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评)
出走的前夜
季颖先是调到北京最富盛名的、专给中央首长,和出国人员做西服的、上海迁京的《红都》服装店做会计,很快又调到这个店的上级局机关会计司工作,在那里拿下会计证书和会计师职称后,调到新建的保利大厦,与夫君俞哥汇合,然后紧随其夫,调到香港工作,随着工作的变动,他们两口的口袋里的钱越来越多,家里的房子越搬越大,和原来那单坯空心砖的简易楼不可同日而语。
俞强声职位升高后,开始心宽体胖。“老毛病快犯了”!季颖说得恨恨的,我不懂,也懂。
于是,季颖造人的计划紧锣密鼓地进行,她跟我说,俞哥特别羡慕你家徐哥和你有个那么漂亮伶俐的女儿……。为了怀上孩子,季颖宁可遭受任何苦痛,他们的人脉广,关系多,名医、专家如林巧稚等等,几乎全部拜访,偏方只要讨得,一准尝试,相关的中药、西药吃了个够,却不见动静。有专家说季颖可能是输卵管堵塞,季颖便去医院做充气疏通,她跟我说,那叫疼啊,疼得我把嘴唇都咬破了,受的罪恐怕比乡下人难产还多,仍然就是没动静。他们要了一个私生的弃婴,女孩,取名盈。季颖问我这个名字是不是高明?为什么?会计报表里盈余的意思啊,他们开始严重拜金。
俞强声表面上是保利在香港的高管,实际是国家安全部的北美情报司司长,他们夫妻都在这个机构供职,季颖的头衔是“公司”的财务总监,而那个有时对外名唤“于德水”的总裁老板就是俞哥,无疑此名又是季颖的得意之作,意为“如鱼得水”。
他们夫妇穿梭于北京、香港两地,每次回京,俞哥第一时间都把工资交给妻子,“你猜,多少?”俞哥掏出信封,等待着季颖的惊喜。之后,季颖再拿出自己的工资袋——“一定是他,目瞪口呆——惊呆!”季颖得意地跟我说这些,已经是俞哥事发之后,为什么季颖的钱那么多,我无从了解。
那是1985年,两个人先后回京的秋天,白天有人给他们夫妇接风洗尘,不知哪口不对付,半夜,季颖感觉肠胃不舒服,起床跑去卫生间,通过俞哥的家庭办公间,看见俞哥面朝窗背朝外,正在伏案写什么,俞哥听到动静,先是一手按住正在写的东西,快速回头,见季颖弯腰快步小跑,便问“你怎么了?”“好像闹肚子了。”“哦,见到涮羊肉你就没命,准是涮的不够熟。要不要吃点药?”季颖跑去厕所,说,“我自己来吧,这么晚了,你还不睡?”“哦,我在写个工作汇报,上边催着要,就好了,快完了。”
“等我再次往厕所跑,丫挺的没回头,只是说,‘药吃了吧?要不要去医院?’坐在马桶上我心想,丫挺的写什么呐,半夜写汇报,没这么敬业吧,对了,还用手遮上……,我从厕所出来,蹑手蹑脚地悄悄地进了那屋,他不是背朝门么,写得专心,竟然没发现,我TM的上前,一把就把他面前的纸抄了过来,他慌张地说,‘你干嘛,那是,那是,季颖!给我!’给你?!我TM的一看,是TM的情书!”说到此时季颖还是不由自主地发抖,脸色煞白,可想见当时有多冲动。
“然后呢?”凝固的空气中,我轻声问她……。
“然后!?我大刑伺候,那是深更半夜,我先是删他大耳光子,掐他、擂他,然后,我TM的手疼了,两手呼呼地冒火,我一眼看见他的裤子挂在椅子上,我一把抽出了皮带,我TM的抡那皮带,‘嗖!嗖!’地抡,真TM的是老俞家的崽子,他TM的两手撑着桌子,低着头,愣TM的一声不吭,不吭一声!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拧种样儿,我那火呀,蹭蹭地往上窜,就听到外面大院有开窗户的声音,我压低了声调,继续骂:不是找死吗,不是背叛吗,不是宁死不屈吗!我X!我说,我说,你TM的能啊,还会写情书啦,怎么没给我写过一个字啊?老婆孩子都TM的有了,你TM的学会风流了,半夜三更你给她妈B的写情书!我让你写!还TM的工作汇报,好啊,汇报汇报,你TM的真实汇报汇报,瞎眼的上级不会表扬你吧,你那点儿事,你的上级下级都TM的傻B!怎么着,不是会写情书吗,多忙啊,半夜三更的你TM的发情,好啊,那工作汇报我帮你写写?上级不是等着呢吗,什么等着你呢?是无期徒刑恐怕轻了吧,我告诉你,你真如实汇报,恐怕你丫挺的是挨枪子!立即执行吧!我X你大爷的。我让你从TM的小警察变成今天,你能啦,你会泡中国婊子外国洋妞了啊,你TM的倒宁死不屈了?丧家犬捂暖了、养活了?!你TM的良心喂狗啦?你TM的臭不要脸的叛徒,你TM的扮演起革命先烈来了?我越骂越累,最后瘫在了地上,看他满脸抓伤,乌眼青,背后满是一道道的皮带抡出来的血印子,我TM的没劲儿了,天也快亮了,他TM的一声不吭,关上所有窗户……,他走进了洗手间;我起身抓起了随身的包,就去了机场,赶上了早班飞机去了香港……。后来我知道,他随我之后也去了飞机场……。”
我到了香港,当天夜里就接到一个电话,拿起来,‘喂喂’了半天,对方不说话,我想可能是对方打错了,遂放下,没多大一会儿,电话又响了,我再“喂,”对方还不吭声,我知道这是他(俞强声),我也不放下,我不放,对方也不放,这么长时间,肯定是他无疑。
这恐怕是今生彼此最后的联系!在无言中可感受到对方的气息?
接下来,季颖便四处打探,有人告诉她,俞强声那晚之后给领导打了电话,说想请几天假,去河南探望病重的养母,上面批准了。季颖说:“他的养母是河南的地主婆,强声曾经在那家生活。”“地主?不对吧,怎么也应该是贫苦农民吧?”我问,季颖说,“你信他们胡咧咧呢,共产党那些当官的孩子都是寄存在生活条件好的大地主家,他们的崽子得要好的生活,贫农自己都没饭吃,怎么养别人的孩子?还不得饿死!俞强声从来没去看过他的养母。只是跟我说过,他从小没受过苦。”
“其实,他是去了美国。因为工作需要,他有可以随时登机坐任何国际班机的特殊护照,这样的护照他有两本。”季颖这样猜测。而事实是晚于季颖的航班,俞强声也随后来到了香港。然后,他才去了美国。
俞强声为美国提供的情报,使美国识破了潜伏中央情报局40多年的中共间谍金无怠,俞强声1985年10月抵达美国,金无怠于1985年11月22日被美国政府逮捕。俞强声还披露了法国外交官伯纳德·布尔西科为中共窃取法国政府情报一事(伯纳德·布尔西科与时佩璞的故事后被改编为百老汇话剧《蝴蝶君》与同名电影)。
蒙在鼓里的季颖接到北京工作单位的电话。
北京要求季颖回京,说必须回去,为了工作,并保证回北京只是工作上的事,随后,会继续保证季颖在香港的工作。
“为什么还回北京,你怎么不赶快离开,凭你的聪明,回去凶多吉少估量不到?”我问。
“嗨,我当然知道,可我的钱都在北京银行或家里,我不回去,那么多钱不全瞎了?”
“可是银行的钱你怎么取得出来?”
“这你就不知道了,俞强声过去抄过倒霉的当官的人家,那家人,把银行账户的号码全秘密写在门缝,墙根,到时候,案子风声一过,那钱还是可以取的。我不回去,那房子是公安部宿舍,还给我保留啊,我着急回去就是去抄下之前记下的密码。”
“你真是钻钱眼儿了。”
“什么都玩完了,那钱姓我的姓。”
回到北京,季颖看着冷落的房间,悲从心来,马虎收拾了一下,倒头大睡,她太累了,她需要明白发生了什么,她不知未来会如何。突然有人敲门,她从门镜看到来人,是安全部俞强声单位的一个头头,是个厅长或局长,她打开房门,一行人无理地窜进来,摆开阵势站立在季颖面前,季颖本能地把他们挡截住,为首的那头头黑着脸,“季颖,你要好好跟组织交代你丈夫所做一切,否则,你考虑下你自己的后果。”
季颖心情坏极了,此时睡得睡眼惺忪,她说,“你说什么?我没听清。”就势向前靠近那男人一步,那人嗽嗽嗓子,欲重复,说时迟那时快,季颖抡圆了甩出手掌,照着那人的脸“啪”的一记响脆的大耳光,那人猝不及防,一连倒退几步,摸着脸上快速红肿起来的大巴掌印子,声音颤抖地说:“你,你,你敢打人。”
“打人,我他妈打的就是你,没几天吧?也是你吧?点头哈腰地,提了着大礼下三滥似的来送礼的,那大礼里还夹着点不该你往里夹的东西吧;又是你丫挺的吧,转脸,让我交代我丈夫!我看我先说的说的你好吗?我他妈的正要找你们要人呢,他人呢?我丈夫哪去了?你们给我人!我要人!还我人!”那人已经退到了墙角,躲避着季颖的目光,眼睛贼吧溜湫寻找可躲避的地方,嘴里说,“你发什么疯,你撒什么野!”季颖拉开门,大吼:“给我滚!”那人,头一个窜了出去,其余的人鱼贯而逃,季颖用脚踹上了门。
但是,季颖失去了去香港的证件,在她再次去香港的机场,证件被没收了。
那么俞强声是怎么行走在这条路上的呢?
季颖说她门儿清:“这帮人,全装的跟憨大狼似的,其实是全把‘憨’留在家了,把‘狼’都牵出来了,没个好东西!刚工作还傻乎乎地有点神圣使命感,呆的越久越明白,也就是蒙蒙小孩吧,就说俞强声,他内心以前还是善良的,记得咱们学校董大夫去世吧,他也去参加追悼会,看见董大夫的5岁小儿子捧着他妈妈的照片,高大夫一下子老了有十岁,抱着妻子的骨灰,俞强声都哭出声了,他受不了。在工作中,他说开始他还有同情心,越干心越硬,越干心越狠,那些好听的全是蒙老百姓的。
有回,我去俞强声单位接他,赶上,他们审女流氓,我就坐在外面等,只见一会儿功夫,就从审讯室跑出来一个便衣警察,一会儿,又跑出来一个,一个个地捂着嘴,弯着腰,哧哧地坏笑,笑一会儿,又扳起面孔说,‘再回去,让她丫挺的接着说!’那几个笑成一团,回去的人都收敛笑脸,他们让那个女流氓说细节呢,越说越下流无耻,反正女流氓不在乎,你说,他们是警察还是流氓?”
“俞哥的工作是跟踪老外,他说,那些老外贼之哪,外出了,他们的抽屉,柜子,箱子都拴上细极了的丝线,防着有人翻他们的东西,趁他们不在,反正外交公寓的工作人员都是自己人,他们就进去翻看,美其名曰搜查,有用的东西不知搜到没有,反正临了,一定会顺点香水、小首饰,奉献给老婆、情人。这些上边明镜似的,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人追究。”
“最要紧的是,随着俞强声入门,上级竟然给俞强声真真假假的大小情报去交给老外,开始是有意给对方一些真的情报,以换取信任,后来也给对方一些假的,俞强声快乐地惊呼,‘这他妈假的东西,也能换来真金白银!’”俞强声开始阔绰了,季颖更感佩自己的命壯,俞强声的上级心知肚明,俞强声自己如鱼得水,那是俞强声的“合理收入”,他玩得心跳,他赚得不可思议,俞强声此时不会如当初入门时窃喜自己顺了瓶巴黎香奈儿香水,他继续努力工作,不为什么国家,理想,而是越具爆炸性越得大利,越显出自己能力。终有一天什么都可以用钱去交换。
季颖不甘心失去俞强声,她转悠在王府井友谊商店和国际俱乐部附近,终于,她看到了最早诱惑利用俞强声的日本人小林和他的太太,最早公开引诱俞强声上钩的就是这对夫妇,季颖过去问小林:“俞强声在哪?还我丈夫!”小林的老婆惊恐万状,“我们不认识你!”季颖说,“扒了皮,我都认识你们。”小林咬着嘴唇,突然,一把拉着他老婆,两个人飞也似的逃掉。
“我听说,中国总参、公安部、安全部派了三拨人去追杀俞强声呢”季颖笑了,要么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呢,听说是老俞家在台湾的人(注:堂叔俞大维,曾任中华民国交通部部长、中华民国国防部部长。堂弟俞扬和,娶中华民国总统蒋经国的女儿蒋孝章为妻)出面,达成协议,俞强声不再爆料,中国方面不再追杀!季颖后来告诉我,她在美国报纸的一张照片上,看到了俞的侧脸;她特别说,她看到香港澳门的中共一些重要卧底、线人堂而皇之地又出头露面了,以前俞哥告诉过我(季颖)那些人的真面目,看来他没有全卖。显然,俞哥收手了。
当我再次和季颖见面时,她穿着很不入流,人也没了当年的威风和精气神,她得知我即将陪文立一起赴美国,说,我给你点钱,你再带上我们孩子的照片,你帮我找丫挺的。找谁?俞强声?干什么?跟丫挺的要钱,这孩子可是我们俩共同的。
可是,俞强声刚刚出事当儿,季颖去找过范瑾,说,孩子姓俞,范瑾冷冷地说,今后不要来了,你和这孩子与我们没有一点关系!
两股道上跑的车,命运弄人,非跑到一股道上来,难免迎头相撞,相撞了,作长辈的也不至于这等无情,当然无情可能就是他们共产党人的本色。
无聊的季颖不再工作,开了一辆小汽车,带了她的妹妹来找我,偷空,她的妹妹跟我说:“真不怪俞强声,都怪我姐,较什么真啊,人家俞强声人不错,我亲眼看见的,多会儿回家,从一楼就开始高声喊着往上跑,‘季颖!季颖!我回来了!’,别的不说,我们这一家子,人家可没少帮忙,我俩哥哥,我,我嫂子,我侄女,哪个工作不都是人家帮着调动的?包括我侄女结婚也是强声帮着介绍,也是个职位不低的干部家庭,就连我们邻居、同事什么自行车被扣,交通事故,这么些年,但凡求到他,无论大事小情,事无巨细,甚至连八杆子打不着的我们邻居、朋友,那人家从、从没说过一个‘不’字,那是过了心的,那是心里有我们,多年一贯,不容易啊。人家飞黄腾达了,不是也没跟你分手吗,什么爱情,那算什么,这么个男人,那些事,你就得忍,哪个男人没点儿这事,按时给你钱,按时回家,你就装傻。非闹腾,这不,为了撇清,我姐也一气之下跟他把婚离了,然后,谁也看不上,孤家寡人一个!”这时季颖来了,接着对我说,我就不信,你能找,我他妈也能找,结果,X,还得陪吃陪睡!去他妈的,滚他的,滚远远的!
我说,“哎季颖,别这样。俞强声啊,那就是你生命中的高山,你拥有过一座山,看什么也就都是平地了。”季颖愣住了,三步两步地去了洗手间,再出来,重重地用手握住我的肩头,然后一下下地拍我的肩头,眼里满是晶莹。
强声,你呢?还记得你的季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