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August 18, 2016

汪兆骞:钱钟书为何一生不愿提鲁迅?

(2016-08-17,共识网;本文节选自汪兆骞 《文坛亦江湖》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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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了解中国现代文学史的人,都会注意到大学问家钱锺书在他的文字中,似极少涉及鲁迅。对此现象,不少人说钱锺书学贯中西,在他眼里,那时的中国知识分子地位不高,他看不起他们,包括周氏兄弟。所谓对鲁迅不屑一顾,似有些道理。钱先生以研究西方文学为专业,在牛津大学受过严格训练,西方古今文化典籍,无不涉猎,且极为精通。西方哲学他也通晓。比如他对黑格尔建立的哲学体系,就有批评,认为这是“造个大房子没人能住”。钱先生的“中学”造诣更深厚。其父为清华教授,家学渊博,二十岁左右即已走上清代博雅考订之路,其《谈艺录》《管锥编》便是证明。
 钱穆先生是浩博宽豁的通儒。早年钱穆作《国学概论》一书,曾请钱锺书之父钱基博作序。结果这个序由年轻的钱锺书执笔完成,其国学功力和深邃见识,令国学界震惊。
 几十年过去,钱穆名声大噪,钱锺书在20世纪80年代与余英时谈话时,说他和钱穆是老本家,叙起谱来,他应该算是钱穆的“小长辈”。余时英将此语告之钱穆,钱穆却说他们两家不通谱,是分不出辈分的。但据我所知,他们两家都是吴越王钱镠的后代,都是“吴越王孙”,大约是不会错的。20世纪80年代,钱锺书曾致信台北的钱穆。信上说,苏州即将庆祝两千五百年建城纪念,准备举行大会。“有关方面”托他写信“先容”,后面将有正式邀请函。后来钱穆说,信不知何人从大陆带来,放在他信箱中的。信封上无邮票,且是敞开的。他便未回信。这显然辜负了钱锺书的好意。对此,杨绛在一篇回忆文章中,提及此事,对于钱穆置之不理,似有微词。
 其实,钱穆此举,事出有因。他曾见杨绛写的一篇文章中,称颂钱锺书为绝世天才,特别举的例子,正是1931年钱穆的名著《国学概论》上原有钱基博写的序。为此钱穆还在《自序》中,特别向“子泉宗老”致谢。谁知,经杨绛第一次披露,这个序竟是钱锺书代笔,而且“一字未易”。那时钱锺书是清华大学一年级学生,年纪仅二十岁。钱穆得此信息,其感觉可想而知。他原以为“子泉宗老”之序,极为郑重严肃,不料竟不是他亲自下笔,却委之年甫弱冠的儿子。后来在台北联经出版的“全集”本《国学概论》中,撤去了钱基博之序。连《自序》中感谢“子泉宗老”的句子也删去了。遂不搭理钱锺书的来信,也算“事出有因”,可以理解。
 钱锺书才高八斗,且有知识分子胸怀,说他看不起周氏兄弟,似无根据。钱锺书并没有留下轻视周氏兄弟的文字。早年,钱基博作《现代中国文学史》,其间有这样的文字:
 周树人以小说,徐志摩以诗,最为魁能冠伦以自名家。而树人小说,工为写实,每于琐细见精神,读之者哭笑不得……树人《阿Q正传》,译遍数国。
 出版于19339月,钱锺书融进了自己意见的《现代中国文学史》中,针对鲁迅与好友林语堂反目而批评其“小品”之举,态度鲜明地站在林语堂一边,先是以“‘鲁迅年可坐得版税万金’以为盛事”,表达不屑,接着说,“语堂方张‘小品’,鲁迅则视为有‘危机’,谓:‘在风沙扑面、虎狼成群之时,谁还有闲功夫,玩琥珀扇坠、翡翠戒指’。”指出鲁迅之论,未免偏激。这或是钱锺书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指名道姓对鲁迅的批评。
 钱锺书以学者眼光,审视鲁迅作品时,常以曲笔,不点名发表意见,从未见攻讦之态。比如,钱锺书在20世纪40年代,发表《小说识小》数题,借批评《儒林外史》,沿用蹈袭古人旧材料多,缺乏创造性为题,顺便论曰,“近人论吴敬梓者,颇多过情之誉”。若读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会发现“近人”系指鲁迅无疑。
 钱锺书也曾指名道姓论述过周作人的《中国新文学的源流》一文。那时,二十二岁的钱锺书,正在清华大学读书,那篇文章他是以笔名“中书君”在1932111日出版的《新月》第四期上发表的。文中有抽象肯定“这是一本可贵的书”,更多的是具体的否定。出语锋利却很有分寸。
 钱锺书还在自己写于1946年的小说《猫》中,极形象生动地为周作人画了像,可就不那么客气了:陆伯麟(小说主人公)“就是那个留一小撮日本胡子的老头”,他“是沪杭宁铁路线上的土著,他的故乡叫不响;只有旁人背后借他的籍贯来骂他,来解释或原谅他的习性”,“除掉向日葵以外,天下怕没有像他那样亲日的人或东西”,“中国文物不带盆景、俳句、茶道的气息的,都给他骂得一钱不值”。大凡了解中国文坛人物的,怕早已会心一笑,知道这是写谁了。特别是小说中的“他主张作人作文都应该有风趣”一句,几乎就是明指周作人了。小说中,另一人物陈侠君,对陆伯麟评价道:“(陆伯麟)地道是‘日本通’的话,平时的日本通,到战事发生,好些该把名称反过来,变成‘通日本’。”说白了,《猫》是篇有史实依据的纪实小说。
 抗战结束,沦为汉奸的周作人,已成为人人喊打的落水狗,钱锺书辛辣地讽刺鞭笞周作人,并非仅仅出于对周氏兄弟的恩怨,而有民族大义在其间,有文人的良知道义在其间。那些说这是钱锺书纠缠于周氏兄弟恩怨而落井下石的人,让人怀疑他的动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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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钱锺书与杨绛很少提及鲁迅,除了钱锺书从骨子里看不起鲁迅外,怕也与1925年“女师大风潮”有关。鲁迅在“女师大风潮”时,正与该校的学生领袖许广平谈恋爱。鲁迅在“风潮”之后的1926年,写了后来一直入选语文课本的《记念刘和珍君》一文。我就是在课本中读到此文的。那时年少,对推行封建奴化教育,无耻镇压学生的军阀鹰犬杨荫榆,充满仇恨。
 随着社会的进步,有些历史被抹去尘埃后,渐显真相,那位被鲁迅讥讽为“上海洋场上恶虔婆”的女师大校长杨荫榆,也渐露真容。后来经历过“女师大风潮”的许广平回忆说:
“关于她的德政,零碎听来,就是办事认真、朴实,至于学识方面,并未听到过分的推许或攻击,论资格,总算够当校长的了。”亲历“女师大风潮”的许广平之说,应该是可信的。鲁迅的文章凸显刘和珍的反抗精神和被害的惨剧的同时,显然把杨荫榆小说化了。鲁迅为了揭露和抨击反动政府的血腥罪行,并无过错,只是鲁迅的如刀之笔,无端伤害了一个无辜的人。
 杨荫榆若是普通人,其冤屈也可能永埋尘埃,孰料她偏偏是杨绛的三姑母,得以有还其本来面目的机会。杨绛在《回忆我的姑母》一文中,是这样记录三姑母之死的:
 日寇侵占苏州……三姑母住在盘门,四邻是小户人家,都深受敌军蹂躏。据那里的传闻,三姑母不止一次跑去见日本军官,责备他纵容部下奸淫掳掠。军官就勒令他部下的兵退还他们从三姑母四邻抢到的财物。街坊上的妇女怕日本兵挨户找“花姑娘”,都躲到三姑母家里去。
 一九三八年一月一日,两个日本兵到三姑母家去,不知用什么话哄他们出门。走到一座桥顶上,一个兵就向她开了一枪,另一个就把她抛入河里。他们发现三姑母还在游泳,就连发几枪,看见河水泛红,才扬长而去……杨荫榆之死,算不上壮烈,或可如鲁迅所说,“不过供无恶意的闲人以饭后的谈资,或者给有恶意的闲人作‘流言’的种子”,但是我们却可在杨荫榆淡红的血色中,依稀看到一位女性的善良天性和勇毅。其殒身不恤的事实,与刘和珍何异呜呼,我们说不出话,但以此纪念杨荫榆女士。
 杨绛在《回忆我的姑母》中,并未提及给杨荫榆定性为“恶虔婆”的鲁迅,其行文风格如钱锺书,“一九二四年,她做了北京女子师范大学的校长,从此打落下水,成了一条‘落水狗’”。其深意尽显其间,比那杀气腾腾的文字,更有杀伤力。
 钱锺书自会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文人仍是人,他心中就仍然有是非有爱憎,就是非越分明,爱憎也越强烈。正如鲁迅自己所说:“一有文人,就有纠纷,但到后来,谁是谁非,孰存孰亡,都无不明明白白。”(《再论“文人相轻”》)明白了真相以后,钱锺书选择了不屑一顾,是对对方的轻蔑。偶尔,钱锺书也会难得地涉及鲁迅。比如1956年,中国科学院文学研究所讨论何其芳写的《论阿Q》时,一些“左”得出奇的批评家批评何其芳未用阶级观点分析小说中的人物,弄得文学研究所所长何其芳不知如何相对。钱锺书慢条斯理地打破僵持的局面,他指出,Q精神在古今中外的某些文学作品中可随手拈来,算不得一个具有典型意义的原创人物。会上,杨绛也支持夫婿的观点。这一观点,让与会的专家和何其芳都惊呆了。须知,那时被政治化的鲁迅,是至高无上的集政治与文学之神。敢于否定他的被视为经典作品的典型人物,非慷慨磊落之人,不敢为之。
 1986109日,在北京召开了“鲁迅与中外文化国际学术研讨会”。人文社老领导秦兆阳因身体不适,派我代他出席讨论会。已成了社科院副院长的钱锺书致开幕词,他说:鲁迅是个伟大人物,人物愈伟大,可供观察的方面就越多;“中外文化”是个很大的题目,题目越大,可发生问题的范围就越广。中外聚会一堂,各个角度、各种观点的意思都可以畅言无忌,不必曲意求同。
 钱锺书式的开幕词,简短而精妙,听者会心一笑,掌声也热烈。可后来有人著文,说钱锺书的致辞“换来的只是一片沉默的抵制”,纯属造谣,不怀好意。至于有人抓住钱先生所说“伟大的人物是不需赞美的”,加以指责,更无道理。自古即有“百年往事丹心里,千古声名直道间”,伟大人物与天地同存,活在人们心间,何须赞美。批评者,只是不满钱锺书未为鲁迅大唱赞歌而已。当然,这也可反映钱锺书对鲁迅的一贯态度。
 一个对同时代中国知识分子极少正面评价的批评家,钱锺书能说出鲁迅是个伟大人物,并在《现代中国文学史》里给予了鲁迅很高的评价,说明钱锺书在犀利的理性背后,有一颗仁和之心。对批评家而言,批评的深度,即是灵魂的深度,批评与做人,只在精神或灵魂深处彼此相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