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中美两国滑入新冷战,很多在美国的华人也陷入了某种新的身份危机。
5月初,我参加的一场亚洲协会南加州分会主办的名为“新冠时代反歧视”的网络论坛上,加州国会议员刘云平(Ted
Lieu)在抨击特朗普总统使用“中国病毒”一词使美国国内针对亚裔歧视再度升温的同时,也强调美国华人和中国政府并无关联。“我们需要把中国政府和这类(歧视性)言论失控后可能给美国华人带来的影响区分开,”他说道。“我是美国国会议员,我不代表中国或中国人,我代表所有族裔的美国人,包括华裔美国人和亚裔美国人。”
但论坛上的另一名嘉宾、纽约大学一年级学生毛彬丞,对此感到迷惑。“一个人怎么可能跟自己的文化传承分开呢?”他事后对我说。毛彬丞来自中国天津,高中时来美国就读。他认为,刘议员的话虽说听起来有道理,但对在美国的华人来说应该很难做到。
然而,那场活动之后没多久,他就发现,在中美关系急转直下的背景下,一些比他来得更早的中国留学生出于各种原因,已经开始刻意远离跟中国和中国文化相关的活动了。
毛彬丞在去年年底创办了高校学生组织“东海岸反歧视促包容联盟”,结集美国多所大学多元的学生力量,推进对少数族裔的平等和包容理念。“联盟”最近推出了一个项目,由大学生志愿者将新冠疫情相关的资讯翻译成多种语言放在网上,帮助不谙英语的少数族裔获取信息。项目受到广泛关注,并得到了克林顿基金会全球大学生抗疫基金的资助。可在毛彬丞发动懂各种语言的留学生们帮忙翻译时,发现华裔同学态度最冷淡。毛彬丞说,他联系的大都是初中或更小就来到美国的中国留学生,有的出于自身安全考虑,或者的是被媒体引导,“他们可能从小长在美国,对中国文化语言没什么感情,而且美国现在对中国的负面描述也让他们不愿意谈论中国。”
现在这个项目的名字前面新添了个前缀“WeCare”(我们在乎),毛彬丞说,这就是他在被一名华裔同学用一句“I
don’t
care”(我不在乎)直接拒绝了之后加上的。
从刘云平发出的呼吁到毛彬丞遇到的挑战,其实反映出的都是美国华人正在出现的一个新趋势:在中美剑拔弩张的情况下,选择与中国疏离甚至划清界线。诚然,大部分华人都还是希望两国修好,让他们在两边的双重根基和人脉能够像以前一样,在个人发展和双边关系中发挥出最大优势,目前急转直下的形势让很多人不知所措。但值得关注的是,原本在华人中属于细枝末流的“切割派”,现在声音越来越响亮,队伍也越来越壮大,已经从之前仅靠法轮功和流亡异见人士撑起的小天地,走向了包括普通华人在内的更广阔空间。
他们多数是在美国出生,来自香港、台湾,以及80年代到本世纪初来自中国大陆的移民。美国主流对华人移民同乡会、商会和留学生组织与中国政府过从甚密的指责, 让一些在这些组织担任职务的人开始辞职;美国执法人员对参与与中国同行合作项目的高校华人学者投来的狐疑目光,使不少华人专家学者开始撤出这些项目。《洛杉矶时报》去年夏天就曾报道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的一些华人学者开始退出中国的人才招募项目,美国之音6月的一篇报道也引用麻省理工匿名华人科学家的话说,很多华人科学家已经“切断了与中国研究人员的合作关系”。
今年年初我在做一篇美国华人留学生的创业故事报道时,发现一些之前经常组织留学生创业比赛,并为获奖项目与中国投资人对接的美国华人机构已经处于半休眠状态,负责人不愿再与媒体谈及这个话题。一名带着一项水印识伪技术产品回中国开发市场的留学毕业生对我说,因为掌握核心技术的美东一所大学华人教授合伙人不愿再与任何中国相关项目扯上关系而撤出,项目已陷入停滞。为避免因为曾为中国相关项目工作而引起联邦调查局不必要的关注,被采访对象要求匿名。
今年春天,美国2020年人口普查开始以后,一些美国华人团体或个人在社交媒体上发出呼吁,要求华人在填写普查表时,在“族裔”一栏不要选表上列出的“华人”,而要选择“Other
Asian”(其他亚裔),或者在旁边手写“香港人”、 “台湾人”,甚至早已尘封在历史中的“满洲人”。很多人都提到了同一个原因:新排华即将开始,不选“华人”是为了免受牵连。
最近特朗普总统发出关于微信的行政令,宣布于9月底禁止在美实体或个人与微信或其母公司腾讯“进行交易”(白宫对“交易”的含义尚未给出明确定义)。虽然在美华人普遍开始担心他们赖以与国内亲友联系的微信将被禁用,却也有不少华人为“微信禁令”叫好。在白宫的请愿网站“We
the People”上,一条7月14日开通的反对禁微信的请愿至今收到了6万多个签名,而一条8月9日开通的支持禁微信的请愿,已经收到了超过10万个签名。在美国华人热衷的一些网站上,有人说“最该封的就是微信”,有人表示,“在美国的华人和中共没有了联系,只会过得更好。”
这其中,不乏对中国政府近年来加大力度打压自由言论和民主运动的不满。香港过去一年发生的事件,特别是最新通过的《国安法》,使很多在美香港人和唇亡齿寒的台湾人发誓与中共势不两立;北京严格的网络管制使网络空间被严重压缩,也引起了一些海外华人的反弹。在不同的微信群里,都有人抱怨微信时不时就封号和删帖已经影响到他们在美国参与正常的政治活动,也有人称微信上经过中国审查过滤的假消息铺天盖地,使海外用户受到误导 。
但同时,新冠疫情中针对华人歧视攻击事件的上升、中美对峙中在美华人明显感受到的来自美国政府的不信任,也使这种选择多出了一层实用主义的因素——割席断腕以自保。4月底,在美国颇具影响力的华文媒体《世界日报》刊发了其副总编魏碧洲的评论文章,标题就是《在美华人需与中共切割求自保》。文章呼吁美国华人在针对亚裔歧视攻击迅速升温的当下,发起“‘与中共切割’运动”,以削减美国人对中国政府的怒火给海外华人带来的冲击。
显然,特朗普政府近期特意强调要针对中共而非针对中国人民、要对二者区别对待,也吸引了更多支持与中国切割的华人,并赢得了他们的掌声。八九天安门运动的领袖之一王军涛就曾经对我说,他认为特朗普政府是第一个能区分开中共和中国人的美国政府,而美国国务卿庞皮欧可能会是将来中国走向民主化的第一推手。
照理说,一个国家的执政党和这个国家本身并不是同一概念,但在一党专政的中国,“国”与“党”的确常被混为一谈。“祖国首先是人民,其次是土地山河、人文文化,最后才是政党政府。我们对故土人民有感情,对中共没感情,”在纽约经营一家保险公司的晋滇宏对我说。1992年从中国来美国留学的晋滇宏就是最近辞掉中国同乡商会要职的华人之一,他也坚决支持禁微信。“微信上的言论管控使我们不能自由表达,美国禁微信是为了逼迫中共开放所有社交媒体平台,如果能做到,对全世界都是好事。如果华人这时候因为微信禁令而签名反对或者上街游行,就表明你跟中共站在一起,这对在美国的华人有百害无一利。”
晋滇宏说,对于在美国的华人,越早与中共切割越有好处。“你看古巴移民为什么在美国不受歧视?就是因为人家一到美国就跟古巴一刀两断,全都旗帜鲜明地反古巴共产党。”他说,“华人在美国教育程度、平均收入都很高,并没有受到系统性歧视,但很多中国人没有融入美国,还是把根放在中国,思想跟美国人格格不入。如果华人争点气,都站在一起反中共,我们在美国的日子就会更好,获得更多机会,取得更大成功。”
晋滇宏并不是唯一一个把古巴和中国移民在美国的处境拿来比较的华人,事实上,自从特朗普总统上任以来,我已经听到很多支持他的华人用古巴移民在美国的超然地位,特别是在政界取得的成功来说明美国并不存在对移民的普遍歧视,华人所受到的歧视都是自己跟中国割扯不清造成的。他们认为,只要能切断和中国的联系,就能像古巴移民一样充分享受到美国带来的机会,最终也能和美国政府一起推动中国的彻底改变。
但不论是特朗普政府的鹰派,还是在美华人的割席派,最终双方都很可能会感到挫败。
首先, 这种中古移民境况的比较忽略了他们之间一个明显的差别:古巴移民本身大多都是政治移民,直到2017年前只要在美国一落地就可以一年以后申请绿卡,再可以申请美国公民,而中国移民很多是留学生和经济移民,他们走常规渠道成为美国公民的过程最少也要10年以上。事实上,2017年美古关系缓和后,古巴移民落地变公民的政策被取消,很多无身份古巴移民也尝到了被歧视的滋味。
但真正让我对与中国“割席断腕”的策略产生怀疑的,还是白宫自己的所作所为。在表面上打出把中国政权与其人民区分开这张牌的同时,特朗普总统至今时不时挂在嘴边的“中国病毒”、“功夫流感”,又将在美国的华人置于更猛烈的歧视攻击之中。华人就此发出的抗议和号呼,似乎对总统来说有如水过鸭背,充耳不闻。总统还在白宫记者会上对一名从小在美国长大的美籍华人记者的提问以“去问中国”作答。
正是这些,应该让大部分美国华人怀疑除了漂亮的说辞之外,白宫是不是真地能做到它所宣称的“区分”,或者至少可以肯定,这种“区分”并没有把美国华人的利益考虑在内。最起码,如果特朗普政府缩紧包括家庭团聚类别在内的移民绿卡和限制微信的意图都能够实现,一些在美国的华裔移民将落入与中国的亲人永隔重洋的境遇。
而美国社会对少数族裔一贯的“人以貌相”的种族主意,却不会因此削减半分。这也是我身边很多在美国生活时间更久的华人对“切割派”潮流嗤之以鼻的原因。
“你是中国人,一觉醒来照照镜子还是中国人。怎么切割?”纽约珠江百货的创始人之一朱敬业对我说。作为由一些台湾留学生于1971年创办的国货专卖店,珠江百货经历过中美建交之前人们对中国谈之色变的日子,那时候的珠江门前常有反共华人示威,联邦调查局探员也时不时登门拜访。到了80年代,随着中美关系正常化的推进,这些质疑都渐渐销声。但直到最近,还有一个白人老客户来购物时仍然带着开业之初美国人对珠江的疑虑对朱敬业说:“我知道你们开这家店不是为了赚钱。”
“开店做生意,都几十年了,不为赚钱为什么?”朱敬业说。
对于纽约市立大学亚裔研究所所长梅邓妙兰来说,这样的事一点都不意外。我跟梅邓妙兰聊起这个话题时,她也提到了镜子。梅邓妙兰的曾祖父是全家第一个移民来到美国的,她自己在纽约出生长大,但她从不把自己称为第四代华人——因为排华法案的限制,她的祖父和父亲也都是在中国出生之后来美的移民。
“我小时候曾对我爸爸说,我是美国人。我爸摇摇头说,你照照镜子就知道了,你是中国人,” 梅邓妙兰说。“所以,我小时候就知道这个社会不可能把我当作本土美国人看待,当有人跟我说,回你自己的国家去,我就知道我永远都只是华人。”
梅邓妙兰说,作为美国出生长大的华人,她与中国没有故土情分,也不想为中国辩护。但作为学者,她必须尊重证据导出的结论:美国对中国的指责很多并没有充分的证据。“比如美国政府说中国抢了美国人的工作,但那些工作不是中国来我们这里抢走的,而是美国的公司为追求利润自己送上门的。”
她还强调,认清这些事实对在美国的华人特别重要,因为毕竟中美贸易战推升美国进口商品价格,美国与中国交恶让美国华人受到牵连,这些政策的受害人最终还是包括华人在内的美国普通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