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讯,2017-12-11,作者:独往独来)
编者按:作家滕叙兖1963至1968年就读于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又在黑龙江鹤立39军农场劳动锻炼两年。此后历任中科院长春物理所工程师,中科院长春地理所高级工程师等职。2003年开始发表文史作品。著有《哈军工传》《风雨彭门》《陈赓大将与哈军工》《不信青史尽成灰——彭德怀的铁骨与柔肠》等十多部长篇传记文学著作。2007年《哈军工传》获中宣部第十届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入选图书奖。2014年11月17日,凤凰历史刊登滕叙兖访谈实录,讲述彭德怀与毛泽东的恩怨情仇以及彭家子弟等人的回忆。滕叙兖披露,“彭德怀把毛岸英牺牲的真相告诉过两个人,一个是周恩来,一个是杨献珍。杨献珍高寿,生前把这一历史真相留给后人。” 以下为访谈文字实录,采访整理唐智诚。
问:据彭德怀后人的回忆,彭晚年对毛泽东的看法究竟是什么样的?
滕叙兖:彭德怀的大侄子彭启超跟我讲,庐山会议后,彭启超从福建到中南海跟彭德怀谈了一个晚上,谈到凌晨三四点,他就问为什么发生这么大的事,你怎么看毛主席?彭德怀跟他讲实话,说“万言书”你看了没有?你先看,彭启超一看这个“万言书”,没有错误啊。彭德怀说,毛主席这次在庐山上打了我一闷棍,打得我遍体鳞伤,好歹还没有推出午门外斩首,还留我一条命,党籍还没开除。什么叫打闷棍?就是你走路,根本没准备,这个人从墙角出来,“啪”一棍把你打倒,这叫突然袭击。彭德怀说对自己的战友搞突然袭击,我们党今后要多灾多难了,我们党今后怎么办啊!他态度很明确,是毛泽东搞阴谋、打闷棍、整人,详细地把对毛泽东一肚子气给彭启超讲了。
彭启超第二次到吴家花园看伯伯,带他爱人来。他又问到关于党内斗争问题。我现在书里有这个话,就问你怎么看毛主席,彭德怀说毛泽东这个人优点是整人但不杀头,缺点是整人就往死里整。彭启超跟我重复好几遍,他说我伯伯就这么讲的。整人但不杀头,不像斯大林是拉出去枪毙,肉体消灭。毛泽东整是整,但还是说不要杀头,关起来。“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毛泽东是点头下旨意,由别人当组长签字。彭德怀最后的判决书里,周恩来签了八个字,代表党的最后结论:“罪该万死,死有余辜”。所以是整人就往死里整,把你整死拉倒,而且是群众整死你的,不怪我。
毛泽东解释为何被“万言书”激怒:“小资产阶级狂热性”是骂人话
滕叙兖:彭德怀传记组还想把毛泽东、周恩来和彭德怀写成亲密战友关系。杨献珍说扯淡,什么亲密战友,后来打翻天了,整得死去活来。杨献珍是谁?他本来是老中央委员,中共党校校长,党内一号的理论家。1958年大跃进,他站在彭德怀这边反对“大跃进”的浮夸风,讲了很多真话。1959年庐山会议后“反右倾”,康生说,党内现在有两个海瑞,武海瑞就是彭德怀,文海瑞就是杨献珍,一块儿打倒。杨献珍就戴着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帽子,从党校校长一撸到底。但他是北方局的老干部,跟刘少奇、彭真关系非常好,他们就保杨献珍,到1962年“甄别”时跟毛泽东说,杨献珍是不是给“甄别”了,老同志。那时候毛泽东在党内很孤立,三百多万干部被打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全国一片怨声载道。毛泽东就说,我退到二线,少奇同志你来主持工作吧,刘少奇提啥都点头,这样就把杨献珍给甄别了。甄别只是有所区别,想恢复原职不可能,本来是中共中央党校校长,现在降一格成了副校长。但总算是平反了,杨献珍就写报告,说少奇同志,我现在已经恢复党校的工作,我跟彭德怀同志是老战友,他现在就住在我们党校边上的吴家花园,我可不可以到吴家花园看看他?刘少奇说这事我不能做主,得请示毛主席,刘少奇转毛泽东。毛泽东看了以后哈哈大笑,说这有什么关系?我就不相信杨献珍会把彭德怀绑架了,看吧,随便看。其实毛这是放长线钓大鱼。
所以彭德怀晚年在吴家花园,就把他和毛泽东几十年关系中深层次的秘密全部跟杨献珍讲了,讲得非常详细。比如派彭德怀到四川参加三线建设的时候,开始彭真在人民大会堂找他谈话,他拒绝去四川,说把我搞得臭成这个样子,我指挥谁能听我的?我不去,让毛主席找我谈。彭真也没办法,只好回去汇报。毛泽东说看来解铃仍须系铃人,找他谈吧,把彭德怀叫到中南海谈话,两人关起门来谈五个小时,可是对外只公布七百多字,其中有句话,毛泽东说可能真理在你这边,彭德怀说什么叫可能,本来就在我这边,可能是什么意思,彭德怀不服气。
还有很多话现在都没公布,但彭德怀把这五个小时跟毛泽东谈话的内容都跟杨献珍说了,杨献珍都记在脑子里。那五个小时里,彭德怀和毛泽东拍桌子瞪眼吵得一塌糊涂,彭德怀是上风,毛泽东是下风。彭德怀就质问毛泽东,庐山会议我给你写了封信,本来是提意见,给你个人做参考的,怎么成为我反党的纲领了?毛泽东张口结舌说不出来,就东扯西拉,不要这么说了,看来这个事情真理在你这边,我们当年怎么怎么样,当时在苏区的时候,你在哪儿,我在哪儿,陈芝麻烂谷子讲了一大堆。彭德怀就始终不放,我怎么得罪你了?你给我讲明白。为什么这么大的气?毛泽东最后就赖帐了,你这个意见书骂了我嘛,所以我对你气才大。彭德怀说我哪儿骂你了,我没骂你,对你很恭敬的。毛泽东说,你说我是“小资产阶级狂热性”。彭德怀说,“小资产阶级狂热性”是骂人的话吗?毛泽东说是骂人,你看过东北会议上高岗的报告吗?彭德怀说我没看过。毛泽东说,高岗在报告上对“小资产阶级狂热性”做了个解释,看这个就明白了,你就是骂我了。
彭德怀说,那你给我解释,到底怎么回事,毛泽东讲了,说那个会上有人问,党内经常拿“小资产阶级狂热性”给大家戴政治帽子,高主席,你解释一下什么叫“小资产阶级狂热性”?高岗说,这个你们不懂吗,我给你们解释,“小资产阶级狂热性”就是男人的鸡巴。下面一片哗然,女干部都挡着脸不好意思,说怎么这种脏话都说出来了。高岗亲口讲的,拿男人的生殖器比喻小资产阶级狂热性,他说“小资产阶级狂热性”就是捧你一两句就了不起、横起来,不理你就软面蛋一个。毛泽东就赖彭德怀,你看高岗解释了吧,“小资产阶级狂热性”就是骂人的话。彭德怀哑然失笑,我怎么知道还有这个解释呢,我哪知道高岗讲过这个话啊。
另外,《雪白血红》那本书里,张正隆采访了很多四野的老干部,有当年参加高岗会议的老干部,回忆高岗当时真是这么讲的。毛泽东跟彭德怀不讲道理,拿这个话来敷衍彭德怀。五小时谈了很多内容,我就不详细讲了。可是这些历史内容到现在都是保密的。
在彭德怀去世前半年,在301医院,他清醒的时候几乎都在骂毛泽东。怎么骂呢?话说得很难听,他说什么路线正确,我的路线才正确呢,你这个路线正确个屁,你就是个封建皇帝、政治流氓。他在301医院的床上公开讲,警卫战士不让他说他也说,这些话都记录在案,叫恶毒攻击,他在晚年是骂毛泽东的,说毛泽东就是个专制皇帝,“文化大革命”没搞成,把党搞成这个样子。还公开骂江青,骂康生。
彭德怀对“文化大革命”的看法有个变化过程
问:根据当时到成都抓彭德怀那些红卫兵的回忆,说文革初彭德怀还上街看大字报,挺支持“文化大革命”。彭德怀对文革到底是个什么态度呢?
滕叙兖:彭德怀对“文化大革命”看法有个变化过程。他侄子彭启超在“文化大革命”初期给他写信,说那些造反派出身不好,自己不干净等等。彭德怀还在信里给他做了番解释,表示了对“文化大革命”的拥护,因为他也有他的思想局限性。所以在1966年的8月份,全国刚刚大乱的时候,彭德怀还对“文化大革命”抱以希望,说这下可好了,把那些党内的官僚主义整一整,我们党作风会变好。他真诚地信仰“文化大革命”是为了使我们党不变颜色,而且他常年被禁锢,党内很多事也不知道。但是后来到了1966年的下半年,9、10月份天下大乱,乱到红卫兵到处抄家,斗人打人抓人,乱成一锅粥的时候,彭德怀思想开始变化了。他说这个“文化大革命”是这么回事啊,这跟我原先想象的太不一样了,他思想就变化了,就对“文化大革命”开始划问号了。
毛岸英在朝鲜牺牲并非彭德怀保护不周
问:有人说因为毛岸英在朝鲜牺牲,导致毛泽东对彭德怀产生隔阂。彭德怀有没有跟他的亲人或者朋友说过毛岸英牺牲的真相?
滕叙兖:毛岸英要到朝鲜打仗,他和毛主席两个人找彭德怀谈话,彭德怀说什么不同意。彭德怀跟毛泽东讲,主席,战争无情,子弹不长眼,我老彭死了不足惜,我都这把年纪了,岸英还年轻,不能让他到朝鲜去。毛主席说老彭,我信任你,你是战神,你老彭身经百战,毫发未损,我毛润之搞秋收起义,国民党追着我打,把脚还崴伤了,你老彭打了一辈子仗毫发未损,把岸英交给你我放心。彭德怀就推,说这样吧,既然岸英一定要当志愿军,我把他放在北京,作为我们志愿军办事处的负责人。毛泽东说我不是这个意思,要到前线去打仗,不能留在北京。彭德怀马上要率兵出征了,最后那天晚上,三个人吃顿饭,喝了点酒。彭德怀一看这爷儿俩劝了好几天了,实在是推不掉。彭德怀说了句话:主席,我向你保证,有我老彭在就有岸英在。
彭德怀先到朝鲜的,几天之后,毛岸英才跟邓华这些人过来。毛岸英在志愿军司令部干吗,是俄文翻译,对外叫董翻译,除了志愿军司令部几个最高领导,像邓华、韩先楚、洪学智、杜平、解方知道他是毛泽东的大儿子以外,其他处长级干部都不知道他是谁。他的任务就是苏联专家来的时候当翻译,司令部里军事参谋一大把,都非常棒,比如,丁甘如、成普、杨凤安、杨迪、徐亩元、王亚志等,都是身经百战的军事参谋。所以现在电视剧讲毛岸英去抢救军用地图什么的牺牲了,完全是胡说八道,军用地图、军事文件由他抢,那军事参谋们干吗?不归他管嘛。
彭德怀生怕他出事,就放在身边不让他走,天天看着他,后来在毛岸英入朝之后的两个多星期吧,彭总从西安调来了高瑞欣,高瑞欣是西北解放战争彭德怀身边的军事参谋,小伙子非常精明,非常能干,来之前刚刚结婚。到朝鲜见到彭总,彭德怀说小高,我把你调来你知道干什么吗?我交给你个任务,你要保护好董翻译,悄悄告诉他,他是毛岸英,主席的儿子,24小时贴身保卫,出一点事我拿你的脑袋。高瑞欣说彭总我一定完成任务,所以高瑞欣大事小情天天寸步不离守着他,怕出事,结果还是出事了。
那么怎么死的?大家知道是美军燃烧弹烧死的。为什么被烧死?他违背了防空纪律。就在他牺牲前一天下午,美国一架军事侦察机就老在大榆洞上空飞,那时候志愿军的司令部在大榆洞,飞机老在大榆洞上面绕圈。哨兵报告,说美国一架飞机在这儿飞,既不投弹也不扫射,枪也打不着它。我们志愿军司令部这帮身经百战的将军很有经验,说这肯定是军事电子侦察机。当时彭总准备打第二次战役,正在调兵遣将,战争需要电报指挥,我们这十多架电台在日夜发电报,美机的电子侦查能力非常强悍,这个飞机就是执行电子侦查任务的,一看这个山沟里电波这么强,就知道肯定是共军的指挥部。所以那天晚上,志愿军领导开了防空会,决定明天早晨天一蒙蒙亮,每个部门要吃完早饭下山进矿洞。早饭很简单,馒头干、炒面。有人说吃蛋炒饭,没那个事,哪有蛋炒饭?上哪儿弄鸡蛋?上哪儿弄食品油?作战室里有炒锅吗?这个军事会议要大家第二天清晨进入防空状态,这个决定毛岸英是知道的,已经跟他布置了。
但是他恰恰在那天下半夜的时候,想起作战室彭德怀桌子底下还有十几个鸡蛋。那个鸡蛋哪来的?朝鲜领导人朴一禹送的。朴一禹本来是中国共产党党员,解放战争后期毛泽东把四野的三个满额整编的朝鲜族师连枪带炮支援了金日成,朴一禹就成了金日成手下的主要将领。他看彭德怀太辛苦,好不容易找来十几个鸡蛋,拎个小筐拿来,说彭总你得补养、补养身体,脸都黄了。彭总一辈子跟战士同甘共苦,他怎么可能吃呢。彭德怀说不能吃,拿走、拿走,给伤员吃。当时志愿军总部还没有伤员,所以这个鸡蛋就放桌子底下没人动,谁也不敢动。
毛岸英看上了,想吃,怎么吃啊,军队战士每人发个小搪瓷杯喝水,他就用这个小杯子煮,杯里只能放一个鸡蛋;又没有炉子,只有一个很小的、烧木炭的小手炉,火也不旺,鸡蛋放上去,半天也煮不熟。下半夜毛岸英起来,高瑞欣也得起来守着他,彭德怀那时候困得不得了,躺在行军床上要眯一会儿。好半天煮熟了一个,毛岸英就说彭叔叔,煮熟的鸡蛋你吃吗?彭德怀说,不吃不吃,你吃吧。这两三个小时,毛岸英就干这个了,煮了第一个又煮第二个。
结果天快蒙蒙亮,洪学智把彭德怀拉起来,说彭总你怎么还躺着,今天要防空了。彭总说我不怕,你们怕你们就躲着去,我还要再躺一会儿。军事参谋早把所有的地图、文件拿走了,洪学智就拖起彭德怀往外走。彭德怀出门的时候还喊,岸英岸英快出来!毛岸英还和高瑞欣守着那个小炉子。就在这个节骨眼上,美国四架轰炸机从山边飞过来了,飞过来就对准山半腰志愿军这个作战室投弹,凝固汽油弹一爆炸,上千度的高温,瞬间就把人都烤焦了。高瑞欣扑在毛岸英身上,和他一块儿牺牲的。
问:这些细节您是怎么知道的?
滕叙兖:彭德怀把毛岸英牺牲的真相告诉过两个人,一个是周恩来,一个是杨献珍。杨献珍高寿,生前把这一历史真相留给后人。有的军事参谋也看见过毛岸英煮鸡蛋,如果说他是煮鸡蛋牺牲的,这个问题就严重了,毛泽东一定要追问哪来的鸡蛋?鸡蛋下毒了没有?要牵连到朝鲜方面,谁说得清楚?所以就说他没来得及逃出去,再不往下讲了。毛泽东后来把志愿军司令部的主要领导,一个一个调到北京当面问,你当时在哪儿,你给我讲清楚,岸英怎么死的。这些干部都说,主席,我们犯了大错误,我们对不起您,我们没有把岸英保护好,没有逃出去,等等,就这么打马虎眼过去了,最后毛泽东也没有问出个子午卯酉。谁也不说煮鸡蛋,彭德怀也不说,但事实的真相是这样的。
有人提议设“毛诞日” 彭钢坚决反对
问:从您接触的毛家后人那一方来看,他们觉得毛泽东对彭德怀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态度?
滕叙兖:我曾跟毛远新探讨过许多历史问题,但没谈这个问题。毛远新说彭老总对我挺好的,我在中南海还是小孩的时候,彭总还摸摸我的脑袋,你长的这么好看,像你爸爸大眼睛,彭总喜欢我。他说我对彭总很尊敬,他回避了毛泽东怎么整彭德怀的。
问:那毛彭两家的后人后来有什么接触吗?
滕叙兖:没有听说有过接触。彭钢亲口跟我讲的,有一次红二代们开了大会,有人提议要把毛主席的生日列为中国的国家假日,叫“毛诞日”。要大家表态,同意就签名。彭钢说给我气的,我突地站起来了,说,搞什么你们,现在你们还搞个人迷信,我坚决反对。彭钢扬长而去。彭钢对搞毛主席的个人崇拜非常反感,也从来没听说彭家后人跟毛家后人有什么接触。
1958年反教条主义是毛泽东的指示 庐山会议没有人因此批判彭德怀
问:有人说,彭德怀过去整刘伯承、粟裕、肖克的时候,也非常狠,他晚年对此如何看?
滕叙兖:有很多反对彭德怀的人,特别是“毛粉”们抓住这个问题不放,说彭德怀整刘伯承、粟裕。这些话不符合史实。按说彭德怀这个人不是太整人的人,他跟刘伯承当年关系很好。《彭德怀全传》把这个问题讲透了,1958年的全军反教条主义是毛泽东的意见。军委主席不点头,彭德怀敢作主吗?本来在3月的成都会议中,毛泽东讲“破除迷信,解放思想”,多次提反对教条主义,其中就批评了解放军,说部队这些年我没管,军队落后了。弄得彭德怀压力很大,就跟黄克诚商量,决定召开一个落实成都会议、解放思想的军委扩大会议。这时林彪给毛泽东写了封信,说我建议这次军委扩大会议,要把反教条主义作为主题。毛泽东说我同意。
从5月27日到6月9日,反教条主义并没有成为军委扩大会议的中心议题,此时黄克诚传达了毛泽东的指示:“会议开不好,大家就不要走,会议要扩大范围。每个师的党委书记都来。”毛泽东又说:“教条主义不懂得社会存在决定人的意识……大国有大国的宪法,小国有小国的宪法,教条主义即不承认这条真理……”于是本来是几百人的会议,扩大到1500人。这都是毛泽东下的指令。毛泽东又派邓小平坐镇,是会议的大组长,元帅们要听邓的指挥。
后来,邓小平认为会议“温度不够”,毛泽东指示:“把火线扯开,挑起战来!”会议变得火药味十足。6月29日,毛泽东在组长座谈会上指名,严厉批评了刘伯承和萧克,说他们犯了教条主义错误。刘伯承在历史上跟彭德怀没有多大矛盾。百团大战的时候,彭德怀唯一一次骂过他,刘伯承说你这样打消耗战不行,人都死光了。彭德怀说你不把关家垴攻下来,我把你的番号给撤了,刘伯承挺生彭德怀的气,这些都是在战争年代当中的一些不可避免的矛盾。但在这次军委扩大会议上,彭德怀并没有整刘伯承,查遍彭德怀的讲话和报告,没有“刘伯承”三个字。
彭德怀和粟裕,因为一个是国防部长,一个是总参谋长,之间有点小疙瘩、小矛盾,彭德怀发过脾气,说你怎么不跟我讲就直接上报?意思是你越过国防部长就上报。但这些工作当中的矛盾都不足以形成什么整人不整人的问题。
这次军委扩大会议上为什么让粟裕做检查?那是毛泽东的意思。毛泽东认为粟裕犯了三次擅权的错误,第一次是1955年自行布置准备攻占马祖列岛;第二次是1957年访苏忽略外事纪律,未经请示向苏方索要国防部职责资料;第三次是朝鲜战争结束后,1958年2月擅自调兵。粟裕没经过毛泽东同意,以总参谋长的名义下了个令,哪个师、哪个团先回来,何时开拔,怎么坐车。这就犯了大忌,毛泽东绝对不允许部下不经过自己调动部队。当然粟裕完全是出于善意,没有什么不好的意思。结果毛泽东记恨在心,在成都会议上就决定让粟裕做检讨。在军委扩大会议结束后的8月,毛泽东在中央一次会议上说“粟裕是坏人”。
在反教条主义这个事情上,彭德怀是有错误,他很积极,他也反,但是背后操纵指挥的是毛泽东。毛泽东是军委主席,军委主席不点头,谁敢批元帅,谁敢批大将?还有两个元帅,一个聂荣臻,一个陈毅,整粟裕要厉害多了。粟裕检讨时,聂说,“有了严重的资产阶级个人主义,就不是做小偷,而是要做大盗,大盗盗国。”。陈也讲,你这个检讨根本就不深刻。“争权利,跑到外国去找到根据”。
如果彭德怀在1958年反教条主义算他的严重错误,那庐山会议能不揭发吗?庐山会议所有揭发批判彭德怀的话,没有一个人提1958年反教条主义,这说明问题吧。毛泽东指挥,邓小平坐镇,几个元帅都参与,算彭德怀错了,那不等于毛泽东错了吗?所以庐山会议,把彭德怀踢个底朝上,说他从小时候就是坏蛋,人家本名叫彭得华,林彪说你有野心,你小时候就想得中华,你野心多大。无中生有地戴帽子,但是唯独1958年反教条主义没人提,说明问题。后来也有人动员刘伯承和粟裕揭批彭德怀,他们都拒绝了。
我采访彭家子弟,他们就跟我讲,说我伯伯在吴家花园想起来1958年反教条主义挺后悔,说那时候我到南京调研,带着陈赓、谭政谈教条主义问题。恰好刘帅不在,当时如果伯承同志在,我们俩交换交换意见,就不会有后来的那些事,彭德怀挺后悔。
彭德怀到吴家花园以后就反思自己,就跟彭启超讲,咱们党内斗争太惨了,1958年的反教条主义做过火了,把人整得这么惨,最后肖克都吐血了,不应该啊。他跟启超讲,我是没办法了,等以后有机会,你要去拜访肖克,就说1958年让同志们受苦了,我老彭对不起大家。彭德怀平反昭雪后,彭启超两次到肖克家里道歉,第一次自己去的,第二次领着彭钢和彭正祥去的。肖克说我对彭总一点意见没有,我知道这个事不是彭总的本意,但是彭总跟我道歉,这种风格我非常感动,这个事情我不怪彭总,后面有人指挥。
彭德怀去世前最想见朱德但见不到
问:在将帅中,彭最佩服的人是谁?他晚年最想念的人是谁?
滕叙兖:彭德怀最佩服的人是朱德,他跟朱德是生死之交,死前最想见见朱德,见不上,不让见。朱德拿着手杖杵地板,人都要死了,有什么可怕嘛,为什么不让我看一眼。
问:彭德怀刚到吴家花园的时候,朱德去找他,彭德怀为什么要把他赶出去了?
滕叙兖:他是怕朱德受牵连,开始两人一块儿下棋,左太北说我去看彭总,他和朱德两个老头在下棋,杀得不可开交,我在旁边看,我突然想起来,抗日战争时期,朱彭左就代表八路军,今天也是个朱彭左,只不过左是左太北。
后来彭德怀说,朱德再看我得倒霉,我就得撵他走,不发脾气他不走。朱德说你好好生活,心情要放宽,不要想不开,该吃该睡,朱德说这些家常话,彭德怀就故意发脾气,说我现在是犯错误,正在做检查呢,你给我说这些话,对我检查错误没有好处。你不教育我,不帮助我改正错误,现在犯反党的错误了,我都过不了关还说这样的话,以后不要来了。朱德说我好意劝你,怎么这样,朱德再就不敢去了。
后来彭德怀在长沙碰到了谢觉哉说到这个事,谢觉哉说彭总我看你,彭总说别来,我有传染病,谢觉哉说我不怕传染,马上来,两个老头关起门来说。这是谢觉哉长子谢飘告诉我的。彭总说谢老,你还来看我,我在吴家花园谁来看我?我现在等于是孤家寡人,躲都躲不及,就是朱老总来看我,帅大姐来看我,还有毛主席的老师徐特立来看我,这次你又来看我,没人来看我,不敢。他说朱德看他非常感激,后来不得不撵走。还有朱敏写的回忆录,就说我的父亲去看彭总,彭总不得不撵他走,再不撵走朱老总要受牵连。
彭德怀生怕别人受牵连。杨得志上将在颐和园看见他,彭德怀装不认识,赶快走,杨得志追不上。警卫参谋景希珍把他挡住了,说你不要追了,彭总怕你受牵连。这些将军都怀念他,但不让看。李志民上将跟儿子说,你给我打听打听,彭总活没活着呢?警卫战士不让进,李志民上将的儿子为了看彭总,翻大墙跳进去,把彭总吓一跳,说你是谁家的孩子?来干吗?他说我是李志民的孩子,我爸让我看看你活没活着,他说我活着呢,回去告诉你爸。还有一次中央允许彭德怀在警卫战士的监视下,到十三陵休息一会儿,公安部副部长杨奇清,当年是彭总的老部下,他事先知道,就开着吉普车悄悄跑到十三陵等着。把彭德怀吓一跳,说你怎么来了?他说彭总我现在要见见你。彭德怀军中威望特别高,下属都念着他,非常感人。
当年平江起义,滕代远跟彭德怀是老搭档。庐山会议滕代远没去,周恩来给他打掩护,说滕代远有病,高血压,正在休病假。我书里写到,滕代远的儿子滕久明是我的同学,他告诉我,他说彭总倒霉的时候,我爸爸难过,在家里偷偷躲着掉眼泪,说彭老总遭了这么大难,他怎么可能反党?不可能嘛,他是多么热爱党,对毛泽东多忠心。我得去见见他。滕代远到颐和园休养时,就琢磨吴家花园在哪儿呢,人家说在那个方向。问彭总大约什么时间会出来散步,说下午四五点钟,他就整天那个时间往吴家花园方向散步,去堵彭德怀,果然让他堵住了。两个人不敢讲话,彭总后面有两个战士跟着,两个人就站住了,你看我,我看你,最后抱抱拳,做个揖,意思是多保重,啥话不敢讲。
滕久明亲口跟我讲的,我觉得太感人了,写在这本书里。彭德怀在军中、百姓中威望非常高,他被整得这么惨,死于非命。死的时候还隐名埋姓,化名王川,打发到成都郊区一个普通的火葬场藏起来,这种“元帅之死”在世界上是唯一的传奇,所以我说这个书一定要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