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October 9, 2016

押沙龙:诚实难于死

(共识网,2016-9-9)
  西班牙內戰是一場非常獨特的戰爭。二十世紀有過更殘酷的戰爭,也有過更重要的戰爭,但卻很少有哪場戰爭在文化界引了起如此大的狂熱。西方知識階層普遍把西班牙內戰當成一次左與右、善與惡、光明與黑暗的戰鬥,就如同中世紀的信仰之戰。許多知識分子也真的拿起武器,前往一個陌生的國家,參加一場跟他們並無直接關係的血腥戰爭,對於他們來說,這就是他們的殉道之旅,就是他們的十字軍聖戰。而要理解這種激情與狂熱,就首先要理解三十年代知識界的精神狀態。
    三十年代的天使與魔鬼
  歐洲知識分子在十九世紀是相當自鳴得意的。他們相信文明,相信進步,而且大致來說,也相信憲政民主的力量。但是第一次世界大戰給了他們當頭一棒。這場大戰在歐洲知識階層引起了一場嚴重精神危機。戰爭導致了很多人死亡,讓人悲痛,但這還不是關鍵所在。。二戰的物質破壞更為嚴重,但它畢竟是一場有結果、有意義的戰爭。但是第一次世界大戰是一場無法理喻的戰爭。除了摧毀文明世界的根基以外,它毫無意義。歐洲的知識分子對文明喪失了信心。以往他們相信上帝,等他們不相信上帝的時候,他們相信進步。現在他們既不相信上帝也不相信進步。二十年代的知識界瀰漫這一種無力感,就像大病初癒的病人一樣。他們是迷惘的一代。
  在三十年代,迷惘的一代迅速變成了極端的一代。這跟經濟大蕭條導致的社會崩潰有關。我們生活在一個經濟繁榮的年代,對市場經濟頗有信心,所以很難理解那時人們的絕望。在三十年代,大家普遍覺得市場經濟那套行不通,必須得讓國家把經濟接管過來。民主憲政也成了一條落水狗。1920年的時候,全世界有35個立憲政體,到了1938年,只剩下了17個,減少了一半。人們普遍流行一種感覺,就是憲政民主解決不了問題,市場經濟解決不問題,我們必須另找出路。
  頹廢的知識分子也沒有閒暇頹廢了,他們一下子變得亢奮而狂熱。他們開始尋找一種能夠拯救世界的東西:一面旗幟,一種信仰,一個承諾。自由主義者給不出立竿見影的藥方,但是史達林和希特勒可以。西方的知識界迅速地分裂為左翼和右翼。而在英美法這樣的民主國家,左翼知識分子占壓倒性的多數。英國作家奧威爾回憶說:「在1934年或者1935年,如果作家不左傾的話,會被認為是個怪物。」那一代知識分子幾乎集體迷戀上了蘇聯,要是你說蘇聯發生了一些可怕的事情,他們會覺得你造謠。要是你說的實在有根有據,他們會解釋說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兒,然後追問你為什麼心眼這麼髒,非要糾纏於這些事情。法國作家紀德就是寫了一本《訪蘇歸來》,對蘇聯說了一些壞話,雖然說得頗有節制,甚至有點「為黨提意見」的意思,但是也不行。他被作家同行們圍攻聲討,弄得處境極其尷尬。三十年代的知識界就活在這樣一個氣氛中,完全被意識形態所支配。
  西班牙內戰是因為社會革命引發的,交戰雙方又分別得到了希特勒和史達林的幫助。在這個大背景下,它就帶上了強烈的意識形態色彩,成了天使與惡魔的戰鬥。西班牙內戰雙方都在國外做宣傳,力證自己是天使而對方是惡魔。但是西歐普遍左傾,佛朗哥當然宣傳不過共和軍。再說,共和軍提出的口號也確實更激動人心,再加上它本來就是民選出來的合法政府,占據法理優勢,所以共和軍的宣傳大獲全勝,就連非左翼的人士也往往傾向於同情共和軍。以堅決反共的邱吉爾為例,一開始他覺得共和軍比佛朗哥還壞,共和軍挑起紅色恐怖而佛朗哥只是「野蠻報復」,但是後來他變得更傾向於共和軍,甚至以私人身份向共和軍的部長提政治建議。
  佛朗哥在知識界也有一些支持者,比如著名作家伊夫林.沃,詩人克羅岱爾,作家貝洛克等等,其中還有我們非常熟悉的《魔戒》作者托爾金。這些人有個共同特點,就是他們都虔誠地信奉天主教。共和軍在西班牙沒收教會財產,關閉修道院,殺死了超過4000名教士和修女。托爾金這些人未必對佛朗哥有多大好感,但是他們被共和軍的這種行為深深激怒了,所以他們堅定地站到佛朗哥一邊。在信奉天主教的愛爾蘭,人民也普遍憎恨共和軍。愛爾蘭甚至還有一支幾百人志願軍前往西班牙,支持佛朗哥。
  不過,跟共和軍的支持者比起來,這些人就顯得微不足道了。幾萬名志願者從世界各地趕來參戰。英法等國都禁止本國公民參戰,威脅要逮捕他們,但是依舊無法阻止志願者。民間普遍把這些人當成英雄,志願者坐火車穿越法國-西班牙邊界的時候,海關官員不僅不逮捕他們,還對著火車歡呼:「西班牙萬歲!
  這些志願者都是些什麼人?他們職業分布五花八門,既有碼頭工人和教師,也有雜技演員和猶太拉比。這些人大多熱愛閱讀,喜歡思考。記者們就注意到,這些國際戰士不得不減輕行李的時候,丟棄了許多隨身攜帶的書籍,有康德,黑格爾的書,也有馬克思和尼采的書。他們非常勇敢狂熱,在戰爭中陣亡率高的驚人,比如美國志願者的死亡率有三分之一,英國志願者的死亡率也有近四分之一,如果加上負傷者,那比例就更高了。
  前往西班牙支持共和軍的不僅僅有這些普通人,還有很多文藝界的精英,甚至是頂級的精英,比如英國作家奧威爾就到巴塞隆納參戰。英國詩人奧登跑到西班牙去開救護車。法國著名作家馬爾羅則組織募捐,為西班牙共和軍購買了幾十架飛機,組成了「馬爾羅飛行隊」。可惜馬爾羅本人不會駕駛飛機,所以只能穿上飛行夾克跟飛機合影,希望讀者誤以為他英勇參加了空戰。還有很多文藝精英作為記者來到第一線,比如海明威、帕索斯、卡帕、《小王子》的作者聖埃克絮佩里等等。他們都是懷著遠大的理想前來,希望向全世界證明西班牙共和軍的光榮和偉大。
  但是問題在於,共和軍並不僅僅有光榮和偉大,它也有血腥殘酷的一面,更有彼此殘殺的一面。知識分子要如何對待這些黑暗之物?這些左翼知識精英在立場和事實、理想和良心之間要如何取捨?
    你是站在我們一邊,還是站在敵人一邊?
  對於海明威來說,一切都很簡單。西班牙內戰是自由戰士和法西斯匪徒之間的戰鬥,你要是說共和軍的壞話,那你就是支持法西斯匪徒,你就是個壞蛋。
  海明威是個怪人。他確實有一定的理想主義色彩,但他骨子裡主要是個強烈的自我中心主義者。他在政治上顯得非常激進,但是你很難說他的激進是認真思考後的結果。他更像是在追求一種浪漫化的硬漢效果:炮火紛飛中一個勇敢的男人直面死亡,完成了他的使命。他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的參戰經歷,對他似乎有一種深刻的影響。他雖然寫出了《永別了武器》這樣的反戰小說,但是他其實對戰爭是一種迷戀的。他熱愛鬥牛,熱愛暴力,熱愛一切看上去和戰爭有點相像的東西。海明威對生命缺乏尊重,對是非對錯其實也沒有什麼興趣。他曾粗暴地說:反對蘇聯陣營的,「不是傻瓜就是無賴」。一個如此發言的知識分子,幾乎可以肯定,他對立場的興趣遠遠大於對具體是非的興趣。
  海明威確實很勇敢。在西班牙內戰中,他曾經遇到過相當危險的場景,卻表現地非常鎮靜。但是他的大部分時間還是呆在馬德里的酒店裡,和各種各樣的人物(包括蘇聯派來的政治委員)一起猛灌威士忌。他有專業記者的素養,很仔細的觀察著周圍的一切,為自己的作品搜集素材。在馬德里發生的一些可怕事情,海明威肯定知道,但是他保持了沉默。他不光是當時保持了沉默,而且終其一生都保持了沉默。為什麼呢?也許是他覺得說出這些黑暗之物對左翼大業不利。但更有可能的是,海明威覺得這些黑暗之物一點也不重要,甚至是理所當然。
  但是帕索斯不這麼認為。帕索斯是位著名作家,寫過《美國三部曲》,還上了時代周刊,在當時名氣比海明威可能還要大一些。他和海明威是老朋友,連他的妻子都是通過海明威才認識的。帕索斯也是個左翼知識分子,全面支持西班牙共和軍,萬里迢迢地跑來,要拍一部紀錄片《西班牙土地》,為共和軍做宣傳。可是電影還沒拍呢,就出事了。帕索斯有個叫羅布雷斯的好友。他是一位西班牙籍教授,同時也是支持共和軍的左翼人士。帕索斯打算讓羅布雷斯當他的翻譯兼聯絡人,誰知道他剛到西班牙,就發現羅布雷斯失蹤了。
  羅布雷斯是被捉走了。當時西班牙共和軍正搞肅反,羅布雷斯就落網了,不久就被當成法西斯間諜處決了。處決是秘密的,帕索斯只知道朋友失蹤了。他一邊安撫老朋友的妻兒,一邊到處找人,想要搞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但是沒人搭理他。海明威跟他住在一個酒店,看他那副沮喪樣子,冷言冷語地說:「你的教授朋友失蹤了,看開點,很平常的事兒。」在海明威看來,帕索斯真是莫名其妙。偉大的戰爭正如火如荼,帕索斯居然為損失個把朋友而傷心!要是帕斯被捉去槍斃了,海明威就絕不會當回事。
  帕索斯憂心忡忡地問海明威:「我心底一直藏著一個問題,就是如果公民自由在戰爭中被毀滅了,那麼人們為了自由而打一場戰爭還有什麼意義呢?」海明威的回答是:「公民自由,狗屎。你是站在我們一邊,還是站在敵人一邊?
  帕索斯理想破滅,離開了西班牙,海明威認為他懦弱,對他充滿了鄙視。後來帕索斯在文章里寫出了他對戰爭的感受,海明威讀後勃然大怒,給他寫了一封信說:我知道你為什麼寫這種反動骯髒的東西,「是為了錢。」他斷定帕索斯被反動勢力收買了。後來他們在一個火車站碰到了,海明威上去要揍帕索斯,被人拉開了。兩個人徹底決裂了。
  海明威留在西班牙,寫了許多文章。後來他還寫出了《喪鐘為誰而鳴》和《第五縱隊》兩本書。《第五縱隊》來源於一個廣泛流傳的說法,就是人民陣線內部有一個內奸部隊。事實上,這個說法完全是子虛烏有。歷史學家已經證明了根本不存在所謂的第五縱隊。可是幾千人為這個謠言喪生。不過那又怎樣?紅光閃閃的《第五縱隊》一直到現在還是文學經典,被廣泛閱讀。
    必要的謀殺
  奧威爾的經歷更糟糕。他是個熱血的左翼作家,為了籌措去西班牙的旅費,把家裡的銀餐具都典當掉了。但是他雖然一腔左派熱血,但是對政治局勢相當模糊。他想要在英國找個左翼組織給他開個介紹信。但是找誰開呢?奧威爾憑直覺先去找的英國共產黨,可是人家不肯給他開。他就拐彎抹角聯繫上了西班牙的馬統工黨,簡稱POUMPOUM是一個比較小的黨派,也是西班牙人民陣線的一部分,當時控制了巴塞隆納地區。在奧威爾看來,在這場內戰里天下左派是一家,共產黨也好,POUM也好,有什麼差別呢?其實差別大了。就在奧威爾開介紹信的時候,史達林已經下了密令,要求徹底剷除掉POUM。西班牙共產黨表示堅決執行。
  奧威爾直奔巴塞隆納。巴塞隆納的革命形勢讓他精神大振。那裡幾乎所有的私人企業都被沒收了,咖啡館裡的侍者跟顧客互相用同志相稱,大家都穿著同樣的制服,所有的街道都塗滿了革命標語。奧威爾一下子就被迷住了。其實這些場景跟奧威爾在《1984》里描寫過的大洋國很像,但他自己並沒有意識到。終其一生,奧威爾都在懷念當時的巴塞隆納,認為那才是真正美好的革命。他在戰壕里呆了好幾個月,勇敢地像個瘋子,最後咽喉中彈,被送進了醫院。
  就在他住院的時候,POUM覆滅了。它的領袖安德烈.寧被逮捕,嚴刑拷打後處死。馬統工黨的40名執行委員幾乎全部被捕,監獄裡的政治犯已經高達數千人。奧威爾正巧住院,大家把他給忘了,否則他一定也難逃羅網。
  奧威爾對外界情況一無所知。他的妻子當時也在巴塞隆納,他出院後去找妻子,妻子一臉微笑,用手勾著他脖子,在他耳邊小聲說:「快走。」奧威爾像野獸一樣東躲西藏,住在廢棄的洞穴里呆了三天。後來他們夫妻覺得風頭已過,大著膽子去監獄探訪朋友,哪裡的情景讓奧威爾大吃一驚。監獄裡居然關著小孩子,明顯不到12歲。還有兩個被截肢的傷員,被逮捕的時候連拐杖都沒帶,只能在監獄裡一蹦一跳。奧威爾從沒見到過這麼殘酷的景象。
  奧威爾獲得英國領事館的幫助,逃出了西班牙。從此以後,奧威爾的政治觀點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他還是一個堅定的左派,但是極其地厭惡史達林,厭惡蘇聯,厭惡一切極權政治。他決心要把自己看到的真相說出來。
  可是沒有人要聽。英國的左派不願意聽奧威爾的大喊大叫。他們幾乎都像海明威一樣,認定最重要的是立場,「你是站在我們一邊,還是站在敵人一邊?如果你站在我們一邊,你就不能說人民陣線的壞話。就算你說的是真相,那也是應該被隱藏的真相。奧威爾寫了一篇《目睹巴塞隆納》,雜誌不肯登,因為「它立場不正確」,奧威爾又寫了一篇《西班牙戰場》的書評,雜誌還是不肯登,因為「它的立場還是不正確」。奧威爾寫了一本揭露真相的書《向加泰羅尼亞致敬》,費好大力氣出版後只賣掉了幾百本。
  奧威爾第一次發現了人們其實不關心真相,如果立場要求他們承認二加二等於五,那他們就會說二加二等於五。這個發現讓奧威爾極度驚駭,也成了他以後作品的一個最核心主題。在他憤怒的時候,詩人奧登撞到了他的槍口上。奧登從西班牙回來以後,寫了一篇著名的詩歌《西班牙》,裡面有這麼一段:
    今天,是死亡幾率的有意增加
    是對必要的謀殺中的罪犯心存寬恕
    今天,是短命的傳單和在無聊的會議上
    行使權力。
  奧登的意思是說,「今天」雖然有種種迫不得已的爛污事兒,比如「必要的謀殺」,但是這些事兒能換來美好的明天,所以也是值得的。奧威爾卻被激怒了:「只有根本不懂什麼叫謀殺的人,才會寫出這麼個詞兒。對我來說,謀殺是應當避免的。每個普通人也是這麼想的。」那麼為什麼奧登不這麼想呢?奧威爾的答案很簡單:因為那發生在其他地方,發生在其他人身上,所以,」奧登先生的這種無道德感才能產生。」奧威爾評論說:「一群甚至不知道火是熱的人在玩火。」
  奧威爾說出了很重要的一點。當時英美知識分子並不真正理解極權主義。他們滿眼只看到了自身社會的種種不好,但是卻不真正明白大清洗是什麼、洗腦是什麼、政治謀殺又是什麼。就像奧威爾在一篇文章里說的那樣:對於英國人來說,想像這些事情是很困難的,所以他們不知道害怕。奧登從來不擔心自己在英國會秘密失蹤,從不擔心自己會在午夜被捉走送進集中營,所以他對這些事就不是很生氣,他生氣的是英國統治階級的虛偽和可惡。如果真有一天,奧登他們求仁得仁,落到了蘇聯同行的處境,那他們肯定會先是驚駭不已,然後就只能低頭順從。
  大家讀到這裡,也許會認為在立場和真相之間,奧威爾選擇了真相。但是事情並不那麼簡單。他真的說出真相了麼?他真的認為「謀殺就是謀殺」了麼?
  沒有。奧威爾同樣用立場遮蔽了真相。在《向加泰羅尼亞致敬》,他把POUM統治下的巴塞隆納描寫成一片正義和光明,「我看到了精彩的景象,最終真正信仰了社會主義,而我以前從未這樣。」事實上,POUM是一個帶有強烈無政府主義色彩的政黨,他們的行為極端殘暴。他們沒收財產,處死階級敵人,屠殺修士,其激烈之處甚至超過了馬德里的人民陣線。史達林鎮壓POUM的一個重要理由,就是覺得他們太過火了。史達林認為要打贏戰爭就要團結一些中間力量,但是POUM堅持認為對敵人決不能手軟。奧威爾堅定地站在POUM一邊。也就是說,奧威爾認為史達林不夠革命,沒有在西班牙馬上推行集體化,沒有消滅資產階級,沒有消滅收入差距!我們可以為奧威爾做辯解,說他雖然理念激烈,但並沒有親眼看到巴塞隆納的屠殺,所以也是被騙了。但奧威爾實際上是知道的,他自己就提到過牆上的槍眼,那些槍眼是POUM處決修士和階級敵人時留下的。對於奧威爾來說,這是不是「必要的謀殺」呢?
    誠實難於死
  西班牙內戰已經過了將近八十年。從現在看過來,共和軍和佛朗哥的國民軍都幹了很多殘暴的事情,雙手都沾滿了血。我們不能因為共和軍的紅色恐怖,就寬宥國民軍。事實上,國民軍殺的人更多一些。至於他們的政治路線,都相當極端。我們可以猜測,如果共和軍獲勝,西班牙要經歷的道路可能會更坎坷,但這也只是一種猜測。我們真正能說的,就是一場悲劇。
  至於那些熱情參戰的國際志願者,當然值得我們致以敬意。有一位美國的年輕人,留給他母親一封信後前往西班牙。這封信里寫道:「我必須去西班牙打法西斯,這樣以後我不會後悔,說在我們還有機會打敗法西斯的時候,卻沒有去。」這種情懷是讓人感動的。奧威爾變賣家產前往作戰,同樣讓人感動。但是在感動之後,我們也看到了事情的另一面。許多理想主義者最終在立場和事實中間選擇了立場,在理想和良心之間選擇了理想。他們像奧登一樣,為自己找到了種種藉口,要展望未來,要犧牲小我,要顧全大局,要原諒這一點小小的屠殺。就連奧威爾也在說出真相的時候,掩藏了真相背後的真相。
  可是在一個社會裡,知識分子應該是社會真相的守夜人,就像科學家應該是科學事實的守夜人一樣。當知識精英都要為了大局出賣真實的時候,這個社會就離墮落和瘋狂不遠了。他們來到了西班牙,他們勇敢作戰。他們是勇士,他們不怕死,但有時候,誠實比死還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