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July 30, 2016

陶斯亮:心疼杜老!

(明镜新闻,2016-7-27)
    94歲的杜導正,照理我要管他叫叔叔,因為他是與父親共事過的老前輩。最近,杜叔創辦的炎黃雜志再次遭到某部門整肅,而這事做得仿佛時光倒流,一夜回到文革中。杜老又在醫院,失去伴侶的哀痛壓在心頭,不設防中又飛來橫禍。老人氣憤地說:“我憤怒!我抗議!我是老共產黨員,我們黨里的同志怎么能這么搞呢?”看到老人身心備受折磨,好心疼!雖然人微言輕,也要仗義為他說幾句公道話。 
    今年61日凌晨,與杜叔相濡以沫七十年的老伴突然去世,杜叔悲痛過度,血壓高到了200以上的危險警界線,心臟也出了問題,不得不住進醫院以防萬一。我無法想象7月中旬發生的“炎黃事件”對這位虛弱的老人是怎樣冷酷的打擊!
     記得續阿姨剛去世后,我去家里看望杜叔,剛見到他時,他的冷靜讓人害怕,因為你明知他強壓下去的是痛徹心脾的煎熬。他女兒說,他想隨老伴去了的心都有。見到我,杜老照例搖著大蒲扇,感慨地說:“夫妻感情太好了也不好,我跟你續阿姨生活了七十年,沒有吵過一句嘴,如今她突然走了,受不了啊!”他突然失聲痛哭起來,但又立即強壓下去。我多希望他能痛痛快快哭一場!
    望著傷心欲絕的杜叔,我想不出可以安慰他的話。這個瘦弱到風過打晃,步履蹣跚,背駝腰彎,耳聾眼花的耄耋老人,能過得去失去摯愛的這一關嗎?
    望著杜叔叔,不由得聯想到他的坎坷人生。1937年,年僅14歲、正在縣城上初中的貧苦孩子杜導正參加了中國共產黨。跟一些黨內文人不同,他是真正經過戰爭洗禮的,槍桿子和筆桿子都精通的老同志。1956年杜叔調到新華社廣東分社任社長。1959年因向新華總社報告廣東農村嚴重缺糧的真實情況,被廣東省委批判16場,并給戴上“右傾機會主義分子”的帽子,撤銷黨內外一切職務,被下放農村勞動改造。而給予杜導正如此不公處理的,正是我的父親,時任廣東省委第一書記的陶鑄。
    但杜叔并未因個人恩怨而對我父親心存絲毫芥蒂,無論是為父親平反昭雪,紀念父親的80歲、90歲、乃至100歲誕辰,不論是寫文章還是接受別人的采訪,我認為他寫(或講)得最為客觀公正,感情也是極真誠的一個。他以博大寬厚的情懷,真正做到了“譽人不增其美,毀人不益其惡”。杜叔在任何場合包括我在場,都從不回避他挨陶鑄整的這段經歷,同時也從不掩飾對陶鑄的敬重和深情厚誼。他很喜歡與我談他與我父親的往事,說到動情處他會哽咽,甚至潸然淚下。這讓我有點發懵,心中暗想“這倆人是怎么回事啊?”時間久了,琢磨多了,也就明白了,杜叔與父親沒有私人恩怨,在“黨內路線斗爭”的大旗下,出了多少
“反黨集團”?而在批判與被批判者之間,有幾個是泄私憤的?在那樣的政治浪潮中,人們有意無意地隨波逐流,傷害無辜,同時自己也難逃厄運。想通了這條黨內顛撲不破的規律后,也就一通百通了。
    也許有人質疑,一個90多歲的人還把著社長崗位不放,太專橫,太戀權!其實,杜老做夢都想把權交出來,特別是他女兒杜明明,四處哀告合適的人接替老父親,讓父親能安度殘年。但要接杜老的班又談何容易?炎黃這個地方,不是誰都能來的,更不是什么人都愿來的,這人不僅必須把握得住炎黃既定的辦刊宗旨,還要德才兼備深孚眾望。杜叔對我器重有加。他極力讓我這個門外漢參加到炎黃這支隊伍中來,但我尚有自知之明,一根空心蘆葦,如何進得了這座廟堂?所以幾年來,一直半推半就地站在炎黃的門邊上,不免讓杜老失望。
    他也曾屬意過幾位接班人,其中有的是黨內開明人士,有的是體制內精英,有的是紅二代,但由于那些人的種種原因,杜老始終未能卸下身上的重擔。這讓杜老苦惱不已,甚至說出“你們就可憐可憐我這個老頭子吧!”
    沒人能夠站出來接替他,所以這位病弱的老人,至今仍站在炎黃的最前沿,去頂住那一波又一波的狂風暴雨。而今,擺在他心目中首位的,是炎黃的生存問題,形勢趨緊的格局日甚一日,所以更沒人能替他了!
    胡德華最終站出來愿幫杜老一把,前提是杜老仍擔任社長,即便如此,老人已經非常高興了。但德華沒幫上幾個月,就被人家給撤了,可貴的是,他始終與杜老、與全社同事站在一起,進行著頑強的抗爭。
     杜叔一直處在政治的風口浪尖上。“左”派人士對他的批評很猛烈,這好理解;可是有時連“自家人”也對他有誤解。以我這個“門邊人”看,他為“炎黃”生存而采取的-些策略,讓社內-些小將不理解,2014年引發幾位有才華的年輕人(吴思?)離去,而得力助手楊繼繩又在2015年被強制退出,所以杜叔萬般無奈地重新扛起“炎黃”大旗,個中的艱辛不為外人知,更不為外人解。我看到這位老人,明知前景是路斷旗倒,他仍然極力保住這塊能講真話的陣地,并認定是對黨有益的,因為它“幫助黨和政府團結了成百上千的高級知識分子”。
    不了解杜導正的人也許會認為他很強悍很霸蠻,也對,他在精神上的確很強大,他意志剛強,思維敏捷,對黨和國家的命運有清醒的認識和強烈的責任感。因此,1991年蕭克將軍點將讓杜老籌建雜志時,他就將"推動實事求是地評價歷史與現實,推動開放改革“作為辦刊宗旨。后來又歸納為”實事求是,秉筆直書,以史為鑒,與時俱進“這16字方針。如今25年過去,連炎黃的主管單位都不得不承認它”99.9%的文章都是好的“。
    杜叔并不是一個只會蠻干的人,他政治經驗豐富,他統計過,過往的政治運動,他斗過別人27場,被別人斗過70場,運動過去后,對那些被他斗過的同志一一道了歉。所以他說“我對黨內斗爭太了解了!”他儒雅,從諫如流,我經常給他提些意見,雖然耳背,但他仍然會將手放在耳后,全神貫注地聽,覺得對的馬上采納。他從不認為自己是黨內異己,他對自己的定位是“體制內溫和改良派”。25年如一日,不改初心。他制定的“八不碰”原則,不挑戰黨和國家的底線,這讓總想“有所突破”的年輕編輯們多少有點失望,但杜老始終捍衛
“八不碰”原則。這就是:1.六:四事件不碰,2.當代黨和國家領導人及其親屬不碰,3.法功和宗教問題不碰,4.多黨制不碰,5.三權分立不碰,6.“軍隊國家化”不碰,7.民族問題不碰,8.由劉曉波發起,并有多人簽名的“零八憲章”和劉曉波本人不碰。
    社會上看到的杜老是個死硬老爺子,但我看到的是一個睿智、知進退、顧大局的老同志。不說以往,僅就今年來說,杜老已經是一讓再讓。元月號的新年致辭,因出現“憲政”一詞,上面讓必須撤換,在征求多數社委意見后,雜志社將已印刷好的十幾萬份刊物作廢,換了稿子重印。緊接著是新春聯誼會事件,雖然邀請早已發出,但杜老還是換了場地,縮小了規模,限制了發言人數。及至5月份,正值文化大革命發動50周年,炎黃這塊史學重地,本來準備了5篇高水平文章,由于“不許”,最后只發了一篇談文革史學術研究的文章。像這樣的事每年都在重復上演,炎黃從未偏離既定軌道,能說杜老沒有黨性嗎?反過來看看,一個用自己的決議徹底否定了文革的黨,一個由否定文革才重獲人民信賴的黨,在文革爆發50年的時刻,發出了“不許”的噤聲令,不是很令人費解嗎?
    望著杜老、李銳、何方這些老革命老前輩,受過血與火的生死考驗,受過常人難以忍受的委屈而癡心不改,說他們對黨對人民有二心,我想沒什么人信!那對他們為什么還像防川似地必欲封口?溫家寶初任總理時,曾引用林則徐的一句話“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今天,在這樣的嚴峻時刻,杜導正和他的老戰友、老同事以及年輕的同仁們,何嘗不是這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