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February 12, 2023

刘又铭:精神错乱的帝国不分东西

 (思想坦克,2023 2 9 日)

        乌俄战争将满一周年之际,《经济学人》中国观察专栏〈茶馆〉(Chaguan)作者进入邻近中俄边界的大东北地区走访、观察民情,并提出了许多有趣的观察。该文认为,多数中国人相信,中俄无限友谊的存在,是因为双方拥有共同利益。也就是,第一、共同敌人美国;第二、俄罗斯遭受经济制裁,跌价的农矿产品让中国又成最大赢家。这让人看到一种“不问是非道德、只问有利于国家与否”的“冷酷实用主义(chilly pragmatism)”。作为一种中国式“国际观”,这个冷酷实用主义,几乎是从上到下、官民一致的举国共识。

                          冷酷实用主义、道义现实主义与中华民族伟大复兴

        但有趣的是,对广大中国官民而言,这种“社会达尔文式”弱肉强食的冷酷实用主义,在乌俄战争的视野之外时,又会奇诡的嫁接在一个中国人集体认定的中国伟光正形像。也就是,中国是大国、不是帝国。是主动协助亚拉非第三世界兄弟,又不会施行帝国主义扩张剥削的慈善强国。因此,在中国的国内民意与官方意识形态间,反而形成一种兼有冷酷实用主义、社会达尔文主义,但又同时强调自己高大上的“道义现实主义”四不像

        当这种内在冲突又再兼有一个“东升西降”的信仰与“我很强大就不再受欺负”的“中华民族伟大复兴”预期心理时,俄罗斯对中国东北地区的土地侵占与历史上的屠杀惨案,都在这种中国既“去价值、唯利益”又“民族情怀高尚”的举国精神混乱状态下被埋没。正义,成了最不值一晒的廉价名词。而这和美国民间普遍道德化看待国际事务、官方建制派崇尚自由制度主义的霸权建构思维,但学界也是有纯粹权力导向的现实主义宣教者,这种看似混杂多元但层次分明的状况,是完全不同的世界。

                                 英国脱欧与英雄式失败

        中国官民对乌俄战争的看法所显示的集体精神错乱,其实也只是世界的一个面向。让我们将焦点从欧亚大陆东边转向西边,英国脱欧正要迈向两周年,多起报导都提到,不列颠去年至今惨绝人寰的失业率与通膨。这不禁让人想到,2017年开始,时任英国首相Theresa May屡次提出脱欧计画未果时,著名的爱尔兰政治评论家Fintan O'Toole,讽刺地在《爱尔兰时报》上,将“脱欧泥淖化”的症结,文化性的归因于英国人独钟一种“英雄式失败(heroic failure)”的糟糕品味。

        爱尔兰人讽刺英格兰人的历史源远流长,几乎都快要比中国“神圣不可分割”领土的历史,还要更长。 O'Toole作为其中的近代佼佼者,就曾在其著作《英雄式失败:英国脱欧与痛苦政治》(Heroic Failure: Brexit and the Politics of Pain)中提到,他每次只要一听到May上台演说,谈保守党的脱欧计画,他就会想到英格兰桂冠诗人、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帝国文学代表吉卜林(Rudyard Kipling)在《如果》(If)中提到,甚至被篆刻在四大网球公开赛之首温布顿主赛场上的诗句:“如果你在面对凯旋与灾难时,能将这两个骗子一视同仁(If you can meet with Triumph and Disaster. And treat those two impostors just the same)”。

       甚至,人们还更要有“打落牙齿和血吞”的勇气。面对失败、奋斗不懈、永不抱怨自己的损失(And lose, and start again at your beginnings. And never breathe a word about your loss),这种“不抱怨的奋战精神”。上述这些诗句,现在听起来,或许很像在看“少年漫画”,中二而热血。但在一个爱尔兰人的观察里,过去几年的脱欧,都是生活在帝国余晖里的英格兰人“自我感觉良好”的“英雄式失败”或“失败的英雄主义”造成的后果。

                                    不列颠英雄的惯性失败

       为了论证自己的观察并非无中生有,O'Toole在自己的著作中,大量引用了英国史学者Stephanie Barczewski所撰写《英雄式的失败与不列颠人》(Heroic Failure and the British)一书 O'Toole认为,回溯19世纪以来的英国史,多数被英国人奉为英雄事迹的人事物,其实都是一堆彻头彻尾被搞砸的鸟事。

        因为《英雄式的失败与不列颠人》就提到,大英帝国近代扩张的过程中,最为人津津乐道的帝国功勋与英雄事迹“神话”,大多不是一次次的战胜或大捷,而是撤退或灾难。这些所谓的“神话”,从克里米亚战争时,歌颂因传令错误,在枪林弹雨中强行展开攻势,进而全军覆没的诗作〈轻骑兵的冲锋〉(the Charge of the Light Brigade);到北极探险家John Franklin爵士寻找西北航道未果后失踪,以及南极探险家Robert Falcon Scott远征南极点失败身死。

        再到2万南非祖鲁人围攻全灭1700英国殖民地远征军的“伊散德尔瓦纳战役”(Battle of Isandlwana)、5万苏丹军围歼戈登将军所带领7000人的“喀土穆围城”(戈登曾在太平天国战役中功勋卓著);更别提一战最惨烈一役,甚至导致英国贵族十室九空,让魔戒作者索尔金彻底体验人间炼狱的“索姆河之役”,以及二战中因战略错误,导致四十万英法联军被德军包围后,英国出动全民船队进行撤退的敦克尔克之役。

       《英雄式的失败与不列颠人》总结以上各种“丧事喜办”,将这种“英雄式失败”的文化,解释为“刻意去庆祝‘为必然失败的目标而奋斗’的那种感觉”(a conscious sense of celebration of the striving for an object that was not attained)。

        姑且不论这种“英雄式失败”是帝国上层的有意为之,或是帝国臣民的自我疗愈。大英帝国对“英雄式失败”的崇拜或盲目乐观,是因为“帝国没有真的失败”。可脱欧动荡数年后,如今终于进入后脱欧时代的英国,却真正在面临痛苦指数激增的真正失败。

                              错乱的帝国不分东西

        总结而言,英国人面对失败、想办法美化失败、甚至精神病到变成歌颂失败、欣然接受失败。没有想着不能输、而是想着一定会输;但中国人是不提失败、掩盖失败、甚至是另一种精神病的渴望成功、渴望到放弃一切价值判断、甚至只能透过想像成功、去相信自己本质上就会成功。

        但两者最终的指向,都是一种“权力和统治”。权力者透过提供各种替代性叙事,分散现实中人们对生活剥削和暴力恐惧的注意力,以此来达成统治的稳固。

        而无论是光荣的扩张或光荣的撤退、成功的光荣或失败的光荣,都是用各式各样“苦难和忍耐的神话”来掩盖一个“多数人都在受苦受难的事实”。

        这点上,精神错乱的帝国,不分东西。

       余自束发以来,粗览群书,独好屠龙之术,遂专治之,至今十余载矣。从师于南北东西,耗费虽不至千金,亦百金有余。恨未得窥堂奥,辄无所施其巧。由是转念,吹笛玩蛇,偶有心得,与旧亲故共赏,击节而歌,适足以举觞称庆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