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January 31, 2017

晨枫:特朗普的第一个100天

(晨枫的网易博客,20171242528日)
  特朗普雄心勃勃,要在第一个100天里推出好多新政,中国人最关心的是会不会打贸易战,巴勒斯坦人最关心的是会不会把大使馆迁到耶路撒冷,欧洲人最关心的是会不会把欧洲“卖”给俄罗斯了,日本人最关心的是会不会“不管”日本了。大家都有大家的关心和担心,但最关心和最担心的还是美国人。这次大选是现代历史上最撕裂美国社会的。新总统当选第一天,就爆发大规模示威,这是前所未有的。
  特朗普是一个异数,在大事小事上打破了很多“规矩”。他的“顶风作案”的做派在大选中为他赢得不少喝彩,因为“沉默的大多数”对于现状高度失望,那些“守规矩”的政客带来的是持续的中产阶级萎缩,带来的是华尔街的予取予求,带来的是政治正确压制正常呼吁,“坏了规矩”反而成为引来叫好的反潮流。问题是,潮流出了问题,反潮流不等于就解决问题了。规矩是在时间里形成的,肯定有合理成分,统统一锅端就成无政府主义了,可以爽一时,但要受害好久。另外,特朗普号称要drain the swamp,直译是把沼泽地的积水放干。特朗普这句话很形象。沼泽地里不久臭烘烘的,积水还是害虫滋生之地。放掉积水,害虫无藏身之地了,沼泽地还能变成两田。问题是,特朗普号称代表草根利益,但内阁充满了百万富翁、亿万富翁,有人戏称特朗普不是要把沼泽地的水塘放干,而是要用富翁把水塘填满。
  特朗普的理论是:我就是要启用已经赚了大钱的人执政,只有自己赚过大钱,才能帮美国赚大钱,才能帮美国人民赚大钱。问题是,这些富翁的大钱大多是从美国人民那里赚来的,他们本来就是华尔街和“规矩”的受益者,用他们来打破“规矩”,这都哪是哪啊
  特朗普名言“美国第一”,要“买美国货,雇美国人”。这些说辞他只是叫得响,他不是第一个。90年代时,LeeIacocca是当红的克莱斯勒总裁,他是美国汽车的救星也是灾星。在60年代,他打造了肌肉车的理念,FordMustang一炮打响,以后才有ChevyCamaroPontiac GTO的事。在80年代,他打造了Dodge Caravan,开创了minivan的时代,还打造了JeepCherokee,这是SUV的亚当与夏娃。更重要的是,他开创了平台共享概念,在克莱斯勒时,从DodgeK carDodge AriesPlymouth Reliant)开始,不仅推出“豪华”版Chysler LeBaronChrysler New Yorker,还有加长的Chrysler ImperialLincoln Town CarCadillac Deville/Fleetwood竞争。K car更是提供了miniva的底盘、变速器和发动机,minivan其实就是K car的座位取消倾斜,“坐正”了,并把后备箱用“方尾巴”包络进来。Iacocca在短时间里取得很大成功,但这样急功近利的做法也很快使得克莱斯勒的技术和产品撞上天花板,90年代后再次陷入危机。
     Iacocca和克莱斯勒的问题也是美国经济的普遍问题:在华尔街快速盈利的压力下,制造业公司急功近利,全球化成为捷径,另一个捷径就是产业虚拟化、服务化。追求创意、发掘金手指成为压倒一切的事情,但扎实的基本功就被悄悄丢弃了。但创意、金手指是可遇不可求的,没有多久,新创意、金手指没有来,但基本功丢弃了。美国产品的主流成为暮气沉沉、价廉但物不美的代名词。克莱斯勒在90年代就碰上这样的问题。Iacocca跳出来,在媒体上大声疾呼:Buy American,一时引起不少反响。但经济就是经济,靠的是价廉物美,靠的是比较优势,靠爱国情操推动是违反经济规律的。Iacocca没有成功,也不可能成功。特朗普用口号拉动美国经济,也是一样的结果。当然,作为总统,他比Iacocca有更多的办法,问题是有办法不等有有效的办法。
  特朗普要打贸易战的话,中国经济肯定要受到沉重打击,中国对美国的贸易是大幅度出超,贸易战肯定是中国吃亏更大。中国正在扩大内需,外贸占中国GDP的比重已经降低到20.2%2006年时还高达38.6%1979年则只有6.4%。外贸对中国经济的拉动是显著的,但外贸也不再是中国经济的主要动力,中国正在推动的一带一路将进一步降低中国外贸对美欧日的依赖,进一步降低对中美贸易战的敏感度。在某种程度上,中国外贸对GDP的贡献降低,正是由于中国GDP增速大大高于世界主要经济体,外贸增长落后于GDP增长,经济增长没有受到外贸呆滞的显著拖累,才有这样的结果。有人估计中美全面贸易战将使得中国GDP降低3%,这是言过其辞了。不过印度正在大力发展制造业,试图取中国而代之。印度的努力会形成什么结果不好说,但在特朗普贸易保护的铁幕之下,印度擅长的IT外包和呼叫中心外包业务可能首先受到打击。这些倒是低门槛就业,印度口音的呼叫服务(call center)遭到的抱怨早已不是新闻。不过这是题外话了。
  但中美打贸易战的话,美国经济也好受不了,除了直接的贸易损失,还有间接的。美国经济的影响会在两个方面体现出来:一是强势行业的出口受到沉重打击,尤其是经济支柱IT产业。德州仪器的销售有61%来自中国,MarvellIT巨头)有60%,高通有57%Micron Tech43%,苹果22%Jabil(商务和工程服务)21%,波音13%。如果算盈利的话,还有其他公司高度依赖中国市场,如耐克、通用汽车、好莱坞电影和各种酒店集团(Wynn Resort的销售就有60%来自中国)。还有农业市场,美国大豆出口有60%到中国。随着中国人生活水平的提高,其他农产品方面中国份额也越来越显著。还有更多美国公司以中国为生产基地,产品走向全世界。
  第二个方面就是美国人的生活水平,甚至美国人的就业。除了直接向中国出口的相关行业受到贸易战的影响,美国人大量购买中国产品最基本的动力就是价廉物美,美国公司把工厂大量外迁,也是因为外国生产成本更低。用关税迫使中国产品价格提高,人为压抑中国产品的竞争力,在长远是有可能提高美国产品的竞争力的,但在短期的直接效果是美国市场价格升高,居民和商家购买力降低。奥巴马对中国轮胎征收反倾销税,最后结果轮胎市场整体受到压抑,使得4000人失业。这还不光是针对中国的。特朗普现在和美国汽车工业叫上劲了,Bloomberg统计,如果在加拿大和墨西哥的美国(还包括以美国为主要市场的日本、德国)汽车工厂统统迁到美国,美国可增加22000个工作岗位,但更高的价格压抑了美国市场的购买力,最后将造成35000人失业
  特朗普要增加就业,这是所有美国总统都在做的事情。过去的想法是发展强势行业,但大量“低素质”人口的就业成了问题。在特朗普时代,强势行业还会继续发展,但这里要么需要“高素质”人口,美国现在的基本教育现状无法提供足够的数量,实际上工作岗位还是被大量移民占据;要么就是被自动化大量取代。特朗普只有大量恢复曾经被视作夕阳的弱势产业,才可能大量吸收就业,但这在美国基本劳动力成本较高的情况下,将全面推高生活成本。最后,增加就业造成的消费力提高与产品与服务价格提高造成的消费力压抑就成为一场竞赛,特朗普有没有这个时间看到这个大趋势最终向有利方向发展是一个大问号,而特朗普的支持者们很多都是“等不起”的,,尤其是低收入、就业压力大的,急等着诺言兑现呢。最大的问题来自内循环的经济体系在本质上是不能健康发展的,高度保护主义的老欧洲国家就是例子,如果没有接纳进来的东欧和南欧“处女地”,欧盟的增长早就触顶了。即使有东欧和南欧的“处女地”和德国的借贷消费,欧洲经济现在还是走进了死胡同。特朗普搞保护主义,只能是同样的出路。
  但在此之前,美国经济已经遇到问题。在高成本压力下,美国产品的出口就不要指望了。如果苹果生产全部转移到美国,只有最坚定的海外果粉才会继续追捧,苹果本来具有的“高大上但依然接近平民”的定位就荡然无存了,除非苹果在美国和海外维持两条平行的生产体系。问题是,海外苹果如果质量、性能与美国苹果没有差异,除了用信念支持“买美国货”的人,更多人很难不受廉价海外苹果的诱惑,有可能出现30年代禁酒以来最大的走私潮,带来一系列问题。
  但这还是后面的问题。现在,特朗普面对高度分裂的美国,就职第一天就面对的大规模女权游行。小布什上台也有普选票不过半的问题,但还没有遇到过这样规模的公众反对。特朗普还和媒体高调对抗,指责媒体对就职仪式的报道偏颇、不诚实,媒体则高调回击。这样的高调对抗看来会持续,这对凝聚民心、降低族群冲突不利。特朗普或许不在乎,但他需要国会的支持,才能展开很多新政,而分裂的社会代表分裂的国会,特朗普会和国会激烈争斗。国会共和党有多数,但国会共和党并不站在特朗普一边,只有对两家一致的事情,国会共和党才可能用多数席位强推。对于有争议的事情,国会共和党并不为特朗普两肋插刀,现在艰难的内阁任命过程就是例子。还有就是美联储,特朗普对于美联储没有干预权,耶伦的任期要到2018年,她作为美联储理事的任期更是要到2024年。如果美国GDP增长率真的像特朗普说的那样达到4%,那美联储绝对要提息,甚至可能一路提到4-5%的正常水平,否则美国经济的泡沫就要达到不可收拾的水平。那样,美国国债的年息就是美国财政的沉重负担,而国会共和党从来就对债务视若世仇,特朗普要提高债务极限会很困难,增加军费、举债基建等都是大问题。
  特朗普有很多宏图大计,要在前100天就干出大事业来,但他首先要面对的是执政力的问题。自己的营盘乱成一团糟,是没法出征的。然后是新政的短期伤害问题,要是这里过不了关,可能等不到后面的长期效果就要偃旗息鼓。奥巴马上台时,也要整顿华尔街、再工业化,结果8年了,一事无成。但奥巴马至少在上台时是普天同庆的,几乎所有人都相信了他的Change。以前已经提到过,特朗普是顶着两党的反对上台的,他的共和党身份是骗鬼的。要是他走错哪怕一小步,都会有不计其数的人等着下绊子,等着落井下石。特朗普信心满满,要当8年总统,真不好说呢。
  特朗普上任第二天,又推翻了一个奥巴马决定:重新考虑Keystone XLDakota Access输油管线,他还会推翻多少奥巴马政绩还不好说,但下一个最大的目标肯定是奥巴马医保,国会里第一步已经走出了。
  特朗普是靠经济议题上台的,最主要的是允诺大量蓝领工作、GDP增长达到4%,还有就是帮美国人在中国那里出一口恶气。特朗普的具体政策还不清楚,但他的措施的后果会立刻体现,效果则没有那么快,他能不能打出这个时间差要看他的本事了。问题是,在这些“正事”之前,他必须在政治资本花光之前,华盛顿这个沼泽里游起来,而不是被淹了。
  作为总统,特朗普在外交上有较大的权限,相对有“为所欲为”的余地,但他最大的挑战是内政,主要硬仗都要在国会过关才行,而国会辩论时间大概是美国最稀缺的资源了,特朗普不能在此要议题上浪费一分一秒,否则必定一事无成。
  否决奥巴马医保是特朗普和国会共和党一致的地方,这也是国会共和党不惜拼政治资本也要否决的东西。问题是共和党也明白,时间不能倒转,不能直接就把奥巴马医保给否了,必须有一个替代的东西,这个东西还没有成形,能不能降低民主党和已经受益于奥巴马医保的族群的反对而不至于过度耗用政治资本,谁也不知道。当年奥巴马利用民主党在国会席位的优势,勉强通过奥巴马医保。如今共和党要否决,至少是同样的恶战,可能更加艰难。这就要把特朗普的第一个100天消耗掉很大一部分。
  第二件大事实际上对特朗普作为总统的未来更加重要,那就是税改。特朗普要把公司税的上限从35%下调到15%,把个税简化为三个档子,这些都需要国会批准。减税从来就是共和党最赞成的事情,减税本身也未必会遭到民主党的反对,问题在于预算和国债。如果谁有减税而不影响稅入的绝妙好办法,那就天下共庆了。但一般减税意味着国库收入减少,要维持同样的预算,只有增加举债。民主党对增加举债不反对,但共和党坚决反对增加债务,共和党内的茶党更是强硬。民主党坚决反对削减社保开支以维持甚至增加军费,共和党坚决反对削减军费以维持社保开支。特朗普对预算署长的任命也耐人寻味,米克·马尔瓦尼是强硬的反赤字鹰派,要他大幅度举债,就像要特朗普慷慨让利一样艰难。这一锅粥会把特朗普的前100天的剩下时间用得差不多了。
  但特朗普还有一个硬仗要打:最高法院法官任命。以保守著称的斯卡利亚大法官去世后,最高法院有一个空缺。奥巴马早就想任命了,但共和党阻止了,说要等到新总统上任后再任命。那时还在大选中,这么说倒也不见得就是想把任命权揽到共和党手里。现在特朗普上台了,还没有提名大法官,但一般估计会是保守派的。大法官的任命对未来几十年的美国法制有巨大影响,两党肯定要激烈角力。在国会提名听证中,肯定会受到民主党的责难和阻挠。要是前100天还有任何时间剩下,这里肯定耗光了,还不够。
  但问题还没完。特朗普允诺要扩军备战,因为预算控制法案(BCA)把美国军力掏空了。BCA本来就是国会两党(尤其是共和党内的茶党派别)作梗的结果,两党都在预算和国债问题上坚决不让步,最后只好平均剃头,社保开支和军费一起降,使得预算和国债不失控。但BCA使得美国军费从GDPde4%下降到2.6%,美军苦不堪言。奥巴马已经看到问题了,允诺增加开支,还制定了10000亿美元的重整核军备计划,但这些都是空头支票,等着下任总统找钱拨款呢。特朗普还要把美国海军恢复到350艘的水平,陆军也要扩军。这些都要钱。考虑到上面提到的预算困局,现在人们已经悄悄地降低对军费增加的期望了。
  但问题还没完。特朗普有可能走里根的路,削减联邦政府开支,裁减联邦工作人员。美国联邦政府的效率确实低,人力物力资源浪费严重。有人用私企的效率估算,联邦政府的人员和预算可以大量裁减,问题是这样的估算常常不靠谱,联邦政府与私企是有本质不同的。历史上精简政府的事情做过好几次,但都雷声大雨点小。特朗普要是动真的,美国联邦政府是美国最大的雇人单位,裁人节支的空间是不小的,但要是增加就业的允诺还没有兑现,裁人倒是现行了,结局会怎么样,很难预料。
  但问题还没完。眼下最大的问题是迅速组阁,首先要内阁部长在国会通过,然后是次级官员的任命,还有一大堆大使。
  特朗普要放开华盛顿这潭臭水,但他要先趟到水塘中,不淹死,才谈得上挖渠放水。在此期间,就看他有没有三头六臂了,可以在弄停当国内的烂局的同时,用总统权限在世界上其他地方放火。
  特朗普上台刚一个星期,基本上一天一炮,最新的当然是墨西哥边境的墙和向墨西哥产品征收20%的重税以支付造墙费用,还有一个就是赞成恢复水刑,“水刑管用”。特朗普还切断美国政府对气候暖化、人工流产等议题的赞助,冻结7个伊斯兰国家的签证,冻结叙利亚难民计划。
  来自墨西哥(实际上还包括很多中美洲甚至南美国家)的非法移民是特朗普当选的最主要议题之一,另一个就是低门槛就业问题。墨西哥恰好是这两个问题的汇集点,首当其冲不奇怪。非法移民是一个复杂的问题,非法移民对美国经济和社会的影响更是复杂的问题,美国社会把犯罪问题(尤其是毒品)堆到非法移民头上未必公平,把就业问题怪罪到非法移民头上更是不合理。美国的毒品和犯罪问题由来已久,墨西哥只是毒品通道,这个通道因为美国对毒品的需求而产生,而不是美国毒品问题因为墨西哥通道而产生,因果不能弄反了。堵死这个通道,会有新的通道出来,把罪责推到墨西哥头上既不公平,也不解决问题。美国社会广泛存在的暴力犯罪问题更不是Hispanic社区特有的。
  对于就业问题,非法移民从事的大多是合法居民不愿意从事的低收入、高劳动强度的粗活、脏活,根本不是美国人所追求的就业行业。另一方面,美国高科技行业常年存在几十万职位空缺,这些别说非法移民,合法居民中都少有称职的,大量流落到新移民那里是美国社会反智主义的恶果和美国教育的失败,怪到墨西哥人头上毫无道理。
  但在美墨边境造墙是特朗普支持者中很受欢迎的主意,特朗普果然下令建造。这对美国钢铁工业是重大利好,整个2000英里(超过3000公里)长的“全钢墙”将耗用大量钢材。加上特朗普支持的Keystone XLDakota Access输油管道,美国钢铁工业将迎来久违的春天。不过这一个高峰过后用什么来延续美国钢铁的产能,这就是别人的问题了,特朗普就不用管了。
  美国当前就业状况其实还不错,只不过都是奥巴马“恢复经济”期间的新增工作大多是低收入的服务和零售行业,高收入的职业工作并不占主流。边境造墙相当于建筑工地,这是下死力气的粗活,依然属于低收入的工作。据说现在边境州有低成本劳动力紧缺的问题,低收入工作都叫非法移民包揽了,合法居民就不屑干了。低成本劳动力又不适宜从远地方调过来,开高工资干低工资的活儿国会又不干,到了开工的时候,需要大量雇佣非法移民干活,那就热闹了。
  最大的问题还是造墙的钱从哪里来。一般估计,这需要100-150亿美元,美国国会估计为120亿美元,大体居中。早先有人建议特朗普从合法与非法的墨西哥裔向墨西哥的汇款中截留,这在技术上是几乎不可能做到的。首先是如何鉴别墨西哥裔,美国“户口本”里没有这一条,身份登记系统中未必有这一条。族裔中有Hispanic的说法,但所有南美人都是Hispanic,无法区分。就算能够区分,在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的美国,政府要截留合法居民的合法汇款,这是怕官司输不够的节奏。至于非法移民,人家本来就是非法的,自然上不了“户口本”,连族裔都没法鉴别了。
  白宫新闻发布人斯派塞在126日说到,美国将从墨西哥进口商品征收20%的税,用于支付造墙费用。但后来又改口,说这只是选项之一。特朗普被问及时,更是一脸疑惑,“什么20%的税?”看来白宫内部也交流不畅,还没有统一台词。
  一般认为,这20%的税有两个可能。一是一般认为的关税,总统就有权征收,不需要通过国会。而且总统可以针对特定国家征收。根据美国统计局数据,20161-11月间,墨西哥向美国出口总值2706.47亿美元,美国向墨西哥出口总值2118.49亿美元,美国逆差587.98亿美元。如果对墨西哥进口征收20%的税,可以获得540亿美元,只要实行一年就可以有很多富余了。但对来自一国的产品普征20%的关税是异常严酷的,不仅摧毁两个的政治经济关系,还有其他后果。比如说,商家是不可能把这20%的关税“吞下”内部消化的,必定转嫁给消费者。但20%(加上层层盘剥后会更多)的涨价会立刻使得相关产品的消费量大量减少,所以最后的进口总值受到重挫。
  另一个方面是美国自己的损失。在墨西哥出口中,尤其是墨西哥制造的工业产品,有至少40%的贡献来自美国。比如说,墨西哥组装的汽车里,可能有来自美国的发动机和刹车零件,还有轮胎、玻璃等。这样的酷税对美国在墨西哥的经济利益也是不可接受的。另外,如果墨西哥对来自美国的进口也反征20%的税的话,美国出口也要受到打击,但受到影响的以支持希拉里的蓝州为主,只有德克萨斯是最显著的例外。
  不管是进口还是出口,中国、加拿大和墨西哥是美国外贸的前三位。20161-11月里,美国对墨西哥的出口占出口总额16%,仅次于对加拿大的18.5%,远远超过对中国的7.8%。美国从墨西哥的进口占进口总额的13.5%,略高于从加拿大的12.7%,但显著低于从中国的21.1%。从贸易逆差角度来说,墨西哥的588亿只比爱尔兰的327亿更高,低于德国的596亿和日本的624亿,远远低于中国的3193亿(相当于中国之后第2到第9的总和)。
  这里是美国与墨西哥之间双边贸易的商品分类贸易额,以及其他数据。容易看到,由于美国的去工业化,美国从墨西哥的进口大部分属于消费品,与人民生活直接相关。如果美国突然暴征20%关税的话,那对普通人生活的影响将十分显著,尤其对中低收入族群,他们恰好是特朗普支持者的主力。(图表,略
     20%税的另一个可能是美国国会共和党正在推动的税改。共和党正在推动把美国公司税从所得税改为增值税,而且是以销售目的地的所谓border-adjusted destination-based cash-flow tax。简单说,现有的35%公司所得税取消,代之以这个新税,只对美国国内产生的销售征税。换句话说,出口或者海外赢利将不征税。现在的公司所得税对美国公司的海外赢利也要征税,但只有在海外赢利汇回美国时才征税,留在海外就不征税。国会共和党提议20%的税率,特朗普先前说过15%,这些估计都是协商范围内的。任何公司在美国销售产品,将被征收20%(或者最终谈妥的税率,下同)的增值税。同样产品如果原料完全来自美国但销往国外,则不征税。如果这一产品使用进口原料,而最终销往国外,那进口原料部分征收20%,美国增值部分不征税。这是鼓励出口、限制进口的做法,也在很大程度上消除了美国公司把赢利滞留海外的问题。
  在历史上,国家之间缺乏沟通,公司的海外赢利难以查证,因此收税也无法可靠进行。美国的法治理念是:立法不仅要从立意出发,还要从可执法性出发,无法执法的法律还是没有的好,而不是有法总比无法好。但美国公司把海外赢利汇回国内的时候,就可以执法了,所以这才是征收公司所得税的时候。问题是在经济和金融全球化之后,美国公司把赢利滞留海外既无运作上的压力,更有避税的好处。美国公司的35%税率是发达国家中最高的,更是美国公司把赢利滞留海外的动力,甚至有通过合法手段将赢利转向海外的做法,比如美国公司的专利特意注册在海外税率很低甚至免税的地方,然后反过来向公司的国内部门收取专利费,然后赢利滞留海外。这对知识经济比重越来越大的现在特别重要
  现在的税改使得公司可以放下包袱,把海外赢利转回美国。海外注册专利用于美国产品的话,只要最终还是在美国消费,那结果与在美国注册是一样的;如果销往海外,那就免税了,增强竞争力。
  这还解决一个历史遗留的问题。现在已经在海外的总值26000亿美元的海外赢利如果回到美国,还是要按照现行税法缴纳35%的所得税,显然没人会愿意。国会共和党建议,对现金或者可以变现的资产用一次性8.75%税率,其他资产用一次性的3.5%税率,诱使海外赢利回流美国。这样,不仅大笔资金回流美国,促进美国经济,也可以使得美国政府得到一笔“免费”的税收,因为这些税收本来是没法征收的。这笔税收加起来可能有2000亿美元之多,非常可观,加上大量回流的资金需要出路,可能成为特朗普基础建设和再工业化的启动资金和主要来源。但这样的一次性减税对华尔街是不是构成实质性的“合法洗钱”,就是另外一个问题了。一方面,这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本来是吃不到的,不吃白不吃;另一方面,美国中产阶级一直是美国税负的主力,而赚钱最多的华尔街总有各种名堂避税,这是对华尔街怨气的主来来源,“华盛顿又一次让华尔街逃避税负责任”是高度政治不正确的事情,这本来就是“华盛顿臭水塘”臭气的最大来源,尤其对特朗普支持者来说,其实对民主党那边桑德斯的支持者也一样招仇恨。但这是另外一个问题了。
  如果税改是20%的来源,那这就不止针对墨西哥,而是针对全世界的。但这是国会的地界,总统无权决定税收的去向,到底是不是用于造墙就难说了。而且国会共和党的意图是revenue neutral,也就是说税改不以增加税入为目的。这样的话,原先征多少税,现在在数额上还是一样的,就更没有多余的,可供用于造墙了。换句话说,特朗普的造墙经费还是没有着落。
  不管造墙经费最后从哪里出,美国与墨西哥的贸易战看来是打定了。即使20%出自税改,那也将部分抵消墨西哥产品原来享有的北美自由贸易协议(NAFTA)的得益,因为税改是增值税,不是关税,NAFTA也救不了墨西哥的命。如果特朗普真的推出NAFTA,墨西哥还要面对关税的问题,墨西哥产品的成本优势受到进一步侵蚀甚至逆转。在美国最大的贸易伙伴中,对中国的逆差最大,但中国也最不好惹。对加拿大是大体平衡的,要有顺差、逆差也是很小,而且年年在变,敲打加拿大没有太大的意思。对墨西哥的逆差足够大,这柿子也最软,好捏,捏了还不怎么敢反抗,就是它了。问题是,这对美国的消费市场会有很大影响,而受影响对严重的人是中低收入族群,也就是特朗普支持者的主题。
  在理论上,税改和退出NAFTA有利于增加美国就业,还有利于美国老百姓的减税。但实际上,建立新的工厂和整个供应链需要时间、资源和人才,不是短时间里可以实现的。减税更是对中高收入的人才有意义,低收入的人本来就不用交什么税,无税可减。但物价上涨的影响是立刻的。这样的深度改革要是有时间、有定力,是有可能成功的,但特朗普有这个时间吗?美国社会有这个定力吗?这只有时间才知道了
  另一方面,物价上涨导致劳动里成本上涨,进而导致产品成本上涨。这样循环上涨的结果将使得通货膨胀立刻归来。巨量海外资金回流美国,将进一步加剧美国的通货膨胀情况。美联储将别无选择,只有迅速提息,但这样美国的公私债务压力剧增。难说有多少居民贷款(房贷、车贷、信用卡)会受到破产压力,地方政府债务也有同样的破产压力,而联邦政府债务即使没有破产压力,也有年度利息支付的压力,这里每增加一分,同样预算里可供支出的部分就少一分。而共和党对无限制提高国债限度深恶痛绝,新任预算署长是著名的反赤字鹰派,特朗普到时候怎么在铜钱眼里翻跟斗就有得看了。
    2016年的大选显示出“沉默的一半”的集中爆发,政治精英、商业经营、知识精英、舆论精英和他们的追随者统统大吃一惊。但“喧闹的一半”并没有消失,更不会就此不喧闹了。通胀压抑消费期望,在消费已经成为美国经济的主要动力的时候,通胀是很要命的事情,到时候别说4%GDP增长,能保持现在的2%已经不错了。到时候对特朗普的反对可能变本加厉地反扑,造成极大的执政困难。特朗普的首席战略家班农指责媒体已经成为事实上的反对党,不无道理。但媒体作为话语权的执掌,自有特殊的影响。“沉默的一半”通过亲身经历和非传统媒体,在大选中选择不信任传统媒体。但亲身经历和非传统媒体有固有局限。在物价上涨、就业渺茫的时候,他们很难不受到传统媒体眼里未来大势的影响,这也是特朗普支持面可能遇到的挑战。
  华盛顿和华尔街使得“沉默的一半”失望太久,传统媒体丧失了公信力,选民哪怕上刀山下油锅,也要选一个离经叛道的人,特朗普正是这样当选的。但要是离经叛道就能解决问题,那也就没有“经”和“道”了。草根民众中积聚了很多怨恨,也积聚了很多见解,“为什么不这样”、“那样不就解决问题了”,但有些有道理,很多只是偏见和误解,尤其是对贸易保护主义的理解。保护主义或许是当前民意的主流,信奉的人包括大学、研究生毕业的,他们甚至有意无意地买fair trade的东西,或者buy local。他们认为这是在保护他们认为需要保护的东西,却忘记了他们购买商品的主体依然是来自于自由贸易。比如说,汽车买的是VWSubaru,而不是GMChryslerFord。这样的人很多,也是“保护主义成为主流”的基本背景。对于这样的情绪化而不是理性的主流,只有让情绪宣泄出来,显示出情绪化思维的恶果,才能导致理性的回归。民粹主义之所以不同于民主,成不了政治主流,正是因为民粹主义是以情绪性思维为基础的。可以在一时一事上成事,但不能持久,因为社会最终会回归理性的,否则这就不是人类了
  保护主义相当于回到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美国早已过了这个村,没有这个店了,走回头路是没有出路的。问题是在主流政治和传统媒体失去公信力后,对于那些误解和偏见只有事实才有说服力。在英文中,有句话叫做get out of the system,大概相当于不撞南墙不回头、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意思,那就只有撞一撞南墙、见一见棺材了。特朗普上台正是这样的机会。
  自由贸易的关键在于要有经济落差不是比较优势)。发达国家与不发达国家之间的落差很显著。欧盟东扩后,东欧与南欧落后国家相对于西欧、北欧先进国家就是落差,这个落差保证了欧洲经济20年的发展,直到现在落后国家的支付能力出了问题。美国国内没有这样的经济落差,强势行业(航空航天、IT等)已经高度发展,市场饱和;弱势行业受到劳动力成本(不光是税收,还有工会、医保、教育等)的牵制,举步维艰,连这20年的时间都没有。
  中国在清代闭关锁国就开始走保护主义的路了,后来则是受到外国封锁,走上被动的保护主义道路。中国崛起的关键正是在于改革和开放,在于自由贸易。美国的出路也是在于自由贸易。在强势的时候,强者喜欢找上弱者配对搞自由贸易,强者可以予取予求。弱者并不是什么都弱,很可能劳动力成本占很大优势,所以在这个方面又变成强者了。这就是比较优势的道理。但弱势的时候,找上弱者配对搞自由贸易,双方比较对等,还能获得自由贸易的好处,这也是一种配对法。美国估计会放弃区域多边自由贸易体系,转向国与国的双边自由贸易体系,分别对待,获取最大利益。
  区域多边自由贸易体系常常不仅是经济的,更是政治的。欧洲单一市场、TPP都是这样。由于政治挂帅,经济强势国家常常要让利,才能扶持弱势国家。这在顺风顺水的时候不是问题,政治得益远远超过经济损失。但地主家也没有余粮的时候,这点利就让不得了,这正是现在美国的情况。要是时间倒流30年,美国还是世界经济的绝对中心,世界各国哭着喊着要找美国做生意,美国可以任性闭关锁国。但现在不同了,中国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中国经济对世界经济增长的贡献更是举足轻重,美国反全球化,不等于世界就只有跟着反全球化,当然还要看中国能提供什么样的替代选择。
  墨西哥是特朗普的小目标,中国才是大目标。美国与中国打贸易战是另外一个话题,这里就不扯远了。只需要记住,中国不像墨西哥,70%的经济依赖对美国的贸易,也不像80-90年代的日本,经济同样高度依赖对美国的贸易。单中心的经济轨道是圆的,等量的双中心则是椭圆的,不等量双中心则是鸭蛋形的。美国的GDP依然世界最大,但中国的贸易总量已经世界最大。特朗普退出TPP,重谈NAFTA,退出巴黎气候协议,而中国接过全球化和进步思潮的旗帜,这是TG历史上第一次占据“道德高地”,在国际上代表进步。TG从来都认为自己代表进步,但在国际上时时处处被敲打,这是事实。特朗普把这个位子让出来了,这对美国政治和Pax Americana的影响不可忽视,这也是另外一个话题。
  特朗普在第一个100天想做很多事,但总统的权限是有限的,包括有形的界限和无形的界限。总统权限之内的事情不等于总统就可以“随性”去做。奥巴马在最后一个星期做了多少想做8年而做不得的事情?特朗普没有比奥巴马多几个脑袋、多几条臂膀,不会一切照旧,但天塌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