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美政，08/17/2021）
在今年七月份，拜登总统还在向记者们保证，阿富汗不会迅速陨落，不会出现如西贡撤退那样的混乱和悲剧。直到一周前，国防部还认为喀布尔至少可以支撑一个月，他们认为塔利班全面控制阿富汗大概需要
18 个月。但很不幸地，这些估计都错得离谱。当他们还在估计山顶的积雪需要多久融化的时候，雪崩发生了。塔利班在一夜之间占领了阿富汗，总统加尼逃亡。衣衫不整，满脸疲态的塔利班战士们坐进了总统的办公室。
也许现在来回顾美国到底在阿富汗犯了哪些错误还为时过早，但这场战争已经延续了
20 年。事实上，也许我们今天才来回顾，才来反思我们的错误，已经为时过晚了。
我们必须承认。阿富汗对于美国来说，没有显著的军事和地缘政治的意义。这是一个卡在印度、俄罗斯、巴基斯坦、和伊朗之间的贫瘠多山国家。从一开始，美国对于阿富汗的入侵就是带有一种反应性质的。是出于对
911 事件的一种应激性反应。美国的目标事实上仅仅是消除恐怖行动对于美国本土的威胁。
美国从 2002
年入侵阿富汗以来，一直有这样一种观念。即认为塔利班本身是恐怖主义的保护者。这种看法是有根据的。塔利班不但庇护了基地组织，协助本拉登实施了
911 恐怖袭击，而且他们极端的、原教旨主义的行事风格，也大大地和美国要推行的价值观相违背。美国的军事行动从一开始就有一个明确的目的，清除塔利班，重建阿富汗。他们希望将阿富汗至少带回到
1970 年代的繁荣和文明。
但是美国也许忘了阿富汗这个国家从
1979 年被苏联入侵以来，几乎一直处于战争状态。这个国家缺乏可以重建的资源。德国和日本可以通过他们的技术力量得到重建，说到底这两个国家在战前早已经是现代国家；伊拉克可以通过自己的石油天然气资源重建；但阿富汗靠什么来重建呢？阿富汗目前最大的经济来源，是非法种植并走私的鸦片，这个国家人口的平均寿命只有不到
43 岁，婴儿死亡率达到
16.3%。可以说从各方面来说，这都还是一个前现代的国家。
也许美国犯的第一个错误，就在于太顺利地击溃了塔利班。美国几乎没有费什么劲儿就将塔利班组织赶入了南部的山区。这里与巴基斯坦接壤，是塔利班战士们的故乡。他们随时可以进入巴基斯坦来躲避美军的追击。这个时候，塔利班是非常虚弱的，但也正因为塔利班的虚弱，当时的小布什政府甚至没有想过和塔利班进行谈判。
他们认为塔利班是一个可以被清除的组织，但没有意识到这个组织有着强烈的宗教信仰。他们还是抗击苏联的圣战士，具有天然的执政合法性，在广大的阿富汗农村地区受到支持和爱戴。美国的傲慢再一次使得美国低估了自己对手的真正实力，尤其是他们的软实力。
而小布什政府的精力却迅速地被随后的伊拉克战争所吸引，美国在一定程度上忽略了阿富汗的存在，以为只要塔利班没有能力进入大城市，阿富汗就可以自动启动自己的国家重建工作。因此这一阶段美国仅仅是被动地去反击塔利班的进攻，但更多的精力则放在追捕本拉登的任务上了。
2011 年底，美国撤出了伊拉克。这个时候，美国才刚刚开始意识到塔利班是一个难以根除的组织。而这时候美国采取的对策是，继续增兵，试图快速解决塔利班问题，这时候在阿富汗的美军人数增加到了
10 万人。但美国人依然没有改变态度，拒绝和塔利班进行和谈。换句话说，美国依然相信虽然困难，但仍然可以完全消灭塔利班。
紧接着，到 2014
年，奥巴马政府又犯了一个错误。他没有利用自己手上的军事优势作为筹码，来要求塔利班和现政府合作。而是在没有对塔利班做出任何限制的情况下，轻易地将阿富汗的防务转移给了阿富汗政府军，美军这时候开始大量撤离阿富汗。这等于是给塔利班打了一剂强心针。塔利班将之视为自己的胜利并迅速开始在阿富汗的西南部地区扩大自己的影响，很多城市出现了塔利班的代理人甚至所谓影子政府。
和阿富汗政府相比，塔利班的统治事实上更受当地老百姓的欢迎。因为塔利班廉洁自律，除了伊斯兰法以外，他们对当地居民没有太多的要求。而相反，阿富汗政府的腐败却是令老百姓非常厌恶的。这一点后面还会提到。
到 2016 年，美国在一次空袭中，杀死了塔利班的一位温和派领导人曼苏尔（Maullah
Mansour）。曼苏尔被认为是一位务实的领导人，他支持塔利班和美国进行和谈。但如今他被美国人杀死了。
随后的川普政府犯了和奥巴马政府同样的错误。到这个时候，美国政府已经意识到必须和塔利班和谈了，但在这个和谈中，川普政府却并没有以不撤军为谈判筹码来和塔利班谈判，甚至他一开始都没有邀请阿富汗政府参与谈判，而是先声明我们美国人一定会撤军，然后再谈判。这时候，这位谈判天才手上根本没有任何筹码来和塔利班和谈，这就是为什么后来参与谈判的专家们纷纷抱怨说，塔利班没有拿出任何实质性的措施来谈判，只是泛泛地说他们会建立一个相对包容的政府，你们放心地回家吧。因为这个时候，塔利班已经意识到，根本没有必要谈判，反正美国人会撤军，我们需要做的唯一事情，就是等待。
也许是出于宣传需要，也许是美国人真的相信，总之，他们对阿富汗政府军的吹嘘严重脱离了现实。阿富汗政府军实际上分属于不同的将军们，而他们真实的战斗力低得可怜。绝大多数情况下，阿富汗的将军们只依赖少量的特种突击队和美军的空中打击来勉强执行任务。如我昨天所说，这是一支不知道为什么而战斗的没有灵魂的军队。
总的来说，从现实的层面上来说，美国一开始就错误地设置了战争目的，将一场原本只是为了遏制恐怖主义的战争乐观地发展成了一场改造阿富汗的战争。美国高估战胜塔利班的可能性，没有在恰当的时候收获最大的利益。其后又乱了阵脚，没有以撤军作为条件来要求塔利班做出更多的让步。在对阿富汗政府军的估计上，低估了阿富汗政府和军方的腐败，这是导致今天结局的主要原因。
但这里有一个更深层次的问题。即使美国真的在合适的时间和塔利班和谈，能避免今天的结局吗？我的看法是，依然难以避免。但无论如何，在表象上来看，正确地和塔利班和谈，对美国政府的伤害要小得多，那毕竟将是一次体面的撤军。撤军过了几个月之后，阿富汗再发生什么，和美国政府的关系就不大了。如此仓皇的撤退，将可能给美国造成类似越战之后的伤痛。人在大多数时候是一种情感应激性的动物。我们的视觉，决定我们的情感；我们的情感，决定我们的结论。新闻媒体上呈现出的阿富汗机场世界末日般的逃难情景，将会深刻地影响美国人的情感，并因此影响美国未来的外交政策。
为什么阿富汗政府无力对抗塔利班？这里的根本原因是一个前现代的民族，在缺乏了极端宗教思想的管束之后，陷入了失去精神追求的状态。这种虚无导致了极其现实的腐败，今朝有酒今朝醉，能捞多少是多少。而美国政府在助长阿富汗官员腐败上甚至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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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我们前面说讲，阿富汗是一个前现代国家。这个国家里的人国家认同不如部族认同高。这有点像八国联军时代的中国，你欺负我这个村子，我会和你拼命；但如果你攻打紫禁城，只要你付我工钱，我可以帮你修缮攻城器具。因为在一个前现代国家，我会认为自己是一个部族的一分子，但我很难理解国家和我有什么关系。谁来当皇上我不都一样纳皇粮吗？中国进入现代民族国家行列要等到抗日战争，那时候大家才真正觉得自己是同一个国家的人民，对国家有了认同感。而阿富汗人，虽然他们打跑了英国人、苏联人和美国人，但他们总体上还没有进入民族国家行列，他们对自己的国家，没有概念。
这就是说，如果你让一个阿富汗人当一个政府官员，他大概率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要为这个国家服务。当他手上有了权力的时候，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如何惠及自己的亲属和部族，或者如何将权力进行寻租为自己牟利。在
2017 年公布的全球腐败国家排名中，180
个国家中，阿富汗排
177 位。
2010 年到 2013 年发生的喀布尔银行丑闻中，当时的阿富汗总统及其兄弟们，一口气贪污了美国给予的
10 亿美元的援助。纽约时报当时描述阿富汗的腐败情况是：“腐败不再是这个社会系统的癌症，腐败就是社会系统本身。” 在阿富汗，找任何官员办任何事情，都可能会出现索贿，而阿富汗人大多数认为只要收钱办事，就是可以接受的。否则他们无法理解为什么政府职员要为自己做事。美国的调查官员曾经估计，这个国家海关超过一半的收入，都被私吞了。警察经常性地敲诈小贩，利用自己的执法权力为自己牟利，甚至和犯罪分子串通，绑架并勒索赎金。而高级官员们则大量贪污来自世界各地的援助款。在阿富汗，官员位置是可以用金钱购买的，有了权力之后，再用权力捞回自己的买官成本，这个戏码我们华裔并不陌生。
在阿富汗的美国人虽然知道阿富汗政府的腐败，但是无能为力。因为美国还要依赖这些官员们做很多事情。将军们、国防承包商们和普通的官员们，他们在接受美国的援助款项时，往往条件就是不允许监督。而美国则必须向有权力者，包括议员和宗教领袖付钱，以购买他们的合作。开始，美国还直接向阿富汗政府军士兵发放装备和军饷，但到了
2013 年，这一渠道也被阿富汗政府军垄断，从此，阿富汗政府军士兵开始出现克扣军饷的现象。
一位美国军方的调查员，调查了
2010 年到
2012 年超过
3000 项阿富汗国防部 的合同，总值达到 1.06 亿美元，结果发现，40% 的款项，都进入了塔利班、当地犯罪集团和腐败官员的手里。美国自己养肥了塔利班。
而相比之下，塔利班的统治区中，有严格的宗教约束，他们经常救济当地的老百姓，而且普通塔利班士兵和军官都过着类似苦行僧的生活。也许我们作为现代人会觉得塔利班的极端宗教信仰，政教不分很中世纪，很愚昧，但如果从普通阿富汗人的角度来看，他们似乎更愿意选择塔利班。
昨天，第一批载着阿富汗难民的飞机已经降落在了加拿大。他们主要是女性、儿童和曾经为加拿大政府提供过帮助的阿富汗人。加拿大将接受
2 万名阿富汗难民，而美国尚没有接受阿富汗难民的目标，目前美国接受阿富汗难民的额度只有
600 人，这一数字会有所增加。作为参照，在越南战争之后，美国接受了
12 万越南难民。
Eric 今日美政 2021 年 8 月 17 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