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December 28, 2018

秦晖:追怀高王凌兄及论租佃制

(爱思想,2018-8-27
【写在前面】
         惊闻中国人民大学高王凌教授猝然仙逝,实在震惊!两天前他还给我发来微信,我因在旅途未及回复,没想到回京刚下飞机就听说噩耗!
         我与王凌兄相交近30年了,都是研究农民起家,互相都写过书评。以下这篇2005年的旧作,本是他约我为他的大作《租佃关系新论》写的序。在该书出版前夕刊于《南方周末》时还注明“本文为作者为本书所作序言”。但是一周后他拿到书时却发现这篇文字由于某种原因被出版社在付印前删掉了。王凌兄为此非常遗憾,我却觉得拙文作为他大作的书评或许更合适。兹以此文悼念王凌兄,他永远活在我们的心里。
         关于中国传统乡村中的租佃制度及其中的地主-佃户关系,以往存在着两种截然相反、但都影响很大的说法:
         其一来自“中国封建社会”理论,它描绘了一种尖锐对立的主佃关系,并且极力强调地主在这种关系中的绝对优势。按这种说法,当时地主威福自恣,佃户水深火热,后者不仅被残酷剥削,而且受到“代表地主阶级”的专制政权蛮横镇压。凡是主佃矛盾,官府一定为地主撑腰。直至矛盾激化,“主逼佃反”,发生代表佃户的“起义军”反抗“代表地主”的朝廷的“农民战争”。
         其二来自“中国文化本位”的乡村和谐论,它讲的是“国权不下县,县下惟宗族,宗族皆自治,自治靠伦理,伦理出乡绅”。这种说法中的乡村犹如温情脉脉的大家庭,主佃如同父子,上慈下孝,一团和气,有点矛盾也不过如家庭口角,无关宏旨。
         这两种说法也许都可以找到若干例证。但整体看来,无论在理论上还是实证中恐怕都经不起深究
                    “租佃”神话
         首先,正如“阶级”理论本出自近代社会,“阶级代表”说也本是近代代议政治下的行为逻辑。在这种政治中,各党各有选民基础。甲党主要争取工会选票,乙党侧重依靠商会支持,社会中各利益群体以此找到代理人,委托其维护自己的利益。正因为有这种机制,政客们不能只图一家之私,而必须“代表”自己的选民群体去参与政治博弈。哪个阶层的选民推选了他们,他们也就是这个阶层的“代表”了。
         然而传统时代并无代议政治,统治者“提三尺剑,化家为国”,“某之产业,孰与仲多”,只知“家天下”,不知“阶级天下”。听其言,则自诩“百姓父母”、“民皆赤子”,何曾允诺身许某一“阶级”。观其行,则但求自家“皇图永固”,何曾把什么“阶级利益”置于一己私利之上?他们既没有接受“农民阶级”的委托,也没有接受“地主阶级”的委托,他们上台既不依靠佃户的选票,也不依靠地主的选票,他们的权力既非佃户选民授予,也非地主选民授予。——那么,他们凭什么要讨好某个“阶级”,只“代表”他们的利益?
         有人说,皇上“代表地主阶级”,是因为“皇帝本人就是最大的地主”。这个说法也经不起推敲。中国历史上有的帝王有私家庄园,但并非所有帝王都对持有庄园感兴趣,更不是所有帝王都是“最大的地主”。
         皇上作为“天下”之主的利益是靠其政治上对全国的统治权、而不是像平民地主那样靠其私产来获得的。就统治权而言,“溥天之下莫非王土”决非仅仅在井田制下如此。在这个意义上帝王的确是把国家当作自己的私产的。但这种统治权并不同于一般地主的所谓产权,否则全国将只有皇帝一个地主,他还去代表什么“地主阶级”?
         更重要的是,即便帝王本人是地主,也不能说因此他就“代表”了所有地主。这正如朱元璋出身赤贫,石勒甚至出身于奴隶,但明王朝与后赵王朝并不因此成为贫民政权或奴隶政权一样。所谓“同类代表同类”根本是一个从理论上到实践中都不成立的说法。
         道理很简单:“代表”就是一种委托-代理关系,有了这种关系,代理人不仅无须与委托人同操一业,而且恰恰相反,“职业代理人”通常比与委托人同操一业的“业余代理”或“义务代理”更能履行代理责任以维护委托人的权益。司法上当事人不找同行,而要找专业律师作为诉讼代理,政治上当代发达国家都实行议员职业化,就是这个道理。
         常识告诉我们,“代表”与被代表者的利益一致是通过委托-代理契约来建立的。有了这种契约,一个本身不领雇主工资的人更能不受雇主约束地在利益谈判中代表雇工的集体利益。而得到雇主赏识的“劳动模范”却通常无法成为劳资谈判中的劳方代表。固然现代社会中同业公会也是一种利益代表机制,但这种代表关系同样也是以委托-代理,而不是以“同业”为基础的。
         而在不存在委托-代理关系的情况下,同行不仅无法“代表”同行,而且恰恰容易产生利益竞争和“同行是冤家”现象。军阀混战只会在军阀间进行,官场恶斗只能是官僚间的事,文人官僚是制造“文字狱”整文人的高手,而最严酷的抑商、灭商行为都是桑弘羊、孔仅、东郭咸阳这些“红顶商人”干出来的。
         因此,如果传统帝王像有人想象的那样自我定位为“最大的地主”,恐怕他们倒会更严厉打击“豪强”,正如他们自我定位为最大掌权人因而也就最严厉地打击权力觊觎者那样。反过来说,恐怕正因为皇上并不把自己看成民间意义上所谓的最大地主,他才虽不“代表”地主、但也不至于把“其他”地主当成竞争对手来打击。
         或曰:帝王之为“阶级代表”虽非主观自觉,但他仍在“客观上”代表了该阶级的利益。这种说法最大的问题是:没有一定的制度安排,怎能保证所谓“代表”与被“代表”者“客观上”利害一致,而不是利害冲突?仅仅靠“代表”对被“代表”者的善意吗?这不恰恰正要求“代表”对自己的职责必须有“主观自觉”?换言之,只有代议制才使掌权者即便主观上并无“代表欲”(他或许只想揽权自利),“客观上”也不得不代表其选民的利益——否则后者就会收回对自己的授权。而如果没有这种制度安排,“代表”就只能靠主观自觉了,岂能有无主观自觉而“客观”代表了什么阶级的事?
         其实,这种“主观自觉”是靠不住的。恰恰正是在“客观上”由于没有代议制度,掌权者“主观上”即使真有所谓“阶级觉悟”,真想“代表”谁,其实践也不过是“朕即阶级”而已。
         然而,如果说“朕即国家”的专制观念往往导致祸国殃民,“朕即阶级”难道就不会为祸于该阶级?在没有代议制也没有制约机制的情况下,“朕”真能关心所谓被“代表”者的意愿,维护被“代表”者的利益?正如他口称“万民父母”而“万民”无法制约其权力,也就无法避免其损害“万民”一样,即便他真想当“某阶级代表”,而“某阶级”无法制约其权力,又焉能避免此权力损害该“阶级”?
         当然,统治者要掌权就不能只靠孤家寡人,他需要用一大批人来为自己效力,因此也就必须考虑效力者的利益。唐末五代统治者常告诫其继承人要实行先军政治,厚赏武将与军人,认为只要笼络住军人,别人就不敢造反,百姓死活都无所谓。而北宋实行文人治国,故文彦博谓宋神宗曰:“陛下为士大夫治天下,非为百姓治天下也。”他指的是皇上要用“士大夫”治国,因而不能不考虑“士大夫”的利益。
         但是第一,这种为皇上效力的人(武将或“士大夫”)只能是权力精英,即所谓权贵者,而不可能是经济意义上以拥有或不拥有某种财产来分野的“阶级”。此文彦博之所以只说为“士大夫”治天下,而不说为富民或平民地主治天下也。
         第二,更重要的是:即便对于他用以为己效力的这些文臣武将而言,他也只是他们的主子,而不是受他们委托的“代表”。他给他们以利益,哪怕是很大的利益,在性质上也只是主子发给奴才的犒赏。韩非就曾以佣工给主人卖力干活是因为希望得到更高的工资,来论证臣子给皇上效力是因为希望得到富贵。如果我们不认为雇主给雇工发工资就是“代表”了雇工,奴隶主给奴隶衣食就是“代表”了奴隶,那么我们也就没有理由认为君主给臣下以富贵就是“代表”了臣下。
         实际上,我们今天说某甲是某乙的”代表”,意味着某乙向某甲授权,委托其为己争取权益,或者维护自己已有的权益。在代议制下的确有一定利益集团(阶级)的选民通过选举授权他们选定的政客,把维护权益之责委托于他,使之成为这个阶级之“公仆”,为该阶级奔走效劳。
         但是皇权政治的逻辑却是完全相反的:在那里不是在上者“代表”在下者,而是在下者“代表”在上者——不是选民向政客授权,而是皇上向臣下授权;不是选民委托政客为民谋利益,而是皇上委派臣下为君谋利益;不是政客为选举他的那个阶级效劳,而是臣下为选用他的那位皇上效劳。
         因此近代英国的政客“代表”的是选民而不是英王,而传统中国的官僚“代表”的则是皇上而不是平民(包括平民地主)。同样,我们可以说传统中国的权贵们作为朝廷命官在百姓面前“代表”了皇上,却不能说皇上“代表”了权贵们。正如代议制下我们只能说左派议员代表了劳工阶层,却不能说劳工阶层“代表”了左派议员一样。
         而如果皇上甚至不能说是权贵们的“代表”,说他反而可以成为平民地主的“代表”,就更是无稽之谈了。因此所谓皇帝“代表”地主阶级之说,初看似贬低皇帝,实际是大大地“美化”了咱们的皇上:如果在既不依赖大家的委托、也不受大家的制约的情况下,他还能一心为大家谋福利(即便这个“大家”只限于某个阶级),而不是如当年黄宗羲所谴责的:“于兆人万姓之中独私其一人一姓”,那他也真太高尚矣。无制约而能为“公仆”,即便不是全民而只是某一阶级之“公仆”,天下果有这等好事?
         因此毫不奇怪,传统统治者对待民间的主佃关系和主佃纠纷,总是从维护“家天下”出发,而不是从维护主佃任何一方利益出发,采取实用主义的态度。人们常常煞费苦心从“农民起义军”中寻找“均平”、“摧富益贫”一类诉求,其实这类语词在历代统治者嘴里说的要比“农民军”多得多。
         朱元璋在早年作为“起义领袖”时从无这等言语,而且对豪绅士夫非常尊敬和礼遇,倒是当了“封建帝王”后,尤其在其帝王生涯的后期,却不但对绅士们大开杀戒,还大搞“右贫抑富”,“豪民巨族铲削殆尽”。以至于有人说朱元璋的所谓“蜕变”不是从“农民领袖”蜕变成“封建帝王”,而是从“封建军阀”蜕变成了“农民皇帝”!
         其实,只要从人之常情,而不是从“阶级代表”的意识形态理论出发,这种演变就很好理解:当年朱元璋羽翼未丰,故能加意笼络人心。后来权倾天下了,“一阔脸就变”,自然威福自恣。对富人他从笼络到作践,对穷人又何尝不是如此?
         事实上,历代大规模民变(过去所说的“农民战争”)中虽曾有过摧富益贫这类诉求,却从未明言这“富”究何所指。倒是“封建帝王”们明确地指斥过地主或地租剥削。
         如王莽就激烈抨击“豪民侵陵,分田劫假”。而朱元璋更宣称:“兼并之徒多占田以为己业而转令贫民佃种者,罪之!”从陈胜吴广到太平天国的历代“农民领袖”,哪个曾对“地主阶级”作过如此明确的谴责?
         同样,这些“农民领袖”多以免粮抗役为号召,而从未号召减免地租,倒是“封建帝王”们,至少在元明清三代,曾经多次诏令地主减租。
         当然,这并不证明帝王们“代表”了农民。为了维护“家天下”,帝王及其官府对主对佃都要约束。即一方面打击“豪强”,诏令田主减租,甚至(如王莽、蔡京、贾似道和朱元璋等那样)以“王田”、“刮田”、“公田”等名目没收其地产。另一方面也镇压“佃变”,在“赋税属地,赋从租出”的近古各朝要求佃户正常交租,以便业户按例完粮。但是只要不出大的乱子,官府对一般的主佃矛盾通常并无太多的干预兴趣。
         笔者曾经在江南某县查阅清末以来的主佃纠纷档案,发现除了涉及公田的租佃纠纷和出了人命的刑事案件外,各衙门对此种纠纷一般是互相推诿不愿处理的:法院推给民政,民政推给地政,地政推给警局,警局又推给民政,如此等等。
                “宗族”神话
         另一方面,那种强调传统主佃关系一团和气的“乡村和谐论”也是经不起推敲的。
         无疑,传统乡村,无论是中国古代、西方中世纪还是其他文明中的乡村聚落,一般都是前近代的所谓熟人社会,具有一定程度的血缘、地缘或其他形式的小共同体认同,因而人际关系,其中也包括主佃关系或主雇关系,往往带有一层温情脉脉的色彩,而不同于近代商业社会中那种陌生人之间完全建立在“经济理性”基础上的、冷冰冰的讨价还价关系。这也就是J.斯科特所谓的“道德经济”吧。
         在这样的传统中,主佃之间犹如主雇乃至主奴之间一样,存在着关系和谐、互谅互让乃至“亲如一家”的例子都是可以设想的。这其实应该说是前近代传统熟人社会的共性,而与所谓“中国文化”关系不大。
         但是,如果不是与近代商业社会中的陌生人关系,而是与其他民族前近代乡村的传统人际关系相比较,并在这种比较中凸显“中国传统”的特色的话,那么上述温情脉脉的东西在中国传统乡村不是更浓,而是相对地要比其他传统社会淡得多。
         这首先是由于中国自战国秦汉时便建立了“大共同体本位”的法家制度传统与中央集权的官僚帝国,“儒表法里”的官僚-小农社会不可能像欧洲中世纪那样存在着发达的村社、采邑、家族、行会、教区和自治社区等小共同体认同。
         其次,与此相关的是,相对于村社传统浓厚的欧洲而言,中国的传统经济很早便在国家专制的宏观外壳下发展了微观层次上的高度“私有化”与“市场化”,主佃关系也很早便表现为契约形式,从一方面讲这使得中国传统的主佃关系比欧洲中古的封主-封臣关系(领主-农奴关系)更灵活更“自由”,但从另一方面讲,这种主佃关系也比欧洲式的依附关系更缺少温情脉脉的宗法色彩,更不像“道德经济”,而更多地体现出“经济人理性”。
         因此毫不奇怪、中国传统时代的主佃纠纷要比欧洲的领主-农奴纠纷频繁和经常得多
         即使以欧洲东部最“亚洲化”的专制帝国沙俄而论,在档案保存相对完整的20世纪初,在乡村矛盾相对尖锐的斯托雷平时代,地主/农民纠纷案的年发生率全国也不过几百起,而中国一个县保存的主佃纠纷案卷就可能成百上千。因此,从总体上看,把中国传统的主佃关系说得那么和谐,是没有根据的。
                    被刻意回避的另一种景观
         中国人民大学的高王凌教授作为史学家对农民史研究造诣很深,当年又参加过现实的农村改革调研工作,可以说是对中国农村的过去与现状都有深刻了解的专家。他多年来研究传统租佃关系,尤其是研究地主与佃户双方的博弈行为,本书就是他研究成果的总结之作。
         在本书中,作者向我们提供了过去无论是“封建社会论”与“乡村和谐论”都刻意回避的另一种景观:在这里地主与佃户双方存在着利益上的持续较量。佃户以拖欠、求让、偷割私分、压产、反退佃、辞佃、罢种、逃租及转佃、恃强、构讼、交“湿谷”“瘪谷”,直到暴力反抗和有组织的斗争等等方式争取尽可能多的所得。而且他们的努力显得相当有效,不要说没有权势的平民地主,就是像孔府那样的贵族之家,也不是都能在主佃博弈中对佃户稳占优势的。
         有朋友说:过去的书不是描写官府和地主二位一体欺压佃户,就是描写地主和佃户和睦相安,像这样表现佃户“欺负”地主的书似乎还真没有过。当然,本书无意把传统农村描绘成玫瑰色,也无意否认传统农村的深刻危机。
         如果说传统农村中佃农的处境未必像过去一些著述说的那么绝望,那么自耕农的境况则未必像一些著述说的那么值得向往。事实上,虽然自古就有自耕农向朝廷交的是“什一之赋”而佃户向地主交的是“什五之租”的说法,但是拥有暴力机器的专制官府,赋役征收的随意性往往比不具备强制手段的平民地主之收租严重得多,“正供有限而横征无穷”是历代的痼弊。
         汉人的《盐铁论》就说:那时对自耕农虽号称三十税一,但实际是按亩定额征收,加上“口赋更徭之役”,已是“率一人之作,中分其功”,和对半分租的佃农无异了。
         而在民间,地主在租约之外超额勒索的事当然不能说没有,但一般说来,如果不是生杀予夺的权贵,通常的平民地主也就是比佃户富有,并没有对其强制的手段,佃户与之周旋博弈、讨价还价的能力比之小民对官府的谈判能力是要大得多了。因此正如本书揭示的:地租实征率低于租约规定的情况要比相反的情况多得多。“什一之赋”既要加派横征,而“什五之租”实征率又常打折扣,两者差不多、甚至前者反重于后者的结果就不难想见了。
         因此已有不少学者指出,中国历代自耕农与佃户的境况差别并不像有些说法讲的那么大。而一旦王朝腐败,横征暴敛起来,自耕农乃至没有优免权的平民地主常常都求为佃户而不可得,形成严重的“投献”、“荫庇”与弃地逃亡现象。历代的大规模民变往往都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发生的。中国历史上只有“官逼民反”而无“主逼佃反”之说。传统农村并不是一团和气的桃花源,但是危机的根源何在,是专制制度还是民间的租佃关系,很值得认真研究。这是阅读本书后很多人会产生的一点联想吧。

Wednesday, December 26, 2018

任剑涛:基于报复心理而形成的中国将独霸世界的观念必须彻底抑制

(爱思想,2018-12-12 
         理性的中国世界观,把中国自己看做是万国之一国,把万国视为与己平等的国度。在国际交往中,中国不把历史怨恨作为现实行动的理由,也不把现实冲突作为敌视的托词,更不把某种精神的契合看做是历久弥新的长青关系之依托。新世界的打造与维持,依赖于国家之间的立约、协商、调适,而不是国家之间的感情、对立与决裂。
  自晚清“中国人睁眼看世界”以还,由西方人开创的现代“世界”突入自居“天下”中心的中国。如何看待“世界”,就成为横亘在中国人面前的一大课题。对这个“世界”,中国处在后发现代、“被动挨打”的位置,为自己民族的现代不公遭遇感到极度的无奈、愤懑和悲悯,因此,对“世界”怀抱极深的敌意。
  随着中国初步解决了发展问题,在经济总量上重回“世界”前列,国人迅即对介入甚至领导“世界”充满雄心,一种非中国莫属的、登顶“世界”之自满、自恋和自负,成为国人在“世界”各地乐于展示的精神状态和民族心理。然而,这两种中国世界观均显乖张。理性地融入“世界”,成为其中平等的一员,并克尽自己的大国责任,恐怕才是中国需要着力塑造的现代世界观。
           悲情中国的世界观
  晚清中国,迅速从“天下”堕入“世界”。“天下观”是古代中国建构的国际观念。这是一种以中国为中心,渐次向外扩展的古典世界观。华夷之辨,是对之的观念奠基。五服制度,是对之的制度设计。朝贡体系,是对之的操作谋划。 由这一古典世界观引导的中国古代的国际认知,自然是自信心十足,而对中国发挥的国际影响既不会陷入焦灼,也不会激越躁进。
  尽管论者揭示了朝贡制度的国家设计与实际运行效果之间存在巨大的鸿沟,换言之,中国古代的国际地位自认,与被中国认定的朝贡国家的承认之间并不吻合,但丝毫不影响中国历朝历代的统治者对朝贡制度的践行。这是一种中国特色的古时制度自信。
  当“天下”机制遭遇“世界”体系之后,中国便丧失了从容谋划国际事务的能力。
  首先,这固然是因为“弱国无外交”,让中国很难就国际事务发挥“天下”时代的那种影响力。
  其次,中国由于自身国力的急遽衰退,寻找自己在“世界”体系中的位置这一艰难求存的任务,耗费了几乎全部的国家资源,因此,根本没有余力去关心和处置国际事务。
  再次,中国的千年政治惯性,所熟悉的只是以我为中心的国际往来,不管远亲近邻、强国弱国,只要跟中国发生关系,中国总是以上对下的姿态处理;所陌生的则是中国必须千方百计主动出击以应对全面强势外国对中国的挑战。一个由西方国家展现在中国面前的激烈竞争性的世界秩序,完全为中国所不解,因此,也就很难将“天下”与“世界”无缝对接起来。
  让中国最不适应的,并不是遭遇了一个与绵延千年的“天下”机制不同的“世界”替代体系。“天下”与“世界”的生硬磨合方式,才是让中国最难应对的事情。当西方携硬实力和软实力强行打开中国关闭的大门时,中国完全无力抗拒:
  硬实力,并不仅仅显示为现代工商社会产出的巨大财富实力,如果只是这种硬实力结构,中国完全可以通过洋务运动那样的学习方式承接下来。关键是西方工商国家在拓展它所需要的国际市场时,常常借助战争手段,让中国这些落后的农商国家情非所愿地洞开国门。
  西方国家不断的战争胜利,不断地强加给中国割地赔款、开埠通商的不平等条约,让“天朝上国”的颜面尽失。以至于晚清时期,不得不借助自己长期千般设防、万般警惕的民间暴力,来抵抗西方国家力量对中国权力体系的侵蚀。
  无奈种种类似的伎俩,效用递减。终于因为内部的工商经济发展乏力、宪政改革失败,让内外部的重重难题达到无以复加的地步。这是“天朝上国”面对“世界”的第一次崩盘,也因此不得不臣服于西方国家建构的“世界”体系。
  在被动卷入西方国家建构的现代“世界”过程中,中国陷入悲情主义的精神氛围,由此塑就被动挨打、指责侵略与爱好和平相互支撑的悲情主义历史观。“天下”体系从容运转时的国家软硬实力观,被抵抗西方侵略的道义世界观所替代。
  在悲情笼罩的“被动挨打”历史观建构中,中国看待“世界”呈现出一种突兀的悖谬:理智上中国完全认同西方国家代表的现代发展方向,并尽力模仿西方国家的现代发展模式,但感情上坚决拒斥与西方国家打交道。
  源自晚明开始厉行的海禁政策,让中国人在封闭且被动挨打中逐渐固化了西方侵略者的强权角色、中国受害者的悲情主体定位。发誓改变这一悲情角色,登顶“世界”巅峰,成为晚清以来中国萦怀于心的国家意欲,并直抵民族心灵世界的深处。
  在悲情中确立的现代中国世界观,凸显了不是同情中国就是侵害中国的情绪性国际思维。一旦被中国认定是侵略者,不仅会被放置到审判的平台,遣用顶级的道义激愤辞藻加以痛诋,而且被视为中国不共戴天的仇敌。假如被认定是同情中国现代被动挨打遭遇,并承诺放弃与中国签订的不平等条约,且愿意与中国结伴而行、共谋发展的,不仅让中国深怀感激,而且全情拥抱、视为挚友。
  在这种受悲情支配形成的简单化国家思维中,人们很容易理解获得国家独立后何以还会出现“一面倒”的幼稚外交政策:那是因为苏联曾经作出的友好表示,让悲情中的中国颇受安慰。而欧美国家惯于以国家利益为名与中国打交道的举动,让中国人随时随地舔舐受其欺凌的伤痛遗痕。因此,一时友好与一世友好、短暂交恶与永久仇视的国家情绪化外交,也就成为一种外交惯性。国家受面子心理的驱动,远比受利益盘算的影响为大。
  受人欺凌,在实力上难以抗拒,自然就会诉诸道义的力量并将之视为抵抗侵略的精神依托。中国既然深陷在悲情中观察和处理国际事务,因此,习惯于将自己视为爱好和平的国度,把现代先行者看成是侵略成性的野蛮国家。循此思路书写国家的历史,中国便将自己的历史书写成自古至今爱好和平、立于国际关系道义山巅的伟大国家,而把西方国家的历史书写成惯于侵略、习于战争的兽性国家史。
  这样的书写,内里潜藏的历史哲学预设是,中国作为被侵略的国家,没有任何道义上的瑕疵;而侵略别国的西方国家,在道义上则没有托词地理应承受严厉谴责。
  受此思维定式的影响,中国在看待西方创制的“世界”时,总是习惯于以侵略与反侵略、道义与野蛮、和平与战争、情谊与利益的二元对立思路找寻种种问题的求解之道,很难在两害相权取其轻、两利相权取其重的国家妥协中谋求国家利益的最大化。至今国人习焉不察的、以“中西”对“古今”的表述定式,就深藏一种中国与西方势不两立、你死我活的文化无意识。
  在现代“世界”,中国似乎一直找不到自己的位置,这是一种多么撼人心魄的悲情。“目前,世界秩序的中心不在中国;世界秩序的学说与中国传统的学说完全不同;中国在这个世界秩序中的地位很低(至少到不久前为止)。”
  从晚清到改革开放前,中国的国家处境没有根本的改变。即便中国的独立自主有了政权保障,但由于没能跻身世界强国之林,弱者的处境及其心理态势,也就没有结构上的改观。因此,以悲情为方法审视世界的思维惯性也就延续下来,并沉淀为民族的文化—心理结构。唯有中国的国家处境发生根本的变化,才有可能走出悲情,促成中国的新世界观。
      孤傲与国家主义冲动
  中国近四十年的经济成长,让中国跻身GDP世界第二位。这无疑是一项伟大成就。这是晚清以来中国国家处境发生根本变化的标志。但随之引发的国家心理变化,不是让中国回归现代国家之间理性共处的常态,而是跨越现代世界秩序,直接搭挂到古典“天下”秩序上,迅速重建起类似于传统的中国中心主义那种支配世界的当代世界秩序理念。
  环顾当今中国,孤傲的国家心理正在社会各个阶层弥漫开来。这不是一种纯粹虚幻、自我陶醉的国家心理。相比于此前中国在世界经济体系中的地位,跻身GDP世界前列带给国人的自我认知变化,绝对只能以天翻地覆四个字来形容。这种对国家的世界地位采取的单一、物化认知标准,本身尽管有它的缺陷,但硬实力确实是支撑现代国家自我认知的现实基础。
  随着国人对自己硬实力自信心的增强,曾经长期左右国人自我认知的、由自卑与自负混合而成的悲情,一扫而光。不仅如此,GDP与强大国家的直接勾联,让国人的骄傲心与自豪感迅速上升,国家崛起的自认感让中国人领导世界的雄心陡然增强。这种国家观念的塑造,除开GDP的数据鼓舞以外,主要源自三种基本动力:
  第一,由权力自觉引导的“国家崛起”论说,给这种孤傲的国家观提供了权力动能。“国家崛起”的论说,如果是一种诸国家竞相崛起的表述,自然没有什么令人惊怪的地方。但中国的崛起论说,基本上是一种霸权国家衰落、新兴中国崛起的一起一落、一胜一败的尖锐对立说辞。
  由国家电视台热播的《大国崛起》电视政论片,很好地代表了权力塑造崛起中国的社会政治心理变化——它向国人刻画了九个大国遵循时间先后次序的崛起故事,不仅暗示人们,大国只能排斥性崛起,不能并立性飞跃,而且明示观众,当下中国的崛起,已经是历史趋势、现实表现。
  第二,西方国家一些人士提出的“中国统治世界”言说,给孤傲而尚乏自信的国人提供了自傲的间接动力。类似“中国统治世界”这样的言说模式,大致建立在三个支撑点上:一是西方世界明显衰落;二是中国出现令世人瞩目的增长;三是中国必然代替西方成为世界的新统治者。
  加之这种论说将西方限定为自利的民族国家,将中国确认为超越民族国家利益藩篱的文明型国家,因此,中国足以建立起完全不同于西方国家的国际秩序,而且这种秩序的文明程度更高。这类论说对一个百余年极为在意侵凌自己的西方强国对自己评价的国度来讲,自然具有极大的精神激励作用。
  第三,崛起国家的处境给中国注入的孤傲精神动力,具有侵入国人内心深处的强大能量。崛起中的国家,常常面临双重怨恨:一是发达国家在所谓守成与崛起的矛盾认知情况下展开的狙击;二是欠发展国家对崛起国家又恨又爱所表现出的对之必然的排斥。
  在现代世界史上,崛起国家常常没有真诚的朋友,大致便是这两个原因造成的。加之崛起国家本身很容易在国力的迅速增长中顾盼自怜、孤芳自赏,一种内心极为孤独的感觉与自大的自恋心态,让孤傲的国家主义理念,具有了侵入国人内心世界深处的强大能量。
  当下中国人瞧不起老旧的欧洲、衰颓的美国、老化的日本,就此可以理解。至于根本不将其他发展中和欠发展的国家放在眼里,那简直就是自近代以来一心只学西方强国的国度再正常不过的国家心态。
  近期中国国家主义的盛行,与这种孤傲的国家心态紧密联系在一起。由于对外部世界认知的匮乏与错位,人们转而将自己的国家看得非常神圣,这完全合情合理——比历史,中国是悠久的文明古国;比国家韧性,中国多难兴邦,是唯一延续下来的古文明形态;比现实发展,中国是当今世界的经济引擎,经济增长率雄踞世界第一;比未来,中国代替西方国家领导世界的潜力已经展现出来。
  国家主义在中国获得了强有力的现实支持。犹如论者所指出的:“中国的国家主义并非传统的皇权专制主义或现代极权主义的翻版,它的正当性以人民主权论为号召,有某种似是而非的民意基础,通过民主而实现威权,乃是一种民粹式的威权主义。中国的国家主义在中国崛起的大背景下,力图证明自己是一种与西方不同的、具有中国特色的政治道路和政治模式,是足以挑战普世性的西方民主的制度创新,正在通过将人民利益与中华文明的神魅化,建立一种国家的拜物教。”
  这一概括是比较准确的,将中国国家主义的内外部动力以及目的指向,展现在人们面前。
  孤傲的国家心理催生国家崇拜心态,这是一种相倚的心理反应机制。但孤傲的国家一定无法融入真实的世界。因为世界是各个国家共生的空间,如果一个国家独美其美,拒绝与其他国家美美与共,无论这个国家具有多么强大的国家崇拜心理资源,它既无法为其他国家所接纳,也无法准确认知自己国家在世界中的真实位置。
  对中国而言,在近代历史上积累的悲情,与这种被迅速发展催生出来的孤傲相贯通,很容易生出敌视世界各国、不惜与敢和中国争高下的强国或弱国断绝往来,甚至与所有被自己敌视的国家开战的畸形社会心理。
  多年前充斥坊间的《中国可以说“不”》、《中国不高兴》一类的书籍,已经凸显了一个孤傲国家的独特心态。而在国家间利益稍有冲突、需要磨合之际出现的民众暴力行动,也表明孤傲心理很难让公众冷静看待国际关系。一种凭什么其他国家阻止我发展的道德冲动,常常激发权力方面的偏失性应急和公众的暴力相向。
  这种社会心态下诱发的政治理论观念,也就必然是施特劳斯式的英雄膜拜、施密特式的国家崇拜。转向传统思想资源,也就引导出中国的问题诉诸中国的传统可以完全彻底解决的封闭主义思路。极而言之,西方国家成为现代世界的万恶之源,中国才是拯救人类于水火之中的救星。“学术上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由此道出,政治上的当下义和团行径由此屡屡出现。
      颠转行动:重写历史与推高现实
  从沉重悲情跳跃到孤独傲慢,是国人看待世界的心态激变轨迹。之所以出现这种跳跃,是有其客观理据与主观意念的双重缘由的:从自认全面落后到中国经济总量的显著增大,不仅让国人对国家硬实力日益充满自信,也促使国人在孤傲心态下重建让人自豪的历史叙述与国际理念。
  在国家崛起的自认状态中,受硬实力迅速增长的驱动,国人必然致力于增强软实力。这样的尝试,势必引起中国国家理念引人瞩目的变化。
  这一变化,从总体上讲,是对国家如何看待世界的方式作出的结构化修正。分开来讲,有两个相倚的转变:一是对近代以来中国的历史叙述和文化阐释的全面颠转,这是中国重新认识世界的自我调适;二是对当代世界各国尤其是对长期示范中国的西方国家的典范性深刻质疑,并致力建构与崛起中国相匹配的新世界观。
  ()全面颠转近代以来中国人自我认识的定式,构成中国人重新认识世界的第一步
  这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第一,国人对反传统进路的明确拒斥。由悲情支撑起来的近代中国世界观,体现在历史观上就是国人的自我彻底否定。20世纪初兴起的新文化运动,领袖人物所表白的“吾人最后之觉悟乃伦理的觉悟”,直接将传统中国的伦理文化视为万恶之源。事事不如人的现实认衰,与精神处处缺陷的观念自损相携出场,将反传统作为现代转变的前提条件。现如今的国家崛起,鼓励论者大胆清算反传统遗产,坚定走出自我作贱的精神泥淖,抛却近代以来反传统的文化负资产,寻求与国家崛起相适应的历史连续性。
  第二,国人的历史观发生了重大转变。这是清算反传统思维的必然结果。有人开始表现出一种不再受古代史意识形态和近代史意识形态制约的历史意识。古代史意识形态认定,中国属于封建社会,相比于资本主义社会,处在绝对落后的历史阶段上;近代史意识形态确信,近代中国史是在遭受帝国主义列强侵略下奋起反抗的可歌可泣的救亡史。
  两种意识形态均设定了中国的落后,因此,只能“向西方寻找先进真理”。当今论者认为,这样的说辞与中国历史真实不符,按照西方人所倡导的“中国中心观”来重新认识中国历史,这部历史从来都很辉煌灿烂,文明印记远比西方深厚。由此可见,中国必须建立起历史的自尊、现实的自信和未来的自许。
  第三,中国人的自我定位发生了根本扭转。在“国家崛起”背景下出现的这类论说,重新回到类似古代中国的那种自我圆足、不假外求的思路上,确信中国不仅是一个可以独立自存的国家,而且是一个自古至今承担着人类使命的伟大国度。而且相比于西方国家在宗教上形成的强烈排斥性的一神教,中国是“一个文教,多种宗教”的高级文明国家,不仅没有宗教战争,而且甚少宗教间的敌视。这对陷入宗教敌视、宗教战争与宗教恐怖主义泥淖的人类来说,不啻是一种福音。中国之拯救人类苦难的独当重任,不言自明。这样的历史书写,完全彻底改变了自近代以来中国人自我贬抑的理路,跃入一种高度自我赞扬的新境界。
  ()全面颠转近代以来中国的国际观,成为国人重新看待世界的必然走势
  重构中国道义逻辑上自我肯定的传统思路,并以此为基点思考新型世界秩序,是近期相关论者表现出的一种思考世界的新方式。在这样的思路中,中国人的国际理念发生了显著变化。
  第一,拒斥建立在民族国家利益基础上的“世界”观。在论者看来,当下世界是西方国家依靠强权建立起来的,完全缺乏道义基础。一种以中国传统儒家的现代重构奠基、体现出鲜明的道义言说特征的国际秩序设计,便具有了足以显示其正当性的对立面。在这样的思路中,限度十分明显的“民族国家体系、帝国主义、霸权模式”,成为批判西方国家建构的当下世界秩序高频次使用的词汇。
  第二,致力国家道义取向的“新天下主义”建构。反思和批判西方国家建构的“世界”秩序,必须以建设性的论说作为替代方案,否则,既定的“世界”秩序还会作用于国际社会。引人关注的替代性方案之一,就是“新天下主义”。
  “新天下主义”有强弱两个版本。弱版本的天下主义是对“中国中心观”的传统天下主义的平等性修正产物,以适应平等国家的秩序建构之需;强版本的天下主义则以现代知识论证方式重审传统天下主义的理念与制度设计,强调中国传统那种内卷性的“天下”秩序的文明属性,以及这样的“世界”秩序对当今国际社会的独特意义。
  其论说包含了两个内在关联的判断。一方面,由神性化的“中国”概念引导,将中国视为超国家的“天下一家、中国一人”的绝对道义化存在,凸显一个绝对不征服别国、但所有国家心悦诚服的“旋涡模式”;另一方面,由“天下”体系取代“世界”秩序的设想,将旨在建构一个完美“世界”秩序的思路引向“中国的”而非“西方的”精神天地。那种足以超越以国家为单位的世界秩序、以天下(整个世界)为政治单位的共在秩序,成为论者所醉心的新型世界秩序观念。
  第三,凸显中国在国际社会发挥领导作用的新使命。在悲情中确立起来的中国国际观念、世界秩序想象,总带有一种弱者印记。这种弱者思维长期塑造出“中国是先进西方的忠实学生”的观念。因此,如何到西天寻找真经,是中国面对西方国家显得异常谦逊的心理定势的强大塑造力量。在这个“世界”上,中国即使国力强盛,也无法找到令国人感到荣耀的“世界”位置。
  建构新的“天下”体系、抑或是新的“世界”体系的论说,就成为中国寻找自己崛起后的“世界”位置的必然尝试。也恰恰是在反思批判西方国家建构的“世界”体系之弊端,构想崭新的天下与世界体系之际,中国在国际社会展现的领导欲念,也愈来愈明显和为世人所熟知。
  在2016年的世界经济(达沃斯)论坛期间,中国外交部官员就明确声称,中国已经做好了领导世界的心理准备。这与中国不再扮演西方“世界”的学生或尾随者角色的新世界角色思维,具有密切关系。
  将悲情世界观与孤傲世界观两相比较可以发现,在两个端点之间,中国已经豁然诞生了全然不同于“被动挨打”时期的国家观与国际观,这一新生的国家观与国际观内涵的世界秩序理念,已经凸显了崛起的中国建构新的“世界”秩序的豪情。
      过渡时代中国世界观的理性根基
  从看待世界的悲情跳跃到审视世界的孤傲,中国的世界观真可以说是从一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自近代以来生成的这两种中国的世界观,自然都有其客观支撑的理由,也都各自形成了相应的学理阐释理路。但稍加思量,人们可以轻而易举地看出,中国在观察自己国家和整个世界的时候,最缺乏的,恰恰是最需要的理性精神。
  无论是以悲情看待世界,还是以孤傲审视世界,都是以一种情绪化的方式主导中国对世界的观察与认知,因此,也都是将国家的情绪反应作为处理国际事务的心理基础。这是一种非常单纯的国际关系的道义逻辑思维。
  以道义逻辑引导一个国家处理国际关系,常常会误导这个国家——不仅让这个国家很难妥善处理国家之间的交往、冲突和妥协等国际事务,而且让国家在世界范围内的利益很难得到周全保障,进而让国家处在随时可能出现的风险中心,既缺乏真诚的朋友,也缺乏按规出牌的敌人,结果就使这个国家活在虚幻编织起来的国际空间中。
  在现实主义的国际关系理论中,客观规则的优先性、依据权势界定的利益和利益的变易性、道义与政治的紧张、国家道德意愿无法支配世界、政治领域的独立性受到关联性阐释,都让国家处在国际政治的现实环境中,以求深刻认知国际政治和妥善处理国际关系。一个国家理性地看待世界,需要这种现实主义的国际政治思维。而一个国家受情绪主导的世界观,既不可能是理性的世界观,也不可能是帮助这个国家恰当处置国家事务的行动指南。
  中国需要走出从悲情到孤傲两极跳跃的观察世界定势,以求确立理性观察世界、形成国家理性的世界观,从而理智地处理国际事务,寻求有利于促进国家长期发展的优良国际环境。为此,抑制随时可能爆发的、执意谴责西方国家侵略,道义化地为自己辩护的悲情,便成为国家理性发育生长的前提条件。与此相关,克制因国家崛起而野蛮生长的孤傲情绪,友善地与世界各国相处,寻求国家间交往的双赢与多赢,中国才能华丽转身成为国际社会的正常成员。
  国家理性的生长是一件复杂的事情。国家理性当然不是德国版本的目的性国家的权力理性,而是英美式版本的、由社会限定的国家正常判断自身处境与恰当处理国家和国际事务的行动理性。
  国家理性不可能自然而然地成长壮大,也不可能对国家行动尤其是国家权力行动自动发挥理性化的主导作用。国家理性依赖于一个国家的权力体系的健全规划,国家与社会的健康互动,国家正常的妥协性行动习性,官民双方权衡利弊、择善而从的政治行动能力,国家内部治理的经验及周全处理国际事务的技艺。这些都是悲情中的国家、孤傲待人的国度不可能具有的国家品质。只有在具备国家理性的国度中,理性的世界观才可能形成并发挥引领国家融入世界进程的能动性。
  对今天中国所处时代的判断,是中国理性立定恰当的世界观的一个历史前提。可以肯定地说,当今中国,不过是处在落后国家向先进国家转型、传统国家向现代国家转变、消极防守国家向积极进取国家发展的过渡时期。
  一方面,中国已经决定性地走出了让人悲从中来的“被动挨打”困境,让“大国崛起”的大国内涵填充了更为扎实的内容——大国之大,不只是地域范围、人口数量意义上的大,而是经济总量、国家实力意义上的大;另一方面,中国远够不上发达国家的水准,中国还只是一个大而不强的国家。
  GDP总量的急速增长,让中国在世界经济总量的占比明显提高,也让世界对中国的重视程度大幅攀升,但在科技创新引领国家发展的时代,中国创新能力的世界排位还很低,远不足以引领世界的发展。
  当下中国要想领导世界,取决于中国所处的这个过渡时期及其跃升为强国之列的漫漫前程,中国还必须务实地处理国家事务,以期实现国家稳定、协调和可持续的发展,并在此基础上更多练习、逐渐积累处理国际事务的经验。这就注定了中国必须以一种理性的世界观来衡量自己、评价别人。
  由于处理好中国自己稳定、协调和可持续发展的国内事务构成中国恰当处理好国际事物的前提条件,因此,国人必须接受先完成中国现代国家建构的任务,然后寻求发挥更大的国际事务影响力的国家事务排序。这是需要分别看待的两个问题。
  从国内事务来讲,在经济总量继续做大的基础上,中国必须完成尝试数次且未能有效启动的深度改革任务。简单来讲,以一种现实主义的国家取向来建构国家的基本制度框架,是中国改善自己尚不健全的国家机制必需的取向。而三个基本指标,则构成衡量中国是否成功成为现代国家的标准:一是在国家基本制度机制上完成立宪民主的政治建构;二是在经济持续增长基础上实现分配正义的经济发展目标;三是国家在开放进取的宽松机制中寻求现代文化发展的结果。
  至于相关于这些目标是否可以落实的发展问题,诸如国家与社会关系的调适、城市与农村的协调发展、严重的污染问题得到明显缓解、阶层集团之间矛盾显著下降等,也都在国家必须处理好的种种重大事务的清单上面。这让国家必须以主次、轻重、先后、缓急来合理排序,只有这样,才能有望将种种难题循序加以解决。
  只要中国处在持续发展的国家上升轨道,中国就绝对能够逐渐形成冷静、客观、平等、友善看待世界的崭新世界观。理性的世界观,不是功利化的世界观,也不是道义化的世界观,而是基于规则与所有其他国家打交道、谋双赢、求妥协、立契约、守信用的世界观。理性看待世界的中国,面对发达国家曾经欺凌中国的历史,可以不再为悲情所左右,而能够在国家间的现实处境中互利互惠、互争高下;面对尚且弱小、明显欠发展的国家,可以拒斥早期西方国家以殖民主义粗暴掠夺这些国家的残酷,致力争取共同发展的满意结果。
  中国理性地看待世界,需要从根本上克治革命时代遗留下来的敌我思维,不再将那种中国崛起、对手败落的二元思维作为审视世界的思维先定模式。与此同时,那种基于报复心理而形成的中国将独霸世界的观念,也必须彻底抑制。
  理性的中国是世界社会的平等成员,国家乐意与任何国家友善交往,国家寻求自己利益的举动是在既定规则和改良规则的基础上实施的。国家以其雍容大度、立意高远、着意现实的姿态,将硬实力、软实力与巧实力导入国际社会。就此而言,无论是花样翻新的“天下”论说,还是对旧有西方“世界”观的改头换面,都不足为训。
  理性的中国世界观,把中国自己看做是万国之一国,把万国视为与己平等的国度。在国际交往中,中国不把历史怨恨作为现实行动的理由,也不把现实冲突作为敌视的托词,更不把某种精神的契合看做是历久弥新的长青关系之依托。新世界的打造与维持,依赖于国家之间的立约、协商、调适,而不是国家之间的感情、对立与决裂。
  道义化的高尚情感庇护的仇视,并不是保证中国国家利益、从别国争夺来利益的有效依据,而是让中国难以跟世界各国打交道的精神障碍。中国必须学会融入国际条约体系,并以谈判、互利、妥协的理性方式,致力于保护自己的国家利益。在国家之间纵横捭阖、合纵连横自然还是需要一些基本技艺,但确立相互信任的机制更为重要。只有在中国是世界的中国的条件下,世界对中国的友善容纳方才可能;这个世界,也才会给中国参与重建或优化其机制的机会。
  (原题《告别受害者心态与“战狼”式爱国:现代中国应该建立怎样的世界政治观?》)

Tuesday, December 25, 2018

环时专访傅立民:我亲历中国变革,但低估了速度

2018-12-17,环球时报)

  【环球时报驻美国特约记者 温燕】“看上去很偶然的一件事会让人豁然开朗——一个中国个体户卖的面条让我意识到,中国的改革开放是真的!”曾在尼克松总统访华时担任首席中文翻译的美国资深外交官傅立民(Charles Freeman)说起中国40年的变迁如数家珍。傅立民曾出任美国驻华公使和助理国防部长,他还是美国布朗大学沃森国际与公共事务研究所高级研究员。他近日在接受《环球时报》记者专访时,不仅脱口而出提到与改革开放有关的历史事件,还会蹦出“党八股”“实事求是”等中文表述。在这位“中国通”看来,中国的改革开放惠及全球,其中也包括美国。因此,美国要调整好心态,认真面对中国的发展,这对美国来说也是新的考验。
          个体户卖面条就是一场革命
  环球时报:您是什么时候意识到中国的改革开放已经拉开序幕的?
  傅立民:谈中国的改革开放,不得不提及邓小平。我很崇拜他。19781216日,中美两国发表联合公报,宣布从197911日起正式建交。两天后,即1218日,中国共产党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那相当于一场革命。邓小平非常清楚在做什么,他打算通过美国来让中国向世界开放,并扫清旧有的苏联对中国体制的影响,代之以中国特有的、按中国人意愿规划的美好未来。但当时,美国还无人相信这一变化的来临,因为很多对中国感兴趣的美国人认为,三中全会可能就是又一个“党八股”,因此并没有太在意。我1979年时在美国务院负责中美关系事务,有一次到北京出差。有一个周六,我沿着南池子散步,快走到长安街时看到角落里有人推着小车在卖面条。我买了一大碗,边用筷子吃边问他:“你是哪个单位的?”他说:“我是个体户。”我马上意识到:这是一场革命。
  回到华盛顿后,我告诉大家中国真的在发生改变,但他们认为我很荒唐。19802月,约有15位来自政府、智库及大学的美国“中国通”在华盛顿特区的史密森尼城堡搞过一次学术会议,主题是《2000年的中国会是什么样子》。记得当时我是唯一一位说:“邓小平改变了一切!我们应用新的眼光审视中国。美国要遵守对中国的承诺,否则,我们对美中关系的判断就是错误的。”在座的人都不同意我的观点,有的还嘲笑我。年轻气盛的我当晚骑着摩托车来到在国务院的办公室,通宵写出一篇《中国在2000年》的“备忘录”,预测中国将发生巨大变化。当我将“备忘录”发给国务院及美国在香港的外交官时,很多人仍认为我“高估了中国”。如果说我错了的话,现在看来,我当时还是低估了中国后来的发展,没想到中国能以最快速度发生着最大的改变。我当时还预测苏联2000年时仍会存在,其他人也是如此,所以我们都错了。
  环球时报:您怎么评价中国改革开放40年来的成就?
  傅立民:中国改革开放40年的成就巨大,我们应正视这一点。中国今天是行动者、参与者,由弱变强。美国对此很难调整好心态,但又不得不调整。 
  我最初了解的中国还处在“文革”时期。当时,我眼中的中国没有生气,比如女性的穿着都一样,没有流行式样。但改革开放就像激活了中国一样,仿佛一夜之间,色彩、化妆、美好的东西都出现了。在市场上,人们不再“等、靠、要”,而是变得主动。共产党在制定政策后,就放手让人们做他们想要做的事情。“解放思想,实事求是”“摸着石头过河”“不管黑猫白猫抓着耗子就是好猫”……这些都表明中国在寻求一切行之有效的方法。中国改革开放的成功还在于解放了人们的思想。 
  改革消除了中国人民的恐惧心理,使他们拥有更多的幸福感和快乐感。当然,中国也出现了交通堵塞,出现大量流动人口。在城市中,各家各户都装上安全门、防护窗,还出现了我以前没有听说过的雾霾。开放给中国带来世界的多元文化。中国引进美国大片、韩剧,而当年我记得只能看阿尔巴尼亚和朝鲜的电影。“老外”已不再成为被中国人围观的对象,而我刚到北京时,有人问我:“你的头发是在哪儿烫的?” 
          改革继续,中国会更好 
  环球时报: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在首届中国国际进口博览会开幕式上讲话说:“经历了5000多年的艰难困苦,中国依旧在这儿!面向未来,中国将永远在这儿!”您对这番话怎么看? 
  傅立民:中国领导人的讲话告诉世人:中国人有自己的历史传统,有自己的未来理念。我认为,苏联解体这样的事情不会发生在中国身上,而且也没有任何国家比中国更期待统一。过去40年,改革开放给中国带来巨大成功。未来的中国会不会更好?我认为改革仍是进行时,我相信中国能获得更大的成功。 
  环球时报:您的家族中学习中文,或喜爱中国文化的人多吗? 
  傅立民:上世纪60年代,我在哈佛法学院学习时就对中文、对中国感兴趣,后来我才知道我的家族与中国的渊源竟然长达近两个世纪。我的先辈中有的曾为孙中山先生工作,有的曾帮助北京大学建立最早的社会学科……我196912日开始学中文,一个背景是考虑到当时不稳定的地缘政治:美苏处于冷战,中苏关系也恶化,那时的美国必须向中国伸出双臂,并对向中国开放做准备。我想让自己身在其中,成为亲历者。受我的影响,我的孩子从小就对中文感兴趣。他们都有自己的中文名字,儿子叫傅瑞伟,女儿叫傅瑞真。儿子子承父业,无论是担任美国对华贸易谈判代表,还是顶尖智库中国项目主任或当前的美国商会亚洲区总代表,均与中国有关。女儿则是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学者,中美关系是她的强项。 
           不断犯错的美国给了中国动力 
  环球时报:您提到美国对中国发展的心态,这对中美关系会有什么影响? 
  傅立民:当前美中关系紧张,这是荒唐的,因为我们有许多共同利益。我认为,中国已从美国为主创建的国际秩序中受益无数。同样,美国从美中关系中得到巨大好处。某种程度上说,美国曾用台湾问题遏制中国,也曾用中国来遏制苏联。此外,中国通过改革开放使大量人口脱贫,这对世界来说也是大好事。中国还为包括美国在内的国家创造出巨大的劳动力市场。当美国经济不景气时,中国出口到美国的商品价格很低。现在还有很多中国家庭将孩子送到美国留学。他们并不都喜欢美国,但他们学到许多东西,更为准确地了解美国和西方。 
  美中目前处于很糟糕的阶段,甚至是比“战略竞争者”的提法还要糟糕的阶段。但我认为,美中关系还会回暖。美国副总统彭斯最近说,美中当前是“冷战”。我并不相信冷战。我告诉你为什么:因为历史不会重演。而且,美国正在失去盟友。如果美国与中国开战,美国的那些盟友无人愿战,他们更愿袖手旁观。长此以往,美国将会失去其势力范围。中国已完全融入全球经济体系,供应链遍布各地。中国离不开世界,世界也离不开中国,你不可能孤立中国。 
  也许可从两个方面看美中关系:一方面如果美中对峙,中国的改革会变得很难,因为从政治上来说,中国不能向美国让步;另一方面,来自美国的压力对中国来说是件好事,成为一种动力。如果我是一家中国公司,我会从中美贸易战中学到什么?我学到的是:美国是不可靠的,所以要尽己所能发展自己的产品,或寻求另外的合作资源,如欧洲、日本等国的产品,前者更为上策。尽管美国发动贸易战的目的是打压中国,但结果却适得其反——因为中国现在被激励起来发展自己的技术。美国这样做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所以,我不喜欢彭斯的讲话,他讲的大部分内容不正确,比如他说“美国总是帮助中国”。美国是想帮助中国,但有的时候美国并没有做到。 
  环球时报:在这种情况下,您对中国未来发展有什么建议? 
  傅立民:这很简单。中国首先需要保持冷静的头脑,不要“动怒”,继续让大门敞开。等现任美国政府结束后,中国与美国又将建立新的关系。美国和中国最终将在同一星球上共存。我们不得不这样做,因为美中双方谁也离不开谁。记得1995年当我从政府部门退休后,曾随一个美国代表团访问北京,并与军科院数位研究苏联和俄罗斯问题的中国学者座谈。他们非常明智,在讲到中国对外政策和国家利益时表示,虽然苏联解体了,但俄罗斯仍会“回归”,而一旦俄罗斯回归,我们想让他们成为朋友而不是敌人。对于美国,中国也需要非常谨慎小心。因为尽管我们关系时有恶化,美国会做些自毁前程的事情,但美国终会“回归”。当美国回归时,我希望中国一切准备就绪,双方恢复更多的合作。 
  环球时报:在中国强调要继续全面深化改革、全面扩大开放的同时,为什么美国却在退出各种国际组织和条约? 
  傅立民:美国没有树立一个好的榜样。我希望中国为国际社会树立好的榜样。如果美国执意退出,OK,这是美国所犯的错误。拿破仑说过:“当你的敌人犯错误时,千万不要打扰他。”所以,美国要是犯了错误,中国何必纠正和阻止它呢?当然,以中国创建亚洲基础设施投资银行为例,中国使国际规则和秩序得以延伸,但中国并没有破坏规则。中国需要改革,中国并不完美,自身发展也存在不少的问题。而世界变得更加复杂化。美国不能继续说了算。美国应习惯于这一点,不能强迫别人按照你愿意做的事来做。那样的做法不是外交的做法。让中国放弃“中国制造2025”是不合理的,中国有权发展。美国需要有新的政策,我有信心美国能做到这一点。这对美国来说是新的考验。

Monday, December 24, 2018

洪振快:中共正在改变改革开放的历史叙事

(纽约时报,20181224日)
         20181218日,在北京举行的庆祝改革开放40周年大会上,中共领导人习近平发表1.3万多字的冗长讲话,用了45次“伟大”来总结中国改革开放的成就和共产党的作用,但是没有一次强调改革开放是中国老百姓推动的事实,以及民营经济才是中国改革开放取得成功的真正原因。由于讲话没有释放给老百姓更多自由保障、进行民主化的政治改革等能够提振市场信心的信息,中国股市没有给他面子,以绿色(下跌)来回应他。
    今年124日,国务院副总理、中央财经领导小组办公室主任刘鹤在达沃斯表示,中国将在改革开放40周年时推出可能“超出国际社会的预期”的改革开放举措。公众一直期待看到中共会推出什么样的改革开放举措,但是在这次习的讲话中仍然看不到,而纪念活动就要收场,2018年也很快就要结束了。
    习讲话中的一句话引起广泛的注意,这句话是“该改的、能改的我们坚决改,不该改的、不能改的坚决不改”。公众纷纷猜测到底什么是“不该改的”和“不能改的”。的确,这是一句非常关键的话,透露了中共对改革设定的限制,即削弱党的领导、危及中共执政地位的都是“不能改的”,中共进行改革的目的是更牢固地掌握政权,用经济发展、提高老百姓的物质生活水平来换取老百姓的支持——也就是执政的合法性。这是中共领导人一惯的思维。正是由于这一思维,改经济不改政治,成为中国改革的一大特征,而习上台以来的作为更加强化了这一特征,并且在不少方面出现倒退。
    众所周知,邓小平被称为中国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在全世界的眼中,中共领导人中对改革开放功劳最大的是邓小平。但这个以往的公众印象正在被改写,邓小平的地位正在被习近平超越乃至取代。
    在最近中共对改革开放的宣传中,比如正在北京的中国国家博物馆展出的“伟大的变革——庆祝改革开放40周年大型展览”中,在集中展示改革开放决策的部分,邓小平占了1⅓展位,江泽民、胡锦涛各占1个展位,而习近平占了邓、江、胡所有的3⅓展位,另外还加一个最显眼的中间突出位置(占展位)。在中共的等级秩序中,这等于告诉世人,习的位置不仅超过了邓,甚至一人超过了邓、江、胡三人。同时,该展览中既没有1980年代两位对改革开放作出重要贡献的中共领导人——胡耀邦、赵紫阳的任何痕迹,更没有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实际主持人华国锋的蛛丝马迹。
    而在121417日署名“任仲平”(“人民日报评论部”的笔名)发表的两篇重要文章中,加起来22次提到习近平,而提到邓小平只有5次,也没有提到邓小平是“总设计师”。1217日《人民日报》发表的另一篇显眼文章,副标题则直接取名为“以习近平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引领改革开放纪实”,习近平的名字出现了41次,当然邓小平的名字一次也没有出现。
    这些信息,表明中共正在有意改写改革开放的历史叙事,弱化邓小平、胡耀邦、赵紫阳、江泽民、胡锦涛等中共领导人对改革开放的历史贡献,而突出习近平一人的历史地位。
    对于习近平上台6年来的作为,中共新的历史叙事与外界的观感是完全不一样的。104日美国副总统彭斯在哈德逊研究所的对华政策演说中,提到一句话:“虽然北京口头上仍然承诺继续‘改革开放’,但邓小平的这项著名政策现已成为空谈。”这个观感,与中国自由派的感受一致,相信也是全世界的共同感受。但在中共新的历史叙事中,习成了改革开放的引领者,甚至可以说是新的“总设计师”。
    中共新的历史叙事,称习上台以来,以前所未有的力度推进全面深化改革,推出1600多项改革方案,党和国家事业发生历史性变革、取得历史性成就。在世界看来,习上台后的中国,政治、文化、意识形态(舆论)、法治、人权等都出现了倒退,甚至很严重的倒退,生态在有些地区(如东部的浙江)有所改善,经济方面国企地位提高、股市大跌、金融紊乱、经济下行、就业不稳等也属于不佳表现。这样的表现,称“历史性变革”、“历史性成就”当然名不副实。为何中共新的历史叙事会和世界的观感完全不同呢?这在于中共的评判思维和逻辑与世界完全不同,而世界需要了解这一点。
    世界为何认同邓而不认同习?这源于邓式改革与习式改革的逻辑不同。简单说,邓式改革的逻辑是放权,而习式改革的逻辑是收权、集权。放权意味着放松管制,让社会自己成长和发育,走向宽松和文明,给民众更多自由,对外韬光养晦、搁置争论以避免冲突,所以邓式改革开放受到世界欢迎。而习式改革则与其相反,加强管制,严厉控制社会,对外扩张,所以不受欢迎。
    在系列宣传中,包括1218日习在庆祝改革开放40周年大会的讲话中,都强调党的集中统一领导是实现历史性变革的原因。强调“党对一切工作的领导”是习上台后才出现的话语。党领导一切实际上就是对社会的全面控制,这是党对社会的收权和集权;在中央层面,则表现为改变“九龙治水、各管一头”的状况,结果是九常委或七常委中习一人独大,其他人需要向其述职,由原来集体领导的同事关系变成君臣关系(类似中国历史上的皇帝与内阁大臣)。
    世界欢迎邓式改革,是希望一个稳定、繁荣但是自由、文明的中国。彭斯演讲中透露,美国促成中国加入WTO是因为在苏联解体以后,“以为一个自由的中国必然会出现”,而美国几届政府的真正目的是“希望中国能够在各个领域中扩大自由——不仅仅在经济上,而且在政治上,对传统自由主义原则、私有财产、宗教自由以及所有各项人权都表现出新的尊重……但是这一希望未能实现”。
    彭斯这些话的实质是不仅仅希望中国在经济上“改革开放”,而且希望政治上“改革开放”,最终成为一个尊重自由、私有财产、宗教自由、人权等普世价值的国家。普世价值,是世界公认的文明准则。
    在过去二三十年中,中国内部有两种声音和彭斯的想法相似。一个是中国自由派比较普遍的想法,是希望经济发展促成公民社会发育,使中国逐渐实现转型;另一个是以原《炎黄春秋》杂志为代表的党内改革派的想法,希望通过政治体制改革来实现中国转型,这一想法在1980年代的邓小平、胡耀邦、赵紫阳时期已经开始着手设计和实践探索,但到1989年被打断,党内改革派只是希望重启1980年代的政治体制改革。
    上述中国内部的两种想法,在江泽民、胡锦涛时代虽然也受到压制,但没有压死,社会发展还存有空间,中国的自由派还抱存希望。但自习近平上台以后,两种想法都被强力压制,邓式改革也不能保证,社会逐渐倒退到毛式极权。彭斯的演讲,说明美国希望中国保持邓式改革路线,使中国沿着“经济发展促进民主化”的道路走下去。但习领导中国6年,抓人权律师、控制言论、破坏宗教信仰、否定普世价值,人权恶化,还宣称要向世界提供“中国方案”,这些情况表明中国正在改变,变得具有扩张性,美国无法再忍耐。
    在美国为代表的西方世界的观念中,财产权是基本人权,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中国宪法一直强调“公共财产神圣不可侵犯”,直到2004年修宪才正式承认“公民的合法的私有财产不受侵犯”(但国家随时可以根据“公共利益的需要”实行征收或征用)、“国家尊重和保障人权”。私有财产和人权入宪,实际上是中国自由派强行塞给中共的。但至少在2004年,所谓的“胡温新政”刚刚开始,中国的自由派还有一定力量影响中共,推动中共往文明方向发展。这给了中国人希望,也符合美国等西方国家的意愿。
    但是在今年,中共高调纪念马克思诞辰200周年和《共产党宣言》发布170周年,强调中共“不忘初心”。而《共产党宣言》最重要的观点(即“初心”),是消灭私有制。受官方信息的刺激,中国有人提出私营经济离场论(意思是私营经济已完成历史使命,不再需要,可以离场了),官方还向民营企业派出党委书记和工会主席。这样的氛围,导致人心惶惶,民营企业家的信心遭受重创,民营企业投资大幅放缓,中国经济下滑(官方称今年中国GDP增长率是6.5%,有些研究机构的预测只有1.67%甚至为负),习只好出面讲话称民营企业和民营企业家是“自己人”,安抚民心,以稳定经济。
    中共近年一直强调一点:既不走封闭僵化的老路,也不走改旗易帜的邪路,而是坚定不移走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老路指毛时代,邪路指西方民主宪政,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指“政左经右”的改革路线。中国的改革开放,最大的特点是经济上接受市场经济——直到1992年邓小平南巡后,市场经济才写入中共党章和宪法,获得了合法性,但在它前面加上了“社会主义”的限定语,实际上就是不以法治为基础的市场经济。而政治、意识形态上仍然坚持毛式话语。这种“政左经右”的改革是一条腿走路的跛足改革。中共从来把发展经济作为维护社会稳定、构建自身合法性的手段,政治上则拒不接受民主宪政的政治文明。在江、胡时代,中共底气不足,不敢公然否定民主宪政;而在习上台后,则强调“四个自信”,公然反对民主宪政。
    中共新的改革开放叙事,以收权、集权的习式改革替换了放权的邓式改革,这使得“改革”的词义已经严重混乱,但区分是假改革还是真改革未必有多大意义,因为“政左经右”的改革思路实际上也是从邓小平那里延续下来的,中共只改经济不改政治的思路不会变,除非经济崩溃或外力大到其不得不改变。
    中国40年的改革开放,经济发展没有导致民主化,给世界各国转型提供了一个特殊案例,也给世界提出了一个难题:如何使世界第一人口大国和第二大经济体的中国,接受普世价值和现代政治文明?

Sunday, December 23, 2018

吴奕军: 重量级“中国通”的集体觉醒

(上报,20181222日)  
         11月底美国学界发表一份关于中国影响力的重要报告,多位亲中派学者专家集体觉醒,建议社会应该对中共提高“建设性警惕”,谨慎因应中共大规模冲击美国等西方民主价值与政治体制。
         1129日这一份“重量级报告”,篇幅超过两百页,研究历时一年半,详述中共大规模渗透美国大学、智库、媒体、侨界、企业、科技研究、政府机构,鼓吹亲中共观点,夺取庞大利益。
         这份《中国影响力与美国利益,提高建设性警惕》(Chinese Influence & American InterestsPromoting Constructive Vigilance)研究报告,由美国史丹福大学胡佛研究所(Hoover Institution)发表,该所和亚洲协会(Asia Society)、安纳伯格信托基金(Annenberg Foundation Trust at Sunnylands)共同合作。
         联名发表本报告的32位著名“中国通”学者专家来自八个国家,包括福山(Francis Fukuyama)、葛来仪(Bonnie Glaser)、黎安友(Andrew Nathan)、沈大伟(David Shambaugh)、裴敏欣(Minxin Pei)、戴雅门(Larry Diamond)等。
         值得注意的是,其中许多合撰专家长期被视为亲中派,主张谅解中国处境,并与中共保持良好关系,如今“集体觉醒”,对中共政权转向警惕与怀疑。
                  长期大规模渗透
         这份报告详述中共对美国学界、智库、科技研究领域大规模渗透方式。报告专章指出,中国以组织势力强化对美国大学的影响力,包括利用孔子学院、中国学生学者联合会等洗脑、取得资料、发展组织,并以重金控制美国大学机构、限制异议学者入境中国,多年来已经使美国学界对中国议题沦为“自我审查”
         在智库与媒体方面,美国外交关系委员会(Council on Foreign Relations)亚洲主任易明(Elizabeth Economy)指出,基于美国媒体与政府重视智库之传统,中共以拒发签证等方式对付美国智库专家,并且以拒绝出席美国智库活动威胁抵制台湾官员或学者。此外,中共干涉邀请名单,指名亲中专家出席,并且常以重金与出版利益控制美国智库专家。
         长期对中共友好的亚洲协会美中关系中心主任夏伟(Orville Schell)则指出,中共常以重金控制广告商,严重影响美国媒体舆论。
         在科技研究方面,报告指出中共针对美国专业领域进行迂回的技术转移,并且窃取知识产权,表面上不见得由中共主导,而许多留学生、学者专家、科技顾问、美国华人或合资企业却是惯犯,甚至有许多不知情者被设计为共犯,让司法单位难以调查。
         例如近期引起高度关注的中共“千人计划”,以重金吸收优秀科研学者长达十年。该计划曾经公布超过300名美国政府研究员、600名美国企业员工领过专案资金,许多美国雇主并不知情。
         根据报告,中共利用美国学术自由,锁定美国科研组织,不择手段获取科学技术,以网路间谍窃取美国知识产权的情况最为严重,主要窃取目标是中国科技发展重点项目,例如攸关“中国制造2025”之半导体、机器人、电动车、人工智慧等产业技术,成功窃得关键技术之员工还会受到奖励。
         此外,本报告也说明中共如何渗透美国国会以及政府,在博取利益同时也阻挠台湾发展空间。
         研究报告作者之一,著有《出卖中国》的中共党国体制专家裴敏欣教授,在发表会上表示中国一直有强化海外影响力的战略,在美国的渗透行动并不新鲜,“目前不同之处在于,中国现在有更多的资金投资于这些行为,而且中国在海外的影响活动,已经成为中国政府更优先考虑的事项。”
         美国媒体普遍认为,撰写这份报告的许多学者是亲中派,例如美国前驻华大使罗德(Winston Lord),以及欧巴马总统时期国安会议亚洲资深主任麦艾文(Evan Medeiros)。罗德表示“我们不是一群对中国有敌意的人,但是都对这种趋势越来越悲观,觉得我们处在美中关系的十字路口。”麦艾文指出这份报告代表了一代中国专家的误判与觉醒。合撰报告的解放军与经济间谍专家毛文杰(James C. Mulvenon)也表示,此报告“涉及一整代中国问题专家的幻灭”。
                   中共否认渗透论
         可以想见的是,针对报告所描述之“中国渗透论”,中共官方一贯否认,表示全属误解与渲染,并且希望美国要更有自信。
         中共外交部发言人指出,“我们希望美国作为世界上的头号强国能张开双臂,欢迎包括中国在内的世界各国企业、媒体、智库、学生到美国去,为促进美国与世界各国的相互了解,推进美国与其他国家的互利合作做出贡献。我们希望并且相信,美方能有这个自信。”并且强调“任何抱着零和博弈的心态企图阻挠、妨碍人民之间正常交往合作的行为,都是逆历史潮流而动,注定不得人心,注定不会得逞。”
         中共官媒《环球时报》则表示此报告了无新意,并且于1130日驳斥,“这份报告再次显示美国社会对中国的整体心态出现变化,简单说就是美方的战略自信因中国崛起而出现了消蚀,他们看中美之间同一件事的感受与从前比大不一样了,这是美方不安的最大原因。面对美国人的心理变化,我们同时不认为中方需要开展一场大的论战,指责美方的小心眼。”并称“双方存在很深隔阂的领域还是挺多的,而消融那些隔阂,双方都需不断做出努力。”
         就在不久前,824日美国国会所属“美中经济与安全审查委员会”发表《中国海外统战工作》(China's Overseas United Front Work)研究报告,指出中共利用金钱、民族认同、意识形态、亲共政客与学者专家,打击“外国敌对势力”,并且强调中共在台湾加强宣传亲共主张,积极统战台湾。
         台湾与中国之爱恨情仇特别复杂,许多台湾政治学者与中国的合作也难免复杂。多年以来在台湾的大学等研究机构,不少“望重士林”的中国问题学者专家与中国交往特别热络,对中共政权的公开拥护比中国学者还要殷勤。这些中国通会不会哪天良心发现,也对中共有与上述相同的“集体觉醒”?
         天佑台湾,恐怕难矣。

Wednesday, December 19, 2018

向松祚:中国经济40年未有之大变局(整理稿)

 2018-12-18,明鏡網) 
         “全球眼”编者按:近日,著名经济学家、国际金融战略专家向松祚发表演讲,并从宏观经济角度对2018年经济进行了分析,其观点针砭时弊,一针见血。今日特刊发向松祚的震撼演讲实录,以飨读者。
         我想跟各位分享的两个字——“反思”。我希望我们在座的每一位校友,每一位企业家,我们大家一起来反思。
      一,2018中国有三个严重误判
                  1.经济下行
         2018年我们可以说是非比寻常的一年,这一年发生了太多太多的大事。但是最主要的是什么?——2018中国经济下行。
         今年下行到什么程度呢?
         国家统计局的数据是6.5%。但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机构的研究小组,他们内部发布的报告是:到目前为止,中国GDP的增长数据为1.67%。而另外一种测算显示数据为负。
         当然在这里我们不去讨论这个测算是正确还是错误,也不讲应该相信哪个数据,但是今年中国在这件事情上出现了严重的误判。
                2.中美贸易战
         中美贸易战我们有没有误判?我们有没有低估?现在中美贸易战快过去一年了,我们回忆一下年初主流媒体的言论:中美贸易战,美国人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中国必胜;中国要打下去,一定是大打大赢,中打中赢,小打小赢。
         曾经说过这些话的主流媒体都去哪了?说到底,到目前为止,我们对中美贸易摩擦,对中美贸易战的形势的判断,对国际形势的判断,存在很大的误区,这值得我们去深刻的反思。
         实际上现在中美的贸易摩擦贸易战已经不是贸易战,不是经济战,是中美两国之间价值观的严重的冲突。
         可以完全肯定地说,中美关系现在走在一个十字路口,中美关系现在面临巨大的历史考验,我想现在还没有找到一个真正妥善的办法。
         大家最近注意到:华为孟晚舟CFO孟晚舟在温哥华被扣。BBC等媒体都在报道美国的盟国全面围堵华为,这说明什么?这不是简单的贸易和经济的问题。
         我们过去有一句话说中国经济增长的战略机遇期,现在的战略机遇期还存不存在?我个人觉得我们现在国际的战略机遇期正在快速的消退。
                    3.民营企业遭受重创
         从各种数据中我们发现,民间投资,民营企业的投资大幅放缓,民营企业家的信心遭受重创。
         从年初开始消灭私有制、民营经济退场论等各种说法甚嚣尘上,直到今年111号,国家领导人才专门召开会议。有些人的说法是现在经济不行了,又在开始讨好民营企业。
         所以中国经济的下行,中国经济面临的压力,包括中美贸易战的日益的恶化。我们要反思做错了什么,我们要反思真正提振中国经济,要真正的让中国经济能够持续稳定的增长,我们应该做什么?
        二,我们现在面临的5个问题
    我们现在面临的问题主要是自己的问题,却有很多东西讲的轻描淡写。
         1.经济转型中的错误倾向
    我们经济下行是一个长期的下行,这本来是没有太大问题的。但是大家注意到,我们现在是依靠消费和第三产业,两者占到GDP增长的78.5%。
    按照我们官方的说法说这是好事:经济转型已经取得成功,过去我们依靠投资,依靠出口,现在已经是依靠消费和第三产业,听起来好像有道理。
    但是大家要看到,在我们这样一个国家,投资大幅度的放缓,依靠消费,我们还能够维持经济的稳定吗?
    这本身一方面可能是一个好消息,但是更重要的可能是一个不好的消息。
    过去40年,改革开放40年,我们有过5次的消费浪潮,第1次是解决温饱,第2次是新三大件,第3次是信息消费,第4次是汽车,第5次是房地产。
    但是现在这样的五次的消费浪潮,大家可以看到,基本上都已经处在一个尾声,汽车的消费在大幅度下降,房地产的消费也在大幅度的下降,所以我们现在面临巨大的问题。
         2.金融风险加剧
    在经济下行的同时,金融风险加剧,大幅引资银行急剧的萎缩,大量媒体讲:以前政策考虑不周、缺乏协调、执行偏离、强监管效应叠加导致了信用的紧缩,这当然是重要的原因,但是其实这并非是最深层次的原因。
    我们看到直接融资的市场,债券融资也好,股票融资也好,在今年都是被腰斩,更多的是违约。10月份以前,前三季度企业债的违约已经超过1000个亿
    按照官方的数据,企业债的违约今年会超过1200亿,还有大量企业的破产,现在的企业是成片的倒下,国有企业也倒下了
    渤海钢铁,这是我们伟大的世界500强。在它倒下时,它的负债余额1920个亿,实际上它的负债余额可能达到2800亿。
    地方债务,也是我们金融市场非常大的一个麻烦。
    国家审计署说是17.8万亿,人大财经委的副主任贺铿先生说是40万亿还不止,超过40万亿,而且没有一个地方政府想还债
         3.股市下跌
    我认为股市的春天还早着,大家可以看一看,现在股市的下跌只有1929年华尔街的崩盘可以与此相提并论。大多数股票跌到80%,有的跌去90%。
    我们今天要反思的一个问题是股市之痛到底痛在哪里?
    有人骂证监会,骂刘主席,骂这骂那,我认为是骂错了对象。监管政策不合适,监管政策可能不到位,股市的政策面不到位,可能是重要原因,但不是关键原因。
    看看我们的利润结构,银行板块和房地产两个板块拿走全部利润2/31444家中小板的上市公司利润比不上一个工商银行,这样的股市,它怎么可能成为牛市呢?
    我们买股票主要是买公司的利润,企业的利润,不是靠消息炒作。耶鲁大学的教授罗伯特希勒说:股市短期不是经济的权益表,但长期一定是。
         1019号连续出台了那么多条的政策,刘鹤副总理甚至亲自牵头喊话,现在怎么样?上个礼拜五又跌破2600,始终在2600左右,股市的春天什么时候到来?
    所以我想这个股市如此的糟糕,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中国实体经济相当麻烦。
         4.金融业脱实向虚
    大家知道中国经济的下行,说到底是我们过去这种扩张的模式,增长的方式,发展的这种思维出现重大的问题:脱实向虚,这是前任央行行长周小川行长讲的。
    现在我们的金融风险是什么?隐蔽性、复杂性、突发性、传染性、危害性,结构失衡问题突出,违法、违规现象丛生。
    既要防止黑天鹅,又要防止灰犀牛。有一个记者问周行长说,周行长,你说的黑天鹅在哪里?黑天鹅是哪几个?周行长笑而不答。
    黑天鹅在你身边,那么多融资骗局是不是黑天鹅?但你看不见。
    灰犀牛呢?灰犀牛随时发生,区块链、B圈,是不是黑天鹅?房地产就是最大的灰犀牛
    所以我们这种脱实向虚,在中国的表现太多了,总而言之就是套利。
    去年在全国金融工作会议上,总书记和总理严厉的批评中国的金融业,说你们是自娱自乐,脱实向虚,金融乱象丛生,触目惊心。
    除了这些金融套利以外,大量的企业拿了钱去干嘛?不是去搞主业。过去十年,IPO定增差不多9万多亿,9万多亿,40%拿去干嘛?拿去炒股票、炒期货,参股金融公司,并没有拿去搞主业,上市公司这样能好吗?
    我也认识不少上市公司的创始人和老板。坦率的说,相当一些股权质押的资金并没有拿去真正搞他的主业,都去干嘛了?都去玩虚的:买理财,买房子。
    官方公布的数据,我们上市公司买投机性买房,就是1万多、一两万个亿。所以中国经济全部都是玩虚的,全部都是靠杠杆加杠杆。
         2019年开始,中国就走上了这个不归路,杠杆率急剧飙升。我们现在企业的杠杆率是美国的平均的杠杆率的三倍,日本的两倍。企业的负债率,非金融企业的负债率全球最高。
         5.短期货币政策不能解决根本问题
    现在经济下行压力巨大,于是政府又把老一套拿出来了:货币政策宽松,信贷政策激进,财政政策宽松,资本政策激进。
    这些政策能够解决中国的根本问题吗?我们今年的货币政策不是不宽松,今年我们释放4万亿流动性,对冲叫中期借款便利,释放2.3万亿,2.3万亿乘以货币也是十几万亿。
    信贷政策射出来“三支箭”,号称“易行长三支箭”。第一支箭是贷款,第二支箭是发债,第三支箭解决股权质押。
    所以我们现在的问题,大家要反思,我们这样的政策,能够解决我们深层次的问题吗?
    资本市场出台了那么多条政策,我看不是真正管用,1019号到现在两个月了,能管用吗?这难道不值得我们去认真反思,我们到底经济的问题在哪里?
    所以我反思的结论是:我们现在中国经济的问题已经不是这个速度的问题,数量的问题,它是一个质量的问题。
    十九大报告写的好,十八届三中全会也写得非常好,可惜我们很多没有落实。我们中国结构的问题,十九大讲的“六大不平衡”,其实更多的是不充分的。
    而且我这里讲信贷货币财政政策短期调整,无法从根本上解决上述“不平衡、不充分”发展的问题。
        三,必须要实施三项实质性改革
    说到底,我们目前仍然没有跳出旧的政策框架和思维方式,能否转型升级成功,关键是看民营企业的活力,关键是看政策能否激发企业家的创新活力。
    大家看一看民营企业真正面临的核心问题,不是融资难、融资贵。根本的问题是什么?害怕政策的不确定性,害怕政府不守信用
    所以现在要解决企业相互拖欠的问题,首先是要解决政府拖欠企业,国有企业拖欠民营企业,大的民营企业拖欠小的民营企业的问题,三大成本的持续上涨,所以减税降幅是首要的诉求。
    在这个大的背景下,我的基本结论是“短期的这些货币信贷政策根本解决不了问题。
    中国的经济要真正的持续的稳定的增长,要走出今天面临的困境,必须要实施这三项实质性的改革
    我把这三项改革把它概括成为叫税改、政改、国改。
    减税降负,那怎么才能减税降负呢?必须要把政府的结构精简,人员要大幅裁掉。政府要精简,政府的开支要下降,就必须要实施政治体制的改革。
    北京大学的周其仁教授一直讲:中国最大的问题是社会治理成本太高,社会治理成本太高。
    还有政改,以及国家治理体系的改革。当然还有一项教育——科研教育科研体系的改革。
    所以据说即将要召开今年改革开放40周年的隆重大会,我们衷心地期待在这个大会上能够吹响进一步深化改革的号角,请大家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