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January 30, 2012

ZT資本主義需要重新設計

(作者﹕英國《金融時報》中文網總編輯 張力奮 2012-01-26)

一年一度的達沃斯論壇,都在一月份的最後一周舉行,已有42年歷史。每年都有個宏大主題。它是一個精密的“議程設置“工程,用來測試該年度全球政界商界和意見領袖的脈搏和體溫。

今年的主題是 “Big Transformation: Shaping New Models” (大轉型:尋找新模式)。對來自中國的與會者,這類主題很熟悉,是老生常談,甚至有時空穿越的錯覺。

值得一提的是,過去30多年中,改革、轉型和新模式這些用語,幾乎獨用於中國、越南以及前蘇聯、東歐一黨威權國家向市場經濟的演革過程,但很少用於對資本主義制度的思考和反思。1979年之後,中國由復出的務實派領導人鄧小平主政,開始改革開放。30多年來,雖然對轉型的理解一直存有差異,但它已成為中國社會從上至下最恆久和高度認同的集體意識:不改革,中國別無出路。我們很少聽到“改革資本主義”的呼籲,可能是基於一個共識或前提:彼岸以市場經濟和選舉民主為特徵的資本主義實踐,已在制度競賽中勝出,已成型完備,進入長期的穩定。

這次看到達沃斯會議手冊上“大轉型:尋找新模式”的字眼,我的第一個反應是,在2008全球金融危機爆發三年之後,面對歐美經濟的結構性危機,達沃斯論壇——這個全球資本主義的信奉者和推進者,不得不思考改革了。長達五天的議程,有近300個分會場的討論和活動。頭天清早,第一場就是“資本主義大辯論”。我趕去旁聽時,過道上已站滿了人。

主持人問,20世紀的資本主義制度,能否適應21世紀的現實? 開場伊始,他對在座的幾百位代表做了一個舉手民調。結果發現,將近一半在座者認為,資本主義無法應對21世紀。兩成左右覺得資本主義並無大礙。餘下的是謹慎的游離派。

五人嘉賓陣容,頗有象徵意味:國際工運最高領導人、總部設在布魯塞爾的全球工會聯盟(ITUC)的總幹事長、澳大利亞人巴羅(Sharan Burrow);金融界領軍人物、美洲銀行(Bank of America)首席執行官莫尼漢(Brian T Moynihan);芝加哥大學金融學教授讓江(Raghuram G Rajan);私募基金——凱雷(Carlyle)聯合創始人兼總裁魯賓斯坦(David M Rubenstein);以及電信集團阿爾卡特-朗訊(Alcatel-Lucent)總裁佛瓦言(Ben J. Verwaayan)。

每位嘉賓都代表著不同的利益和價值訴求:工會勞工的,金融資本主義的,學界的,跨國服務業的。

達沃斯雖是資本主義大本營,但崇尚多元,也不懼爭議。它每年都邀請不少工會領袖出席,80年代還曾邀請與鐵娘子撒切爾鬥法的英國煤炭工會領袖斯卡基爾(Arther Scargill)演講。在那次演講中,斯卡基爾宣告說,資本主義制度一定會死亡。

坐在正中的巴羅女士率先亮明勞工階層觀點。她說,富人避稅已經成為一場全球游戲。貧富差距越來越懸殊。資本主義已失去方向;公司擁有有過多權力;金融業正將你致於死地。

“資方人士”佛瓦言立即反駁:“資本主義仍是全世界很多人很嚮往的制度。它創造了財富,機會和自由。資本主義作為價值和理念沒有大問題。問題在於如何應用?”(這段話令我想起,中國80年代對共產主義意識形態的爭論中,也出現過同樣的邏輯——共產主義理論沒有問題,問題出在實施。)

巴羅搶過話頭,再度抨擊。她說,高失業率和貧富差距拉大,顯示資本主義制度正在失效。“商業界已經失落了道德的羅盤。我們必須重新設計模式。我們必須重新啟動。制止貪婪。除非雇主,工人和政府坐下談判,這個制度將繼續走向失敗。”

私募基金經理人出身的美國總統候選人羅姆尼近來遭到批評,被指責交稅太少,低於一般中產階級的稅率。針對富人避稅的指責,美洲銀行總裁莫尼漢聽後覺得坐不下去,作了辯護:“世界上沒有人想多加稅,除了巴菲特先生。羅姆尼只是按章辦事,交應交的稅款。如果大家不滿意,可以提出來,要求修改法律,讓他們多交稅。”

魯賓斯坦則看到了一個有趣的現象: “現在世界上有兩種資本主義,一是以自由市場為基礎的西方資本主義,另一種是中國和新加坡為代表的國家資本主義。至少從目前看,中國這樣的國家資本主義創造了更多的工作機會和效率。如果西方資本主義不改良自己,國家資本主義就會最後勝出!”

印度裔的美國教授讓江,在討論中思維最為慎密。他提醒大家,收入差距的加大,大體上是因為高等教育投資的回報的提高。其實,尋租行為在高收入群體中也很有限。對兩種資本主義之間的角力,他有不同看法。他說:“只要貧窮國家在經濟上能趕上發達國家和它們的產業,國家資本主義就不會成功。兩種資本主義都有其局限。但西方有一個強項,就是創新。以前,資本主義的日子比現在好過,是因為需求就在家門口,現在則要創造全球的需求。”

他還談到,財富分配是個大問題,主要集中在富國的市場經濟模式,在相當長一段時間里增長已放緩,低於預期。而這些國家的公眾對生活水準的高預期,是超前消費,是國家能力所不及。

當下,歐洲一些國家就業慘淡。西班牙和希臘等國,失業率高達30%至40%,失業的多半是年輕人。巴羅女士說,她是全球勞工的領導人,她要看到的是一個沒有剝削的就業環境,企業要在全球各地創造就業機會,不要用一個地方的就業來犧牲其它地方的就業。她呼籲,公司須每年拿出2%至3%的年收入用於創造新的工作機會。

顯然,莫尼漢覺得,進入新世紀才12年,關於主義的討論目前下結論還為時過早。他說,假如把今天的討論往前推100年,也就是1912年,會是怎樣的情形呢? 他說,現在如果回顧一下,資本主義還是或多或少履行了它的承諾,無論是就業,財富還是社會理想。現在,全球經濟陷入蕭條,工作機會受到威脅,影響增長的風險加大,經濟周期無法消除,加上貧富差距,這些都是制度的弱點。

佛瓦言在回應其它嘉賓對資本主義的反省時說:“我們不要過於懷舊,要向前看。現在的問題是,政府不知道方向,我們也不知道方向。這是一個未知的世界。面對新技術,24/7已經不夠,要的是25/8。”

提問時間,一位代表激言:你們臺上五位嘉賓,為何沒有一個人為我們目前的處境承擔一些個人責任?

聽完這場火藥味的辯論,在場的一位FT資深同事感到很失望。他說,討論中,無論是資本主義的擁戴者,還是反對者,觀點都過於模糊,談得過於空泛,對資本主義制度甚至沒有作基本的定義。

我的看法,倒是稍有不同。第一,資本主義碰到了百年來之大變局,必須改革。這個議題由大家戲稱為“全球資本傢俱樂部”的達沃斯提出,來自堡壘內部,用意良苦,是個很有價值的開端。

第二,嘉賓們未能找到一個彼此認同的剖析資本主義的思路,也可以理解。大家都是資本主義機器的一顆螺絲釘,已很久沒人就資本主義的存在和價值發出如此的質疑了。

第三,過去30多年,中國對意識形態的敏感問題一直用“不爭論”來消解。但達沃斯無緣享受這種特權,因為繞不過去。這場不如人意的辯論,至少告訴我們,除了喬姆斯基這樣孤獨的永遠的批判者,資本主義的支持者和得意者,正在啟動反思。

資本主義正在生一場大毛病,但它並不需要退場。即便對它的批判者來說,它仍是不完美的制度競賽的優勝者。值得一提的是,我們正在不知不覺中進入一個獨特的時代:美國式的資本主義和中國式的威權主義,將不再互為敵手,而是同時進入一個制度的自省和改革期。在全球化的運行中,在資本、商品、人力和思想的流動中,這兩種制度的互動,到底會結成怎樣的果子? 尚沒有答案。但有一點是肯定的,進入21世紀,現在輪到資本主義舉起改革的旗幟,開始它對制度的重新設計和修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