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July 10, 2021

江才健:疫情中科学的理性之盲

 (欧亚系统科学研究会,2020-05-06

        近几个月来新冠疫疾喧腾沸扬,衍成难料的全球空前冲击,可说人间浩劫。

        这场疫疾流行在政治、经济等层面带来的影响,已见诸多讨论,而其对科学的影响,可说既深且远,值得做些讨论。

        说到头,这场疫疾由起始认知,至后续的检疫、管控、封锁与治疗,无一不是出于科学思维下的作为,简言之,就是“主客分离,二元对立”,这也是近代科学由人类过往文明的万物一体自然哲思跳出,实行人类本位面对客体宇宙作为的核心思维,近代科学正是因此而能驭万物之理于人控范畴,进而援以致用,成就近几百年来的科学世纪。

        近代科学历近四百年发展,尤其近两百年来,一方面以科学致用之效富国强兵,造就世界恃强凌弱局面,亦以科学强效之功,面对由天灾到疫疾的自然威胁,恃科学而强者眼见其国家财富累聚,人民寿岁延年,还引来科学后进失败者之欣羡向往,自是顾盼自雄,益加傲然科学之理性价值,甚至生出“昭昭天命”的文化救世使命感。

        如果对照百年前主要在西班牙造成大量死亡的那场流行疫疾,人类面对此次新冠疫疾流行的景况,不能说没有识见与作为上的前进,但是由对病毒起因源头的各说各话、病毒监控检疫的共识盲点、疫疾传播感染的难作定论、病体治疗的试误摸索,都见出当前穷尽物力之近代先进医学科学的力有未逮。

        就技术层面来看,拜近代生物医学技术的发展,可以基因核酸结构定位比对的检测技术,快速测定新冠病毒是否存在,也能利用检定两种免疫球蛋白的血清检测技术,来判准是否确诊或是否产生了免疫抗体。但是由于所谓的客观检测,方法上依然受到敏感度与特异性取舍的公卫价值主观判断影响,因此近时以来经常听到的,便是所谓的无症状感染、真伪阳性、有无症状的复阳或有无病毒的复阳,造成医疗检测与诊治的困境,也因为对于病毒认知不足,目前的治疗多实行试误方式,达不到近代医疗常喜自诩的“对症下药,药到症除”的及时功效,益加社会的莫名恐慌。

        当然面对疫疾的突发而至,实行“严防阻绝、减少感染”的当下之计,似是无可奈何的选择,因为处于当今交流频密的世界,任何国家都无法承受大量病亡带来的社会冲击。建基于过往压制了天花或小儿痲痹的成功经验,当下近代医学的无疑共识,就是以合成制造直接压制新型冠状病毒的特效药物,积极开发针对此种疫疾的疫苗为其目标。

        但是面对生命本质的复杂因果、演化多变,建基于近代科学“简近因果”思维上的近代医学,其所面对的困境,或不只来自缺少解决问题的技术方法,更来自对疾病本质认定思维的是否合适。近代科学历史发展也清楚显现出来,科学过往解决固置线性因果关联问题显现之长,在面对复杂多因的问题,由极微小量子尺度到浩翰无垠的宇宙星际,都显现左支右绌的难局。但那些或许自说自话的论说,其实无关宏旨,不若当前病毒与生命复杂多因的解读,是直接相关的切肤问题。

        二十世纪以降物理科学观念革命与技术的蓬勃,造就出上世纪一个所谓物理科学世纪的说法,但二战终结时美国电机工程专家布什揭示“科学是一个无垠疆界”的乐观信念,虽说终究不如预期,但冷战大局与人口经济增长的需求荣景,加上人类对追求生命存续无垠疆界的想望,催生出二十一世纪成为生物科学世纪的悬念。

        其实自上世纪末期起始,观念与技术多借鉴于物理科学的生命科学,便愈益面临了以简近因果线性思维探究复杂多因生命现象的困境,可谓“生命化约论的黄昏”。大的不说,光看近时以来生物医学研究领域的景况,目前其中最大挑战是大量生医研究结果的无法再现复制。许多探讨也指出来,这些研究结果的不能重复发生,不只出于生医研究复杂难控的操作条件,更来自生命现象本质的复杂因果与演化多变。然而这许多甚至遭到一些主流科学期刊专文讥讽为“形上科学”的生医研究结果,竟还是医学临床治疗方法的思想指导准则。

        在当前面对疫情的讨论中,也提到“权衡取舍”问题,世事难有两全,“长短相形,高下相倾”。目前因防堵病毒实行的交流阻断,付出牺牲经济与生计的代价,全面针对新冠疫疾的医疗方针,牺牲了其他疾病的医疗资源,强调人际分隔的口罩掩面,也造成人际疏离猜忌的信任歧视。

        这场疫疾过去后,我们是否会如小说《瘟疫》所说,“瘟疫慢慢扼杀了我们爱人与相互亲谊的能力”?更有甚者,则是愈益加深了“生命因果”的绝对二元,造成社会对医疗的过度期待与追索,也将复杂死亡推向一种简化机械的过程。

        当下全球医疗体系,虽说认知到面对如病毒的自然威胁,不只是人为民族与国家的挑战,应该携手合作,但是却不忘着力于追究病毒究竟出自何方,较劲于谁能打出漂亮的抗疫战争,依然不脱过往世纪中科学的“强凌弱势”思维,难道这就是近代世纪所引以为傲的“科学理性”?

        二十世纪的数理逻辑大家顾德尔(Kurt Gödel)曾以有名的“不完备理论”,推论人类认知能力的有限性,科学的成功其实不在于理念完备,实来自其满足了“趋利求功,立竿见效”的人类本性。这种成功表象激励人类由“规范尺度”、“立现因果”而来的信心,闯入一些人类智力未逮的领域,由物质的幽微结构,到宇宙无垠的边际,不知伊于胡底。

        相对于我们已知的宇宙,人类过往并不久远的历史,其实早已有面对病厄生死的智慧哲思,重新审视近几百年来才蔚为风潮的科学思维,反思另种着眼的新的生命观点,或是这场世纪浩劫可以带来的历史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