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新说,2024-04-15)
按:归根结底,“两个美国”之争的本质是不同人群的利益之争
(理查德·斯洛特金(Richard Slotkin)是美国康州卫斯理大学名誉教授,研究美国文化及其暴力神话的历史学家。他的最新著作是《大混乱:国家神话和美国的斗争》)
美国正身处一场持久的危机之中,这场危机深刻地摇撼了其制度根基、人民的信仰体系,以及维系国家团结的纽带。
这个国家仿佛分裂成了“红色美国”与“蓝色美国”两个对立的阵营,两者对于“美国人”的定义及政府的存在目的理解迥异。
为阐释各自的信仰,两个版本的美国依托不同的美国历史版本和富有象征意义的民族神话故事。这些神话是现代民族国家运作的文化框架的组成部分。美国人从出生起就属于自己的家庭和社区,但必须学会视自己为“美国人”——即使与自己的祖先无血缘关系,也因共享的连续历史而成为一族。美国这一点尤为突出,因为其民族起源多样性在全球国家中居首位。
民族神话的构建,通过历史记载、教科书、报章、广告、布道、政治演讲、通俗小说和电影等多种文化表达形式长期强化。这些都是记忆历史的方式;更关键的是,它们转化为政治权力的工具。面对重大危机时,我们常常本能地回溯历史,从“神话词典”中寻找解释当前危机的类比和“英雄式”的应对方案。
2021年1月6日,国会大厦遭暴乱者冲击,他们挥舞的旗帜象征着MAGA运动的神话核心。其中,显示领袖肖像的旗帜尤其突出和普遍。然而,也有旗帜触动历史神经。例如“贝特西·罗斯”旗,其十三颗星星围成一圈,唤起建国初期的革命精神,将开国元勋的理想视为神圣不可侵犯。
“加兹登旗”以其黄底响尾蛇图案和“不要践踏我”的口号,历史上象征着反税和枪支权利,今天则被MAGA运动重新采用。而“星条旗”则复杂地关联到南方邦联的“失落的事业”,象征南方在历史上对白人至上和文化保守主义的维护与重建。这些象征意义对MAGA运动尤为重要,反映了一种对过去的怀旧以及对未来方向的坚定主张。
“失落的事业”神话在美国南方战后时期(1865-1890年)形成,这一时期南方社会推翻激进重建,建立了吉姆·克劳制度,同时伴随着社会与政治的暴力行为。这一神话颂扬了旧南方的美德——其宗教保守主义、宗法家庭结构以及固定的种族与阶级等级制度。它对激进共和党改革者及其非裔美国人所引发的文化破坏表示哀叹,并为战后南方白人通过暴力手段维护传统社会结构和文化价值观辩护。
这一神话将重建期间的冲突视为南方保守白人与获得自由的黑人及北方激进分子(被贬称为“慈善家”或现代的“自由主义者”)之间的生存斗争。托马斯·迪克森的1902年小说《族人》以及其改编的1915年电影《一个国家的诞生》均明确展示了这种观点。
激进政治家斯通曼曾主张选举权普及是民主的核心:“男性选举权是民主本质中永恒不变的东西........黑人应受到选票的保护。”而南方领袖卡梅伦的回应指出了其根本担忧:“先生,问题在于文明!不是黑人是否应该受到保护,而是我们是否能将社会从野蛮状态中拯救出来。”
在这一背景下,南方的“救赎”被视为合理化三K党和其他民兵组织所实施的恐怖暴力行径的依据。从1882年到1915年,美国南方平均每周都有两起由私刑组织执行的私刑事件,常涉及酷刑和绞刑。
此外,针对黑人社区的暴力行为也常被描述为“种族骚乱”或大屠杀,从佛罗里达的罗斯伍德到新奥尔良、亚特兰大、孟菲斯以及北卡罗来纳州的威尔明顿等地都有发生。这些暴力事件不仅是种族恨的表现,也成了破坏政治民主的工具。1890年至1915年间,南方各州通过修改宪法、实施识字测试和人头税等手段,广泛剥夺了黑人及贫穷白人的选举权,这些措施导致了在南方多数州形成了一党执政的准专制政权,几乎所有黑人和许多贫穷白人都被排除在选举权之外。
MAGA运动对近代史的叙述确实遵循了所谓“失落的事业”的剧本,将其历史理念与美国过去种族和文化的主导地位联系起来。根据这一叙述,美国在其政治和经济机构主要由白人掌控,文化标准由土生的白人基督徒制定时期,达到了顶峰。这种观点强调,随着1960年代社会变革、非白人移民增加、同性恋权利的提升以及知识分子批评传统白人主导的价值观,美国的“伟大”开始衰退。
这种历史观点进一步通过自由派对传统文化权威的颠覆来得到加强,表现为非白人移民对本土白人的“取代”现象,这是自由派所推崇的多元化和包容性的直接结果。这种变化触发了自由派和保守派之间的“文化战争”,这场战争的核心是生存利害的对立。正如前地区检察官约瑟夫·迪杰诺瓦在劳拉·英格拉哈姆的节目中所说:“我们正处于内战中........在可预见的未来,这个国家永远不会再有文明对话。”
特朗普将2016年的大选及其后的政府行为视为一场“拯救美国文明”的战斗,自封为这场战斗的主角。他的言论暗示,如果共和党输掉选举,那么“就不会有下一次选举”,“如果不拼命战斗,国家不复存在”,从而将政治竞争极端化,视为文明的存亡之战。
此外,特朗普在竞选期间的言论、他对2017年夏洛茨维尔右翼暴力事件的回应(未明确谴责并维护邦联英雄的雕像),以及他对枪支权利极端分子的支持,都体现了MAGA对暴力的默许态度。而1月6日国会大厦暴力事件的发生,对于MAGA支持者来说,不是无端的愤怒,而是为了防止他们所信仰的“失去的事业”再次失败的一种必要手段。
新的“失去的事业”神话为特朗普及其支持者提供了复辟斗争的意识形态支撑,这种神话不仅重塑了对过去的回望,也为激进行动提供了正当性。大多数共和党人将1月6日的国会大厦暴乱视为“合法的政治言论”,显示了这一神话在党内的广泛接受度。这种情况与重建时期和吉姆·克罗时代相似,那时私刑暴力和对选举官员、学校董事会、法官及地方检察官的暴力威胁被用作政治恐吓手段。
特朗普及其追随者在传统基金会(Heritage
Foundation)和联邦主义者协会(Federalist Society)的帮助下,企图通过一系列策略来巩固权力:利用司法部起诉政治对手,将公务员制度政治化,以及利用对州议会的控制来限制投票权,这些手段的目的都是为了建立一个一党制的准专制国家。
MAGA运动利用“失去的事业”的神话,使其支持者感受到与美国的历史传统相连结的正义力量,从而为他们的政治行为提供了动力和合法性。然而,对这一神话的拥护也意味着承诺遵循其象征主义中的文化+政治专制主义的脚本。
因此,MAGA已成为一种独特的美国法西斯主义路线:与其说是新纳粹,不如说是新同盟,是美国例外论、种族和民族偏见、基督教民族主义和新自由主义经济学的混合体。这种混合的意识形态已经使得美国的自由民主面临严峻挑战,尤其是在共和党坚持这一路线的情况下,未来十年内美国大选中自由民主的未来已然岌岌可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