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11-16,东亚评论,网易订阅频道)
民族是幻象吗? 民族是一个谎言制造的幻象!
民族主义是这样一种奇妙的意识形态,当它代表的人群居于少数的时候,它代表着民族平等、不受压迫、文化自主,而当它代表的人群居于多数的时候,它代表的就是主体民族的权力、民族压迫、强制的主体民族化。
这个描述是不是让你想到了另一种意识形态?
是的,民族主义之所以到今天还没有变得和另一个意识形态一样臭名昭著就是因为它编造了一个横跨三个世纪的民族主义谎言。
1.
民族国家的列强?
有人告诉我们欧洲地理大变动就是民族主义的产物,在德意志帝国建立以后欧洲各强国几乎都是民族国家,其中唯一的例外就是奥匈帝国,一个中世纪的古董被摆在民族主义的快车道上,最后因为一战而破碎,更多的民族得以解放,二十世纪的欧洲是民族主义的欧洲,二十世纪的欧洲国家是民族国家。
但事实真的如此么?
一战前的欧洲列强里哪个是民族国家?沙皇俄国还统治着条约波兰,还兼任芬兰大公,沙皇俄国有着广阔的亚洲领土而且还在不断扩张,罗曼诺夫王朝从彼得三世开始就应该叫荷尔斯泰因-戈托普王朝,他们和欧洲尤其是德意志各邦君主联姻,生活方式欧洲化,讲外语比讲俄语流利,俄国贵族官员当中有大票的人来自欧洲,和在欧洲受教育,他们构成了王朝的精英集团,同时还对斯拉夫主义不以为然。
斯拉夫人被看作是沙皇的灰牲口,面对那个高举圣像齐唱圣歌的斯拉夫民族,沙皇和他的近卫军军官们更多的是感到陌生和困惑,而不是血脉相连。尼古拉二世可能是最斯拉夫的一个沙皇,但他的斯拉夫化也基本上是从一战爆发以后才开始的,更多的是对人民的一种姿态,因为他需要这些灰牲口去当炮灰。
德意志帝国被看作是十九世纪民族主义运动的里程碑,但是德意志帝国是民族国家么?首先这个帝国就是一个畸形的帝国,这个问题我们说得实在太多了,所以就不用多说了。就民族而言普鲁士王国在1807年《提尔希特和约》签署以前一直都是一个一半德意志一半波兰的王国,华沙是王国最大的城市,但是拿破仑把大部分波兰领土都并入了他的华沙大公国,所以普鲁士得以从半波兰半德意志变得比较德意志起来。
但是即使是《维也纳和约》也给普鲁士保留了相当一片波兰领土,以至于1848年革命当中波兰人也选举了自己的议员,面对这位波兰议员提出的波兰独立的要求普鲁士人民的代表态度冷淡,只有少数人支持波兰人的要求,更多的人主张波兰领土应该留在普鲁士之内。
同样的1870年的战争给德意志帝国带来唯一的直辖领土“阿尔萨斯-洛林”行政区。这个行政区的人民讲德语,但坚定地认为自己是法国人,而且他们信天主教,于是当他们被赋予议会选举权的时候,他们果断地和德意志帝国的天主教反对党,也就是天主教中央党还有波兰人反对党组成了天主教同盟。
德意志帝国是一个普鲁士的政治利益、国防需求、经济利益和德意志民族主义相互妥协的产物。其中占主导的一直都是普鲁士王国的利益而不是民族主义,俾斯麦曾经短暂地把普鲁士总理的职位让给别人,而只担任帝国宰相,但是只维持了半年,他就宣布“我要么什么都不干,要干就必须兼任普鲁士总理”。要求法国割让阿尔萨斯-洛林是普鲁士军队的要求,而俾斯麦认为这是一个错误,因为阿尔萨斯-洛林虽然讲德语但并不能被真正融入德意志帝国。
而热切要求加入德意志帝国的奥地利却被拒之门外。如果说阿尔萨斯-洛林还有一些不那么德意志的色彩,奥地利却从历史到文化上都毫无疑问是德意志邦,1881年奥地利的德意志民族主义者还制定了《林茨纲领》要求支持奥匈帝国的斯拉夫人各邦独立,而奥地利自己则加入德意志帝国。
但是普鲁士军政当局没有任何人想过要进军维也纳,夺取奥地利,因为对他们来说在南德意志四邦加入帝国以后天主教人口已经达到帝国人口40%的情况下,奥地利也加入将对普鲁士对帝国的统治地位造成灾难性的影响。面对普鲁士的王国利益、王朝利益和贵族的利益还有军队的利益,民族主义者的嘴只能闭上了。
2.
民族国家的中欧?
相比列强是民族国家的说法,二十世纪二十三十年代的中欧小国的民族主义色彩更有欺骗性。通过奥匈帝国、俄国、德意志帝国的崩溃,中欧、东欧、东南欧诞生了一系列碎玻璃般的小国。
这些小国是“威尔逊十四点纲领”里民族自决的产物,所以如果我们相信了这些小国自诩的“民族国家”性质,那么这个碎片般的欧洲,无疑是民族国家主导的欧洲。
如果我们再考虑到二十年代和三十年这些小国里疯狂的民族压迫、强制的同化少数民族,二十年代和三十年代的欧洲是毫无疑问的民族主义狂潮时期,那么这些国家真的是民族国家么?
这些小国里有一个非常有意思的标本,那就是捷克斯洛伐克共和国!
这个国家的名称就是堆砌产生的,是组成它的两个民族的叠加,这个名称有没有让你想起什么?“奥地利-匈牙利君主国”,是的这个国家实际上就是一个缩小版的奥匈帝国。捷克人夺取了奥匈帝国的波希米亚莫拉维亚还夺取了西里西亚这个波希米亚王国在德意志帝国之内所领有的边疆区。
这就决定了这个国家绝不是什么捷克民族国家,而是有着大批德意志人的多民族国家。我们都知道布拉格直到1848年依然是一个德意志城市,捷克人比例超过德意志人要等到十九世纪下半叶,奥匈帝国急剧的城市化,让大量捷克人从农村进入城市时期。
同样的斯洛伐克原本叫“上匈牙利”弗拉迪斯拉法长期是匈牙利王国首都,这个国家之内有大量的匈牙利人,而且在这个国家独立之后它还武力夺取了很多奥匈帝国所属波兰的领土,于是斯洛伐克领土上还有乌克兰人、波兰人少数民族。
捷克人对付不了他们领土上的德意志少数民族,斯洛伐克人对付不了他们领土上的匈牙利少数民族,但是他们不会承认这些少数民族的正当权利。奥匈帝国承认的那些民族权利,尤其在语言和文化上的权力,被这个新生的“民族国家”一笔勾销,在捷克德意志人、犹太人过去享有的权利完全被剥夺,捷克人采取强制的捷克化,而在斯洛伐克,斯洛伐克人继承了奥匈帝国匈牙利部分强制的匈牙利化,只不过这次是斯洛伐克化。
奥匈帝国每十年一次的人口普查照常举行,但是奥匈帝国的奥地利部分是如实记录人口的民族归属,匈牙利部分在如实记录的同时还记录被调查的匈牙利语水平。而如今在捷克斯洛伐克,所有人只能回答自己是捷克人或者斯洛伐克人,帝国的宽容如今被“民族国家”的压迫所取代。
民族国家只是一个谎言、一个神话,如果说捷克斯洛伐克是特例,那么南斯拉夫呢?南斯拉夫王国的计划有两种一种奥匈帝国的南斯拉夫王国构想,来自1914年遇刺的弗兰茨-斐迪南大公,大公准备以帝国的克罗地亚、斯洛文尼亚和兼并的波斯尼亚-黑塞哥维那为基础组成一个帝国之内的南斯拉夫王国,把二元君主国改为三元君主国。
这成了帝国斯拉夫人的一个梦想。约瑟夫-洛特在《帝王的坟墓》里描述了来自斯洛文尼亚的“老特罗塔”,主角特罗塔少尉的父亲,一个成功的维也纳商人至死不忘的“三元君主国理想”。
1918年帝国崩溃的时候克罗地亚民族委员会和斯洛文尼亚民族委员会一起邀请塞尔维亚王国加入和组织南斯拉夫王国。但塞尔维亚王国的南斯拉夫构想可不是费迪南大公的梦想。对斐迪南大公而言南斯拉夫王国将成为王朝的新支柱,所以他对斯拉夫人民是有同情和寄予希望的。
而塞尔维亚人眼中,克罗地亚、斯洛文尼亚、波黑只是他们战争胜利的奖赏,他们是征服者,为什么要给予其他民族以公平的对待?所以塞尔维亚的南斯拉夫王国,虽然名字叫南拉夫斯,实际上就是大塞尔维亚,强制的塞尔维亚化,对少数民族尤其是强有力的克罗地亚民族的压迫,几乎导致内战。仇杀斗殴贯穿了整个南斯拉夫的历史,一直到二战,克罗地亚人还会跟德国入侵者合作。
在二十年代的欧洲罗马尼亚、波兰、捷克斯洛伐克、南斯拉夫、都自诩为民族国家,但在他们的领土上都有大量的少数民族,而且这些少数民族几乎都有强大的外部国家后盾,比如捷克的德意志少数民族背后有德意志国家,如果我们按照习惯把reich翻译成帝国的话,即使是魏玛共和国时期,德国的称号也还是德意志帝国。
罗马尼亚、斯洛伐克压迫的匈牙利人,背后有一个虽然领土损失惨重但是充满了复仇情绪的匈牙利国家,而这个国家有意思的是也没有改变自己的称号,霍尔蒂将军统治的匈牙利依然是匈牙利王国。
所以这些民族国家的矛盾就更多地指向一个没有后盾的少数民族,这个民族遍布中欧和东欧,没有任何祖国作为依托,这就是犹太人,而且因为犹太人主要从事文化、商业工作,所以他们大多讲旧帝国的官方语言,也就是德语,所以他们和少数民族一样难以融入新的这些被捏造出来的民族国家。于是他们在民族主义狂潮时期的欧洲受到了普遍的迫害。
3. 三个世纪以来民族主义给欧洲带来什么?
民族主义只是一个幻象,它建立在语言的基础上却自诩为血统民族。赫尔德尔的口号“有多少种语言就有多少种民族”,是民族主义的根本逻辑。但是在实际当中民族主义者却不承认讲德语的犹太人是德意志人,同时又不承认讲捷克语的捷克人自己是一个民族。
民族主义的根本是利己,是自私被放大到整个民族的尺度,所以它从根本上就是不道德和不讲道理的。
1848年德意志人起来争取民族的统一,在法兰克福举行了德意志国民会议,于此同时捷克人也在布拉格举行了斯拉夫大会。但法兰克福的德意志国民会议立刻谴责了斯拉夫人争取民族独立的权利,而且要求他们视为敌人的奥地利政府强迫波希米亚人选举代表出席德意志国民会议。
当然1848年的德意志民族主义者还不是1933年的纳粹,他们还有底线,所以他们同时宣布了德意志国家的民族平等和多元文化。
但是匈牙利的马扎尔民族主义者就不这么文明了,1840年代布达佩斯的马扎尔民族主义向维也纳要求民族权利,首先就是布达佩斯的匈牙利议会不再以德语辩论,而是以匈牙利语辩论。
这时形成了一个马扎尔民族主义的重要口号那就是“匈牙利人要讲匈牙利语”,这里的匈牙利人意味着民族,也就是马扎尔人要讲马扎尔语。
但他们马上把匈牙利也从国家的角度上理解,他们作为哈布斯堡君主国的臣民的时候从民族出发要求讲民族语言,而一旦他们哪怕是短暂地掌握了匈牙利这个国家的权力,他们就从国家出发,要求其他少数民族作为匈牙利臣民讲匈牙利语。于是出现了那个著名的笑话。
“匈牙利人要讲匈牙利语”
“解放的匈牙利万岁!解放了的匈牙利,克罗地亚人可以讲克罗地亚语么?”
“克罗地亚人当然也得讲匈牙利语”。
如果认识到马扎尔民族主义者这种双重标准,你还像过去那么崇拜裴多菲·山多尔么?
如果你看到1867年到1918年欧洲那个推动强制的马扎尔化的匈牙利自由派,就是裴多菲·山多尔的为之战斗的那个匈牙利自由派,铁腕屠夫的蒂萨-伊斯特万总理,就是来自1848年的中左翼党,你能听到“我们宣誓!我们宣誓!从此不再做奴隶”背后的另一种声音么?那就是“我们宣誓从此让他们作奴隶”。
民族主义应该为二十世纪欧洲的大部分灾难负责。民族主义因为威尔逊纲领而被作为解决领土问题,组织国家的尺度,其结果就是整整三十年间,欧洲不间断的民族压迫、种族灭绝。德意志人迫害犹太人,捷克人迫害德意志人,斯洛伐克人、罗马尼亚人迫害匈牙利人,南拉夫人的塞尔维亚人迫害所有其他民族。
纳粹迫害犹太人是犯罪,但是纳粹夺取苏台德区是解放当地的德意志人,这两者并不矛盾,因为捷克人同样在迫害德意志少数民族。民族国家提供了一种疯狂的无耻的理论,那就是因为我们同祖同宗,所以我们的国家就只属于我们。
这表面上看起来人畜无害,但是另一个角度上国家要生存,领土就必须够大,于是在国家领土野心和民族矛盾结合起来的时候逻辑上的必然结果就是“人走地留”。或者人如果不愿意走,我们就给你们用“齐克隆B”。当一个国家的多数人陷入这样的狂热的时候,他们已经失去了人性。
4. 人性经由民族主义变为兽性!
这是民族主义狂潮时期历史的最好写照。那么民族主义由何而来?如前所述民族主义的本质和基础是自私,而因为其门槛低,只靠语言和长相就可以把人组织起来,所以天然地成为缺乏教育、被生活压力压到了道德感的下层阶级的工具。
在封闭的乡村社会民族主义是缺乏土壤的,一个全村只有村长和警察见过大海的中欧村庄里,犹太人可能是唯一的医生,德意志人可能是唯一的牧师,匈牙利人可能是唯一的杂货店老板,人们不会对他们产生仇恨。这种意识形态的土壤在城市。
在城市的贫民窟,在为经济萧条所折磨的无产阶级和中产阶级中间。但这些人在失业救济中心或着教会的救助站门口排队的时候,他们彼此打量。在饥饿的中午躲在某个阳光温暖的角落抽烟头的时候,他们通过沉默而声息相通的瞬间,就是民族主义的土壤。他们已经被生存的需求支配了,本质上就是动物,而他们通过民族的口号变成狼群。
“昨天:失业、绝望、罢工、倒闭!今天:工作、纪律、欢乐、同志!请给您的未来投上一票!”
每当经济衰退的时候这种狼群就会出现,在健康的社会里这种狼群会被分解和消融,而在碎片化的中欧,在国家经济崩溃的德意志,这些狼群越来越庞大,最终起来吃人。这就是三十年代的历史。
我们无法消灭民族主义,因为他是人自身兽性的表现,是一种本能,但是每一个还没有失去人性的人都应该拒绝这种意识形态。
决定一个人是不是你的同胞的不是民族不是语言,而是生活,一个为你拔牙的人,一个卖报纸给你的人,并不因为他讲另一种语言就是你的敌人。当你产生这种想法的时候请你先照照镜子观察一下你自己。
说明:本文授权转载自公众号“青年维也纳”(ID:YoungVienna)
作者:“克罗采和春天”(高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