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华早报2015-6-16日)
戴按:沈大伟的这篇演说,讲了不少现象,但对其原因的分析却是隔靴挠痒,没有抓到要害------两国在意识形态和价值观上的对立。纽约时报说,沈大伟是对美国政府的对华政策最具影响力的专家。据我看,他与许多美国的中国问题专家一样,对美中关系的认知水平,可用四个字形容:肤浅、幼稚。
中美只可选择结婚,一旦离婚,战争就会爆发。
【原编者按】美国乔治华盛顿大学(George Washington University)政治科学及国际事务教授沈大伟(David
Shambaugh)今年在外媒发表文章,预测共产党的统治已进入最后阶段。他近日在香港美国商会午餐讲座再次发表主题演讲,谈及中美关系。南早中文网将其演讲全文翻译成中文,以飨读者:
中美两国官员和专家都曾经正确地指出:中美关系是当今国际事务中最重要的关系。
中美关系也是最复杂的关系。不论在战略、外交、经济、社会、文化、环境、区域、国际、教育及其他许多方面,中美两国都密不可分。中美在亚太区以至全球都是影响力巨大的国家,不但是全球两个最大的经济体,军事预算和海军规模也是全球之最。中美既是全球最大的能源消耗国和石油进口国,也是全球最大的温室气体排放国,对气候变化有重大影响,哲学博士生和专利申请也属全球最多。今时今日,中美是国际舞台上真正具有影响力的两个国家。
中美互为彼此的第二大贸易伙伴(双向贸易额接近6000亿美元),而中国更是美国的最大债权国,其对美直接投资也迅速增长(2014年超过120亿美元,雇用8万名美国人)。中国是全球最大出口国,美国则是全球最大进口国。每天往来两国的旅客约有9千人。目前有接近30万中国学生在美国大学留学,在中国留学的美国人则有2万人。目前有38个省/州及169城市建立了友好关系,加强人民之间的联系,并提供交流机会。目前有3亿中国人学习英语,约20万美国人学习中文。
以上述情况和许多其他标准来衡量,中美都是密不可分的,在国际关系方面产生的影响也最为深远。因此,理解中美关系的复杂性、构成和推动力是至关重要的。然而,影响中美关系的因素不断在变,过去几年和过去几个月就出现了显著的变化。
本人今天主要想说的,是中美关系虽然十分密切,而且两国在许多方面都有合作,但在这段关系中,彼此竞争的情况却不断加剧。
这个现象的结果是:合作与竞争同时存在,即本人所谓的“竞合”情况。但在这段关系中,竞争成份不断增加,并成为这段关系的主要成份,合作则退居次席,并且正在逐渐弱化。彼此合作的空间减少了,因此为了建立合作关系而召开的政府间会议,就变得越来越形式化,并不时出现充满火药味的场面。
两国之间普遍存在互不信任的情况。尽管双方政府仍然十分希望两国的90多个双边对话可以维持下去,也希望两国高层官员继续交流,但甚少再看到大力争取两国加强合作的官员。〔在几个星期后举行的中美战略与经济对话将会出现这个情况〕
两国人民互不信任的情况也显而易见。新近就这个问题而进行的《皮尤全球态度调查》(Pew Global Attitudes)(2013)就发现,中美人民互不信任的程度正在增加。在美国,68%公众人士及80%专家和学者都视中国为美国的竞争对手,只有26%认为可以“信任”中国。该调查也发现,共和党比民主党更关注中国崛起所带来的影响:6成共和党人认为,中国崛起成为世界强国,将“严重威胁”美国,但民主党人中就只有48%有这种想法。
《皮尤全球态度调查》也访问了中国民众,当中66%受访者视美国为“竞争者”,15%认为美国是“敌人”。因此,中国民众中约有三分之二认为中美关系是一种“竞争”关系。相对于2010年时进行的调查,当时两国大多数民众对彼此看法仍然正面,从中可见现在情况已出现显著改变(转差了15-18%!)。一般相信,如再进行类似的民调,结果可能会更差。
我们可以感觉到,中美关系已出现重大变化。
从美国的角度来看,中美关系愈来愈难达致平衡──要令关系转趋正面、并于未来朝积极方向发展,就更加困难。我和许多人都认为,两国关系多年来风波不断,双方也一直未能达致广泛共识,无法缔结真正可持续的伙伴关系。中美关系之所以仍能维系,只不过是出于对关系破裂的恐惧。但自从冷战结束以来,两国之间其实并没有真正深厚的联系。
至少在过去10年,两国宏观关系持续恶化,只有当双方领导人出席高峰会议时才略有改善,暂时止住恶化趋势,令外界定期希望:两国关系正趋向稳定及得到改善。
例如2011年,时任国家主席胡锦涛赴华盛顿进行国事访问;2013年习近平与奥巴马在“阳光之乡”进行非正式会晤;2014年11月召开亚太经合组织会议前在北京的烟台出席峰会(我未有计入奥巴马2009年11月对华的国事访问,因为该次访问成果未如理想)。而两国官员偶尔召开的双边会议,如中美战略与经济对话和中美商贸联委会会议等,也为特定的政策领域带来稳定因素和前进动力。但大家很快就发现,这些峰会和双边会议的重要性只属昙花一现;短短几个月后,中美之间就出现新的波折,两国关系再度恶化。天安门事件之后,克林顿和江泽民在1997至1998年期间举行了多次峰会,让中美两国重新建立关系,但此后双方关系就一直处于上述模式,反覆不定。
中美最近的波折,发生的时间仅在习近平与奥巴马在中南海漫步后几个月。事源于中国在南海建造人工岛的行动,令两国针锋相对,关系愈发紧张。在南海纷争的背后,各方愈发关注中国的军事力量、美国在中国附近的军事活动,以及更广泛的亚洲权力平衡问题。但同时也有许多较小但同样重要的事务,例如执法(以盗取技术之名拘捕华人、伪造美国大学入学申请)、法律修订(中国针对非政府组织及国家安全的法律草案)、人权问题(中国自2009年以来便遏制人权、将人权律师拘捕定罪)、网络黑客行为(近日美国人事管理局电脑网络遭中国黑客攻击),以及中美双方在贸易及投资方面的问题。关于两国之间出现摩擦的新闻,几乎无日无之。
我认为这种“新常态”的确已持续一段时间。中美两国最好习惯此常态,而非幼稚地笃信不可能实现的和谐关系。
合作和竞争之间的天秤已经倾侧,竞争已成为主导因素。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有几个原因,其中之一是:对中美关系来说,安全的重要性已凌驾于经济、军事、国防、地缘政治领域的问题,现在已是两国关系的最重要事务──而这几乎是一则纯粹的坏新闻(唯一的例外是过去两年,双方向来极为有限的军事交流频繁起来)
。在美国,这意味着以商界为首、支持与中国交流的联盟已不再是主导力量,而由几个界别组成、倡议与中国竞争的联盟,如今占了上风。
中美的竞争并不只限于战略方面,而是一种全方位的竞争,包括商业、意识形态、政治及外交领域。即使在学术领域,中国当局都曾向多名美国学者下达禁令,并向国内的大学合资企业施压,例如新颁布的非政府组织管理法草案,就令在中国运营的私人非政府组织心头一凉。
近几月以至近几周,以上情况已令华盛顿多家智囊机构前所未有地发表大量评论和报告。我曾在华盛顿居住及工作了很长时间,期间从未见过如此海量、谈及中美关系的文章──而且内容全部都是负面的,只有一个例外(即陆克文的亚洲协会报告)。这些评论和报告对中国及中美关系均持负面意见,而且均认为(一)美国应检讨对华政策;(二)美国应全面对华采取强硬政策。
随着美国总统竞选活动白热化,上述情况只会令中美关系及两国的互动更趋负面。美国将有愈来愈多人呼吁当局“下定决心”、担起“领袖”角色、“敢于与中国抗衡”等,尤其是共和党人。
这的确是美国出现的巨变,或至少是一种“范式转换”(paradigmatic change),但我个人不认为这是昙花一现的短暂现象。美国对中国的看法已出现本质上的变化。以下我将详述美国人对中国的看法有何转变。
以下这件事你可能觉得幼稚到了极点:虽然许多中国专家以至整个外交政策圈和美国政府,花了几十年时间研究及预测中国的将来,但中国最后并没有如他们所料般发展。尼克松以来,美国八届政府都采用“接触”战略,这种战略基于三个大前提:(1)随着中国经济现代化,政治自由化也会随之实现; (2)随着中国的全球地位提高,正如罗伯特•佐利克所说,它将成为一个“负责任的利益相关者”,拥护二战之后西方创建的全球自由秩序(即“融合战略”); (3),中国不会挑战美国主导的安全架构和东亚秩序。
第一个前提显然是不存在的;恰恰相反,随着中国经济日益强大,政治压迫的情况非但没有减少,反而越来越严重。这方面的例子多不胜数。在中国,目前政治压迫的情况是继天安门事件之后25年来最严重的。至于前提二和前提三,我们还没有看到中国对这些区域和国际制度架构作出严厉批评(仅是目前未发生而已)。实际上,若中国真的这样做,将是极为不智的,并且正面冲突并不是中国的行事方式(但美国则相反)。而我们现在看到,中国政府在目前国际组织以外正在建立另一批机构,清楚显示中国对美国主导的战后格局感到不安。
中国正有条不紊地试图构建新的国际秩序──这一点毋庸置疑。无论是白邦瑞(Michael Pillsbury)的著作、阿什利•特利斯(Ashley Tellis)和罗伯特•布莱克威尔(Robert Blackwill)所撰写的报告《中国军力审查》,还是许多其他研究,都不约而同地谈到这个题目。这些评论、研究也一致认为美国要遏制中国。
美国对中国的幻想破灭,或许更能反映美国的问题,而非中国的情况。 2百年来,美国一直天真地希望影响中国的演进;美国的醒悟也许标志着这项任务掀开了新的篇章。美国之前的有关行动──尤其是在国民政府时期,最后都以悲剧告终。随之而起的,是美国国内爆发了“是谁失去中国?”的争论。
作为研究中美关系的学者,我曾仔细研究并追踪两个世纪以来的中美关系,并发现了一个重复的规律:美国有一股如传教士般的冲动,希望以自己的形象为模板改变中国,但每次都以失败收场。首先,美国不了解中国复杂的国情,而中国也执拗地拒绝遵从美国的意愿。依我的见解,问题要归咎于美国本身和其不切实际的期望,而非中国。但历史可能会重演。
尽管这是中美关系整体上的宏观环境,但两国仍需共存,并需要和平共处。中美之间有业务往来──除了香港、内地和美国之间的商业活动外,还有两国的外交事务。中美关系和平稳定,对整个亚太地区(甚至整个世界)都很重要。不论两国人民是否察觉到这点,他们都受着中美关系影响。
也许,能大幅度推动双方关系进展的最直接机会,就是落实双边投资协定(BIT)。预计两国政府都会交换各行业的不准进口商品单草稿(不准进口商品单列明不允许其他国家投资的商品)。现在早已过了发布和交换这些名单的时间,而推迟的原因未明,但有可能是受跨太平洋战略经济伙伴关系协议(TPP)和贸易促进授权(TPA)的影响。奥巴马政府正试图先完成这两个目标,但众所周知,相关的程序(不论是美国政府方面或是TPP 12国之间的双边谈判)都仍在进行。一位美国前高级政府官员最近便指出,奥巴马政府要获得国会支持TPA和TPP有困难,如果现在硬要寻求通过,将会是死路一条。
就中国而言,中国政府认为,美国提出的所谓“再平衡”战略只是一个诡计,跨太平洋战略经济伙伴关系协议(TPP)便是这个诡计的经济组成部份,目的是在各方面牵制中国。虽然我今天的演讲主要和美国相关,但大家都感觉到中国政府对美国既忧虑、又猜疑。双方目前都好像带着有色眼镜看对方,这些成见都会影响双方关系今后的发展。
目前中美议程上的另一项重要事务,就是寻求务实合作的机会,处理一系列所谓“全球治理”的问题。这些问题包括:朝鲜、伊朗、伊斯兰国(ISIS)、阿富汗、反恐、反海盗、气候变化、海上安全、经济稳定、能源安全和海上通道安全的问题,以及需要制定网络活动的国际规则。要解决这些问题,不论是中美政府协同工作,还是两国政府朝着同一方向各自努力,彼此合作都是解决这些问题的关键。
迄今为止,在应对这些全球治理问题上,尽管10年来美国政府试图争取与中国政府合作,但中国却一直不愿意公开与美国合作。但现时由于习近平支持“积极外交”政策,希望中国在全球治理方面扮演更积极的角色,因此中美合作可能更加可行。中国作为全球第二大强国,需要更加积极参与全球治理事务,向世人展示其付出与能力相称。这不会解决中美关系的问题,但将有所帮助。
中美战略与经济对话即将举行,习近平也将于9月下旬(联合国成立70周年之前)赴华盛顿展开国事访问。这是两国讨论上述问题的契机,彼此可以尝试切实地合作,消除双方关系之间的隔阂。以往的首脑会议,包括去年11月在北京举行的峰会,双方都曾尝试这样做。但问题是:这些尝试是否只是过眼云烟,还是足以奠定中美关系的发展基础?随着美国总统选举周期临近,加上奥巴马政府成了“跛脚鸭”,要做到这一点也许比较困难。但如果中美关系能够稳定发展,彼此互相合作,这无疑会对下一届总统有利。
但我担心的是:在这个越来越消极和相互怀疑的气氛之下,将越来越多“可信度测试”(对象主要是以国内民众,但在美国,则包括区内的美国盟友)。我个人认为,未来两至三年内希望出现的理想情况是:中美两国有技巧地处理双方关系,并注意对方的“底线”和“核心利益”;并希望期间不会发生诸如中美撞机等无法预料的事件,中国也不会在南海划出航空识别区,明年1月台湾大选时不会由支持台独的民进党领袖上台。不过现时的南海问题有可能令冲突一触即发,因为中国不可能停止建造人工岛,因而无法达到美国的要求。那么,美国会如何应对呢?军事对抗不是完全没有可能的。
因此,展望未来,两国有责任学习如何应对竞争、防止爆发冲突,同时要努力拓展真正的合作领域(但也要了解到:希望两国完全同意对方的想法是不切实际的)。两国也没有任何剧本可以引导双方关系发展(冷战时期,中美相互依存的情况并不存在)。亨利.基辛格(Henry Kissinger)既希望也预料两国能“共同进化”,并认为双方需要有“智慧和耐性”,并须抱着务实﹑包容和忍让的态度。但我目前尚未十分清楚:两国的政治文化、目前的政治制度﹑民族身份﹑社会价值观和世界观均有所不同,双方能否在战略方面作出重大妥协。
因此,中美两国可能会认为彼此越来越难以共存。但不论共存如何复杂、如何问题重重,两国都必须要这样做。因为它们只可选择结婚,一旦离婚,战争就会爆发。
本人希望有机会来到这里,发表一篇关于中美关系的乐观讲话。我真的希望这样做。但是,中美关系今后如何发展,我实在是非常担心。在过去的“倒霉日子”里,既然双方都能找到出路,希望它们能再次走出困局。面对目前形势,我们下一步应怎么做?我的建议是:扣好安全带、抓紧帽子、分散资产!
谢谢各位。欢迎你们发表意见、提出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