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October 9, 2018

恶梦:记北京四中文革前的四清(续一)

(作者:Brigade2018-9-28 ,倍可亲) 
        美苏冷战,两个阵营对立。大的有柏林空运,朝鲜战争。小到秧及池鱼。使无辜百姓,莫名遭秧。
         我有一个学长,比我大很多,但他是四中的”明星“吧。为了隐私,故称他为W吧。他由于少年在美长到7~8岁,体育好,人也帅。是三年的中学生运动会400米冠军,校学生会体育部长。这些人,是我们心目中的大明星。迄不知,这体育部长,也有他的悲哀。起因是他的1949年从美国回国的右派父亲!下面是他自述。他本人现在美定居,有一个相当的不错的生活。
         --------我是高一(北京四中,1962年)那年加入的共青团。在那个年代,入不入团,是一个青年优秀与否的标志。入了团,才会感到有了人的尊严。
        (特别是星期六,团员都要开会,那是一种有别于他人的政治待遇。我当时就羡慕至极。斯大林说:“共产党员是特殊材料制成的。那团员是不锈钢的吧?文革后,我问家里一个亲戚,他兄弟俩,一个是101的学生党员,上的哈军工。另一个是红卫兵的发起人之一,可他惨了,恢复高考没戏了。按说是55年的少将,可文革中去世了。我问他们,你们开党会,团会,都讨论什么?特来劲吧?他们头都不抬,吃着涮羊肉:”什么啊,就是议论班上的人呗。还能有什么事?排排队,看谁能听话,谁有二心。再就是让团员去找申请人谈话,让他们说说别人怎嘛议论团支部的。操“。)
         但由于家庭出身问题,入团对我来说,成了一个艰难的过程。班里团支部批准、通过我的入团申请后,等了很长时间上级没批下来。我就去问班里团支书李峻,我的团员资格怎么还没批下来?第二天,李峻让我去找校团委书记赵济敏老师。我找到赵老师,赵老师让我去一趟西城区团委会,找一下区团委书记,区团委要和我谈话。我想一定是找我谈家庭问题。我那时在学校填写学生登记表,“家庭成份”一栏是写“职员”,按当时的标准是不红也不黑。但问题不在这里。下面说一下我的家庭情况。
        当时一般是填,革军,革干,也就是13级和师以上吧。1938年前的,都悬。我们这样的,一律职员。但如果是右派,要另一栏写出来。要命的,是还有亲属一栏。你要是有台湾美国的亲戚,那就中了头彩。夫人同学姓汪,就入不了团。那班支书,“怀疑“这人和汪精卫有关系。边远省份,也不外调,可如果你和蒋介石有关系,“有关部门“会打招呼,反到有戏。可地,富就惨了,那是万复不劫的原罪。我文革中下乡,拿到了我的档案。冒险打开一看,发现是从小学一年级开始的。可父亲走后门,把祖父的资产和股息全交了。加上他曾服务铁兵,朝战时出力了。中学也外调了我的情况,可偏偏家里有几个31年的党员。我一直等着班里批判,就像达摩克利斯剑高悬头顶,可总也不掉下来。吓的半死。原来班里团支部也有这计划,可他们查了,觉得还不是狗崽子。想让我觉悟,一是挖自己,二是供点他人。可我自己没有流氓思想,就是贪吃点。别人,没有和我说反动话的。那时,人和人不带说心里话的,一个个比猴还精。我哪儿供去?这么着,我就”挂“那了。冤不冤?)
        上世纪四十年代时,父亲王福时在美国旧金山中文报纸《中西日报》任编辑。我们全家都跟着父亲在旧金山居祝母亲是家庭主妇。当时父亲每天晚上在家油英发行《远东通讯》。《远东通讯》是受中共香港地下党新闻机构《国新社》委托并由其供稿。《国新社》是由乔冠华、刘尊棋、刘思慕、金仲华等人领导,他们与父亲相互联系频繁。《远东通讯》在美国宣传中共政策,并报导解放战争进展及发表评论。当时,母亲、哥哥、姐姐都常在家帮助父亲油佣远东通讯》,然后跑邮局寄出。
        1986年9月,父亲从大百科全书出版社图书馆主任一职离休时,关于何时参加工作的问题,是由乔冠华、刘思慕、刘尊棋等人出的证明,证明父亲是于1948年参加的革命工作,是从在美国发行《远东通讯》算起。“大百科”发给父亲的《老干部离休荣誉证》上,“参加革命工作时间”一栏,写的是1948年。
        (我党统战是做的好。)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第5天,1949年10月6月旧金山爱国华侨在“同源会”礼堂,举办了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庆祝会。父亲参加了庆祝会。庆祝会进行期间,遭到国民党人的袭击。父亲头部遭到铁器重击,头破血流。我当年六岁,记得深夜父亲回家,头上缠绕了厚厚的白纱布,我和弟弟都吓坏了。第二天旧金山国民党控制的《旧金山日报》出了《号外》,写道“殴伤有共产党匪徒王福时一名,伤势较重。”其实父亲并不是共产党员,他只是自认为是共产党的挚友。此后,父亲决定带全家回祖国,建设新中国。
         回国前,父亲曾专程去拜访了钱学森,动员他回祖国效力。我仍模糊地记得,父亲那天开着辆刚买不久的新车,带着母亲、弟弟和我,开车开了很长时间,到了一所大学(后来得知那是钱学森所在的加州理工学院)。一到目的地,父亲就因晕车吐了。到了钱宅,那是一间别墅,前花园有很多花,很漂亮。钱学森夫妇满脸笑容走到花园迎接我们全家。
        1950年6月,父亲携全家回到祖国。临行前,张学良原配夫人于凤至从洛杉矶赶到旧金山向父、母告别并送行。于凤至托母亲回国后帮她寻找老保姆。但回国后父母便无法和美国友人再联系了,从此失联。(这是我长大后听母亲说的)。回国后两个月,父亲即被胡乔木任命为国务院国际新闻局出版发行处副处长。1952年成立国际书店,外文书藉的出版、发行业务归口到国际书店。父亲被调至国际书店,先后任出口部、进口部副主任。母亲后来曾对我说,“你爸那时左倾得很。”左倾,拥护中共,是那时大部分知识分子的状态。他们痛恨贪污、腐败的国民党,同情、支持反对一党专政、反对个人独裁、争取民主自由的共产党。那时的共产党刚刚进城,还很清廉。
        按说1950年前后父亲的历史按中共的政治标准,一点问题没有,但要命的事发生在1957年整风反右时期。父亲在党的号召下积极地投入了鸣放,并于1957年8月在《文艺报》上发表了批评他所在单位“国际书店”的文章《国际书店是桥还是墙?》批评国际书店大量进口苏联报刊、书籍,却极少量进口欧美国家的,特别是西方科技类的报刊,书籍。该文指出:“因此在读者印象中,国际书店只是个卖俄文的书店。”“我们科学、文化工作者、翻译家和语文老师对久己缺货的西方书籍的需要也是非常迫切的。”“人们把国际书店看作是同国外交流的一个桥梁,但现在有点不像桥,而像座墙,而且是几道墙,使得跟国外不通气。”
        就是这样一篇出于善意但较尖锐的批评文章,惹来大祸。父亲及《文艺报》轮值主编萧乾为此被同时划为右派。1957年10月6日《人民日报》在头版刊文点名批判右派王福时。批判王福时“一贯坚持资本主义经营路线。”同时,父亲在单位遭到大会、小会批判。我在1997年反右运动四十周年之时,曾写信对父亲说:“你当年被划为右派,是你人生光辉的一页。我为此而骄傲。你在文艺报上的文章批评了文化领域的闭关自守,批评了向苏联一边倒的政策。”父亲后来对我说,他当年的认识并没有达到我说的高度,只是想批评文化交流中的问题。( 这也是很多老知识分子的为人,诚实。这是我的观点)我告诉父亲,我当年在学校不得不与他划清界线。父亲表示理解。
        1957年时,我看到人民日报点名批判父亲是右派的文章后,很苦恼,根本不相信父亲会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会是反动派、坏人。但上高中后争取入团,就必须跟家庭划清界线,从政治思想方面和父亲决裂。必须“存天理,灭人欲”,用党性灭掉人性,克服温情主义。
        那次到北京西城区团委会与团委书记谈话,我怀着不安的心情而去。团委书记要我谈谈对家庭的认识。我批判了父亲57年的文章,说这是坚持资本主义经营路线,实际上是向往西方的民主、自由。还揭露父亲在家里与朋友议论中苏论战,欣赏苏共“人道的社会主义”的提法,批判这是欣赏人性论,是修正主义思潮,反映了立场有问题。还批判父亲怕孩子们吃不饱饭,骑车到保姆郊区农村家里买大白菜,是困难时期对形势悲观,对党不满的表现,等等。表示要背叛资产阶级家庭,站到无产阶级一边来。对父亲进行了深刻批判后,区团委书记挺满意。过了几天,我的团员资格便被批准了。得知这消息,我心里很高兴,觉得挺光荣。
        当年对父亲进行批判、划清界线,一半是违心的,如不上纲上线就过不了关、入不了团,甚至上不了大学;还有一半是真诚的,当时所受的教育让我认为父亲的立尝观点有问题。解剖自己的思想,向内心深处挖掘,更多的情绪是埋怨,埋怨父亲影响了自己的前途。这种情绪我们八个兄弟姐妹都有。
        对这种埋怨情绪,我举个例子。父亲1988年到美国探亲,看望在美国定居的妹妹X丹娜和两个弟弟X复明、X复强。X复明在美东一间大学研究院攻读MBA
        父亲X福时在美国一入境,FBI(美国联邦调查局)的探员就找到X复明,问X福时来美国干什么来了。父亲于1949年10月6日在旧金山庆祝建国而被打伤之事,FBI竟然仍保存在档案里。( 美方认为他是亲共的)当时冷战尚未结束。
        那时,复强、复明赶紧写信让父亲千万别来看自己。复强不放心,信里写了句狠话:“以前在国内你耽误了我几十年,现在还要耽误我吗?”父亲自然是不敢去看望两个儿子了。
        那个FBI警探与X复明是美国同一个大学研究院的校友,后来与X复明一起喝咖啡,告诉他:你的父亲是亲共的,被国民党打伤。但我们知道,你的父亲又被共产党列为异己分子。这令我们很奇怪。因而当你父亲入境时,FBI要和你谈话。现在没事了,我知道在1949年后,中国发生了很多这样的事。是个有趣的现像。
        我纳闷的是,父亲在1948、1949年的事,在冷战时代被美国政府注意并不奇怪,相反在中国怎么也成了负面因素,成了向往西方、对党不满的因素呢?甚至株连后代?两大阵营冷战,父亲不应两头不是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