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美财经,2024-06-14)
(沈志华是中国冷战史研究领域的权威专家,父亲是共产党高级安全官员,母亲曾是海军飞行员。他目前是上海华东师范大学的终身历史教授,并担任中国唯一的冷战史研究中心的负责人。南华早报对他进行了专访)
南华早报:作为一名历史学家,您多年来一直专注于研究冷战时期中国的外交政策,对过去和现在的中俄关系以及前中苏关系有着透彻的了解。您对这些关系的研究,能为我们揭示当今中国和更广阔的世界的哪些方面?
沈志华:我的基本观点是,普京想要倒退,重建俄罗斯帝国。这一点可以从他在高加索、车臣、白俄罗斯和乌克兰的所作所为中看出,他想将那些曾经分离的地方重新纳入自己的势力范围。这实际上是对中国的安全威胁,同时也遭到了美国和西方的反对。
南华早报:现在中美关系不佳,中俄再次有了共同的敌人,这促使两国团结起来。
沈志华:我认为,中国应该坚持改革开放初期的外交政策,不与他人结盟,也不根据意识形态划线。
南华早报:在您的著作《被误解的友谊:毛泽东、金日成与中朝关系,1949-1976》中,您描述了中国、苏联和朝鲜之间复杂的三角关系。您如何看待这种关系的演变?
沈志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中国和朝鲜都加入了社会主义阵营,在20世纪50年代中苏关系良好的时期,朝鲜就像一个有两位大哥帮助的小弟弟。然而,金日成是北朝鲜的领导人,但他的权威是斯大林赋予的,所以总的来说,北朝鲜仍然追随苏联。
中苏关系恶化后,毛泽东采取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举措,那就是撤出所有驻扎在北朝鲜的人民志愿军部队。这意味着中国将给予北朝鲜完全的自由。否则北京在这么小的地方,用40万军队不是控制了朝鲜吗?
因此,1958年之后,金氏家族在毛的帮助下确立了在北朝鲜的统治地位。中苏分裂实际上为北朝鲜提供了更大的生存空间,因为两国在东北亚地区相互对峙,都想拉拢北朝鲜。这使中朝苏三角安全结构保持不变。
但后来,中美关系解冻后,东北亚的格局发生了变化。中国的外交目标是联合美国对抗苏联,而朝鲜的外交目标是联合苏联对抗美国,三方之间产生了冲突。
中国希望与美国和韩国组成三角结构,共同对抗苏联,同时维护朝鲜的利益。但美国必须维护韩国的利益。
冷战结束后,这种结构变得更加混乱。中国和苏联都承认韩国。当时美国表示希望实现互相承认,但事实上,美国或日本后来都没有承认朝鲜。因此,需要通过六方会谈来处理朝鲜核危机,但时至今日,这一问题仍未得到解决。
现在中美关系再次紧张,这个问题变得更加复杂。
南华早报:那么,中国、朝鲜和俄罗斯之间的三角关系现在如何呢?
沈志华:我还没有对目前的情况进行具体研究。但我观察到,俄罗斯现在与朝鲜的关系非常密切。自中美关系恶化以来,美国、韩国和日本的军事联盟也变得更加紧密。
现在有一种趋势,即北三角和南三角之间对抗的模式正在回归。但我认为,如果走得太远,可能会引发全面冲突,这是非常危险的。中国在这方面应该谨慎。
南华早报:在您的书中,您提到许多中国决策者和学者实际上并不了解中朝关系的真实发展。这是为什么?
沈志华:第一个障碍是档案不对社会和学者开放。第二个是意识形态的限制,特别是对教科书和学术成果的限制。有些观点已经形成,无法改变。这是行不通的。随着科学的发展和历史档案的不断开放,人们对历史的解读肯定会改变。如果不解决这两个问题,又怎么能了解真实的历史呢?
南华早报:今年是中朝建交75周年。全国人大委员长赵乐际访问平壤并会见了金正恩,两国政府正在举办纪念活动。您如何看待中朝关系的未来?
沈志华:我不想过多谈论中朝关系的现状。在俄罗斯外长拉夫罗夫访华后赵乐际访问朝鲜,这可能会给国际社会发出错误信号——中国是否要加入他们的联盟?中国应该明确外交立场。
南华早报:您的研究涉及大量历史档案,尤其是与苏联相关的档案。其中一些档案刚刚解密或尚未向公众开放。您是如何获得这些档案用于研究的?
我有两个来源。第一个是俄罗斯档案馆。苏联解体后,俄罗斯人整理了大量档案,例如关于德国问题、波兰问题、军事问题和经济问题的专门档案。这部分档案数量庞大,苏联解体后的一段时间内,当地档案馆的管理相当混乱,我在上世纪90年代去俄罗斯时找到了一些档案。这些档案有很多限制,但总比没有强。
此外,美国档案馆的档案管理更加规范、开放,而且法律严格规定必须解密。档案保存满25年后,研究人员有权要求当局解密。这些档案已经足够了,就像我经常查阅的外交档案。
中国档案的开放程度最差,因为基本上不对公众开放。如今,要进入任何档案馆并查阅任何资料都非常困难。
外交档案解密可以代表一个国家的现代化。2004年,外交部档案解密,引起了轰动。但随后,档案馆慢慢关闭,也许是因为他们觉得档案过于敏感。
南华早报:您也是研究中朝关系史的专家。您是如何获得有关朝鲜的信息的?
沈志华:朝鲜的档案从未公开过,所以没有人见过。我们可以通过两个渠道来了解朝鲜的资料。一是朝鲜公开发布的资料,包括劳动党年鉴、金日成的著作、《劳动新闻》(官方喉舌)和一些公开杂志。但这还不够,因为所公布的内容并不总是真实的,至少是不完整的。
另一个来源是朝鲜与其他国家交往的记录。例如,外交官之间的接触会被对方记录和报告。特别是来自苏联和东欧的记录。中国也有很多记录,但中国没有解密这些记录。
南华早报:您认为中国人了解冷战历史的重要性体现在哪些方面?
冷战是离我们最近的历史阶段。当今国际关系的结构和演变都受到了它的影响。因此,我们应该了解它如何发生、发展和结束。这样,我们才能正确吸取历史教训。我们决不能重蹈斯大林的覆辙。这段历史还将让我们更清楚地了解当前正在发生的变化——中美之间的全面竞争。
南华早报:您的新书《经济漩涡》讲述了美苏经济脱钩导致冷战爆发。您之前的研究领域是中国与苏联的关系以及中国与朝鲜的关系,是什么促使您转而研究美苏关系?
沈志华:学者们研究冷战已有数十年,也有不少英文著作。但在中国,关于这个话题的深入研究并不多。
2017年,中美贸易战给了我灵感。当时,我认为中美关系相当不错,为什么突然之间会爆发贸易战?因此,我想重新审视冷战开始前美国与苏联关系的历史。
我发现,过去对冷战起源的研究大多是在国际政治的背景下进行的,包括安全问题、地缘政治问题和意识形态问题。然而,很少有人分析两国之间的经济关系在将它们卷入冷战漩涡中所扮演的角色。
南华早报:您在书中提出了哪些主要论点?
沈志华: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美苏之间的分歧从根本上说是经济分歧,包括美国对苏联的租借和贷款、德国对盟国的赔偿以及布雷顿森林体系等问题。
简单来说,美国设计了一个战后的国际经济结构(包括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世界银行和提议但尚未成立的国际贸易组织),希望世界主要大国,特别是苏联,能够加入其中。但苏联经过深思熟虑后,于1945年12月拒绝签署,美国开始对苏联拒绝国际合作产生战略上的怀疑。
在这场失败之前,双方就美国向苏联提供贷款问题进行了漫长但最终失败的谈判,这是将苏联排除在美国主导的全球经济体系之外的第一个多米诺骨牌。
1947年7月,莫斯科及其卫星国拒绝参加欧洲马歇尔计划,表明苏联已决定与美国及西方世界决裂。
美苏关系的这两次破裂都发生在经济领域,这表明战后世界的主要分裂原因在于未能建立国际经济组织。
因此,冷战期间的全面对抗首先在经济领域显现出来,而冷战的开始也是从经济脱钩开始的。
在这一过程中,美国和苏联都因意识形态的影响而对彼此产生了战略误解。
南华早报:这段历史是否能为当今的中美关系提供任何借鉴?
沈志华:我认为斯大林犯下的最根本错误是使(苏联)与美国完全脱钩,并在社会主义阵营内部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因此,经济脱钩是不可能的。
二战后,经济一体化是大势所趋,但由于美苏之间的冲突,人为地造成了经济割裂。斯大林担心,不能与西方合作,那他就必须控制其势力范围内的所有国家,否则就会被西方排挤,苏联将被孤立。因此,在决定不加入布雷顿森林体系后,苏联组建了自己的经济互助委员会(Comecon)。斯大林后来提出了“两个平行世界市场”的构想,以切断与西方国家的联系。
这对苏联极为不利。社会主义阵营的经济圈与外界隔绝,阻碍了商品和技术的交流。他们无法从对方的快速发展中获益。二十年后,经济差距进一步扩大。
在1970年代,苏联经济由于重工业基础雄厚,国内生产总值仍然处于领先地位。但实际上,苏联与美国在科技领域的差距正在扩大。这是因为苏联的能力集中在国防工业上。在20世纪70年代末和80年代初,东欧国家逐渐被纳入国际经济组织。
到戈尔巴乔夫进行改革时,苏联也开始申请加入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世界银行,但在被接纳后约一个月,苏联就解体了。
南华早报:美国历史学家普遍认为冷战是不可避免的。您对此有何看法?
沈志华:历史无法重来。但我相信冷战并非不可避免。根据我的研究,导致冷战发生的每一步都有逆转的可能,但美国和苏联仍然陷入了冷战的深渊。
就外交和经济政策变化之间的因果关系而言,美国对苏联外交政策的强硬,是经济政策彻底改变的前提,而苏联对美外交政策的整体转变,则是对美国经济政策彻底失望的结果。
因此,纵观冷战进程,毫无疑问是美国启动了“引擎”。但苏联也并非无辜。一方面,人们常说美国误解了苏联的动机,虽然美国决策者确实存在意识形态偏见,但在许多情况下,正是莫斯科的不当或侵略行为引发了误解,并为华盛顿提供了改变政策和动员舆论的工具。
回顾中美关系,我们可以从这段历史中得出结论,每个细节都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