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信,2023-07-29)
按:此文缺点之一是作者没有展示出英文版《资本论》被苏联和中国官方删去的"三个代表"的原文
被迫上垒,选修《资本论》
众所周知,毛泽东是新中国第一代核心,他的旗帜叫做毛泽东思想。邓小平是第二代核心,他的旗帜叫邓小平理论。江泽民是第三代核心,他的旗帜是“三个代表”(代表先进生产力,代表先进文化,代表最广大的人民)。可是,许多人并不了解“三个代表”的真正意义,更不知道“三个代表”是从哪里来的?我在这里提供一个独特的版本,仅供参考。我无心哗众取宠,更无居功自傲之意。也许“三个代表”犹如黄河、长江一样,有多个源头,最终汇集到一起奔流向东,不妨一并拿出来,相互印证。
我于1984年进入美国匹兹堡大学攻读博士学位。经过二年艰苦努力,我终于撵上了博士班同学,通过了博士资格考试,进入专业课阶段。按照匹兹堡大学的规定,要取得经济学博士必须选一门经济思想或经济史的课程。由于我的英文基本上是自学的,水平很烂,翻开经济史的教科书,看到一大堆陌生的英文姓名,心里发秫。我在选修课程的清单中发现了《Capital(资本论)》,心想,虽然在国内也没有学过《资本论》但是毕竟在红旗下长大的,对《资本论》一知半解,也许比别的课程好混一点。
开学了,在《资本论》的课堂里坐了十几个学生。Huston教授是很出名的研究马克思的专家,他有一把很漂亮的大胡子,有点儿像恩格斯。他开的《资本论》是一个系列,学士课程讲《资本论》第一卷,硕士课程讲第二卷,博士课程讲第三卷和马克思的相关书信、论文。有好几个同学从学士课程开始,已经是第三次追随他了。教室里只有我一个中国学生。Huston教授上课前很友好地和我点点头,要求学生们预习一下《资本论》第三卷的前三章。
我到图书馆借了一本英文版的《资本论》第三卷,按照Huston教授的要求开始预习。我的妈呀!快100页!《资本论》出版于1894年,距今100多年了。在《资本论》第三卷中剖析了资本运动的过程,论证了价值、货币和社会运动的本质。马克思的文笔非常好,可是在有些章节中十多行字没有一个句号,读起来很费劲。我不断地遇到生词,有些连字典上都查不到。努力奋斗了一个小时才看了3页。倘若这样下去,期末考试必死无疑!我灵机一动,跑到东业图书馆找到了一本中文版的《资本论》。对照着看,阅读速度快多了。因为在考试的时候我必须写英文。如果我写中文,Huston教授看不懂,肯定给我不及格。我拿中文版当做字典,反过来看看相对应的英文单词。连蒙带猜,用不着查字典了。
哪个是原版
看着看着,发现了一个大问题:英文版的某些段落在中文版上不见了。其中就有“代表先进生产力,代表先进文化,代表最广大的人民”。
我跑去问Huston教授:“英文版的《资本论》是不是原版?”
在我的印象中马克思是德国犹太人,他写的原版应当是德文。我以为必须根据德文版才能判断英文版和中文版孰是孰非。Huston教授答道:“马克思的《资本论》前三分之一是拿德文写的,后面是拿英文写的。马克思的英文水平相当好。他在大英图书馆中查阅的资料大多是英文,引用的文献和资料也都是英文。马克思去世后,在恩格斯和马克思的女婿法拉格主持下,把英文部分翻成德文,把德文部分翻成英文。两个文本同时出版。因此,英文版和德文版都是原版。两者并无区别。”
我问道:“为什么在英文版中的许多内容在中文版中被删掉了?”
他笑着说:“你是我的教室里的第一个中国人,我估计你会有许多问题。我给你几篇文章,看过之后再来。”
考茨基和列宁的争论
我看了Huston教授给的几篇文章,恍然大悟。在恩格斯去世之后,第二国际的领导人是考茨基,他和来自于俄国的另一名执行委员——列宁发生了剧烈的争论。列宁主张阶级斗争和无产阶级专政。考茨基引用马克思的话批判列宁,说他不学无术,不是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考茨基不赞成把人群划分成不同的阶级,更不赞成搞无产阶级专政。他引用最多的就是马克思说的“三个代表”。
考茨基是个大学者,连列宁本人都承认考茨基是马克思、恩格斯事业的理所当然的继承人。在这场辩论中列宁明显地处于下风。可是,列宁领导的俄国十月革命成功了。列宁写了一本小册子《无产阶级革命和叛徒考茨基》,痛批考茨基,报了当年一箭之仇。1924年列宁去世之后,斯大林铲除群雄成为唯一的领袖。他为了表示正统,下令编撰马克思、恩格斯和列宁全集。由于考茨基曾经大段引用马克思的话来批判列宁,如果让人们读到考茨基的话,必然有损列宁的形象。怎么办?斯大林的处理方法非常简单粗暴,下令干净利落地删掉了马克思原著中所有涉及到这场争论的话。
1950年,中国共产党决定成立马列编译局,准备出版马克思、恩格斯、列宁全集。前苏联驻华大使尤金约见毛泽东,转达斯大林的意见,希望社会主义国家保持团结一致。毛泽东何其聪明,立刻表态,坚决保持一致。中文版的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文集完全照俄文版翻译。也就是说,在中国几乎没有人知道马克思讲过“三个代表”。
无产阶级专政的理论的重大缺陷
其实,弄清楚这段公案,对我的考试并没有多大好处。我经常跑去请教Huston教授,他给了我一个选择,或者参加期末考试,或者写篇论文。我选择了后者,认真地写了篇论文,讨论无产阶级专政和全民党。
在论文中我指出,在夺取政权之前,革命党需要号召群众投身革命,因此把人群根据经济地位区分为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从而最大限度地把穷人动员起来,通过武装斗争夺取政权。但是革命成功以后,革命党变成了执政党。如果继续使用无产阶级专政的口号势必陷入自相矛盾之中。列宁判断资产阶级的准则是:掌握生产资料,攫取剩余价值。如今在社会主义国家里掌握生产资料,攫取剩余价值的不是别人而恰恰是共产党自己。掌权者很容易腐败,绝对的权力意味着绝对的腐败。有无产阶级就一定要找出资产阶级。按照这个逻辑毛泽东提出来资产阶级就在党内。毛泽东在1962年提出“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为了清除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必须搞文化大革命,而且要七、八年来一次。
文革已经让中国人吃尽了苦头。实践证明,无产阶级专政的理论存在重大缺陷。这条路走不通。马克思提出三个代表,根本就没有提及无产阶级。换句话说,在取得政权之后,如果再提阶级斗争就是在挖自己的墙角,跟自己过不去。在取得政权之后,执政党必然要改变口号,代表先进生产力,代表先进文化,代表最广大人民。压根没提代表无产阶级。如果坚持谈阶级和阶级斗争,斗争的对象就是自己。三个代表的核心就是否定阶级,否定阶级斗争。从此以后,再也不提谁是资产阶级,谁是无产阶级,大家都是共和国的公民。
找不到英文版的《资本论》
在1988年,我第一次回国,在拜见薛暮桥的时候,我提起英文版和中文版的《资本论》不同。他对此很有兴趣,详细地询问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来,他向陈云谈起此事,陈云只回答了三个字:“我知道。”再也没有下文了。
1995年8月,在上海召开了中国留美经济学会的国际学术会议,刘吉给我很大的支持。在闲聊中我和刘吉提及此事,刘吉非常敏感,要求我详细地介绍考茨基和列宁争论的要点。事后他向江泽民汇报。江泽民的英文很好,立即指示拿一套英文版的《资本论》来,他要亲自看一看。中央办公厅找遍了中央政策研究室、社科院、国家图书馆、北大图书馆都没有找到英文版的《资本论》。迫不得已,连夜电令中国驻华盛顿大使馆,用外交急件送一套英文版的《资本论》回北京。不能不佩服当年舆论管制的严格、彻底,连共产党老祖宗马克思的《资本论》原版都不可能成为漏网之鱼。
在我临上飞机返回加拿大的时候,接到刘吉的电话,问“三个代表”在《资本论》第三卷的哪一页?因为是科班学的,记忆深刻,我大致上还能记得住,回答之后就登机了。
第二年4月,我回到北京后给刘吉挂了个电话。刘吉听说是我立刻说:“教授,向你致敬!”
我莫名其妙。好像我啥都没干,如此郑重其事,至于吗?
刘吉问道:“你这次回来要呆多久?”
“两个月左右。”
刘吉说:“好极了。我和王沪宁同志要出趟差,回来之后马上和你联络。”我搞不清楚刘吉和王沪宁去哪里,搞什么名堂,好像挺神秘的。
划时代的里程牌
隔了半个月,刘吉派车把我接了去。刘吉说:“总书记派王沪宁和我去北欧考察,和社会民主党恢复了关系。当初我们批判赫鲁晓夫全民党和阶级斗争熄灭论,现在看来,批错了。瑞典、丹麦等国社会民主党执政,社会稳定、经济发达、贫富差距很小,他们更贴近真正的社会主义。”
王沪宁说:“我们应当回归马克思,代表大多数人,代表先进文化,代表先进生产力。不应当把民众划分为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更不应该搞无产阶级专政。”
他们说,按照无产阶级专政理论,将不断产生新的资产阶级。毛主席说过,每七、八年要再搞一次文化大革命。从1976年文革结束算起,到1995年,快20年了,早就超过了毛主席说的时间跨度。我们遇到一个重大的理论挑战,要不要再来一次文化大革命?
刘吉解释说:“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是一枚硬币的两个面。如果说我们代表无产阶级,共产党是无产阶级先锋队,那么,就一定要找出资产阶级来。在取得政权以后,毫无疑问,资产阶级就在党内。势必要清理阶级队伍,把大大小小的干部都揪出来,戴高帽子,游街批斗。文化大革命就是这样来的。在文革中大字报、大批判,造谣污蔑,栽赃陷害,把国家搞得乌烟瘴气,一塌糊涂。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如果不在理论上解决这个问题,难道我们还要天下大乱,再折腾一回吗?”
我说:“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最近几年我们到底是不是坚持无产阶级专政?四个坚持天天喊,坚持马克思列宁主义,坚持无产阶级专政,坚持社会主义道路,坚持共产党的领导。只有坚持党的领导这一条是真的。其余各条,随便说说罢了,千万不能较真。如今是打左灯,朝右走。”
刘吉很认真地说:“提出三个代表,具有划时代的伟大意义。既然我们不再坚持无产阶级专政,当然就不能说是无产阶级先锋队。改变党的性质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王沪宁说:“我完全赞成,但是,许多老同志还健在,恐怕他们转不过这个弯来。提出三个代表就翻开了历史的新篇章。从此以后,我们不在群众中划分阶级,既没有资产阶级,也没有无产阶级,当然,更没有阶级斗争。至于说共产党是不是无产阶级先锋队,不提为妙,放一放吧。搁置的时间越长,支付的成本越低。”
他换了一个话题:“徐滇庆,马克思的英文真难读,你是怎么读下来的?”看来,他在读《资本论》的时候也吃了不少苦头。
我无奈地笑了笑:“考啊考,老师的法宝。如果不是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我才不会去啃一百年前的英文。”
刘吉问:“你考得好吗?”我说,没有书面考试,而是交了一篇论文,Huston教授给了我一个A-。王沪宁说:“能不能把这篇论文给我看看?”
我说:“算了吧,我的英文写作惨不忍睹,既然你要看,我就拿中文再给你写一遍。”
刘吉很认真地说:“总书记高度评价了你的贡献。在我党转型探索中,你参与了其中很重要的一环。这个弯转得很大,只能转好,不能转坏。只能慢慢转,不能转得太急,弄不好会翻车。因此,请你在这个问题上对外讲话要有分寸,尽量少讲一些。如果你有什么新的观点,可以交给我。我会立即送给总书记和常委会。”
事后,有人说:“弄了半天,三个代表是你提出来的。”
我回答:“瞎说!那是马克思说的。怎么也不能算到我头上。再说,我也不是先知先觉,主动去探索,完全是瞎猫碰上了死老鼠。不过,老天爷安排得很巧。如果我不去匹兹堡大学读博士;如果不是博士学位要求我选修一门经济思想课;如果我的英文很棒;谁会拿个中文文本和英文反复对照?如果没有发现许多马克思的重要观点在中文版当中被删掉了,三个代表以什么形式出现就很难说了。如果不是碰到了刘吉,而他和王沪宁正在为江泽民解套,我的发现只不过是饭后茶余的谈资罢了。当然,如果不彻底扬弃阶级斗争理论,改革开放也许会走一段更长的弯路。我的贡献仅仅是让总书记知道,在上个世纪90年代,在国内连套英文版的《资本论》都找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