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June 14, 2021

大西洋月刊重磅长文:美国如何分裂成四个部分

按:依原文内容,此文标题应译为“美国人一分为四”或“四种美国人” 

(凤凰网,20210611日)

   How America Fractured Into Four Parts

People in the United States no longer agree on the nation’s purpose, values, history, or meaning. Is reconciliation possible?

四种美国人

By Eric

本文来自大西洋月刊的一篇专栏文章,作者 George Packer 是美国的一名资深记者和作家,他的著作《新美国秘史》(The Unwinding)曾获得过美国国家图书奖,本书也在我的读书序列之中。

在这篇文章中,作者将美国分为了四种不同角度的叙事。他们代表了美国文化中最重要的四种特性。这四种特性在今天的美国相互纠缠,相互作用的结果,恰恰可以解释我们看到的现实。这是一种非常有趣,也很实用的观察角度。

第一种叙事,叫做”自由美国“。但请注意,这里的自由,和托克维尔惊叹美国人可以自由地进行自组织的自我管理不太一样。美国的自由更倾向于以赛亚伯林所捍卫的消极自由,即个人不被干涉的自由。这种叙事下的美国人,注重个人奋斗,不愿意接受政府的管理。这种观念变得强势,主要来自里根总统所倡导的、后来决定性地影响了今天的共和党的小政府、去管理化的新保守主义运动

这一观念的主要支持者,是共和党人。他们极力推崇哈耶克、弗里德曼等原教旨自由市场经济的鼓吹者。他们认为政府除了保护基本人权外,最好什么都别做。他们认为罗斯福新政是导致美国走向衰落的开始。他们具有强烈的不妥协性,憎恨一切社会福利,甚至中央银行,要和凯恩斯主义死磕到底。兰德夫人(Ayn Rand) 的理性利己主义思想在”自由美国” 叙事中非常流行,他们认为人有绝对权力只为自己而活,不妨害别人就可以。

这种观念的崛起,来自 70 年代美国长期的经济滞胀。里根强力地给美国企业松绑减税,鼓励个人自由和个人奋斗,使得美国重新获得了活力,使得这一观念大受欢迎。但与此同时,鼓励个人主义的结果,也促成了美国社会的两极分化,甚至黑人的境遇开始下降,这是因为政府削减了对弱势群体的扶助。黑人被“公平”地暴露在和白人的竞争中,他们显然不是对手。

被这种自由美国叙事所鼓舞的美国人民,其实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大资本大财团开始迅速崛起,而工会的力量越来越弱,1980 年代裙带资本主义对政府和议会的贿赂,爆发出大量丑闻,工人的工资增长开始减慢。

作者犀利地指出,仅仅强调个人利己主义,将国家看作是一个公司来获得自己的利益,并不符合一个国家真实运作的场景。在一个公共利益群体中,平等是非常重要的。公司可以淘汰员工,而社会不能淘汰自己的公民,这是一个非常大的区别,但“自由美国”的叙事忽略了这一点。在独立宣言中,自由是出现在平等之后的。因为如果缺乏平等,社会就会出现多劳多得,你行你上的丛林法则,社会精神因此被毒化。

一味强调自由的结果,并没有促进托克维尔所谓的公民自治。相反,商业垄断大范围铺开,地区经济全面崩溃。美国以前有很多本地小企业的社区纷纷瓦解。而政府依然社会服务功能很弱。工人阶级沉沦之后,自由变得毫无意义。美国现代最伟大的小说家 Jonathan Franzen 在自己的名著《自由》中尖刻地说道:“如果你没有钱,你就会更加愤怒地执着于你的自由……你可能很穷,但没有人可以剥夺你的一件事,就是你可以自由地搞砸你的生活。”

但共和党人并没有改变自己的做法来提升社会的公平,拯救美国的社区。相反,他们鼓动起更多的对体制的仇恨和积极地寻找替罪羊。我们可以看到 ”自由美国“ 的鼓吹者变得越来越没有底线,从金里奇,到Ted Cruz,到 Sean Hannity, 他们的主张变得好斗而空洞,甚至开始和现实脱节,他们不想解决任何问题,他们只想斗争。

请注意,自由美国的这种叙事,不必多说,从美国独立战争开始,就秉持了一种反政府、反建制的特性。这在美国之后历次的社会运动中,多少都能看出一些端倪。

第二种叙事:”聪明美国“ ,和自由美国有一定交集,但他们是新经济的受益者。

这些人是一群专业人士,受过良好教育。他们在职业阶层的顶层,而且受益于全球化的浪潮。他们的收入水平,高于 90% 的普通美国人。他们往往还精于投资,使得他们的财富增长速度也很快。他们和自由美国的叙事一样,都拥抱资本主义,也不拒绝精英主义,他们相信个人奋斗就可以获得很好的回报。他们和自由美国叙事的区别是他们并不反对政府的干预,因为他们接受的教育让他们对公平社会有一定的追求,他们一定程度上支持福利和对社会弱势群体的扶持。但“聪明美国”的叙事核心,还是个人奋斗和个人主义,他们不太同情竞争的失败者,这使得他们看上去高高在上。

随着贫富差距的拉大。美国出现了较大程度的阶层固化。精英们的孩子从小可以受到良好教育,而穷人孩子则没有这个机会。个人奋斗的成功隔代遗传,社会出现了明显的阶级鸿沟。大学学习本来可以成为阶层流动的手段(想想中国的高考),但现在却变成了阶层固化的象征。名校里基本上都是富人的孩子们。这一进程是缓慢进行的,当我们发现这一情况时,已经很难纠正。表面上我们依然可以看到一些出类拔萃的穷人孩子靠自我奋斗而成功,但事实上这种情况越来越罕见。托克维尔曾经盛赞美国人有“平等的天然欲望”,但现在情况不同了。

很明显,和“聪明美国”相结合的,是民主党。有人认为,南方白人在民权运动之后因为自己坚持种族主义观念而抛弃了民主党,但实际上民主党的精英主义倾向,才是真正让民主党失去选票的原因。西弗吉尼亚直到 2000 年才抛弃了民主党,而这个时候,正好是“聪明美国”这一阶层达到巅峰的时期,美国经济由于新科技元素的加入而变得欣欣向荣。走上坡路的阶层和走下坡路的阶层同样地明显,事实上,这个时候美国很多地区的中产阶级已经开始消失了。大量的”失败者“ 开始讨厌高高在上的精英阶层。

民主党越是精英化,共和党就越容易用文化认同的方式吸引白人工人阶级。民主党经常弄不明白为什么这些社会底层的人宁可不接受他们的高福利政策也要去拥抱共和党的低税收低福利理念,这是因为他们忽略了真正吸引这些共和党支持者的,是文化身份的认同。作者认为,在“聪明美国”达到巅峰的时候,已经埋下了川普当选的种子。这些精英分子开始和另一个老美国的阶层出现了脱离。而且,由于科技产业自身的特性,进入这个行业成为精英的门槛越来越高,人数也越来越少了。

还有一点,自由美国的底层人民很爱国,因为这是身份认同。一般情况下,越是贫乏的人,越注重自己的集体身份。整体上来说他们就会越爱国。但聪明美国叙事中的美国精英们,把爱国主义看得和香烟一样过时。他们觉得自己属于自己家庭,而不是某一个国家。但爱国主义依然是人类最大的身份认同之一,缺乏这个,难以团结国民。这就是现在民主党在爱国主义话语中处于弱势的原因。川普可以肉麻地拥抱美国的国旗,但如果一个民主党人这样去做,恐怕首先会受到来自本党的嘲笑。

第三种,原文叫“真实美国”(Real America)。但我觉得作者想表达的意思,用“底层美国”来表述可能更为恰当

2008 年总统大选中,横空出世了一个另类的副总统候选人,Sarah Palin。她满口市井语言和随性而不严谨、甚至胡说八道的表达方式,被认为是8年后川普出现的接生婆。她在2008年总统竞选中虽然表现极为糟糕,但她自称代表了一个“底层美国”。底层美国,根植于美国的自由平等的传统,但根子上就有一定的民粹主义成分。托马斯·杰斐逊在 1787 年写道:“向农夫和教授陈述道德案例。前者也会做出决定,而且往往比后者更好,因为他没有被人为的规则引入歧途。”

我们昨天讲过,平等是民主政治的基础,道德平等是政治平等的基础。美国在 19 世纪头几十年很快成为一个更加平等的社会、甚至是更加民粹的国家。第七任美国总统,民主党的创建人之一安德鲁·杰克逊(Andrew Jackson20美元纸币上的头像)就以自己是 “社会中卑微的成员——农民、机械师和劳工” 的拥护者的身份自居。杰克逊总统是使得美国政治彻底平民化的一个重要的里程碑式人物。

在底层美国中,对知识分子的蔑视,从来没有消失过。公民自组织是不需要多少知识的,而美国人天然厌恶贵族。这种厌恶扩展到了对专家和受教育程度高的人的厌恶。他们更希望自己的领导来自平民,而不是精英阶层。他们认为赚钱发财的资本家并没有违反平等精神,但知识渊博的教授们让他们感到不舒服,这些掌握着一些“巫术”的人在底层美国人看来,是具有威胁性和拥有特权的。

在底层美国的真实情绪中,不可否认地还包含了白人至上主义,因为美国传统上就是一个白人至上的国家(杰克逊总统是一个如假包换的种族主义者,虐待黑奴,亲手屠杀印第安人,签署法案剥夺印第安人土地所有权)。公民自组织也是白人文化传统的骄傲。除此以外,还有宗教精神,尤其是极端的福音派和基要派,这些信徒们对现代观念和知识分子始终保持着警惕和排斥。美国首位以民粹主义为卖点的总统候选人,后来做了威尔逊总统的国务卿的威廉·布莱恩说:“如果在受教育和信宗教之间二选一的话,我们应该放弃受教育。”这也是传统底层美国的一个特点。

底层美国还有一个特点,与聪明美国针锋相对,那就是民族主义,它也导致了孤立主义,传统上的底层美国人都很爱国。

但现实中,底层美国的传统,那种小乡村式的自主生活,已经全面凋零了。21 世纪之交的一连串失败,伊拉克战争、阿富汗战争和金融危机,导致传统的底层美国人甚至很难再进行他们传统上的对自治和政治的参与。他们的愤怒和绝望,需要一个目标和一个代言人。

川普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了。共和党所代表的那个“自由美国”,开始出现了大问题。因为放任的自由市场和小政府政策使得越来越多的底层美国人遭遇了困境。这使得共和党政客出现了大量不切实际的空谈。为什么空谈?因为他们无法面对现实了。就在这个时候,川普横空出世。川普的煽动有一个明显的作用,就是将矛盾引开了。不是我们做错了什么,而是外国人和移民在欺负我们。他一下子让美国人民摆脱了自己失败的耻辱感:原来如此!我们的悲惨是因为别人在占我们的便宜!

川普是一个完全的实用主义者,他说的和他做的,完全不需要一致,但都指向一个目标,就是稳固自己的地位。他口头上强烈地批评华尔街,但颁布的政策却全部有利于华尔街,这对于一个真人秀演员来说,完全不是问题。川普的语言非常“接地气”,甚至非常粗鲁,但这非常好,被羞辱的底层人民非常乐意看到川普羞辱那些精英份子们,他们有一种报复的快感。耶鲁大学的政治学教授 Bryan Garsten 说,“川普是一个煽动家,但他煽动的对精英的仇恨,却是根植于我们的民主土壤中的。” 这句话结合了美国的历史和民族性,非常有深意。所以,问题不是“川普是谁”,而是“我们是谁”。

仅仅说川普的成功来自一部分美国白人内心真实的种族主义,是不完全的。因为这无法解释为什么男性更多支持川普,受教育程度低的更多支持川普。事实上,结合我昨天谈到的,这恰恰反映了“聪明美国”和“底层美国”之间的巨大差异。

第四种美国叙事:“正义美国” Just America)。

最后作者提到了我们的新生代,他谓之“正义美国”。真实的“底层美国”对于理想的“自由美国”是一个解构,而“正义美国”则揭开了“聪明美国”的精英主义血淋淋的反面,这两对概念之间,相互撕扯。

美国还有大量的黑人和少数族裔生活在一种不公正的社会里。2000年之后出生的年轻美国人更加关注社会正义问题。而这时候所要求的公正,已经不仅仅是要消除法律和制度上的歧视。这种反歧视更多地和个人主义结合,也就是,更强调个人的感受。当我说“黑人小伙子就是运动天赋好”的时候,也许黑人听了并不高兴。这种注重于个人感受的社会批判,在世纪之交这一代人中,几乎已经成为一种不言自明的真理。这种氛围,就是我们现在让大学老师们非常紧张的“政治正确”。它的发源地,就是“正义美国”的观念。来自上个世纪的我们,很多时候不理解我们的年轻人,觉得他们太极端。但这恰恰反映了我们两代人之间的价值观的代沟。

但正义美国也会形成一种强烈的相互仇视。美国之前的文明基本上是白人主导的,所以矫枉过正的结果就是打倒美国历史,而黑人犯下的一切暴力活动都是可以原谅的。这种思潮最不理性的部分在于要求削减警察的拨款,这引起了社会广泛的焦虑和反对。这种简单的黑白对立的观念对美国社会的评价过于负面,也加深了美国的身份政治的分裂。

正义美国的运动中还有一个不寻常的现象,就是参与者大多数并非底层少数族裔,相反他们很多是年收入超过10万美元的年轻精英,这就解释了为什么这个运动其实和黑人或拉丁裔工人阶级有一定的隔阂。作者认为这是因为美国出现了所谓精英过剩的现象

大量的年轻人经过刻苦的学习,以为可以进入昔日的精英阶层,却发现门槛越来越高。这种失意相当于是“正义美国”向“聪明美国”发起了挑战,但他们缺乏理性和客观,如宗教徒一样恪守一些呆板的原则,比如黑人不能被冒犯,同性恋天然优越等。美国需要一场寻求社会正义的运动,但这种运动应该是被社会更多人真心接受的,而不是建立在咄咄逼人的道德批判上的。

“自由美国”“聪明美国”“‘底层美国”和“正义美国”,这四种美国人,作者认为,他们产生的一个共同的原因,在于美国未能维持和扩大二战后的以中产阶级为主体的民主。每一种美国人的精神都有有益的一面,但又都缺乏相互的吸收。自由美国鼓励个人奋斗;聪明美国尊重知识分子和改革;底层美国有自我保守性;正义美国则试图和一些落后的东西抗衡。他们之间的斗争即让美国社会前进,也让美国社会分裂。

美国历史上多次出现这种内部不同价值观的强烈对峙,最严重的爆发就是南北战争和60年代的民权运动。作者认为,美国不会因为这种价值观对峙而消亡,而实现这些价值观之间和解甚至融合的途径,应该是更为充分和平等的民主。事实上,要实现政治上的平等民主,一定不能忽视经济上的贫富差距,否则愤怒的穷人将会用自己的绝望和精英们同归于尽

说到这里,送一个结尾的彩蛋。我突然想到一个著名的心理学试验。妈妈给哥哥 100 美元,要求哥哥分给弟弟一部分。如果弟弟不同意哥哥的分配,那么妈妈就没收这 100 美元,两兄弟谁都得不到钱。按照经济理性人的推测,哪怕哥哥给弟弟 1 美元,弟弟都应该接受,因为如果不接受自己连 1 美元都得不到。但试验结果完全不是这样,弟弟一般会在得到 30 美元以下的时候,就启动“自毁模式”,拒绝分配方案。宁可自己一分钱得不到,也不让哥哥破坏自己内心的公平原则。

这就是我们的基本人性,不患贫而患不均。其实其中的生物学道理也很简单,如果我的竞争对手占有更大优势,我的基因在和对方竞争的时候就会处于劣势。所以我们比较的不是各自利益的多少,而是我们之间优势差的大小。这种秉性,可以说是我们最基础的生物本能。这就是为什么涓滴理论、大蛋糕理论从根本上违反我们人性的底层原因。我们不会看自己手里的蛋糕有多大,我们会去看别人手上的蛋糕有多大。这是我们的人性。(中国改开前的情况实际上是走了另一个极端,在高速发展国家中,拿小蛋糕的一方会看到很多可以拿大蛋糕的机会,所以可以接受暂时的不公平。但一旦他们发现社会阶层固化,这种不公平无法被打破时,他们立刻躺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