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象公会,NCN,2023-06-29)
先秦以来,中国史官有秉笔直书的传统。君王是不得看当代史记录的,更不能修改,这是中国古代历史传统优秀的一面。
然而,这个原则到了唐宋就被打破了。
按照较为公认的说法,最先破例的是唐太宗李世民。
贞观年间,李世民多次顶着臣子的劝阻提出要看本朝史,看完后对玄武门之变的记载表示不满意。史官遂为其文过饰非,顺便把早年李渊和李建成的功劳写到他头上。
到了宋太宗赵光义,干脆亲自上阵,「取《实录》入禁中,亲笔削之」,把自己不爽的当代记载删个干净。
所谓《实录》,是一种编年体史书,按照年月日记载当时所发生的大事,是由官方史官编修的重要文献。但虽然叫「实录」,总有「实录不实」的说法。毕竟,能打扮一下,为啥不把历史整好看点呢?
改《实录》并不少见,历朝历代改《实录》频率最高的,还要属大清朝。清太祖努尔哈赤的实录有过五种不同的版本,皇太极的实录也有三种。
清史专家孟森曾说:「改《实录》一事,遂为清世日用饮食之恒事,此为亘古所未闻者。」
这话可能夸张了些。但清代的本朝史的确不是照实记录,而是不断更新的动态文本。
中国人相信「受命于天」,也相信「以德配天」。即使建州女真不相信,他们入关了的后代还是被这套理论驯服了。
因此,刚入关的清朝人最关心的问题之一,就是如何和大明「脱钩」,显得自己是「受命于天」的独立政权。
在后金建立之前,女真贵族与明之间长期保持着臣属关系。努尔哈赤本人曾接受明朝的册封,对明朝效忠。崇德元年(1636年)初修的《清太祖皇帝实录》并未掩饰他和明朝的关系。
在这版《实录》中,明朝被叫做「大明」和「大明国」,明帝是「万历皇帝」或者「大明皇帝」,明朝的诏谕是「敕书」,给明朝的文书是「奏大明」。
然而到了康熙乾隆年间,以上的内容都被删改殆尽。「大明」改成了「明」和「明国」,「大明皇帝」改成了「明万历帝」、「明国君」,「奏大明」则是变成了「告明国」或者「谓明」。双方仿佛是平等了。
到了定本的《清太祖实录》,女真和大明的地位干脆掉了个个。大明成了毕恭毕敬的臣子,满洲反成了天朝上国。「奏大明」变成了「传谕明国」、「往诘明国」;明朝来信改成了「遣使谢曰」。
与大明「脱钩」之后,下一步就要证明自己的天命所归了。这一步,中原史学倒是有很多成例。
比如,其人必须出生不凡。刘邦就给他爸编了个绿帽子,说自己是他妈和神仙生的。爱新觉罗家的祖先是个仙女,吞朱果生了爱新觉罗家的祖先。
除了出身高贵,天降伟人还必须文武双全。
努尔哈赤在文化方面比较有进步空间。初版《实录》中,努尔哈赤攻明前,用口语向领兵诸王臣说了些常见的兵法:「平时以正为上,军中以智巧谋略、不劳己、不钝兵为上。」
但在定本中,这位部落首领忽然有了文采,训示也上升到哲学高度:「凡安居太平,贵于守正。用兵则以不劳己、不顿兵、智巧谋略为贵焉。」
塑造开国皇帝的形象,还必须描述人民群众对他的真挚感情。
初版《实录》中,太祖死后「诸王臣并官民哀声不绝」,这太不到位了。于是在定本中,改成「诸贝勒大臣及侍卫以至群臣万民,哀痛呼号,如丧考妣,远近不绝。」这才像天降伟人。
大清起兵之初朴实刚健,杀人放火抢劫拆屋一点没少做。但随着入关多年天下承平,子孙们很快发现爷爷爸爸的吃相太不上台面了。
清初有六大恶政,圈地、投充、逃人、剃发、易服和屠城。这在清初的历史纪录中并不讳言,但是到了清中期,就成了要想尽办法遮掩洗白的对象,在最后成书的《实录》中基本不见了。
在初版的努尔哈赤《实录》中有这样一段记载:「九月二十五日,遣兵掠会安堡,屠戮甚众,得人畜一千,其中有屯民三百斩于抚顺关,留一人,割双耳,令执书回。」
然而在乾隆年间定稿中,文字变成了「我军略地至抚顺城北之会安堡,俘千人,戮三百人,于抚顺关留一人俾执书」。抢劫变成了正经的军事行动,把人和牲畜一起当财产算的「人畜」被修改为政治正确的「俘千人」。割耳朵这种残忍的事也不见了。
早期女真人的社会形态相对原始,还存在着诸如活人殉葬,子娶后母、弟收寡嫂的收继婚之类的习俗,这让后世汉人看见就太丢人了。
电视剧《孝庄秘史》中诸贝勒逼迫多尔衮的母亲阿巴亥为努尔哈赤殉葬。阿巴亥确实是权力斗争的牺牲品,但是也证明了女真人存在殉葬的习俗
初修本《清太祖武皇帝实录》曾记载皇后死后,努尔哈赤命令四个婢女殉葬:「九月内,中宫皇后薨……太祖爱不能舍,将四婢殉之」。这些泥腿子野蛮人行径,自然被后来自以为儒家道统在握的子孙们抹去了。
论述完大清立国的合法性和大清起义队伍的纯洁性,皇帝们也要巩固自身的合法性。乾隆这种内定的皇帝自然不用慌,但是,冲龄即位的顺治、康熙和投身「九龙夺嫡」的雍正,都面临着改史书的重大任务。
顺治皇帝最大的威胁来自于叔父多尔衮。多尔衮和皇太极是异母兄弟,多尔衮母亲为大妃,皇太极母亲地位较低。皇太极继位后,逼令多尔衮的母亲为努尔哈赤殉葬,并且在实录中把她写得有人品问题。
多尔衮的母亲由最受宠爱的大妃变成了「心怀嫉妒,每致帝不悦。虽有机变,终为帝之明所制,留之恐后为国乱。」而皇太极自己的母亲成了「太后」,《太祖武皇帝实录》变成了《太祖太后实录》,正儿八经母凭子贵了。
在皇太极死后,多尔衮夺回了话语权。皇太极钦定的《太祖太后实录》,又被多尔衮改回《太祖武皇帝实录》,去掉了太后的事,也把关于多尔衮母亲不好的记载删掉了。
多尔衮病死后,顺治皇帝亲政,将多尔衮定为「谋逆」。顺治是皇太极之子,自然忍不了多尔衮修改史书贬低奶奶的事,于是又把《实录》变本加厉的改了回去。
性格更加敏感细腻的雍正皇帝相信,篡改实录必须自己来。康熙的《圣祖仁皇帝实录》修成后,雍正帝以「字画、音句、人民、地名」不够统一为理由,要求大臣对实录进行酌改,「用签标出」后,由皇帝钦定。
雍正删改得有多努力呢?最少删了几百卷。
顺治在位十八年,有实录一百四十四卷,康熙在位六十一年,只有实录三百卷,而乾隆在位六十三年,有实录一千五百卷。数字一比,足见雍正皇帝大刀阔斧的力度。
康熙皇帝夸奖了其他的皇子,尤其是废太子,当然要删掉。康熙皇帝申斥了雍正,更要删掉。总之,一定要证明雍正在康熙生前深受恩宠,「简在帝心」,是合法的皇位继承人。
除了改爸爸的《实录》,雍正对于自己的实录也不放过。《实录》是依照《起居注》中的材料编纂的,但是,在对照《雍正起居注》和雍正朝实录时,历史学家们又发现了异常。
在《雍正起居注》中,雍正说过,自己在当藩王时,曾有人拉拢自己加入允禩党。在《实录》中,这种影响皇帝英明,影射皇帝结党的事情,当然要尽数删掉。
在《起居注》中,雍正曾经面谕总理事务王大臣「向日朕在藩邸时,坦怀接物,无猜无疑,饮食起居,不加防范,死生利害,听之于命,盖未任天下之重也。」
后来编纂《实录》时,「死生利害」被改成了「此身利害」。如此一来,就掩盖了雍正是通过你死我活的党争上位的,更显得位之正。
删删减减后,乾隆年间,大清人民终于有了自己伟大光荣正确的历史:
大清得国极正,让大明俯首称臣;天下大乱后,太祖努尔哈赤英明神武天纵奇才,龙兴东土,王师顺动,扫荡逆贼,得有天下;历代皇帝个个人品贵重、克承大统。
故事捋顺了,那些难收拾的读书人对大清也就只有感恩戴德的份了。
皇帝们的生平需要再次发明,臣子们也经常要面对历史的重新评价。
在清军入关之初,对明代留下的大批官员需要拉一批打一批。因此,凡叛明降清者被写成顺天应人,凡忠于明室、抗清死难者则视为「梗化」,罪在必诛。
但到了江山坐稳后,这种对前朝叛徒的赞美就不合时宜了。清朝皇帝的身份从满洲征服者变成了全天下人的皇帝,其优先项也就变成了宣扬古今忠臣忠君爱国的美德。
乾隆皇帝把那些为明朝战死疆场、殉国自尽的「梗化」臣子拉了出来,树为正面典型公开表彰,以「立千古臣道之防」。
曾被表彰的背叛明朝的大清功臣,此时反成了严惩的对象,全部被写进了《贰臣传》,牢牢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即便是为大清打下了大半江山的洪承畴和孔有德亦不能免。
《贰臣传》外,还有《逆臣传》。那些左右横跳、反复叛变,立场不坚定的人,都被放在了《逆臣传》里。历史的评判不是盖棺定论,只要风向变了,躺在棺材中的人就要准备好新的历史奇遇了。
如农民军起家的王辅臣,因为首鼠两端兼战功赫赫,被人叫做「活吕布」。先起义反明,又归降明军,又投靠清朝,又跟着吴三桂谋反,再投降清朝反攻吴三桂。乾隆皇帝称其「形同狗彘、腼颜无耻」,特地写入《逆臣传》。
当然,世事如此变幻莫测,皇帝不光要重新鉴定臣子的忠诚,也需要随时修改自己过去的言行,以确保永远正确的形象。
在平定三藩期间,康熙皇帝自述:「迩年以来,大兵诸路征缴,军需浩繁,一切供应,皆取于民」。在另一个场合,康熙承认米豆草料都是向民间摊派,「不给价值」,造了大孽。
但到战胜之后,康熙耀武扬威立刻改口,「大兵需用钱粮浩翻,不于民间加征,故天下生灵无不威戴」,还反问道:「朕岂宜受加派之名乎?」
然而,胜利并非像康熙口中来的那般容易。贸然削藩导致的三藩之乱给康熙留下一生的心理阴影。他曾在一道谕旨中后怕地说:
吴三桂背恩反叛,天下骚动,伪檄一传,在在响应,八年之间,兵疲民困。幸荷上天眷佑,祖宗福庇,逆贼遂尔荡平。倘复再延数年,将若之何?今幸赖天地祖宗之灵,剿灭逆贼,方为此言。倘逆贼未能殄灭,其咎岂不尽归朕身?
自己差点就要为不可收拾的局面负全责了,言语间充满了侥幸。
但这话实在太不符合圣祖皇帝高瞻远瞩的英明形象。不知是本人的指示还是儿子的体贴,《实录》里的这条上谕将「将若之何」改成了「百姓不几疲敝耶」,最后一句反问则被删掉,仿佛康熙只是在同情民生艰苦。
· 康熙《实录》的另一明显篡改是噶尔丹之死。康熙征讨准噶尔时,曾预言噶尔丹只会有三种结局:投降、自杀或被俘。结果多年战争后,清军也没能抓到噶尔丹,他病死了。为了维护皇上的面子,《实录》强行称其服毒自尽
雍正朝的《实录》也没少为了掩盖雍正皇帝的黑暗心理而大加篡改。
雍正即位不久,就已猜忌除掉年羹尧、隆科多等人,在许多朱批和文献中留下了证据。雍正二年,年羹尧得胜回京不久,他便告诫大臣齐苏勒:「此二臣将来必至不能保全,尔等皆当疏远之」,并暗中收集其罪证。
明面上,雍正一再用肉麻的表白拉拢年羹尧,大打糖衣炮弹,直至次年三月,以年羹尧「朝乾夕惕」误写成「夕惕朝乾」的借口突然袭击,发动满朝文武打倒年羹尧。
年羹尧、隆科多相继被铲除后,《实录》中有关案发前雍正处心积虑对付他们的记载都被删了个干净。于是在正史及基于正史改编的故事中,便只剩下奸臣疯狂作死,雍正一再容忍,不得不依法处置的情节了。
类似这样的手艺,大清国君臣直到穷途末路时也没丢掉。
清末义和团如日中天时,一度把洋人和教民们围困在西什库教堂。正在疯劲头上、想利用义和团杀洋人的朝廷发布谕旨:
谕军机大臣等:现在各兵团围困西什库教堂,如有教匪窜出抢掠等情,当饬队力剿,倘彼死守不出,应另筹善策,暂勿用枪炮轰击。
但到了《光绪实录》中,这段话变成了「如有教民窜出,不可加害,当饬队保护。倘彼死守不出,应另筹善策,暂勿用枪炮轰击。」
教匪变成了教民,力行剿灭变成了不可加害,如果洋人能看到《实录》,怕是要被朝廷感动得流泪了。这显然是怕洋人问罪的朝廷妄图摘出自己,把锅甩给义和团的把戏。
然而,这种专门对内的修史技术最终没能瞒住洋人,没能避免《辛丑条约》的羞辱。留下的,只有后人眼中大清国自欺欺人的一场又一场闹剧。
参考文献:
[1]李建宏:《〈清实录〉篡改问题之我见》,《山西档案》1997年第3期。
[2]杨立新、朱正业:《〈清实录〉曲笔之考察》,《史学史研究》2008年第3期。
[3]王记录:《修史与政治:清代帝王的政治需要与官方当代史的书写》,《史学理论与史学史学刊》。
[4]王清政:《清代实录馆考述》,《江汉论坛》,1999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