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December 8, 2022

徒步的棋手:武断任性的统治

 一个在西方社会是常识,但在中文世界长期成为国民心智盲点的道理

(推特,2022-11-08

      读书有什么用?可能多少能让人明了一点眼前看不见的道理吧。今天讲一个在西方社会是常识,但在中文世界长期成为国民心智盲点的道理。

       西方这两千多年的政治理论和实践,不管是民主,还是专制,都有个一以贯之的主题,就是反对“武断任性”的统治,因为它导致灾难。从亚里士多德开始,到现在的美国法院,讲到行政权力的时候,“武断任性”(arbitrary and capricious)这两词重复了成千上万遍,婆婆妈妈,到了让人烦的频率。

       权力这个东西,集中也好,分散也好,都能干好事,也都能干坏事。所以,是集权好还是分权好,在具体干哪件事上,本身是分辨不出来的。必须超越孤立的事件,放到历史纵深中才能比较出优劣。从亚里士多德起,西方人发现,历史上的人造灾难有个共同特点,就是“武断任性”决策的结果。有些“武断任性”几次,政治共同体就散架了。但大部分“武断任性”的决策不会有那么严重的直接后果,一下就完蛋,而是日积月累,像失血一样,每一刀下去,都不会致命,多少流点血,然后是另一刀,还没愈合,再来一刀……遍体鳞伤之后,会到一个临界点。

       基于这种发现,亚里士多德主张,政治的头等大事是避免“武断任性”的统治,找到有智慧的统治方式。这就是法治的理论起源------不能一个人或一伙人说了算,要法律说了算。这是两千多年前西方人的认知,思考过程写得清清楚楚。自那以来,西方各时代最聪明的头脑不是不知道集权能干一些好事;但在这方面,他们比东方人聪明的地方在于,他们也知道集权避免不了“武断任性”,而且不会只“武断任性”一次,而是免不了形成一个“武断任性”的链条,最终后果不可收拾,造成巨大社会灾难。西方是有了这种理念,又“武断任性”了一千多年、经历无数人造灾难后,才付诸实践。中国历史传统上一直在武断任性的闭环中打转转,尝一段甜头,降一段灾难,统治形态像蒙眼驴拉磨,在对政治权力的认知结核化,直到近代西学传进来,没什么长进。

       亚里士多德对政治权力的认知在西方大部分历史时段属于人间常识,到了近代逐步精细化和专业化:行政需要权力集中,但集权导致武断任性的决策,武断任性的决策导致灾难------很少有例外,只是时间问题,所以必须对集中的权力有监督和制约,目标是达到一种平衡:权力足够集中到有效行政,但又无法武断任性地行政。西方经历过的那些五花八门的政体,都贯穿着这个线索。美国的行政权(总统的权力)比大部分中国知识分子想象的要大、要集中,这是行政能力的保障。但要在国内行使这种权力,有个紧箍咒,就是不能“武断任性”,这是联邦法院审理行政当局滥用行政权的标准用语。在国内事务中,这个紧箍咒比较紧,但在非国内事务中,这个紧箍咒很松,比如外交,比如在国外用兵。

       回顾这条线索,多少让我们对未来有个不太离谱的宏观判断------具体微观走向和一些规律性事件发生的时间点,只有上帝和骗子才知道。大的图景:集权会干一些好事,但避免不了武断任性的统治,这是巨大灾难的源头活水。长远看,没有例外;短期看,有个别例外。不管是一个人集权(独裁政治),还是一伙人集权(寡头政治),历史上都是这样。肯定有人想:“我比历史上那些更聪明、更高瞻远瞩,而且吸取了他们的教训,更集权、更厉害……”这种想法不新鲜------历史上几乎所有武断任性的统治者都这么想,但都没逃过亚里士多德发现的那个规律。能有机会武断任性地统治,人肯定聪明,这没说的,很清楚。但同样清楚的是,肯定没有亚里士多德聪明,不只是在他写的那些书的意义上,而且也在他是亚力山大大帝的老师意义上。

       亚里士多德和他老师都没少讲“暴政”,美国佬学英国佬,翻译成tyranny,因为翻译问题,大部分中文知识分子和广大学生望文生义,以为只有残暴的统治才叫tyranny。这是个基础性误解。Tyranny固然包括残暴的统治,但更重要的是讲抛开法律,武断任性地统治。武断任性地统治能不能干些好事,给臣民点甜头?当然会。世界上不存在只用残暴手段统治的tyranny,那种极端状态只在虚构作品中才存在。Tyrant------中文翻译成“暴君”,误导性更强------给臣民点甜头的时候,大概相当于古代中国书生讲的“仁政”或“善治”。但按亚氏传统,这种“仁政”跟“暴政”一样,都属于tyranny,因为都是不要法律的武断任性统治。先把这一点搞清楚,思路才能上轨道,去理解17世纪以后,英国人和美国人讲反tyranny是怎么回事------不只是说国王太残暴 都革命造反了,这一点肯定是自明的,而是说国王不讲理,无法无天,说话不算数,武断任性,瞎搞。

       知道了tyranny是什么意思,才能一点一点理解像洛克、孟德斯鸠、杰佛逊那些人为什么讲那些话,才有可能理解他们的思路。在这种理论框架和政治语境中,我们可以看到,中国人习惯讲的集权也能干好事,是个假问题,因为集权也干坏事。就像问开车是好事还是坏事一样,没有太大意义,因为它既可以是好事,也可以是坏事------武断任性地开,肯定没好事,但截取一个时段,它可以比按交通规则开要爽。但历史不会终结在权势人物的高潮时刻,爽完了历史还继续,后果迟早出来,进入不爽时段。所谓君主立宪也好、人民立宪也好,无非是为了避免那种武断任性地爽一把,留下后果让别人承担的统治方式。它不是要废除“集权”------把行政权搞得太弱,国家会失败,像当年的魏马民国一样,而是要用法律、常规、惯例等手段监督和限制行政权,让行政当局对自己的政策和行为负责。学会这个,这好像比学习数理化造手机火车头难多了。

       比如说,美国有法院、行政系统有自己的惯例和常规,川普胡来,行政系统按法律和惯例做事,拒绝有效执行。前年大选期间,这种事发生过不少。这种制度设计和传统肯定存在自己的问题,好比说,在常规下,它缺少效率,要靠进入非常状态,才能解决一些紧迫问题。但它成功避免了很多导致社会全面崩塌的灾难性后果。像美国这样一个年轻的国家,它的制度漏洞相当多,任何一位有能力的总统,如果有机会武断任性地多折腾两届,后果将是灾难性的。

       武断任意的统治,灾难不会马上降临。大部分家暴都不会马上导致离婚或家破人亡的后果,何况有着严密组织资源和强大武力的国家?历史是一个过程,有时候很漫长,体现在上一代人武断,下一代人支付代价。这一点没有什么问题,人们不知道的只是一些具体事件将要发生的时间点在哪里。中国这几年显然进入转折时段,不只是经济发展由盛转衰,而且国民对未来的预期由乐观转向悲观,焦虑成为普遍的社会心理。在社会上升期,大部分国民随大流水涨船高,只要不太笨不太懒或性格不太离奇,都会顺势上升。转折期是考验一个人的心智和见识的时段,传统中国人称之为“水落石出”,美国人有“退潮时才知道谁在裸泳”的说法。对于心智和见识在平均线以上的人,不管是身处其中,还是作为世事观察者,你不需要等到水退到脚脖子才知道退潮了。

       人是一种精神世界复杂的动物,说好听点是丰富多样,说不好听点是颠三倒四。这是人性常态,一个典型表现:即便知道了道理,不一定愿意按道理去做,即便愿意按照道理去做,也不一定有能力做到。至于连道理也不知道的,只要运气足够好,也能糊弄到寿终正寝。只是,运气是不可重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