和市场的成熟,是一个逐渐的过程。更大的麻烦是,从法律上来说,很多应当归属企业的权力,现在仍然在政府官僚机构手中。现在因为种种因素(例如反腐败),很多官僚机构已经不作为,出现了空转政府。这样就出现了政府有权不作为,企业却没有足够的权力来作为的现象。这样如何能够把国家的改革发展蓝图转化成为现实呢?
        更为严峻的事实是,中国已经接受了最坏形式的资本主义。尽管历史经验告诉人们,中国企业的要务仍然是发展实体经济,但中国的企业家纷纷从投资实体经济转向资本运作。资本运作方式的恶劣性,比美国华尔街资本主义有过之而无不及。这里,中国也面临一个困境:要和发达资本主义经济竞争,只能走比发达国家更为无情的和恶劣的资本主义形式。在早期表现为对农民工的压榨,现在是转向了具有高度投机性质的金融资本主义。
        通过“聪明”的资本运作,大量倒卖企业,把企业当做股票那样倒卖。这在美国已经产生了无穷的问题,中国会出现更严峻的问题。不仅把一些好的企业吃掉,而且会制造大量的经济泡沫。不管其理论上有多么漂亮的话语(例如新自由主义经济学),投机资本的结果就是扼杀实体经济,把经济虚拟化和泡沫化,没有其他的功效。可以预见,如果这种恶劣的资本主义不能得到纠正,中国永远产生不了优良和可持续的实体经济。
        尽管“新常态”已流行于大街小巷,但今天的中国还远远没有进入“新常态”。人们所知道的就是,旧常态难以为继了,两位数的高增长阶段已经过去。除了这一点是确定的,其他方面都不确定。理想地说,新常态就是在今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比如1015年,实现经济百分之六到七的增长。
        显然,新常态是中国需要争取实现的目标。但是,现在还没有达到这种状态,中国面临经济下行的巨大压力。2014年实现了7.4%的增长,但普遍认为有很大的水分。最近就爆出一些地方政府是如何虚报GDP数据的事例。其实这种虚报也符合一般情形,在经济比较热的时候,各地方会少报;但在经济下行的时候会多报,去年已经把所有能够报的都报上去了,今后几年的下行压力会更大。
        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新常态已经到来,人们可以对中国今后的改革发展高枕无忧了。如果有了这样想法,那会是大错特错。实际上,能不能实现新常态是中国今后改革发展的关键。前些年有关中国是否会陷入中等收入陷阱的争论很有意义。

        如果不能实现新常态,中等收入陷阱的脚步声便离中国不远了。从这个视角来看,今天的中国急需法制化和法治化。各种极端的主义、官僚的不作为、恶劣资本主义、腐败等等,都需要用法制来避免,用法治来整治。法制和法治是“新常态”的最好保障。

Sunday, May 3, 2015

庞溟:为什么没有情报机构预测到苏联解体

(来源:爱思想,2015-5-2)

    戴按:此文值得中国相关部门细读。想起一个故事。1971年基辛格秘密访问中国,向毛泽东透露一件假情报:苏联曾询问美国,如果苏联对中国核基地进行外科手术式打击,美国会采取什么立场。美国立即表示反对,并表示不会袖手旁观。毛听了基辛格的话后表示怀疑,这说明毛凭借自己的直觉,怀疑基辛格此举是企图讨好中国,加深中苏之间的裂痕,让美国火中取栗。但随后中国采取全国战备升致最高等级的具体行动,说明毛等仍然听信了基辛格的假情报。但苏联解体后一位前苏联学者的研究论文指出,美国散布的那个消息是假情报,当时苏联领导层其实想与中国和解,并未真的计划对中国进行核打击。毛这样老道的政治家之所以上当受骗,做出错误判断,主要是政治上的原因:毛刻意与苏联决裂,争夺国际共运的领导权。

    1991年12月25日,戈尔巴乔夫辞去苏联总统职务,饰有镰刀斧头和红色五角星的苏联国旗最后一次从克里姆林宫的旗杆降下。一个走过七十年、横跨欧亚大陆、曾令世界为之战栗颤抖的红色大国,一瞬间就灰飞烟灭,成为历史。 

        没有人猜到的结局 

    无论从战略、地缘政治,抑或是社会变革的角度看,苏联解体都算得上是自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最具决定性意义的大事之一,让政治家、苏联问题研究专家和媒体大吃一惊。更为讽刺的是,苏联解体发生之突然,过程之迅速,甚至让当时世界上最强大的两家情报机构——中央情报局和克格勃都措手不及,这与他们一直以来灌输给全世界的那场时刻存在着的冷战威胁更是截然不同。“是什么导致了盲点的产生?”从中情局到克格勃,从英国的军情六处到法国的对外安全局,从意大利的军事情报局到以色列的摩萨德,“为什么那么多顶尖专家,有着丰富外交、情报及学术经验的专业人士,看不到苏联正走向灭亡?为什么意识不到苏联对西方已不再构成威胁并注定走向解体?” 

    在轰动一时之作《西方情报机构与苏联解体》中,以色列情报机构摩萨德官员戴维•阿尔贝尔与以色列著名记者、作家兰•埃德利尝试回答自己所提出的这一系列尖锐问题。在两位作者看来,“情报机构内部个人、政治以及意识形态的纷争,及其与政治人物、决策者和其他情报机构的复杂关系”,是这些失误的最主要原因。 

    一般人总愿意相信,那些享有神秘的经验和知识、特殊的地位和威信及大量预算资金的情报组织,拥有着通晓和塑造政治、战略变化的特殊能力,负责收集信息,提供评估,促使政治家做出理智周密的决策,而且其中立客观的态度立场不会受到个人、小集团或者现实政治的影响。但事实上,情报机构往往只能做出战略评估和趋势预测,却缺乏更为精细确定的预计;政治家和决策者也常常被成见和政策所牵累,只会选择性地甚至随心所欲地使用情报信息和采信评估。“在整个冷战期间……对苏联变化的忽视和误读带来了破坏性的后果——美国的生活方式和苏联式共产主义模式水火不容”。在“非友即敌”的原则下,整个世界都变成了角斗场,每一场战争都会被两个超级大国利用,而且每一次都抱着针对对方的态度。于是,每一个发生在某个偏僻角落的小摩擦都成为了全球冲突的一部分,在个别国家具体、暂时、偶然的活动都被解读为企图引发连锁效应的大阴谋。 

    也正因如此,没有预见到苏联的崩溃,并不是声名显赫的各国情报机构在那十年间第一次遭遇的尴尬意外:“克格勃领导人尤里•安德罗波夫没能正确评估阿富汗对苏联入侵的反应,以色列受人吹捧的情报机构没有及时洞察巴勒斯坦民族主义运动,英国的军情六处未能预见阿根廷出兵马尔维纳斯群岛,所有的西方情报机构都没想到萨达姆•侯赛因会进军科威特”。美国情报机构“一直将苏联视为真实存在的威胁,对其政策变化的种种明显迹象视而不见”,也彻底忽视了苏联经济的糟糕表现以及在电子、计算机和通信方面的落后。美国政治与军工集团千丝万缕的联系,更是让其情报机构没能或者没敢提出来自苏联的威胁已极大地减小,没有必要花如此多的钱用于国防。

     “有民主党的情报, 还有共和党的情报” 

    美国情报体系包括12个机构,主要的有中情局、国防部的国防情报局、美国国务院情报和研究局、联邦调查局、陆海空三军的情报网络以及规模最大的国家安全局,所有这些机构都渴望获得总统重视,但能够受到专宠般地“趴在总统耳边说话的专属好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情报机构负责人终于明白,自己身处一个竞争激烈的行业,必须要让总统和其他高层政治家从喧哗众声中听到自己说出的关键信息。于是,每家情报机构都尽力推销自己的“商品”,希望能用自己对于国家利益的不同理解去影响国家政策,虽然他们都声称自己依靠的专业数据和客观分析完全没有受主观考量的影响。 

    更严重的是,就算情报机构能做出正确评估,“这一评估也不会到达决策者那里”。政治家与决策者几乎都认为自己是牵涉其中的政治事务的专家,他们会决定自己接受哪些信息,不接纳哪些情报,参考哪家机构的观点,无视哪个来源的结论。 

    有那么有趣的一种共识——如果一次政治行动成功了,那么成绩归功于政客。反之,如果事件变得错综复杂或失败的话,情报机构则将承受失败苦果,有时机构负责人还得搭上自己的乌纱帽。这是因为双方都认为,“情报机构就是政客的保镖:如果有人想射杀政客,他们就得挺身而出挡子弹。”这样做并不存在个人恩怨或者险恶用心,而是彰显了体制的智慧,“保护领导人,保证他们能够继续执政”。 

    实际上,塑造美国的安全和外交政策的更多地是“压力、恐惧和利益”,而不是平衡的情报评估。情报的内容不能超越政治共识,因为对情报的解读是各方利益妥协的产物,当中还掺杂着政客和军工集团等利益方的力量,这些人影响了报告撰写者。用曾任中情局副局长的理查德•克尔的话来说:“政客不会先读评估报告再形成政策。他们通常在收到报告前就形成了自己的观点和理念。不过,情报文件能够让讨论的主题具有国家层面的重要性”。于是,我们也就不难理解美国对自己敌人的看法为何往往混淆了虚构与现实的边界。 

    在前后几任国务卿中,詹姆斯•贝克认为自己根本不需要情报机构告诉他苏联正在发生什么;他的前任乔治•舒尔茨对中情局的评价也不高,认为“我们关于克里姆林宫的信息非常单薄”。亚历山大•黑格最为坦率地承认:“我从来不信中情局那帮小兔崽子。” 

    事实上,黑格是如此清楚情报评估可怜的价值与客观性,以至于他精辟地总结道:“有民主党的情报,还有共和党的情报。”正如古德曼所说,“离高层越近,离情报来源、一手资料和评估过程就越远。你拿出的就是政客们想要的,完全是客户和老板的关系。” 

        骗子、伪君子、滑头和两面派 

    “在莫斯科,情报文件的遭遇也好不到哪里去”。苏共中央委员会国际部、克格勃、军事情报机构以及外交部等四个机构都能向总书记、政治局委员以及中央委员发放自己的情报文件。有意思的是,“中央委员会本身需要情报机构服务,自己却也做评估报告,借此以显示其力图监管信息流的决心”。在两位作者看来,“这种方法在极权国家显然比在民主国家更有效”,以便在客观情报和意识形态之间取得平衡,而“在政治局眼中,意识形态方面只有中央委员会做得好”。 

    苏联情报机构覆盖的主题或许狭窄一些,图片和打印的质量可能差一点,但结果与他们在华盛顿的对手别无二致:“情报机构的竞争让政客或决策者得以选择符合自己心意的报告,而忽略那些与自己世界观矛盾的因素,哪怕这些信息来自克格勃主席”。 

    曾任克格勃信息局局长的尼古拉•列昂诺夫认为信息局的工作是“专业、客观、诚实的”,“我们是独立的。没人干扰我们的分析工作”。但列昂诺夫完全忽视了一个事实,即:在政治局之下,没有人愿意和敢于质疑和干扰官方的看法。 

    1981年5月,克格勃主席安德罗波夫在克格勃高级官员的年度会议上向苏共总书记勃列日涅夫汇报刚上台的里根政府对苏联构成的核威胁。会后,克格勃和苏军总参谋部情报总局格勒乌被要求联合行动,调查清楚华盛顿针对苏联的核意图,“以揭露美国和北约的邪恶用心”。这一历时三年的大规模情报搜集行动被命名为代号为“莱恩”(RYAN,核导弹进攻行动的俄文缩写)。“克格勃很多高级官员都认为安德罗波夫夸大了西方的核威胁,他们知道这是大空话,却也一丝不苟地执行了这项新任务”。克格勃在所有西方国家的驻外站组都接到命令要把“莱恩”行动当作重中之重,10000名特工参与其中。 在安德罗波夫当选为苏共总书记后,到了1983年年初,东欧卫星国的情报机构也被要求加入这一行动,并“注意美国准备进行核攻击的迹象”。同年9月,苏联空军战机击落大韩航空KAL007航班客机导致的美苏关系趋紧,1983年年末北约举行的名为“优秀射手“的军事演习,里根和撒切尔严厉的反共言论以及在欧洲部署“潘兴Ⅱ式“导弹和巡航导弹的决定,都成为苏联疑虑加深、更为偏执的理由,“恐惧妄想从情报机构间升级为军队间的恐慌”。 

    专业的克格勃官员并没有发现任何证据证明美国正准备对苏联发动核攻击,因为事实上美国也并无此意。但是在那四五年间,苏联政治家、决策者和情报机构负责人反复命令克格勃找寻“证据”,而克格勃情报人员又不敢站起来反对这些事实上毫无意义的命令。“在勃列日涅夫人生走到尽头,安德罗波夫疾病缠身,契尔年科年事已高,核博弈已经到达万分危急的关头,双方的情报机构都无法缓和对方的恐惧和怀疑。” 用叛逃到西方的克格勃伦敦站站长奥列格•戈德尔维斯基的话来说,在“优秀射手”军事演习期间,“自1962年导弹危机以来,世界没有如此接近战争”。由于美国情报机构截获苏联高级别警戒传输,得悉莫斯科真的惧怕美国在准备先发制人的核袭击,为避免情报机构误读导致事态升级,这一演习才最终被取消。

    “说到底,苏联政策还是受到意识形态因素的影响。”正如一份名为《苏联对美国的评估》的美国情报研究报告所说,苏联的情报评估是由精英统治阶级完成的,“24名政治局成员以及中央委员会书记处成员塑造了苏联政策,而他们做出决定的基础是已有观点和意识形态,收到多少情报根本不重要。”这份报告的结论是,“苏联对美国的评估十分主观,很大程度上都是跟着党的意识形态走。一般来说,政策不会得到客观的评价,受决策者政治或个人兴趣影响很大。” 如此说来,苏联解体前最后一任克格勃主席瓦季姆•巴卡京对这个机构的点评也就不难理解了:“我从来没有在一个机构中遇到这么多骗子、伪君子、滑头和两面派。” 

    华盛顿倾向于将军备竞赛、国际恐怖主义、第三世界的部族战争等等都归罪于苏联。西方情报机构的这种思维或曰偏见,让他们在苏联崩溃前夕还不愿承认,曾不断扩张的北极熊已不再构成威胁。 

    据两位作者分析,没有情报机构能成功预测到苏联的解体,恰恰说明了情报工作中几个最基本的难题:“评估未来走势十分困难;容易忽视眼前发展;情报机构工作人员往往为了迎合政客而‘调和’其预测;政客总是忽略情报评估”。可以说,美国情报机构的评估失误,蒙蔽了所有西方情报机构以及整个西方世界的苏联问题专家及媒体。苏联本身的神秘以及西方情报机构有计划的“爆料”制造出的西方反苏阵线,也让人们对近在眼前的变化毫无察觉,排除了制定任何新政策的可能。

    “原则上,人会变,政治议程会变,但情报工作的本质不会变。”如何警惕各种臆测、偏见与先设立场的负面作用,如何限制不确定的复杂环境以及不完全信息的影响,如何减少有限理性和非理性的因素,无论对情报工作还是组织运筹、管理决策等方面的理论与实践来说,都有着同样重要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