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February 9, 2023

刘又铭:是「功高震主」或「乾坤独断」吗?

 ──谈《指挥:从朝鲜到乌克兰的军事行动政治》一书

(思想坦克,2022 12 15 日)

       我开除麦克阿瑟,并不因为他是个“狗娘养的蠢蛋”;而是因为,他不尊重总统的权威。当然,他确实是个狗娘养的蠢蛋。但对于一个将军而言,当个狗娘养的蠢蛋并不违法。如果狗娘养的蠢蛋当将军违法,那这些将军里面,有四分之三应该都要待在监狱里才对。(I fired him because he wouldnt respect the authority of the President. I didnt fire him because he was a dumb son of a bitch, although he was, but thats not against the law for generals. If it was, half to three-quarters of them would be in jail.----杜鲁门

       198911月,柏林墙倒塌,冷战结束;到 19908月,伊拉克入侵科威特为止。不到一年的时间,世界风行着“历史终结”或“永久和平”等欣欣向荣的乐观。人们甚至一度认为,战争与冲突,会成为过去的尘埃。但事实证明了这个错误。后冷战一超多强的格局,相较于冷战两集体系,并没有真的“比较和平”。从车臣和前南斯拉夫的战争开始,这些原本万里之外“森林中倒下的树木”,透过卫星电视的普及放送,进入各家厅堂与厨房。所以事实上,自1990年代以来,我们时代的断点,依旧是被各式大小“战争”标记与定义。 2000年后,更随着911事件、美国出兵伊拉克推翻海珊政权、击杀宾拉登。一切显示,世界没有因此更安全,反而各处充斥着“看得见的烟硝”。

       时序拉到2022年底的现在,普丁对乌克兰发动的全面入侵,似乎没有叫停的迹象。一方面,这让我们再次体验全球化与自由市场并非理所当然;更让我们感受,超越地缘政治冲突“核战边缘”的可怕感觉;另一方面,乌克兰战争迫使我们思考一个老问题,也就是“谁的手指真正扣在扳机上”?是军头还是政客?是独裁者还是常规民主制下的当选者?还是这是两者互动关系下,无法归咎的必然结果?

       英国战争史权威学者弗里曼爵士(Sir Lawrence Freedman)在今(2022)年9月出版的新书《指挥:从朝鲜到乌克兰的军事行动政治》(CommandThe Politics of Military Operations from Korea to Ukraine)中,就在讨论上述这个“政府军文关系框架下”,“政治”与“军事”间的竞合关系。对弗里曼爵士而言,国家领导人与军队领导人间微观的竞合关系,而非国际局宏观势权力结构对比,才是真正决定冲突爆发与战争形成的关键要素。英国军事史学者Saul David就在《泰晤士报》的书评中强调,弗里曼爵士的著作,正是透过政治与军事间的关系,来了解“军事行动的政治”(the politics of military operations)。而正是这个“军事行动的政治”,决定了当代国内外政治的多数面貌。

                   “指挥”的历史:遍布全球的政治军事互动关系

       英国《金融时报》曾盛赞弗里曼爵士,他们认为,弗里曼爵士做为着有《战略大历史》(Strategy: A History)一书,并享有世界性盛名的渊博者,其雄厚的军事知识、聊若指掌的战场史,以及文学性的口才,使他在讨论政治与军事关系时,更加引人入胜。在本次的《指挥》一书中,他深入研究朝鲜、越南、福克兰群岛与法属印度支那等地的冲突细节。其中每一章,都描绘了政府内部政治与军事冲突如何点燃,以及人物和事件如何演变。

       从戴高乐在阿尔及利亚和麦克阿瑟将军在韩国的角色,到海珊在伊拉克和叶尔钦在车臣的角色,我们看到了各种重叠冲突的世界观,以及各个时代的风云儿如何严重误判形势。《经济学人》认为,《指挥》最引人入胜的章节之一,就是回顾了以色列前总理夏隆(Ariel Sharon),在1973年赎罪日战争期间担任以军指挥官期间不停抗命,甚至直接率军冲向当时以色列占领的苏伊士运河,并坚守阵地拒绝撤退。

       这种以把握战局为前提,习惯性蔑视上级命令的模式,让所有夏隆从军时期的直属长官都怨声载道,甚至用“赎罪日战争根本是夏隆的私人战争”来形容他的战斗。但时任以色列国防部长的Moshe Dayan却反驳这些夏隆的上官,强调“与其鞭打一头懒牛,不如牵制一匹高贵的骏马”(Better a noble steed that you have to restrain than a lazy ox you have to beat)。在后来以色列的黎巴嫩战争中,担任国防部长的夏隆这样描述自己的“战斗哲学”。他说:“早上,我去黎巴嫩,在战场与恐怖份子作战;晚上,我则我回到耶路撒冷,在内阁与国会议员作战。”

       这种“人生就是不停战斗”的“战斗人生”,对以色列将领来说屡见不鲜。甚至这种战斗性格,也影响了以色列政治家的养成,以及军事将领与政治领导之间的关系。因为在全民皆兵的以色列,将军几乎就是政治家的预备梯队,文、武领导间的界限往往很模糊。

       但以色列这种“真,战斗民族风”的民主国家,其混淆文武的模式当世少见。一般来说,缺乏法治监督与制度化文武分割的独裁统治下,文武区别经常消失,反而造就了不负责任又无能的专制指挥官。巴基斯坦军事独裁者叶海亚汗将军(Agha Mohammad Yahya Khan),在 1971 年与印度交战的关键时刻还在喝酒、玩女人。所以,战事最后终一败涂地,甚至间接导致孟加拉自巴基斯坦脱离建国。

                        《指挥》的反思:普丁并不特别,他只是做了其他独裁者也会做的决定

       有趣的是,从弗里曼爵士的观点出发,缺乏法治监督与制度化文武分割的独裁国家或威权国家,无论是“军事强人统治”或“党指挥枪”,这样的决策,反而并非我们想像的高效率或“英明神武”,而是经常错误。因为这些自认“英明神武”的独裁者,从希特勒、海珊到普丁,英明神武到底后,凡事亲力亲为的“微观管理”几乎成了必然的结果。而这样的微观管理,就是把人逼疯、让人暴君化的开端。

       当独裁者成为暴君,反覆无常、不容忍坏消息就成了日常。解雇战败的将领可能尚算慈善,各种花式处决也不是不曾听闻。弗里曼爵士就在《指挥》中强调,“一旦要求所有决定都必须与独裁者核对,整个政治系统就会失去所有主动性”。对独裁者而言,“沉默螺旋”会先让他周边的人通通噤声。消息来源越来越单一的状况下,决策依据的错误资讯就会越来越多,决策也会因此越来越荒腔走板;而对前线指挥官而言,“隐藏挫折”会比“坦白承认”成本更低。因为在一个失去弹性的政治系统里,独裁者亲力亲为下,并没有时间精力查核各种欺上瞒下的谎言,但绝对有脾气第一时间处理掉坦承失败的人。

       所以对弗里曼爵士来说,普丁独裁下的俄罗斯之所以会一步步走入战争,正是专制决策的负面影响。当领导者对自己的智慧和洞察力极其自信时,就容易受到阿谀奉承的弄臣怂恿。因为无视乌克兰问题专家的专业建议,让普丁的决定变得更容易。但这种“简单粗暴”,通常也带来更糟的结果。

       因为,领导指挥成功的关键要素是做出正确决定。但这个“正确决策”的前提,应该是要在面对各种选择时,纳入对各式挑战的评估;而不是避免挑战,让傲慢与偏见占上风。手拿槌子,自然看什么都是钉子。而一个拿着槌子的领导者,几乎注定自己面对的是疯狂出现的地鼠,而非站着不动的钉子,因此只能在战场和政治上同时面临失败。

       正如同英国《卫报》评论所述,我们确实不知道民主国家面对战争的时候,是不是真的比较能打;但我们知道的是,独裁者通常都会长成糟糕的战略家,从海珊到普丁,几乎无人能够幸免

                   《指挥》的洞见:民主国家的将领必须具备比我们想像更强的政治能力

       相较之下,在民主国家,为了避免军事权力丧失纪律、缺乏监督与制衡,文官控制军队,军事将领听命于政治领袖是政府运作的常态。虽然文职领导人可能有军队经验(美、英现任的国防部长即为如此),但多数民主体制下、出生学者或民选官员的国防部长,他们有关战斗的专业知识绝对比不上职业军人。所以民主政治下的国防部长,最重要的职能并不是战斗或规划战斗;按照弗里曼爵士的说法,国防部长最需要的,反而是优秀的政治判断与政治妥协能力。

       做为一个国防部长,这种政治判断与政治妥协能力,除了可以用来应对国内民主政治的马拉松协商外;面对国际政治时,也可以发挥相当的作用。因为当代国际制度的设计,无论是在联合国集体安全体制下,或以美国为首的自由霸权同盟体制下,几乎所有西方世界涉入的战争,都是由联盟协作执行。

       其中,指挥系统错综复杂,牵扯到的政治角力与利益冲突更为复杂。唯有具备政治判断与政治妥协能力的国防部长,才能平衡本国和联盟伙伴间的利益、确保彼此的协作,并且让军事冲突或相关议题,可以顺利在国际组织中讨论与解决。正因为如此,善沟通、身段柔软的女性国防部长,在北约国家当中就有9位。

       不过,国防部长可能还是有由文官担任的政治习惯,所以具备政治折冲能力可能并不特别。但民主政体中,当决策本非乾坤独断时,职业军人也需要参与这个集体协商的决策过程。这表示,相较政治家需要军事知识,军事将领可能更需要政治上折冲的能力。套一句弗里曼爵士访谈前英国国防部长兼驻阿富汗北约军队指挥官David Richard时的话来说。 David Richard就认为,现代军事指挥官必须是“具有企业家精神与人脉的沟通者,而不是独裁者”(That the modern commander must be an entrepreneurial networker and communicator rather than a dictator)。

       从弗里曼爵士的观点来看,现代将领的军事素养和战略能力,通常都有长时间系统性军事训练挂保证。所以,真正能让将领出类拔萃、脱颖而出的,并不是没有鉴别度的“军事能力”;反而是“政治能力”,最后决定了军事将领是否为一流。在这里,作者举了近代美军中,后来当选总统的名将艾森豪,以及提出“马歇尔计画”协助欧洲快速复苏的马歇尔为例。

       弗里曼爵士强调,艾森豪的成功,在于他作为二战时期欧陆盟军统帅时,调和鼎鼐的精明,而不是他如“坦克将军”巴顿般作战的英勇;马歇尔的成功,则在于他作为国防部长时,敏锐的政治嗅觉,了解到必须透过大量的经济援助(马歇尔计画),来避免西欧的全面赤化。

                      《指挥》的亮点:决定当代世界格局的杜鲁门与麦克阿瑟之争

       在《指挥》中,弗里曼爵士共调查了15场战役,并试图从中了解,在影响一国最终行动的关键决策过程中,军事将领和政治领导间的分歧。其中最值得提的,就是15场战役中的开场“韩战”。此战中,时任美国总统杜鲁门和韩战最高指挥官麦克阿瑟,两人的冲突,不仅造成本次战争某种程度上的“战略失败”;而且这个失败,甚至决定了后世至今近百年的全球政治格局。自由世界与共产世界的界线,除了柏林围墙以外,另一头就是南北韩之间的38度线。

       弗里曼爵士在《指挥》中写道,现在被视为常识的“核武相互保证毁灭原则”,在当时还不是普遍的认识,更没有被美军所接受。核子威胁下的“有限战争”逻辑,被军队视为一种“慕尼黑式的绥靖与怯懦。长期不服从命令的麦克阿瑟,对白宫强加的战略限制(不可打过鸭绿江、不可激怒中国与苏联)感到恼火,甚至一再鼓动在朝鲜战场上使用核武,并公开批评美国的外交政策。

       但值得注意的不是他被炒鱿鱼,而是“炒他”这件事情本身并不容易。麦克阿瑟时任韩战盟军统帅,是刚刚才带领美军打败日本的当世豪杰;而且,对美国大众而言,麦克阿瑟不仅是广受尊敬的人物,更是杜鲁门潜在的政治对手。然而,当将军既不服从又才华横溢时,情况就更棘手了。因为民主政治成为宫斗,“兔死狗烹”对上了“功高震主”。这些新闻,随着麦克阿瑟“戴着雷朋墨镜、叼着玉米斗”的英雄形象照,烧遍全美,几乎造成了杜鲁门政权的“正当性危机”。

       但事后证明,杜鲁门炒掉麦克阿瑟,是极具正当性的。因为杜鲁门与麦克阿瑟之争,基本上已经不只是战略路线的分歧或个人政治利益间的冲突。麦克阿瑟的不服从命令与炮打中央,一方面是对宪法赋予总统权威的不尊重;另一方面,更是对整个宪政主义框架下“军队行动必须掌握在民选政府决策之下”的挑战与颠覆。麦克阿瑟从头到尾没有搞清楚的是,他不是在挑战一个暂行政府权威的现任民选总统;而是在挑战整个国家体制,乃至美国至高无上的宪政主义传统。

       弗里曼爵士强调,对当代稳固的民主国家来说,或许麦克阿瑟在军方的位置上反抗或什至颠覆民选国家领导人,是一个极端的例子。但民主制下的总统作为三军统帅,大多没有军事背景。就算是前战争英雄总统,还是需要军方提供专业的军事意见。但正因为如此,军队除了军事上做为总统的工具,这个工具为了要称手,还必须自备充分的使用说明,也就是成为更“政治化”、更了解政治运作、更能预测政治决定的军队。

       不要说杜鲁门与麦克阿瑟这对仇深似海的政敌,毕竟麦克阿瑟作为战争英雄,一度比艾森豪还更早要出来挑战总统大位。连近代号称最具民主多元素养的欧巴马,都曾担心他的将军们为了部门本位利益,不停迫使他升级阿富汗战争。而且这种部门本位之间政治领导与军事将领间的冲突,若是因为同盟协作,就会再升级成跨国性的矛盾。

       如同弗里曼爵士在《指挥》中提到,1999年北约空袭南斯拉夫后的塞尔维亚战争期间,英国地面部队指挥官少将Sir Mike Jackson如何拒绝他的美国老板联军最高统帅Wesley Clark将军,从俄罗斯人手中夺取 Pristina机场。因为根据Jackson少将的的政治判断,如果他不抗命,他就是触发人类毁灭按钮的历史罪人。他不想为了军队长官或更上层领导人的政治利益,占领俄罗斯人的机场,导致西方盟军与俄罗斯进入“第三次世界大战”。

                                     还是必须回到克劳塞维兹

       普鲁士将军、有“西方兵圣”之称的克劳塞维兹,有句被大量引用的著名格言“战争无非是以另一种手段延续的政治”(War is merely the continuation of policy by other means)。这句话,无疑可以贯穿弗里曼爵士《战略大历史》与《指挥》二书。

       因为,战略就是设定目标,并排除阻碍目标的各种障碍,借此达成目标的整个流程。而在战争中的“战略”,其目标通常都是政治的。政治目标的存在与否,不仅决定了战略是否得以制定,更决定了战争与无端暴力间的差异。所以在这边,战争开始的原因是为了达成政治。

       另一方面,“指挥”是为了在战争中取得胜利。而指挥的核心,在于政治领导与军事将领间的协作。在这里,协调与妥协成为“军事行动政治”的核心,政治因此成了战争的重要一部份。

       从此,不仅政治的延续成为战争;战争的延续中也包藏政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