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总有几个日子终身难忘。1965年的8月6日,就是我的这种日子。那一天,我接到了中国科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从此与科大结下了不解之缘。
那时候,我家住在四川江津(现重庆市江津区)县城。在正街(Main Street)一家小铺修收音机的邻居戴其宇,回家吃午饭时对我说:”开元,上午邮差送信时说,邮局到了一份大学录取通知书,是寄给吉人巷一家姓戴的。我们吉人巷一共只有两家人姓戴,今年考大学的只有你一个。一定是你的通知书来了。”
午饭后,十来个同学闻讯来到我家。三点钟左右,大门外传来邮差的叫声:“戴某某,有挂号信,拿私章来。”父亲慌忙找出私章,我陪着他来到大门外。父亲在邮差的登记本上盖章时,我看见他两只手不住地发抖。
通知书装在一个深黄色的牛皮纸信封里,落款是“四川省高考招生委员会”几个红字。同学李光林从父亲手上一把抓过通知书,嘴里连连说:“肯定是清华,肯定是清华。”但他一撕开信封,就愣住了。我考上的是科大而不是清华。
同学们纷纷向父亲讨“喜糖”。父亲立刻到糖果店,买了两斤水果糖(0.6元一斤),散给同学们和邻居吃。
考上科大,不仅李光林感到惊讶,其他同学和我本人也觉得意外。
当年,在江津一中(现叫江津中学)师生的心目中,科大是一所相当神秘的学校。该校直属中国科学院,招生简章声称“培养又红又专的高精尖科研人才”,对考生的考分要求跟清华、北大等一流名校差不多,但“政治条件”则高于清华、北大(1965年科大新生的平均高考分数为81.9,清华、北大分别为82和79;但科大的“政治条件”跟国防科委的院校相同,皆为“绝密”、“机密”专业,而清华、北大只有少数专业属于“绝密”、“机密”级)。1958年科大创办时,津一中曾保送过两名学生,以后每年都推荐学生去报考,但皆名落孙山,而该校几乎年年都有人考上清华、北大。
在中学阶段,我除了学习成绩比较突出,在政治上却很不“红”。我出生于小商家庭,不属“黑五类”,但也不是“根红苗正的红五类”,而且,我只会埋头念书,不懂得“积极靠拢组织”,未参加共青团。班主任谢世淮给我作的毕业鉴定,里面有“只专不红”的评语。填报高考志愿时,我有点自知之明,一类学校的前三个志愿分别是清华、西安交大和重庆大学。
但谢老师在审核志愿时,对我说:“津一中历年来没人考上科大。按照招生比例,今年我们学校有一个报考科大的名额,无人报考。经学校党支部研究,决定让你去试一试。”那时学校党支部的决定,对我来说相当于圣旨,我不得不服从,于是把第一志愿改为科大,但以清华取代了西安交大。我对谢老师说:“考科大,我没有把握,但考清华,还多少有点把握,我把第二志愿改为清华,以便万一科大考不上,还可能被清华录取。”
为了准备考大学,从1965年2月中旬起,每天晚上,我在学校上完晚自习,回家以后,再“开夜车”一小时,把高中三年数理化教科书上的习题重新作一遍。6月,学校的高考复习正式开始时,我觉得自己准备得差不多了,在校图书馆借了十来本外国小说,天天看小说,下午还去水塘或长江里游泳。
高考于7月初举行,三天共考六科:政治、语文、数学、物理、化学、外语(英语)。政治科一共有四道题,其中两道被津一中的老师事前猜中(俗称“打锭子”)。语文是一篇作文,题目是“给越南人民的一封信”,这是5月份津一中毕业语文考试的题目,因此高考时我几乎是一字不漏地默写自己的文章。数学只有加分选择题没有作。物理考得也很轻松,化学提前半小时交卷。考完后,我估计,考上“重庆大学”大概没有问题。
当年四川高考,分为川西、川东两个考区,川东考区的范围大致相当于现在的重庆市,在重庆改高考试卷。津一中去了五名教师参加改卷,其中一位叫黄诗群,教过我高二的英语。黄老师后来告诉我,川东考区我考了理工科第一名,六科550分,平均91.7分。分数结果一出来,参加改卷的津一中老师高兴极了,说:今年我们津一中放了一颗高考卫星!
数年来,科大每年在四川计划招生约30人,但可能由于报考人数不够,几乎从未完成招生任务,唯有1965年顺利实现目标,于是给津一中寄了一张大红喜报。
四川高考招生委员会从8月5日开始,从成都发放录取通知书,我的通知书于次日抵达江津,当天全县只有我一份。第二天来了两份通知书,其中之一是李光林同学的,他考上的是上海交大。以后到达江津的通知书,一天比一天多。
通知书里附有一张申请路费补助的表格。当年从江津去北京,乘火车的半价学生票约为15元,对于我们家庭,这是一个难以负担的重担(父亲月薪仅有24元)。我填好申请书寄去,数天后接到的回复是“不予批准”。但家庭经济境况比我好的同学李光林和刘维斌(考上上海华东化工学院),却得到了路费补助。闻此消息,我发了几句牢骚,被好事者报告给津一中的某位领导,该领导后来把我当作“走白专道路”的典型,在全校大会上批判。
为了筹措路费,我只有另想办法。父亲在新华书店工作,8月份书店向中小学发放教科书,需要把教科书运到汽车站和码头,再用汽车或机动船运走。父亲借了一辆平板车,我们父子二人天天运送教科书,得到一点工钱,加上在巫溪县工作的五姨寄来的钱,总算解决了这个难题。
我和父亲冒着炎炎烈日,汗流浃背地拉着平板车,经过大街小巷,遇到许多不相识的人,他们对我指指点点,窃窃私语。我明白,他们在说,我就是那个全县第一个接到科大录取通知书的人。我内心里颇为得意,以为自己即将去首都北京,走进我梦寐以求的科学殿堂了。
我的科学梦发轫于小学四年级的时候。1957年10月,苏联发射全世界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四年后,苏联宇航员加加林乘坐宇宙飞船上天,成为全球第一个进入太空的人。这些重大的太空探索成就,使我对苏联的科技进展和宇宙的奥秘产生了强烈的兴趣。1959年夏季,我从四牌坊街小学毕业,一天晚上。教了我六年的茅燕雯老师邀请几个同学,到县城东门外的公园里喝茶聊天,她询问我们未来的理想。有的同学说想当教师、医生,我却说我想当一名宇航员。茅老师当时的愕然表情,至今犹留在我的脑海中。
进中学后,科普书籍、科学杂志和科幻作品,是我最喜爱的课外读物之一。《十万个为什么》、《趣味物理学》、《趣味几何学》,苏联科普作家伊林的作品,儒勒•凡尔纳的科幻小说,让我爱不释手,耳熟能详。《大众科学》、《科学画报》和《苏联画报》,期期必读。六十年代初,通过这些杂志,我获悉了超导现象和电子计算机。上海科技出版社出版,田志伟翻译的《物理学的未知世界》,让我接触到宇宙大爆炸、基本粒子、统一场论、万有引力理论等现代物理学的前沿领域和概念。天文和物理是我最热衷的两个学科。高中时,我订了一份《天文爱好者》杂志。我暗暗立下志向,未来一定要成为一名科学家,探索大自然的无穷奥秘。
现在,我考上了科大,实现自己的科学梦,似乎并不是一件遥远的事。
8月下旬,
我和同年考上北京铁道医学院的同班女生邓新玉,还有原津一中毕业、从北京回家探亲的北师大历史系63级学生谭大容,一起乘火车去北京。哪知道一到成都,就遇到宝成铁路塌方,我们只好原路返回江津。五天以后,宝成铁路恢复通车,我们三人才再度启程。我们只能坐慢车,在成都、西安和郑州转车,一共用了五天,才来到北京。我进入位于北京西郊玉泉路的科大校园,学校已经开学三天。
从江津到北京的旅途遇到的波折,似乎是某种预兆,预示着未来我在科大的岁月,不会风平浪静,一帆风顺。
果然,在科大念书还不到一年,毛泽东就发动了的轰轰烈列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我也被卷了进去。学校从1966年6月2日开始停课,一直到1970年我毕业离校,没再上一天课。文革中,学生们造“走资派”的反,批斗“资产阶级反动权威”,批判“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全国大串联,校内搞武斗,工军宣传队进驻校园。1969年底科大从北京搬迁到安徽的合肥,我们系师生则到马鞍山钢铁公司第一炼铁厂,一边劳动一边参加“一打三反”运动,工军宣传队在学生中大抓“反革命”。我班同学谢吉麟被打成“现行反革命”,遭到大会小会批斗。其他师生也被整得心惊胆颤,人人自危。次年8月,我拖着简陋的行李,像一条丧家狗,灰溜溜地逃离了马鞍山,我的科学梦则被扔到爪哇国去了。
在四川合江县当了七年船工之后,1978年,我考上中科院自然科学史所的研究生,毕业后留在该所工作,似乎与科学又搭上了关系,其实却相距甚远。我原来向往的科学是指物理、天文之类纯自然科学,科学史却属于人文学科(humanities)的历史学,研究对象和方法与纯自然科学有很大的不同。再后来,我去美国留学,下海经商,在报社当编译,与科学的距离更加遥远。
毫无疑问,对无数中国人来说,文革是一场极大的灾难,也使我的科学梦化为南柯一梦。但半个世纪之后,回顾自己走过的路,对于科学梦的破灭,我却似乎并不感到多少遗憾。WHY?老子曰: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中国还有句成语: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曲折的人生经历,我失去了科学梦,却获得了其它东西,而且我认为,这是比科学梦更重要的东西。
中学、大学时期,我虽然不“红”,却完全接受政治教科书上的教条。刚进科大,我就托父亲在江津新华书店买了一套竖排本《毛选(四卷)》(那时北京《毛选》缺货),寄来科大,一有空就认真研读。文革风暴席卷校园,有人贴大字报,揭发我和其他四名同学,被系里内定为重点培养的“修正主义苗子”。但我也积极写大字报,批判“走资派”推行的“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甚至写信给江津一中,批判原先最器重我的语文教师傅道文“散布封资修黑货”。大串联期间,我回到四川和江津,参加当地的“造反”活动。直到1970年,自己被工军宣队整得心惊肉跳,对张春桥等为毛炮制的“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却依然信而不疑。
历史是可以假设的。如果不发生文革,我按部就班地念完科大,可能会在某个研究所,一辈子从事科研工作,甚至做出点成果。但这样的我,对社会一无所知,对政治没有独立思考能力,只是一件被权力利用的工具,甚至成为政治野心家的帮凶。这种偏狭、可怜的人生,并不值得我向往和追求。
现实生活是最好的教科书。文革后期基层干部的普遍腐败,农民生活的贫苦悲惨,干部和民众自发的“走资”活动,官方宣传与社会实际的脱节,使我明白了文革的荒诞,经济体制的弊病,并对政治教科书上的那些“马列教条”产生深深的怀疑。研究科学史和出国留学,又使我看到科学技术的另一面,而且知道“世界上三分之二的人”,并非全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更没有“等待我们去解放”。
近年来,为文革翻案之风盛行,文革余孽纷纷出笼,甚至有人号召再来一次文革。一些当年的知青大谈“青春无悔”,高唱《岁月甘泉》,留恋上山下乡的那个“美好”岁月。我却不为所动。生活的经历告诉我,老路是一条走不通的死胡同,无论对国家还是对个人。
爱尔兰戏剧家萧伯纳(George Bernard Shaw,1856—1950)说过,历史告诉我们,我们从不吸取历史教训(We
learn from history that we learn nothing from history )。作为文学家的萧伯纳,这句话有点夸张,但也指出了一种历史现象:人类很容易重犯过去的错误。
马克思也有句名言:“黑格尔在某个地方说过,一切伟大的世界历史事变和人物,可以说都出现两次。他忘记补充一点:第一次是作为悲剧出现,第二次是作为笑剧出现。”(《路易•波拿巴和他的雾月十八日》)如果中国再来一次文革,我看只会成为一场笑剧,即闹剧(farce)或滑稽戏,因为它违背人性,违反历史潮流,违逆历史发展的大方向。
那个年代的青年人做做科学梦,很正常。但人总不能一辈子做梦,永远生活在幻梦之中。Bye Bye,我的科学梦!
(2015年8月6日初稿,9月6日修改于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