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January 14, 2021

为什么人们会相信统治者的弥天大谎

 (纽时,By Andrew HigginsI2021113日)

        莫斯科——在1944年发给华盛顿的一份电报中,美国驻斯大林治下莫斯科的大使馆参事乔治·F·凯南(George F. Kennan)对谎言的神秘力量发出了警告,指出苏联的统治“证明了人性中一些奇怪而令人不安的东西”。

        他写道,其中最重要的一点是,对许多人来说,“你可以让他们感受并相信任何事。”无论一件事有多么不真实,他写道,“对于相信的人来说,它就是真的。它获得了正确性和真相的全部力量。”

        凯南的见解源于他在苏联的经历,这如今在美国引发了阴魂不散的共鸣,无数人都相信由特朗普总统编造的“真相”:那就是拜登输掉了11月大选,通过舞弊才成了候任总统。

        说谎作为一种政治工具并非什么新鲜事。马基雅维利在16世纪就撰文建议,领导人应该尽量诚实,但当说真话“对他不利”时,就要说谎。人们不喜欢被欺骗,马基雅维利发现,但“欺骗者总能找到那些愿意被骗的人”。

        近年来,对欺骗心甘情愿乃至兴高采烈的接受,已经成为世界各地政治的一种驱动力,尤其是在匈牙利、波兰、土耳其和菲律宾这些由民粹主义领导人统治的国家,他们都善于修剪事实或是直接捏造。

        2018年成为斯洛文尼亚——梅拉尼娅·特朗普(Melania Trump)的原籍国——总理的右翼民粹主义者亚内兹·扬沙(Janetz Jansa)很快就接受了特朗普声称自己赢得大选的谎言。在11月的投票后,扬沙向他表示祝贺,称“很显然,美国人民选择了”特朗普,并对主流媒体“否认事实”表示遗憾。

        就连自认是民主堡垒的英国,也成为明显却又被广泛相信的虚假信息的受害者,在2016年投票退出欧盟,就因为支持脱欧的阵营声称,退出欧盟意味着英国国民卫生系统每周将额外增加3.5亿英镑(4.4亿美元)的资金。

        那些撒下这个谎的人,包括因此成为英国首相的保守党政治人物鲍里斯·约翰逊(Boris Johnson),后来承认这是个“错误”——只不过那是在他们赢得脱欧公投以后了。

        更大、更具破坏性的谎言,那种不只是篡改数字、而是重塑现实的谎言,在匈牙利格外受欢迎。在那里,民粹主义领导人维克托·欧尔班(Viktor Orban)将出生于匈牙利的犹太人、金融家和慈善家乔治·索罗斯(George Soros)塑造成一个邪恶阴谋的幕后策划者,目的是要破坏匈牙利主权,用移民取代匈牙利本国人,摧毁传统价值观。

        这一反犹太阴谋论的力量在于,它迎合了一种“部落心态”,认为所有问题都是“善与恶、黑与白”之间的斗争,根源于某个特定部落的利益,政治资本(Political Capital)首席执行官彼得·克雷科(Peter Kreko)说。这家布达佩斯研究机构长期以来一直对欧尔班持批评态度。

        在波兰,雅罗斯瓦夫·卡钦斯基(Jaroslaw Kaczynski)领导的极其保守的法律与公正党自2015年上台以来,一直在宣传其目标多重、扭曲现实的阴谋论。它围绕着该党一再被揭穿的说法,声称2010年数十名波兰高官(包括卡钦斯基的弟弟,当时的波兰总统)在俄罗斯西部的一次空难中丧生,是莫斯科精心策划的阴谋结果,而且该党在华沙的对手给予了帮助,或是至少掩盖了真相。

        尽管波兰、俄罗斯和独立专家都将坠机归咎于恶劣天气和飞行员失误,但这是蓄意谋杀的观点,在法律与公正党的死忠支持者中引起了共鸣。这进一步促进和强化了他们的观点,即此前中间派政府的领导人不仅是政治对手,还是与波兰数百年的宿敌俄罗斯以及波兰前共产党精英勾结的叛国者。

        大约一世纪前,斯大林和希特勒等领导人首次展示了大规模说谎的效用,希特勒在1925年创造了“弥天大谎”的概念,凭借犹太人要为德国一战战败负责的谎言而崛起。对德国和苏联的独裁者来说,说谎不仅是一种习惯或是磨去令其厌恶的事实的便捷手段,更是政府的一种重要工具。

        它通过强迫下属为他们心知肚明的虚假说法欢呼,以测试并巩固其忠心,并得到普通人的支持,希特勒意识到,“比起小谎言,这些人更容易成为弥天大谎的受害者”,因为他们虽然可能会在日常生活中的小事上撒点小谎,“但永远不可能想到去编造天大的谎言”。

        通过宣扬自己编造的天大谎言——即他赢下了“神圣的压倒性大选胜利”——并在许多法庭裁决证明事实并非如此的情况下坚持这个谎言,特朗普激怒了他的政治对手,甚至让一些他的长期支持者对他的说谎癖摇头不已。

        然而,拥抱了这一弥天大谎的总统走上了一条总是行之有效的路——至少在没有强大而独立的司法体系、新闻媒体以及其他现实检查手段的国家是如此。

        例如,在俄罗斯掌权20年后,普京证明了凯南是对的,后者在1944年曾于俄罗斯首都写信称,“在这里,是人在决定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普京的许多谎言影响相对较小,比如声称揭露俄罗斯安全部门对反对派领袖阿列克谢·A·纳瓦尔尼(Aleksei A. Navalny)下毒的记者,都为中情局(CIA)工作。其他谎言则不然,比如他在2014年坚称,俄罗斯士兵没有参与从乌克兰夺取克里米亚的行动,也没有参与乌克兰东部发生的战斗。(他后来承认,他们“当然”参与了夺取克里米亚的行动。)

        但普京与那位在大选中被打败的美国领导人有所不同,纽约新学院(New School)教授、研究苏联宣传和其他形式宣传的专家尼娜·赫鲁晓娃(Nina Khrushcheva)说。“普京的谎言与特朗普的不同:普京的是战术性的、机会主义的,”她说。“普京的谎言并不试图重新定义整个宇宙。他继续在现实世界中生活。”

        赫鲁晓娃说,尽管特朗普对俄罗斯总统及其执政体系公开表示钦佩,但在坚持自己赢得了去年11月的大选上,特朗普并不是在模仿普京,而是更多地借鉴了斯大林时代的做法。斯大林在20世纪30年代早期制造了灾难性的饥荒,导致数百万人死亡后宣称,“生活已经变得更好了,同志们,生活已经变得更快乐了。”

        “这就是弥天大谎,”赫鲁晓娃说。“这种谎言将一切遮盖起来,并重新定义现实。这种谎言不能被捅破。所以你要不全盘接受它,要不所有的东西都会崩溃。这就是苏联发生的事情。它崩溃了。”

        现在,特朗普的一些盟友已弃他而逃,Twitter也夺走了他传播谎言最有力的扩音器,特朗普的世界是否会崩溃还没有定论。即使在支持特朗普的暴徒围攻了国会之后,仍有100多名国会议员对大选结果投了反对票。数百万人仍相信特朗普,他们的信念在社交媒体的泡泡里得到强化,这些泡泡的密封程度与苏联时代的宣传往往别无两样。

        凯南写道,“尽量多的控制人民的思想”,靠的是“不仅有能力把你自己的宣传灌输给他们,还要确保其他家伙无法向他们灌输自己的宣传”。

        在俄罗斯、匈牙利和土耳其,对不能让“其他家伙”提供不同现实的认识,已导致报纸、电视台,以及其他与官方步调不一致的媒体不断受到打压。

   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Recep Tayyip Erdogan)已关闭了100多家媒体,并通过税务警察和其他国家机构的威逼,迫使主要报纸和电视频道将所有权转交给效忠政府的人。

        特朗普的上台还助长了弥天大谎的一个近亲的威力,导致社交媒体上虚假信息和极右翼阴谋论假想激增。

        这个现象最明显地体现在匿名者Q(Qanon)全球影响的扩大上。匿名者Q以前是个鲜为人知的边缘现象,声称世界由一个有虐待狂恋童癖的自由主义政客阴谋小集团统治。特朗普没有否认过匿名者Q的信徒,他们中的许多人参加了上周三的国会骚乱。去年8月,特朗普曾称赞他们是“热爱我们国家”的人。

        在某种程度上,每个新一代的人都会震惊地发现,领导人撒谎,而人民相信他们。“谎言从未像今天这样广泛传播,或更无耻、更系统、更无休止,”出生俄国的法国哲学家亚历山大·柯瓦雷(Alexandre Koyré)在他1943年的论著《对说谎的思考》(Reflections on Lying)中写道。

        然而,最让柯瓦雷苦恼的是,谎言甚至不需要听起来合理就能凑效。“恰恰相反,”他写道,“谎言越恶心、越大、越粗俗,就越容易被相信、被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