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March 28, 2023

贺信彤:红色巨谍俞强声出走的前夜(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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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边的人

       1973年初,我休产假五十六天之后,回到北郊那作坊式工厂上班,在我原来的办公桌后,是一位邹姓男坐在了那,见我到来,他微胖的脸上滑过一丝丝尴尬,不自然地朝我点点头,笑笑,算是打招呼,然后,轻咳一声,好似吞下了一小颗定心丸,面部切换成另一副表情,然后故作镇定地低头去“忙”手头工作。他是政工科科长马泽普的小舅子,借了我生小孩之机,他姐夫把他从工人岗位上挪到了这个办公室。我拉了把椅子,坐在办公室中央,和同事们聊天,然后到办公室外散步,去食堂吃饭……,一连几天,似乎没人对我的工作有做另外安排,可原来属于我的那座位显然没有再还给我的意思,没谁跟我解释什么,我失去了原有的工作,回家告之我先生“上班”的窘境,他提笔就给我起草了调离申请。

       政工科马科长总是笑眯眯的:“现在局里在市里头新办了一个学校,你愿意,我就帮你调去吧。”很快,我调动了工作。

       我的新单位是市二商局所属中专学校,文革前,这是所局属技工学校,毕业后的学生多分配在局系统内做售货员,或局属食品加工厂当工人,文革中这个技校解散了,现在恢复了起来,几年功夫,随着上面重视教育的舆论高调,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校园也快速地从技校升为中专,而后加办七·二一大学、电视大学、大专,最终成为全国重点中专……,美其名曰紧跟中央,重视教育。新的领导,新的教职员工,大家“战斗”在教育事业上。

       因为单位新组建,就凸显个新字,那会儿,文革还没有完全结束,文革后期,中共为了稳定局面,几乎所有局级单位都要接受军管,商业局进驻的军管解放军来自海军大院,军队的干部很快成为了地方上的意识形态领域、行政上的一把手,于是海军大院支左军官们的妻子们,依据丈夫的级别顺理成章地分别成了我们学校的二位副校长、政工科科长、政工科科员、以至校职工;历史沉积的案子也赶上要落实政策的当儿,于是博古的儿媳、鲁迅没过门的孙媳妇,北京卫戍区副司令早年丢在乡下的和原配妻子生的儿子,本局、外局领导们的家属子女也纷纷调来作了教员、图书管理员、资料员,打字员……,总之新职工多多少少都有点来头。

                              季颖——俞强声的妻子

       她和我在一个办公室,来得较晚,她身材敦实,个子矮小,其貌不扬,甚至有点寒碜,皮肤粗糙且黝黑,喜欢笑,一旦笑起来,便肆无忌惮,小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她反应机敏,说话犀利,人极聪明。

       那时,每周有两个半天“政治学习”,无非读报纸,念文件,或开全校大会。每到学习时间,男同事抓紧打扑克,女同事忙着织毛活,每人面前一杯茶,赶上正式开会,台上的各位领导如拉洋片一样挨个儿讲话过瘾,台下面的人或朦胧养神,或开小会、偷看小说,亦或彼此传个小纸条,说说悄悄话。虽然不务正业,同事之间彼此感情联络频繁,相互很是热络。

       “最想什麽?”是季颖的纸条。“看个内部好电影。”我回传给她。她站起来,食指举起,是作给会议主持者看的,意思是去方便一下,并悄悄朝我挤挤右眼,悄然离开,一会儿,转回来,靠近我坐下,笑着说:“命不错呵,刚给我们那位(她丈夫)打了个电话,他说,明天晚上他们部里有内部电影,外国的。咱们一块儿去!”第二天,季颖没有上班,她给我来了一个电话,“我TM的倒霉了(来例假),特疼。待会儿,你找个辙开溜,到文化宫门口,我们那位把票给你,今晚,我们俩就不陪了,你们自己去吧。”“文化宫?我又不认识他,那儿那麽多人…”话没说完,季颖噗哧笑了。“放心,今儿你收不到票,罚我!”

       我骑车来到文化宫前,人山人海!扶着车把,四下张望,心中暗自想着:“冒傻气的(季颖的绰号),岂止罚你!” 霎时,一个瘦高的男人笑盈盈地站定在我面前,“等票呐吧?”“俞强声?!”他灿烂地笑着点头,“是我,现在都5点了,你回去做饭,吃完饭再去看电影,恐怕时间太紧,我带来四张票,今晚两张,明晚两张,电影一样,你看哪个时间合适你们(我和文立),我和季颖就不陪你们了,有机会咱们再聚。”“那不是浪费了吗?”“你说票吗?不会,有的是人要。”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阳光、潇洒、可亲。再后来,我们两家相互来往,彼此也更亲近了。季颖在学校第一个告诉我,她先生是公安局的“雷子”(便衣警察)是专门跟踪西方老外的。她先生是高干子弟,父亲是黄敬,母亲是范瑾……。

       其实,季颖也可能不十分清楚,她公公黄敬是中共元老,原名俞启威,又名俞大卫,俞明震之孙,浙江绍兴人。黄敬出自著名世家山阴俞氏,不但名人众多,还跟许多知名的家族结为姻亲。父亲俞大纯曾任交通部陇海铁路局局长。堂叔俞大维,曾任中华民国交通部部长、中华民国国防部部长。堂弟俞扬和,娶中华民国总统蒋经国的女儿蒋孝章为妻。黄敬早年投身学生运动,加入中共。1935年,考入北京大学数学系,与姚依林等领导了一·二九运动。抗日战争期间,进入中共根据地,成为中共高层领导人之一,是首任中共天津市市长、第一机械工业部部长、国家技术委员会主任。

       1932年,在山东大学求学期间,20岁的黄敬(俞启威)与在国立山东大学图书馆工作的18岁的李云鹤(江青)同居,并介绍她加入共产党。1933年黄敬被捕,江青去上海加入演艺界,先后改嫁唐纳、章泯,最后成为毛泽东夫人。

       1958210日,黄敬病逝;一说,黄敬死于精神疾病。

       1939年,黄敬在冀中根据地与范瑾结婚。

       范瑾也是出身名门,原名许勉文,叔祖父为许寿裳,舅父为范文澜。19199月生于浙江绍兴。1936年参加革命,为南京地下妇女救国联合会成员。1936年,考入国立中央大学理学院地质系。抗日战争爆发后,1937年底,许勉文赴延安,化名范瑾,直至1949年之后到天津、北京,一直任中共的重要宣传口的领导。1964年始任中共北京市副市长,主要分管北京日报及宣传工作,领导创办《北京日报》、《北京晚报》、《北京日报郊区版》等“三报一刊”。1966年文化大革命爆发,范瑾随即被打倒。1968年被关进监狱,1975年获释并受到平反。

       季颖和俞强声结婚时,她的婆婆还在狱中。但是,俞强声们骨子里明白,他们永远是染红了的血统,似乎能够高人一等,和平头百姓绝对不一样,就是当了“走资派”黑帮的狗崽子也不一般。

       这些光环,也已经开始不经意地罩到了季颖的身上。

       “季颖啊,这是新做的衣服?你别说,这深铁灰涤卡套装穿在咱季颖身上,就是不一样,怎么看,怎么俊,怎么看怎么像个文艺工作者。”

       季颖美的合不拢嘴,微微摇晃着脑袋,按捺不住得意地笑着,刻意问:“是么?真的?”

       “对呀,怎么看,怎么像从前天桥唱大鼓书的。” 身体超胖的班大夫故意挺直身板,模彷着唱大鼓人的模样,“呵,再拿个槌儿,这么一敲!”班大夫快乐得脸上放光,大大的眼睛在眼镜片后面溢满欢笑,季颖没有显出一丝不高兴,竟然也大笑不止,满不在乎地说:“拿我开涮啊!”在一旁的同事们随着也爆发出开心的大笑,自此,季颖再也不穿那套深灰涤卡套装了。

      “嗨,季颖,给咱们土老百姓介绍介绍高干的生活吧,或者说说你那个高干子弟的丈夫。”班大夫继续拿季颖侃山。季颖则嘻嘻哈哈地说 “行啊!”并不生班大夫的气,这,就是季颖的随和,厚道。

       班大夫是校医,虽然没有什麽医学专科学历,但是49年却参加了解放军,“我妈让我报名,说家里能省口饭,少张嘴。穿了个蓝布大褂,我就去报名参军了,接着就跟着’百万雄师过大江’了,可是当年我坐那条船,愣在岸边没动窝,一直打转转,到了,没渡过那长江,全国就解放了。部队让我当了卫生员。”这段革命历史是老班的骄傲,但她敢言正直,也心直口快,得罪人也不在乎,却不是共产党员,也因此,人缘很好。

       有那么一日,高干子弟俞强声真的来学校了,季颖那天那个得意啊,露了脸,说什么涤卡、“说说高干”,动不动说我‘冒傻气’,我就真给你们冒冒看!此时季颖站在高大魁梧的丈夫身旁,兴奋得脸上泛着红光,她的身高将将够及她丈夫的肩头,她歪着头,侧仰着她的男神,那天,我们的季颖甚至每一颗牙齿都快乐地闪亮着跳跃到脸上,她沉浸在无比荣光之中,以至在她可人丈夫的身旁不能自己,她两脚轮番着地,身子不受控制地左右摇摆,两手揪着袖口,两臂直直地挓翅在身体两侧,无比兴奋。而她的夫君谦谦主动地伸出右手,身体微拘,随着妻子的逐一介绍,礼貌友善地与季颖的同事们一一握手,笑容可掬。

       人,好势利的东西!是因为这对夫妇的反差太大,还是季颖有关自己丈夫的显赫身世的渲染?人们都有意无意地驻足,远远近近地窥视这位传奇先生。

       有关季颖的身世和她的先生,那些天成了校内谈论的热点,“听说她(指季颖)爸爸是串胡同推车卖酱油的!她家住宣武区老墙根附近什么阡儿胡同(那是俗不可耐和贫困的地场)!“哈哈!老墙根儿,阡儿胡同!别这么逗我笑好不好!”几个大龄未嫁和自以为漂亮的珍品美女,同时爆发出不怀好意的开怀大笑,“可人家偏偏就是命好呦”。

       羡慕嫉妒恨,永远相伴相随。

       我们的正校长吕真,像极了张春桥,打倒四人帮后,学校组织庆祝游行时,几个十来岁的男孩子尾随在我们的队伍后面,扯着嗓门喊“打到张春桥!” “嗨!这是说咱们吕大校长呢吧!”队伍中一个机灵的男同事突然说,于是我们这些权当无聊散步的队伍来了精气神,一路齐声高喊起“打到张春桥!”开心快乐起来,须臾,吕校长醒悟过来,站出队伍外,用食指一下下地指向自己的鼻尖,整个严肃的政治游行队伍笑翻一片,成了娱乐游街。吕校长人不坏,就是偏爱漂亮女性,不光是女同事,看到哪位同事漂亮的小孩,他也会喜欢地问,“谁家的孩子,这么可爱?”所以,不入法眼的,长相平平者他是不屑的。但自那次和俞哥握手后,他改变对季颖不理不睬,视而不见的态度,取而代之的是老远就打招呼,走近了便开玩笑,季颖在学校里的地位实质地变了。

       文革后期出乎老毛的设计,越搞人们越乏不可耐,所以反而让那些被称之为资产阶级情调的养花养草在百姓的家中,暗地里大行其道;那时看电影也是一种超级享受,学校里的工会,每个月都组织大家看电影,匮乏的文化生活使看电影成为一种难得,每次,许多人都会带着自己的家人一起观赏,我家的那位文立和俞强声就是双双作为家属,在电影院彼此相识的,他们两个人似老朋友一样在电影院里握手聊天,被我的同事们看到,指指点点,他们被确认为“俞哥狂!徐哥帅!”从此改口称谓他们爲俞哥、徐哥。

       “季颖,哪柱香烧对付了,咱们就嫁入名门了?”司机胡师傅倚老卖老地认真求证。每当此时,季颖就会打哈哈,“我?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壮!”

       当我单独和季颖说贴己话时,季颖问我——看我挺随和,没心没肺嘻嘻哈哈的,可你发现没有,我什麽都容,唯独不搭理老崔吗?对呀,她从来不给室副主任老崔好脸色,倒是老崔总陪着笑脸搭讪季颖,季颖一准横眉冷对地回应。“看不上老崔那斜眼,嫌他丑陋无比?”我笑她。她摇摇头说,你知道吗,当初,我跟老崔在一个单位,我结婚谁也没请,悄默然地就结了,然后上班给大伙儿发喜糖。这老丫挺的,有人告诉我,在党支部会上,他说,这个季颖还在办公室坐着,她这一发喜糖,她就是黑线上的人物了,这样的人还当干部,岂不是我们的严重失误吗。那会儿,他们党组织内部或许知道俞强声的家庭背景,因为结婚的双方单位要开介绍信,还互相搞外调。没几天,我TM的就到下边去,工人的干活了,直到调到这儿。你没看他磨磨唧唧地老跟我套近乎?我呸!

       “那麽,当初,你可知俞哥的身世?”

       “不知道,介绍人只说他是国际关系学院的,大学毕业,父亲早逝,母亲是天津的一般般的人事干部,下放锻炼去了;以前强声有个女朋友,因为俞哥他妈下放,他也就只是在公安局当个侦查员,女的不想继续了,攀高枝去了。TM的,他骗我,直到我们结婚,他也没说他妈是谁,前些日子,他妈处境稍有缓儿,他说,想让我见见他母亲,我就跟他去了,好么,‘下放’到了秦城监狱!生米煮成熟饭了,我才知道他妈是谁。”

       再后来,范瑾被平反了,季颖再次见到婆婆。婆婆回到了家里,就发现有些不对劲了,总说,有人要害她,拿起提包,让周围的人闻,是不是有汽油味,没有?你再闻闻,我不能用这个包了,有人下毒了,要害我。转脸,又揪起衣服,你闻闻,是不是有煤油味?于是脱掉,换一件,接着闻……。

       俞哥是家里最孝顺的孩子,换样给他母亲做好吃的。俞哥的厨艺了得,当年,在美食家、义父康生家长大,俞哥求康生那厨师教他厨艺,那厮摇头晃脑地摆谱,最后俞哥学艺执着,按规矩,跪地三拜九叩,大礼伺候,才正式收爲徒弟,从刀法,到煎炒烹炸,样样精道。一次,在季颖家,他们夫妇宴请我和文立,果然领教了名师高徒的手艺,我请教那拔丝山药的作法,记得俞哥说,简单,先要倒油少许,火要小,放入白糖,熬到锅内翻白花,小火继续,等到翻了红花,泡泡达到琥珀色,晶莹透亮……,一副专业高手的说道。

       俞哥老母亲原先住在红霞公寓,现在分了更高档的新房,季颖自告奋勇,问老人家可做些什么?“买窗帘!” 季颖明白,老人家总是疑神疑鬼,没有安全感,似乎窗户遮挡严实了,才安全些。“你猜,光这窗帘就几层?——三层!一层最薄的纱,一层真丝绸的,要有下垂感的,厚一些的,还有一层要非常厚重,纯丝绒的。不就窗帘么。至于这么讲究吗?我就说,‘一般老百姓家也就一层’。我们那位他妈听我这话,瞪着大眼睛,一动不动地定睛看着我,不说话了。”

       “病得很重么?”我问,季颖说,不,不是很重,除了总闻味,别的倒没有,那天,全家聚会,俞哥做了一大桌子菜,他妈在开饭前,郑重其事地说,“咱们家和别人家不一样,别人家都是双职工,咱们家是我一个人,好比只有围牆,没有柱子;没有了柱子,光围牆是很难遮风挡雨的。我们家房子没了柱子,不牢靠。”

       之前,我们閒聊时,我说过扶侍尊贵之人上下轿车,是有礼仪规矩的,她记住了。告诉我,一天她用我所说的礼仪,伺待她婆婆,她婆婆直直地看她,着实让她小得意。于是,季颖把自己的家人介绍给婆婆,她的妹妹较她漂亮,那日,妹妹、妹夫一起去拜见老人,“我妹夫是复员军人,见到我们那位他妈,笔管条直地给老太太‘卡’来了一个军礼,还说:‘首长好!’。”听到此,把我笑得前仰后合,“你别笑,你知道,我婆婆,见到我妹妹那个喜欢呦,不错眼珠地看,还朝她笑!”我当时没有说什麽,心想,没准,老人家当时想,“哪怕似她这妹妹这样,也好啊。”

       老人家平反回家后,最让老人糟心的是俞哥的大妹妹小胖(俞惠声),她一切动作都是缓缓地,缓缓的叫人担忧,你叫她,她要等好久,然后慢慢地慢慢地转过身,然后眼睛无神地看着你。家里出了两个神经不爽的,俞哥很是担忧。

       那么,当年到底因为什么,让俞哥的母亲这家里的支柱倒塌了呢?

       季颖告诉我,在强声小的时候,那是个什么节日,在一次宴会上,范瑾和先生黄敬双双受到邀请,范瑾带着儿子强声和丈夫一起去赴宴,突然,江青看见了他们,竟然款款挪步,走近范瑾,“这是你的儿子?”江青若有所思,直勾勾地打量着这母子俩……,范瑾礼貌、客气地和毛夫人寒暄,此时,毛泽东也看到了他们,走了过来,说,“改天,我请你们夫妇吃饭。”范瑾看看丈夫,黄敬不无尴尬地谢主席客气,说不敢当。不久,范瑾在家看到了一封来自江青的信,到底是黄敬给她看的,还是范瑾自己发现的,不得而知。反正,那是一封回忆往昔,情意绵绵的书信,它来自毛的夫人江青,范瑾拿了这封信,直接面见周恩来,并把这封信交给了周恩来。随后,毛泽东夫妇在家里宴请黄敬一家,范瑾却不肯随夫赴宴。江青在另外一个场合再遇到范瑾时,冷冷地说:“你好大架子哦,主席都请不动你!”双重的压力使得黄敬大病,他在病榻上一定要面见周恩来,他对周恩来说:“我绝不敢欺君!”。周恩来真诚地点头,说,我知道!黄敬这才嚥下了最后一口气,那是1958年。文革中,1968年江青下令逮捕关押范瑾,主要是逼迫她拿出那封信!

       季颖常说,夫就是天,比天还要高。她爱他的丈夫,爱得彻骨,爱得无我。强声很小失去父亲,母亲又任北京日报总编、副市长等等职务,工作繁忙,投身事业,家里只有外婆和他的四个弟弟妹妹,所以他从小住校,顽皮如他的男孩,一直被母亲要求最严,出身名门的范瑾对孩子不娇惯,而是严肃教育。就是这样,强声小时也没少给妈妈惹麻烦,他一次去妈妈的办公室,便把他妈妈办公桌玻璃板下面压着的100元人民币偷偷拿走,出门便买了吃的,不一会儿,这张钱币便返回到范瑾的面前,因为这是一张没有正式发行的样币,上面明显打着“样品”字样,只有少数领导人可能拥有这张钱币,而且是在他妈妈工作的机关门口附近商店发生的事儿。

       季颖又说,妻子就是丈夫的母亲、终身伴侣、闺女、和最最知己。身负如此多使命的她是强声生命中的奇迹。

       俞强声是便衣警察,虽然在一般人听来神秘兮兮的,但是毕竟也就是小警察一个,季颖希望丈夫成为人上人,强声更是自幼自命不凡,他曾经信誓旦旦地说过,将来中国要想解决台湾问题,还就非我们老俞家莫属,任谁不行!那是暗指俞大维是他的堂叔祖父,曾任台湾国防部长,而且和蒋经国是儿女亲家,或是别的原因,不得而知。

       197645日前,北京爆发了因悼念周恩来引发的《四五运动》,俞强声在天安门值勤,他回家跟季颖说,“广场上人山人海的,一些人还敢站在高处,激情万丈地演讲,自以为了不起了,这不是在学我爸爸他们当年搞一二·九运动啦。”季颖冷冷地看着他,吃完饭,认真地跟俞强声说,“你没看出上边要镇压吗?你不想一辈子就当个小警察,哦,对了,政治保卫处的便衣警察吧?到如今,你连个党员都不是。想出人头第?你就得在大事发生时敏锐感觉到机会的来临,少点可怜的同情心吧——那没用!那是傻瓜看不出火候!你要表现出冷静和智慧,看看大形势,你只有利用这回的机会立个大功,就有可能火线入党,赶紧入党,对你来说比什么都重要。”第二天,俞强声从行动前的风声鹤唳中听到了镇压号角,天安门的抗议者们也同样感觉到了暴风雨即将到来,他们抓紧这最后的时机抗争,一个小伙子高声,大义凛然地在纪念碑前带领热血澎湃的听众高声朗读散文《三只乌鸦》——

       “悲情悼总理,怒吼斩妖魔

       历史,在太空逝去,也在太空永存。历史有纪念碑,历史有斩妖台,历史是裁判员。

       谁是历史的主人,我们——无产阶级劳动人民。

       历史将把人民的忠臣,敬在纪念碑上——永远怀念。

       历史也将把人民的奸臣押上斩妖台——怒斩!

       在历史,在今天,曾有那么几只乌鸦,扑打着黑色的翅膀,恶丧地叫着。在纪念碑下当人们悲痛悼念忠臣的时候,这几只公乌鸦、母乌鸦却幸灾乐祸,欣喜发狂。

       细看这几只乌鸦,大概有三只(众笑),后头还跟着一团苍蝇(众笑),形成一大团黑色的妖雾。这几只乌鸦,发觉自己阴黑的羽毛比不上孔雀的美丽,在枯枝上眨闪着两眼,露出嫉妒的眼光,接着弹起魔爪双足,带着苍蝇,找到了赫鲁晓夫,得到了秘诀之后,不知在那里又盗来了孔雀的羽毛。这几只乌鸦为了各自的私欲,争夺着,把孔雀那漂亮的羽毛插在自己身上。为首的插得最多,头上、身上、尾巴上都插满了。满口漂亮的马列主义,好似理论家,实为阴谋家(朗诵者知道是影射张春桥,此时有意识地提高了嗓门)。这个乌鸦的后头紧跟着一只母乌鸦(众人一听就知是江青,哈哈大笑),她倒显得大方,不要漂亮的孔雀羽毛,她要连衣裙,小西服,手腕挂的小白皮包,妖里妖气,实为魔怪。跟她并排的还有一个,让私欲熏着鼻腔,在《文汇报》上策划阴谋,喂得渐胖(这是姚文元,众笑)。后头还跟着裹着香粉的苍蝇,在清华盘旋,在那里下蛆生虫。

       历史哪容这团妖雾横行。人民将把这些乌鸦身上的孔雀羽毛拔去,撕开马列的外衣。在纪念碑前,在人民的怒吼中,无情地判决他们——一小撮民族的败类!

       历史永垂的纪念碑,在地球上向着太空,发出了雄壮浑厚的声音:

       ‘倘若魔怪喷毒火,自有擒妖打鬼人。’

       那一小撮妖雾,那几只乌鸦、苍蝇听到没有,(朗诵者高喊)还不快下台滚蛋!

       这一小撮,哪舍得专权夺利的宝座。我们为此送给他们两顶桂冠:    

       一顶是俄国的赫鲁晓夫,一顶是中国历史上的秦桧。(朗诵者解释:秦桧,就是中国历史上的大奸臣。)

       碑上总理显神灵,唤来无数驱妖人。

       历史会惩罚赫鲁晓夫式的人物,会把这些打着马列招牌的假马列押向历史的斩妖台。

       继周、斩妖 七六年清明”

       “好啊!”“痛快!”“再念一遍!”听众爆发出了强烈的叫好声。接着另一个男子用慢速度重念,黑压压的人群,一个贴着一个的背,抄着,抄着……

       俞强声紧紧贴在那人身边,那人一遍又一遍地高声朗读,以俞强声为主的雷子们将此人紧紧围住,因为那天便衣们统一穿军绿棉大衣,听读的人们已经感觉到了情况不妙,停止了叫好,惊呆地注视着那一群棉大衣,空气好似凝固了,没有了声音,俞强声厉声对那朗读者说 :“念啊,怎么停了?接着念!”他推搡着那人,几个便衣合力将此人拽住,下面一片骚动,“不许抓人!”有人在喊,俞强声板起面孔,凶神恶煞般地伸出食指,直指那喊话的人,周围一片静寂,除了广播里警告,要滞留在广场的人必须立即离开,否则后果自负,此时广场的煞气愈发凌厉,俞强声如特定角色演员那样,狠狠地对他的同事说,“带走!”几个人同时将这个人推搡押走,推上了警车。广场的灯光熄灭、又亮,广场被包围,大规模的镇压开始了,在当年黄敬演讲过的天安门前,他的儿子抓捕了演讲者。

       之后,他们又以抓偷车贼的污名将《三只乌鸦》的作者韩志雄抓捕入狱。

       当报纸、电台、党的喉舌群起鼓噪、污蔑这场群众运动的时候,俞强声获取了三等功,登报被表彰。

       季颖兴奋地告诉我,“这回,我们俞哥的入党问题可以说是‘大缸里掷骰子——绝对没跑了’!”“不就是立功受奖了嘛。”我淡淡地揶揄她,“嘿,你知道那奖容易吗?那天,广场的人该轰的轰,该抓的抓之后,纪念碑那叫一个乱,我们那位,大衣一脱,去搬花圈,去撕到处贴的那些悼词,诗歌,光扯那小松树上的小白花就海了去了,然后,他弄来洗衣粉,大刷子,刷洗纪念碑墙上、栏杆上,地面上的纸跟糨煳,然后,再用水龙头冲洗血渍,TM的,他贼着哪,就知道,这个时候领导必定到,干到天都亮了,你想想,整个一宿,他卖了大块儿了,公安局、公安部、中央的头头脑脑的都来了,纪念碑可是最重要的地界儿!他们局长先看到我们那口子了,上前拍着我们那位的肩膀,‘小俞,辛苦了,可别着凉!’回头跟公安部部长说,‘这是范瑾同志的儿子’,到了关键时刻,我们那位真TM的行!”

       但是,俞哥入党的问题还是没有如季颖所愿,迟迟没了动静,俞哥终于从内部打探到了原因——问题出在季颖档案里!到底什么问题?季颖家从来一贫如洗 ,“最值钱的也就我爸那个卖酱油的推车了,整个家族压根儿连个大学生也从没冒出过一个,什麽国民党、反动派、反动组织,也从来没人邀请我们家人参加啊,历次运动基本不沾边,会有什么问题?”俞哥跟季颖四目对视,灵机一动,几乎同时,他们异口同声:“找吕真!”

       这些,是季颖从吕真那里得到答案后对我说的。

       俞强声侦得吕真哪些日子该上班而不去上班。一天,他带着季颖去敲了吕真家的门,吕真从门镜中看到了是这两位惹不起的稀客,极为惊讶,犹豫片刻,这才开了门,进到屋中,强声隐隐感到上午进入吕真家的那个年轻女子正在冲澡,她并不知道来了不速之客……,看来进门的时机恰到好处。季颖事后,兴奋地双手做成喇叭状对着我的耳朵说:“露莎(外号)在那儿洗澡呢!”,说完,她拍着大腿,又抬腿又跺脚地在那里坏笑!

       那日,吕真在慌乱中,一口承诺一定帮忙,不几日,季颖便得知,她的档案里有一封检举信。

       “什么内容?”

       “我X,说我妈解放前是妓院老鸨,那字像鸭子的鸭字。”

       “谁写的?”

       “别提了,我们家一个邻居,那丫挺的跟我同学,从小样样不如我,嫉妒我。这可是啊,八分钱查半年,这他妈四分钱被诬陷,大好前程瞬间玩完。”(当年中国大陆全国邮资8分,本市4分)

       “那可怎么办?档案里的东西多可怕啊!”我说。

       “放心,解决了,信都在我们手里了,从档案里撤出来了。”她满意且得意地笑。

       我茫然,谁能知道自己档案里有什么啊,因此倒霉一辈子的人也不知道因为什么啊。这恐怖的共产党的档案!

       俞强声入党了。

       四人帮那年被打倒了。万众欢呼。

       一天季颖跟我说,我们俞哥特老实,最近公安局里有些人看他的目光很诡异,贴己哥们私下里告诉俞哥,局里有人传说,俞强声是江青和黄敬的私生子!俞哥笑了,说,哪跟哪啊,等哪天开大会,我得公开辟谣,让那些无聊小人闭嘴。

       季颖秘授了俞哥一手——在公安局内的一个公开大场合,俞哥突然手指一邦人破口大骂:“你TM的才是江青的私生子呢,你爹才给江青舔大B呢,你他妈的造谣造到老子头上了,你TM的离死不远了,我XM的!我揍死你丫挺的。"然后,当场提出辞职,老子不干了!按说,公安局警察骂人是家常便饭,但那是工作时对外耍威风时的派头,在内部,特别是在公安局里面,尤其有领导在时,谁敢骂这么难听,谁敢这么不管不顾地撒野?况且,俞强声到底是大学毕业,平时在机关里总是礼貌斯文,不似外勤或基层警察那么口无遮拦、出口不逊的满口脏话。这谁都知道,今儿,这是怎么了?如此愤怒,如此爆发出这么不堪的恶语,破口大骂,可见他是被逼的无路可行,不得不如此啦。同事拉,领导劝,方才了。不久,俞哥摇身离去,升到了公安部、安全部。

       哎呦,我媳妇!谢喽。把个俞哥乐坏,把个季颖喜歪。

       能把丈夫调教得如此上道,季颖那是费过思量的。

       看,这对夫妇表面上多么的不般配,高矮,丑俊,且放一边,就这家庭出身也是天壤之别,那边厢,绍兴官僚世家,家中世代达官贵人、文人墨客,就那一大堆赫赫大名就足以让季颖目瞪口呆,摸不到头脑。可记得,头一回强声到季颖家,那一家子虽住在北京南城根,却住在让强声低头才进得去的低矮的小西屋,迎面是沿后山墙一溜木铺板搭成的大炕,从小,父母睡当间儿,俩哥哥挨着老爸一边依次躺下,季颖和妹妹躺在妈那一侧,一家六口一律头朝外,半边男半边女,孩子们打小就盼着什么时候能睡属于自己的床。

       俞强声生长在革命圣地延安,从小无忧无虑,淘气顽皮,从不知愁滋味,看看人家,吃穿住行,怎可同日而语!季颖的妈妈堪称女中豪杰,虽然俞强声刻意隐瞒了身世,可季颖妈一眼就看出此人非凡,举手投足,骨子里的,那是掩饰不住的,丈母娘疼女婿,可为了闺女,老妈要求女婿要认这娘家,他必须在这屋檐下住些日子,认这贫寒之家。要有规矩,按我们家的规矩,要叫爸妈,不能掺假。强声的家虽然显贵,那是之前,文革开始风雨飘摇,没有柱子的家连围墙也坍塌,英俊有什么用?往昔的女友翻脸竟然那么无情。家没了,兄弟姐妹飞鸟各投林,不是插队、就是挨斗,没有一个好光景,倒是这低篷矮屋炊烟袅袅,一家人团团圆圆,羡煞人也。那季颖虽不漂亮也说不上难看,从一见面,由衷而发的爱意便掩饰不住,强声那时对生活没有奢望,他虽然因为家庭关系被下放到京郊干校务农,但是每个周未,未来的丈母娘家足以捂暖那凉透的心房,他们相恋了。

       季颖的妈妈给女儿指点迷津——这,可是个少爷公子哥儿,你要拿不住他,就是结了婚,到了,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现在他可能不得意,可这世上之事谁说得准?昨儿个还国家主席呢,转脸打倒了;多少个万贯缠腰的富主儿,顷刻间没收了,成了穷光蛋、下九流了;那还算是捡便宜的,多少个坐大牢枪毙了,也不新鲜。俞强声这孩子也许一辈子倒霉,也许哪天就成了陈世美,丫头,你给我提防!

       他们婚后不久,季颖的母亲过世了。

       季颖说,她妈若是有文化,那,能成大人物,无奈命运弄人,偏偏嫁给了我爸,窝囊胆小又糊涂的我爸,一辈子受老婆气,现在可好,我妈死了,他倒美上了,俞哥给他弄来根好鱼竿,“我爸没事扛着个鱼竿,跟打幡儿似的,悠哉悠哉的。”

       便衣警察的工作时而紧张,时而轻松,神神秘秘地也蛮唬人,俞哥从干校回来,也托人申请到了一间北京当时的简易楼房,那房子是空心砖建成的,为了省料、低成本,每块砖立着砌,也叫单坯墙,前面是走廊,走廊也是单砖砌就,一般三层,甚至从大街上就能看到一些住户的房间内部。通过那走廊要经过一家家的房门。因为没有厨房,每家都在狭窄的楼道用小蜂窝煤炉子做饭,蜂窝煤、垃圾桶也摆放在楼道,两个人不能同时通过,彼此要互相屏气、侧身方可通过。每家一间或一间半住房,摆个床、桌子、几把椅子,几乎再没有回旋余地了。

       可爱的是俞哥性格开朗,每天下班,他把工作用摩托车在楼下一支,一锁,并不担心丢车,因为周围的人都知道这车主是公安局的雷子!和周围的邻居们打着招呼,照直冲进属于自己的小窝,他们在那里度过了一段快乐知足的小日子。季颖用钩针、棒针编织了精美的台布、窗帘、椅垫,杯子垫;俞哥炒菜,做饭;饭后,季颖刷碗,俞哥便冲到九寸黑白电视机跟前,兴趣盎然地看球、看新闻;他笑:“宝贝儿,你看到没有?这电视屏幕里边有个手指头印儿?”季颖大笑,买的时候顾不上检查,就这,还是在单位抢的票买的呢,那会儿,有个黑白小电视就很知足,碰上有个好节目,还会围上好几个朋友或邻居一起分享呢。

       “我命好,信不信?看。”在单位的公共浴池,季颖给我看她的胸前有一圈,排列不很整齐的小痣,像不像项链?这就是天赐福气!她还说,并非全靠福气。有回,在我们小时候,我妈问我们几个“将来你们愿意别人给你们钱,还是愿意你给别人钱?”我二哥抢着说:“当然要别人给我钱!”我妈问我“颖子,你哪?”我说,“我给别人钱!我有特多的钱,才给别人。”我妈朝我笑了,那是赞许的笑。可不是嘛,我们那位他妈家搬家,那一大堆尖头男士皮鞋!他妈说,都扔了吧。我敛吧敛吧全拿回来了,嘿!让我那二哥看见了,也不知合适不合适他,一只没剩,全让他搂走了。打小,我就有心眼,那时放了寒暑假,我就出去找活儿干,勤工俭学,自己挣钱,比如在菜市场帮人家捆菜,也顺便捡点瓜子,回家用花椒大料泡泡,炒成五香瓜子,用报纸包成小包,五分钱一包,到戏院、电影院门口去卖。最喜欢的是找剧院管事的,帮人家给观众找座,等到一开场,找个没人的座位一坐,一边吃没卖完的瓜子,一边听戏。因此,我也知道了好多老戏,看过《女起解》吧,我看过全本的《玉堂春》!那叫一个过瘾!我们那位他不懂,我给他说戏,每天晚上,躺在床上,我一出一出地给他讲,他从没看过,什么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王宝钏18年寒窑苦等夫君,秦香莲华堂上唱的那催人泪下的评剧段子我都会唱,他听的那上瘾啊。我的故事多了,像《斩美案》、《锁麟囊》、《红娘》、《钓金龟》、《小上坟》这些我全都看过。小时候一分不花,我还能挣点儿,而如今,我给俞哥讲故事,借着戏里面的那些故事、人物启发他,警示他,教育他。

       昨晚,我跟给他讲了这么个故事:话说一个书生进京赶考,半道儿迷上了个青楼女子,你以为青楼女子因为穷才去卖身?都是“妇女的怨仇深”呐?那妙人在青楼深藏不露,身价了得,袅袅婷婷仙女一般,那书生不顾家有妻小,自己满腹经纶,高价包下这一美女,沉醉其中,那女子诗琴书画样样精通,谈吐不俗,谈古论今,还善解人意,把个公子乐得找不着北,一心只沉迷与此女卿卿我我,此女子通晓大义,劝公子学业不可荒疏,要出人头地就要用功努力,此次赴京赶考,倘若赢得个榜眼探花,奴家我的脸上也有光,倘若中了状元,奴家我即刻离开青楼,嫁你为妻,伴你终身,伺候左右。这少爷才勉勉强强,依依不舍地打点上路,离别之夜那个不舍呀,那女子说,郎君如此不舍,待奴家剪下指甲伴君赴京。她随口低吟“‘明窗弄玉指,指甲如水晶,剪之特寄郎,聊当携手行’。但愿公子功成名就后,不要忘记小女子,妾身自此守身如玉,只等公子凯旋。”那公子乐得鼻涕眼泪哗哗地涌,说“小姐,此番进京,成与不成,我都定会返回,迎娶小姐,废掉原配,指望小姐记得我一片真心。”看着小姐伸出那十指尖尖的修长指头,拿出剪刀就要剪断指甲时,公子说:即便小姐舍得,小生我也舍不得!当下抽出护身的短刀,咔,斩掉自己一节小拇指,“此指系我身,似我心,小姐万万不要剪你那玉葱指头上的水晶指甲,不要说区区小指,我愿为你肝脑涂地!”小姐早已哭成泪人,用烟灰给公子包扎伤口,两人依依惜别,那公子终日思念此女,哪有心思考试,自然功名泡汤,快马加鞭跑来与女子相见,那女子正陪伴另一名阔绰风流倜傥的公子哥,转头看到来人,嫣然一笑,公子哪位?公子说,你我有约,我来为你赎身,接你成婚;于我,视功名如粪土,怎比你我情深要紧?女子杏眼圆瞪,“混说!凭什么娶本姑娘?”“早先,小生留断指明志,今天不顾一切,昼夜兼程赶来。”“哈,断指么?来来来,看看哪根断指是尊公子的,捡出来。”说着打开一个描金漆盒,公子一看,抽抽巴巴、长短不一的断指,黑不溜秋的几十根,堆在一起,顿时吓得胆裂魂飞,这这这!顿时语无伦次。

       我们那位听得目瞪口呆,“啊!”大叫一声!说,“吓死人!再讲个轻松的吧,不然非做噩梦不可。”“强声,你明白了吗?你要牢牢记住,但凡动你脑筋的外面野女人,再怎么销魂,再怎么漂亮,全都如此,无一例外!”我回回这么给他总结,提升认识。

       “用心良苦哦,季颖。”我说。

       拜托,给我唱个《秦香莲》吧,季颖点头笑了,然后,她右手在膝盖轻轻拍打着板眼,轻吟婉唱起来,“华堂上夫君豪饮妻卖唱,尊相爷陈驸马细听根源……”她一改平日里谈吐做派,只有凄婉、哀怨,柔美的吟唱,娓娓清幽,我被剧中的情感染,也被眼前的季颖震撼,她柔情、委婉,字正腔圆,完全浸在了唱辞中,此时的季颖变幻成舞台上的秦香莲,“旧人啼哭不动他的心田,……我们母子背井离乡有谁可怜。”

       那曲调被她演绎得淋漓尽致,曲毕,我们久久不语,是走不出那哀怨的旋律。此时的季颖那么端庄,美丽,“季颖你简直是小白玉霜再世。”我说。

       俞哥之前的单身生活没有规律,常年被胃病所困,吃了无数药方,访了多少名医,仍不见好,季颖四处打听秘方,遂请人用硬木做了一个按摩用的木枪,每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为俞哥坚持用那木头工具按摩,“把他胃里的寒气赶出去。”最终,老胃寒彻底好了,“把我TM的一辈子的劲儿都用光了,按摩可是个力气活儿。”季颖说。

       有时,季颖好似个男孩子,她敢于和任何人开玩笑,逗闷子,办公室老S是个狡黠且谨小慎微的人,整天呷呷假笑,最热衷打探小道消息,最喜欢给领导悄悄汇报,无聊透顶,一日,老S迟到,胡编瞎话解释来晚的原因,季颖笑嘻嘻地凑近老S,“不是吧,住房忒不宽绰,孩子们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都走了,你跟老伴儿只能此时抓紧,忙活忙活。理解,理解!”老S憋红了脸,不知所措地呷呷大笑,戳着季颖的脑袋大叫“你个冒傻气的!”

       体育老师小任总是雄赳赳的,说自己有刀枪不入功夫,季颖笑着凑到他跟前,横掌一个飞速出击,小伙子立马弯腰嗷嗷叫,好一会儿才说,疼死我喽。过后,季颖告诉我,昨天,她那口子才教她的格斗手法——直击肝部。“我试试灵不灵。”“回去拿你的俞哥练手去!”我说,“舍不得!”她哧哧地笑。

       她也很善于学习,当她快要离开我们学校,即将去名声待遇都更好的单位时,她开始找字帖埋头练字,很快,她能写一手非常漂亮清秀的字!

       我好奇季颖,她时而粗俗,时而泼辣,有时心地纯良,有时又诡计多端。也许好命来的猝不及防,来的太过猛烈,常常,她不知道如何掩饰自己的粗俗,同样,她也不知如何恰如其分地人前显贵,这是贯穿着属于她的喜剧、悲剧的根源。

       直到我们快分手时,她写给我一段为人箴言,我确定此乃不凡女子——“略带三分拙,兼存一线痴,微聋与暂哑,皆为谦中智。”

       随着俞哥职位地位的提升,季颖就要从我们学校起飞再登高枝了,此时的她洋洋得意,很是招摇,每日挺胸抬头,咋咋唬唬的,儒雅而自命清高的文秘胡女士,看着季颖那副颠颠儿的得意样子,摇着头用她那特有的湖北武汉腔说道,做人本该——穷不寒酸,富不癫狂。

       可偏偏就另有人爱叼这个贱。

       当时,恰我们学校全校教工总共一百零八人,大家笑称此乃一百单八将水泊梁山也,可是光坐“校长”高位的就足足八位。

       陈副校长,堪称是八个校头里最有资格担当此任的,他主管教学,因为他是解放前的老大学生,个子不高的他,在食堂排队买饭,问季颖;“听说,你、你的……,要换工作了?”季颖肯定明白他在问什么,只是最近,这个饱谙“谦中智”的季颖,却故意不明白,大声说:“什么,您说什么?”我在一旁,看着这两位打哑谜,笑着对季颖说:“太君问你,工作的调动?”陈校长也笑了,因为他的潜台词是,你的高干家庭又帮你调工作么?

       另一位王校长,除了极左没任何本事,她自己是38年参加革命的延安老干部,丈夫时任商业部副部长,早早就把她休了另娶,可她打着老革命的旗,仰仗着早已背叛她的丈夫之名,整天整着个脸子,好似谁都欠她的,唯有班大夫敢跟她逗乐,把大家私下里的称谓,拿出来,公开喊她“王老太太”,那老太很是不不爽,正色驳斥,革命同志,怎么可以叫什么“老太太”?!那老人家一双“解放脚”,即裹小脚后又松绑了的依然小脚,因为裹脚骨头变了形,故走路样子怪怪的,真难为她无时不端着校长的威严。她整日价没事,却分工主管政工,一日,一女士带着自己的丈夫,去参观一下自己中午可以小憩的休息室,此老太太看到那女老师领了一位她没见过的陌生男子上了四楼,她竟如街道小脚侦缉队一般,撵着小脚,从二楼一路跟踪到四楼,然后用力地敲门,那对夫妇开门,看到一脸杀气的老太太。便说:“王校长,您怎么来了,哦,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先生。”老太太讪讪地好不失落。

       就是她,在校园里看到季颖,竟紧赶慢赶地攆着小脚追过来,满脸媚笑地问:“首长好吧?”季颖笑了,回答,“好,她(指范瑾)很好,谢谢!”已如同在说自己的亲生母一般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