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September 14, 2025

沉舟教授:柯克错在哪里

(微信,2025-09-14)

          910日,在犹他谷大学和听众互动的时候,MAGA明星查理柯克被一枪毙命。可想而知,这则消息立刻刷屏了。但就在此一小时之后,发生在科罗拉多州万年青(Evergreen)高中的另一起枪击案却基本被忽视。一名高中生开枪打伤两名学生,致其重伤后自杀身亡。这是今年以来美国发生的第47起校园——注意只是校园——枪击案。

         柯克命案加剧了美国社会分裂的裂痕。柯克是特朗普的坚定支持者,其在年轻人中的强大影响力肯定对特朗普获得白人(可能更多是男性)青年的选票有功。自己的干将遇刺,总统自然要用权力来表示哀悼,不仅宣布全国下半旗致哀,而且追授总统自由勋章,并公开表示希望凶手被判死刑。众议院议长为柯克主持默哀,遭到民主党议员抗议,科罗拉多州议员高喊:我们的孩子怎么办?!是啊,发生在万年青高中的只是科州自1999年以来的第19起校园枪击案,至今差不多每年都要划到一起。1999年,科伦拜高中两名学生携带枪支和爆炸物进校,在枪杀12名学生、1名教师并重伤24人后自杀身亡。

         柯克案也加剧了中国时政群的分裂。我远隔重洋,之前没有听说过柯克,我相信众多华人川粉也未必知道他。但我没有意识到的是,在获得总统加持后,柯克已成为他们不可冒犯的网红偶像,因而很不知趣地在朋友圈转帖的时候附了一句话:反对一切政治暴力,但这位把持枪带来的伤亡简化为自由的代价,也算是求仁得仁吧。这句话是在我看到柯克是持枪权的狂热支持者,并很过分地主张美国每年死于枪械犯罪的上万生命是值得付出的代价之后写的。好吧,现在你自己成了代价,还值得吗?严格来讲,这句话没有说错——他追求宪法第二修正案的持枪权,但正是对这条修正案的极端解读造成美国枪支泛滥,最后酿成了他自己的悲剧。求仁得仁用词未必准确,读起来有点嘲讽的意思,因为我的本意是这个果(枪击案)是不仁的,所以这个因(对第二修正案的极端主张)其实也是不仁的。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但大意不差。

         当然,我并没有忘记(也不反对)表达政治正确,毕竟一开始就声明反对一切政治暴力。柯克几乎是一切自由主义原则——政教分离、种族平等、性别平等、枪支管控……——的反对者,他在年轻人中传播深远的主张至少在我看来是完全错误、极其有害的。但不论如何,我显然不会支持政治谋杀,因为我不相信这能解决任何问题,只会加剧美国社会分裂。作为言论自由的原教旨主义者,我肯定要让他把话说完,然后心平气和地逐条反驳他的论点和论据。

         但我并不认为,柯克比美国枪支泛滥的任何其他受害者更值得悼念。事实上,他部分要为他自己的悲剧负责,甚至要为其他受害者的悲剧承担一点责任。他当然有自由发表和传播那些在我看起来错得离谱的言论,包括对第二修正案的不负责任的解读,但正是这种极端解读终结了他自己的自由言论——枪炮作响法噤声,言论自由和持枪权造成的枪支暴力是不相容的。据说他主张言论自由,挑战别人用言论来证明我错了,但这个主张和他的其它主张是自相矛盾的。譬如政教合一的实质就是用国家暴力镇压不同信仰,持枪权的终极目的也是用枪杆子推翻选票箱产生的政权。最后证明柯克错误的不是言论,而是罗宾逊的那颗子弹;拜神圣不可侵犯的持枪权所赐,那颗子弹终结了犹他谷大学的那场辩论。我不确定,他对持枪权不计后果的固执坚持在多大程度上已成为美国判例法的现实,但美国的持枪权造成人均(包括婴儿)超过一条枪的枪支泛滥是众所周知的,枪支泛滥造成的暴力犯罪也是显而易见的。

        当然,枪支可以犯罪,也可以防止犯罪。这里不是详细探讨这个复杂问题的地方,但看看基本统计数据,不难看出枪支泛滥显著推高了美国暴力犯罪。数量上,美国枪支犯罪的受害者是恐怖袭击的400倍。2001-11年,美国平均每年约1.2万人死于枪支暴力谋杀,而除去20019.11事件,只有约30人死于恐袭。2012年,美国每10万人中有4.8人被杀,其中高达60%是通过枪械。同年加拿大、澳大利亚和英国的这个数字分别只有1.51.11人,而枪械凶杀的占比很小。其实除去枪械犯罪,美国的凶杀率并不比其它发达国家高太多。看看这组数字:除去枪械凶杀,美国每10万的凶杀率为1.8人,而加拿大、澳大利亚、英国的数字则分别是1.10.90.9[1]可见枪支犯罪是美国凶杀案高居不下的元凶。和其它22个高收入国家相比,美国的枪支杀人率高出25倍。[2]

         简中圈有许多似是而非的说法为持枪权辩护,其中好些是简单的事实错误甚至逻辑不通,这里就不一一反驳了。譬如有种流传甚广的说法是,杀人的不是枪,而是人。什么意思?不正是普通人的理性不可靠,所以才需要严格控枪吗?让几乎所有人都能持有枪这样的杀伤性武器,难免其中极少数人——哪怕只是极个别人——走火入魔,社会就会付出沉重代价。还有种说法是,刀也能杀人,难道要像某国那样禁止菜刀吗?不错,和枪一样,刀既可以切菜,也可以砍头,但二者的杀人效率能一样吗?这次柯克命案,即便凶手坐在最前排,也很可能造不成致命伤害。说不定铅笔也能杀人,不能禁止铅笔并不代表不需要控枪啊!假如按照这个逻辑推演下去,是不是个人也可以有拥核的自由呢?

         还有人说,世界各国每年都有大量交通死亡,是不是也要禁止汽车呢?如果交通死亡中确有很大比例是故意伤害,这确实可以成为一个问题。但我问,驾车杀人案不是没有,但你见过几起呢?最后,还有人和柯克一样,想当然地认为持枪权是防止政府暴政的最后手段。这条理由不值一驳。我又问,美国自独立战争之后,哪一次政府滥权不是通过选举和诉讼等和平手段解决的?你见过哪一次是被平民持枪吓阻的?没有谁能回答这个问题,指望用子弹去做选票做不到的事情完全是一个意淫神话。面对世界军力第一的国家机器,你那几条枪行吗?等到自由民主需要你拿枪去捍卫,国家早已沦落为非洲独裁政体。那里的枪支交易倒是很自由自由的代价也很高,但你真的那么着急要把美国变成非洲吗?

         简中圈的华川粉要把柯克当作国家英雄来崇拜和悼念,他们被我的反调激怒,断言我不尊重柯克的生命,指责我幸灾乐祸、纵容暴力乃至没有人性。有一位据说因被举报而入狱多年的前记者还义愤填膺,向美国大使馆举报了我的错误言论,希望美国永远不要让我这样的人入境。这当然是多虑了,以美国目前的德行,我即便能去也不会去的。这些感情用事的指控是不能成立的。我反对一切暴力的声明是真诚的,其中也包括针对柯克的暴力,但我不认可他对持枪权的坚持——恰恰因为由此造成的枪支泛滥无疑是在鼓励致命暴力,而不是有序自由。如果我的用词让他们产生误解、感到不适,那很遗憾。毕竟,我的本意是促使他们回归常识理性,而不是伤害中国人民的感情

         我也不认可川粉把生命权作为理由,来堵住对柯克的正常批评。这个理由似乎是虚伪的,因为从2020年右翼民兵绑架密西根州长惠特默未遂,到今年六月明尼苏达州众议员霍特曼及其丈夫在家中遇袭身亡,之前发生过那么多极右团体针对左翼的暴力,我从来没见他们发过声。过去一两年,针对特朗普等右翼政客的暴力开始抬头,他们才开始表达关注,并到处制造暴力打压言论的从来是左派的舆论。这种选择性关注不是出自对生命权的真诚尊重,而是敌我斗争意识的延续。别人可以成为持枪权的代价,甚至乐见其成,自己的偶像成为代价就不能接受了。

         事实上,特朗普和川粉从一开始就要把柯克悲剧政治化和武器化,攻击左派暴力的机会终于来了。凶手的身份无疑令他们失望——罗宾逊出身于一个MAGA家庭。虽然他自己好像不是MAGA,但他既不是川粉们期待的黑人、同性恋、穆斯林或非法移民,似乎也不属于民主党阵营。凶手的确切政治身份已不重要,特朗普对政治干将的高调颂扬已经把悲剧政治化,并把政治个人化。他至少造成一种印象:柯克代表的是美国的正能量,这个国家有一种正统正确信仰,只有为真理献身的斗士才值得获得国家荣誉。但我们看到,正是这种心态和做法让美国越来越分裂——尤其当它们出自美国总统。

        柯克无疑是一个极有能量的人,年纪轻轻就获得了极大成功,但能力用在一个错误的方向上会比平庸更可怕。我不认为他是任何意义上的英雄,当然没有义务加入川粉们的悲情大合唱。但我也想顺便说说自己对亡者的态度。中国人喜欢把死者为大挂在嘴上,好像人死了就应该表达悲伤,而不应对死者——尤其是不幸的受害者——表示不敬,否则就是不尊重生命甚至没有人性。我认为,这种习惯性期待只能助长虚伪,因为它超出了自然人性。我们会对自己的至亲挚友离世感到伤心,但是对于一个从未谋面的陌生人?真的吗?也许偶像例外——我是一个没有偶像的人,但即便你有,你的偶像也不是我的偶像,你没有权利在我拒绝作出你期待的表态就诉诸人身攻击。

        基督徒会说,你应该有大爱!但我说,那要看怎么理解你的。如果这种大爱是自然人性难以企及的,强求这种就和共某共妻同样危险。我能接受的是一种保持距离的尊重,一般情况下表现为消极的不侵犯。遇到特殊场景的召唤,也可能转化为必要的行动,就像孟子说的看到孺子入井时的那种内心冲动。假如我是坐在柯克讲座的前排学生,如果枪响时我能确定自己生命无虞,那么我会冲上前去帮他止血。但千万别说这是因为我他,我很讨厌这个人。何况如果我感觉自己的生命也有危险(大概率),我会像当时所有人一样四散而逃,而不是舍己救人。这是普通人的自然人性所能达到的境界。我们都应该诚实地活着并表达自己的活法,而没有必要强迫自己言不由衷,更不应该以自己的不诚实去绑架别人。

         知识人对人的尊重(或)是用自己的知识去改善社会,譬如减少枪支犯罪。我认为这是柯克悲剧的唯一价值所在——用他自己的话说,证明我错了。他的个人悲剧构成了证明他错了的一个鲜活案例:持枪权很危险!他的错误是不幸的——不仅对他自己,而且也对每年数以万计的枪支犯罪受害者。如果我们把他打扮成自由斗士、国家英雄,那只能让他的遗产继续在不幸的错误之路走得更远。我不认为,这恰当表达了对逝者的尊重。

       [1] Guns in the US: The statistics behind the violence, BBC, 5 January 2016, https://www.bbc.com/news/world-us-canada-34996604.

      [2] Robert Preidt, How U.S. gun deaths compare to other countries, CBS News, 3 February 2016, https://www.cbsnews.com/news/how-u-s-gun-deaths-compare-to-other-countries/.

 

 

Wednesday, September 3, 2025

杰克·格伦巴赫:论人民的权利:如何阻止特朗普践踏宪法?

日新说CN2025-09-02 

阻止特朗普

奥西塔·恩瓦内武(Osita Nwanevu)是当今美国剖析民主困境最敏锐、最令人振奋的作者之一。他集记者、评论员和学者于一身,在学术圈和公共舆论场之间游刃有余。从《卫报》到《新共和》,他的文章和报道总是能将政治经济理论、政治哲学、历史与记者对现实政治的敏锐洞察结合起来,以此诊断美国民主的病根,并探索未来的出路。

恩瓦内武的新书《人民的权利:民主与美国新建国的理由》(The People's Right: Democracy and the Case for a New American Founding)承载了这些思考,甚至触及了更深层的问题。我最近与他就这本书展开了探讨,聊了聊美国宪法与政党政治的脱节,以及我们如何才能鼓起勇气,将关于民主的讨论——乃至民主本身——从一种僵化的公民宗教,转变为对真正政治平等的追求。

       杰克·格伦巴赫: 是什么促使你写这本书?它的核心观点是什么? 

       奥西塔·恩瓦内武: 我从事政治报道大约十年了,过去这十年里,民主始终是我们讨论政治时绕不开的主题。2016年,我刚入行,正值大选季。那一年,唐纳德·特朗普(Donald Trump)赢了选举人团,却输了普选票。所以,从我记者生涯的一开始,关于民主的争论就无处不在。这让我想起自己上二年级时,乔治·W·布什(George W. Bush)也遇到了同样的情况——我记得当时完全沉浸其中,感到一种莫名的愤怒。一种不公平感,一直萦绕在我心头。尤其在过去五年,我们目睹了特朗普政府对民主原则和价值观的公然攻击,其顶点就是16日企图推翻2020年大选结果的事件。

但在写作过程中,我开始觉得,我们对民主的理解正在被随意操弄。人们说民主正遭受攻击,往往只是想表达一种感觉:正在发生的一切都是错的。你也会听到有人说:反正美国也不是民主国家,我们是共和国。我在报道2020年民主党初选时就经常听到这种论调——当时大家热议,希望能够实现全民医保、绿色新政、枪支管制等等。我会反复强调,即便民主党赢得下届选举,即便他们在国会拥有绝对多数,很多事情也未必会发生。这背后的一系列原因,根植于我们的联邦制度,而这一制度本身就与我们对民主治理的许多直观感受相悖。人们经常会这样回应:我们本来就不该有一个让民意自动决定政策的制度。

所以我觉得,我应该写一本关于民主的书,试着解释民主为何值得追求,并回应那些对民主的常见质疑。

我动笔时,特朗普还没能连任,但现在这些问题显然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紧迫。过去十年里大谈民主的许多自由派人士,在这次特朗普赢得普选票(尽管仍未过半数)后,似乎不知该如何应对了。你会听到类似或许我们对民主的怀疑是有道理的,或者我们不能相信美国人民会做出正确决定这样的声音。在我看来,这些说法都站不住脚。如果要让民主这个理想发挥作用,你必须对它抱有最根本的承诺,而这需要你真正理解其利害关系。 如果我们对民主的信念只是顺风局式的,不明白其真正含义,那么在独裁主义面前,我们根本无力捍卫它。

       格伦巴赫: 你如何定义民主? 

       恩瓦内武: 我们倾向于认为民主就是选举民主——一种每隔几年投一次票的制度。我们投票,选出代表我们在华盛顿、州议会或市政厅的代言人。

       但这种观念,和古雅典人发展并实践的民主截然不同——讽刺的是,我们总说雅典是民主的摇篮。雅典的模式实际上是公民大会,任何公民都可以直接参与制定政策,而政策的执行者大多是从公民中随机抽选的。在雅典人看来,选举代表这种制度非常奇怪,甚至带有贵族色彩。

       我们该如何理解这种差异?或许可以看看这两种制度的共同点。在我看来,它们最重要的共同点在于,被统治者,才是真正进行统治的人。 治理的任务并非完全交给某个外来的阶层,比如国王或贵族集团。人民在制定政策和决定社会方向上,拥有真正的权威。在我读过的所有文献里——包括大量的学术著作,尤其是政治哲学——我找不到比亚伯拉罕·林肯(Abraham Lincoln)在葛底斯堡演说中那句民有、民治、民享更简洁、更完整的定义了。在我看来,这句话抓住了民主的核心:被统治者的统治。

       格伦巴赫: 我们先停一下。呼吁人民来统治,引出了一个经典问题: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它是否就等同于多数人统治,就像一些人听到你提普选时可能会联想到的那样?

       恩瓦内武: 民主与多数人统治的关系,是一个非常复杂且重要的问题,也是我在书中思考最多的议题之一。

       我认为,理清这个问题的关键在于厘清民主的根本原则。林肯的定义中暗含着一种理念:民主保障了我们的政治自主权。我们不必等着别人来定义问题,也不必等着别人来判断我们经历的痛苦是否真实。我们可以自己做主,并采取行动解决问题。这种理念本身就蕴含着一种变革的动力,但它也提供了一种稳定。因为至少在原则上,你不需要通过推翻什么或杀死谁,就能让事情朝着不同方向发展。无论是通过选举还是随机选择——政治学家现在称之为抽签”——总有一些程序能让社会变革的进程保持稳定。

       这些特点使得民主制度至少在理论上很有吸引力。但问题是,我们自认为生活在美国这样一个民主国家,但数百万普通美国人却发现,想让事情变得不一样是如此艰难。那么,我们如何判断一个号称民主的制度,是否真的名副其实?

       我在书中列出了三个标准。第一,平等:粗略地说,每个人的声音都同等重要。第二,响应性:你投出的选票不只是扔进箱子就完事了,它必须有实际分量,能推动变革。第三,多数决。

       为什么是第三点?在所有可能的集体决策规则里——也就是汇总所有人意见的方式——我认为多数决是唯一符合平等原则的。决策方式可以有一致同意、绝对多数、多数决或少数决。想想看,如果两个人想要一件事,三个人想要另一件事,结果却是那两个人赢了——这种少数决的出现,只可能源于决策过程或地位上的根本性不平等。相比之下,一致同意和绝对多数原则,实际上是把治理权交给了最后的钉子户,赋予了他们不成比例的权力。因此,如果我们接受这些基本原则——我想大多数人在日常生活中都会认同——那我们就必须承认,美国的政治体制在根本上违背了这些原则。 这也正是本书的主题:我们的体制具体是如何与民主背道而驰的。  

       格伦巴赫: 在讨论具体制度之前,我们再深入谈谈多数人统治的问题。最经典的担忧当然是多数人的暴政:多数人可能会决定压迫少数人。

       恩瓦内武: 这是围绕多数决的一个难题,我在书中也从不同角度探讨过。这是否意味着人们有权投票让别人沦为奴隶?或者通过多数票剥夺他人的权利?面对这种情况,该怎么办?

       这个问题既有理论层面,也有实践层面。理论上,我认为自由主义的一系列理想,应该用来补充和塑造民主,尽管有些人认为完全没必要。比如,政治理论家科里··布雷特施奈德(Corey Lang Brettschneider)就认为,像言论自由、新闻自由这类普世自由——我们当然不希望它们被民主程序废除——本身就应该被视为基本的民主权利。因为它们对民主制度的运作至关重要。我们并非要从民主之外的体系中借用这些原则,而是在民主制度内部,就能找到捍卫这些关键自由所需的思想资源。 

       这并非纯粹的理论空谈,思想和价值观塑造着我们的政治文化。但制度设计的现实问题同样无法回避。承认这些权利可以在民主理论框架内得到辩护是一回事,但我们如何在实践中保护它们,确保人们的基本自由不被剥夺?我们是否应该设立一个类似最高法院的机构来约束民主决策?它具体该是什么样?我在书中没有给出完整答案,这确实非常复杂难解。我只是想说明,一个旨在确保人们不会利用多数权力侵犯少数群体权利的机构,其本质上并不反民主。 我认为我们最高法院的现有设置问题很多,但问题不在于它的存在本身。

       这是我关注的与多数统治相关的一个面向。另一个面向是,我们讨论的到底是哪种多数?我认为,那种认为民主制度里只有一个多数意志在选举或政策中体现出来的想法,是站不住脚的。现实中总是存在着相互重叠的多个多数群体,他们的信念并不完全相同。

       大多数美国人对税收政策的看法,和对移民政策的看法,以及对教育政策的看法,可能来自完全不同的多数群体。我们在制定政策时,必须严肃对待所有这些同时存在的多数。所以,最好不要把民主看作是多数意志的具体体现。更准确的理解是,民主是一种制度,在这种制度下,人们有权在平等的基础上争夺权力,而多数至关重要,意味着你必须凝聚某种多数才能获胜。政治理论家肖恩·英厄姆(Sean Ingham)对此有深入研究,他写过一本名为《多重多数统治》(The Rule of the Many)的书。

         从现实政治来看,一些人利用多数概念的方式确实令人不安——其本质是为了支配。比如埃隆·马斯克(Elon Musk)为特朗普削减联邦政府开支、解雇联邦雇员辩护时,声称既然特朗普赢了大选,那就说明大多数美国人希望如此,他们的意愿就该被执行。

         J.D. 万斯(J.D. Vance)等人也用类似逻辑为残酷的移民镇压辩护。首先,这种说法在事实上就是错的:特朗普赢得的是相对多数,而非绝对多数。但抛开这点不谈,其核心思想是,存在一个权威的公众——所谓真正的人民”——你不应该以任何方式反驳或反对他们,否则你就是在破坏民主。再加上对种族的暗示——那些被视为真正美国人的白人多数——你得到的基本上就是一种白人至上式的民主概念。

         这种观念除了各种谬误之外,根本就不是对民主的恰当描述。民主远比这更具争议性,也更具动态性。选举并非某种神圣民意的体现。你永远可以说:好吧,今天这群人赢了,但我认为他们错了,也许下次我们能提出不同的论点并获胜。这才是思考民主制度应如何运作的更健康的方式。

       格伦巴赫: 那么,我们最终回到了一个关键问题:我们的具体制度,包括政党制度,如何将政治上的平等参与,转化为现实的政治和政策结果?你在二月份为《卫报》写的一篇关于宪法的文章里,精辟地阐述了这一点。 

       你写道:今天发生的一切,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两个多世纪前起草宪法的人,未能预见到当代政党的出现,更不用说像共和党现在这样对这份文件采取机会主义的态度了。宪法的制衡机制,根本无法抵御有组织的政治派系,这些派系为了一己私利,可以一边将这份文件奉为神明,一边又随手将其弃之不顾……现在,所有不因情感、政治或职业原因而必须相信或假装相信宪法的人都该清楚,美国宪法秩序已经患上了一种自身免疫性疾病。

       恩瓦内武: 关于开国元勋们没有预见到政党的出现——这已经是老生常谈了。从《联邦党人文集》和制宪会议的记录中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们对这个体系的运作方式想得很深,但他们设想的是,人们会受到个人利益的驱使。他们认为,像众议院和参议院这样的机构应该有各自的特性,而体系各部分之间的相互作用,将导致派系间的平衡,并制约个人的野心。制衡的概念由此而来。

       但他们从未真正设想过这种可能性:人们会基于意识形态或群体利益组织起来,然后合谋利用所有制度为自己谋利。这恰恰是我们在特朗普身上看到的。以弹劾机制为例。开国元勋们认为,如果出现像特朗普这样的人,利用制度中饱私囊,做出种种公然违宪之事,那么其他有权势的个体,会出于自身利益而站出来阻止他。因此,弹劾会是一个足够的保障。

       现实恰恰相反。共和党人将特朗普视为实现其政策议程的工具,并愿意以此为由为他辩护。无论是众议院还是参议院,共和党民选官员都选择不动用开国元勋们设计的机制来约束特朗普,因为支持和捍卫他符合整个党派的利益。 即便在这个最基本的层面上,我们的制度也并非为当代政治而设计的。

         然而,这些问题本可以预见——我们本应料到,这套体制会催生出我们今天所面临的政治格局。宪法批准后不久,我们今天所理解的政党制度就开始形成。

         国会赋予了农村地区相对于城市地区更大的权力,这使得来自农村的政客缺乏保持温和的动力,因为他们赖以赢得选举的票仓,并非来自美国公众的广泛群体。这种基于地域的派系政治,在很大程度上塑造了今天美国政治的极端化。

         格伦巴赫: 16日事件周年纪念日时,你曾写道,我们的制度在美国保守派少数群体中树立了一种权力意识,从而助长了那场暴力事件的爆发

         恩瓦内武: 是的。美国农村地区的民众看着每次总统大选后那张全国地图,看到一片红色的海洋,因为选举人团制度是按州计票的。我认为这加深了他们的错觉,让他们以为自己才是这个国家的真正多数,尽管事实并非如此。所以,当你习惯了手握大权、为所欲为,然后突然输掉选举时,你对失败的解读可能会非常极端。你可能会开始相信阴谋论:有人用大巴把移民送到各地投票,选票被销毁,民主党只有靠作弊才能赢——诸如此类。这并非特朗普的首创,早在21世纪初,甚至在奥巴马当选之前,选民舞弊的阴谋论就一直存在。

         格伦巴赫: 这很有意思。外界通常认为,美国农村、年长和白人群体的观点与投票行为,其根源在于种族和文化意识形态。但你强调的是一种制度逻辑,这种逻辑助长了他们的政治权利感。

         恩瓦内武: 我认为是这样。自1990年代以来,共和党已经习惯了在无法代表大多数美国选民的情况下执政。如果你每天在新闻里都看到这样的现实,并将其内化为美国政治的一部分,那么你对选民真实分布的理解就会严重扭曲。在特朗普参加的三次总统选举中,仅纽约市投给他的人数,就比整个达科他州(南北达科他州合计)投给他的人数还要多。与此同时,在达科他州,也有成千上万人投票支持卡马拉·哈里斯(Kamala Harris)、乔·拜登(Joe Biden)和希拉里·克林顿(Hillary Clinton)。很多人都说过,但值得重申:真正的分歧不在于红州蓝州”——这种说法根本不成立——而在于农村和城市地区。 我这么说可能有点乐观,但如果美国人能明白,共和党和民主党的选民无处不在,我想我们看到的阴谋论可能会少一些。

        格伦巴赫: 你的书副标题是民主与美国新建国的理由。一个新建国的美国会是什么样?我们又该如何更广泛地追求小写d的民主democratic)的复兴?

        恩瓦内武: 我认为这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需要很多年,最终会形成一套新的宪法安排——要么是一份新文件,要么是某种其他形式的宪法秩序。但在此之前,我们可以在现有体制内进行许多改革,使其更加民主,并最终引领我们走向一个根本不同的体制。我认为我们有理由称之为新建国。它不是一个单一的革命性时刻,而是一场斗争,一种逐步的演变,最终迈向一个更加民主的国家。

         历史学家埃里克·方纳(Eric Foner)认为,重建修正案从根本上改变了政治秩序,应该被视为一次二次建国。我喜欢这个说法,因为它表明我们有能力一次又一次地做到这一点。我们不应该把建国看作是两个世纪前发生过的一件圣事,一个我们现在只需负责掸灰和保护的完美工程。

        我们应该认为,自己拥有与建国者同等甚至更多的权利,去重塑我们的制度,使其与我们今天的价值观保持一致。当然,我们比建国者们更加信奉平等。政治学在1787年还不是一门真正的学科,但在近250年里,我们已经学到了很多关于治理的知识。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不能告诉自己:看,我们现在拥有与建国者们当年一样多甚至更多的权利,去从根本上重塑这个体系,把它带到一个全新的高度。民有、民治、民享的政府,舍此其谁?

        格伦巴赫: 如果让你为一套建立在平等和响应性基础上的宪法秩序,列出一份多数主义的设计原则清单,通常会包括废除参议院(它造成了巨大的投票权不平等)或非民选的最高法院。当然,这都是理想层面的讨论——没有一场近乎革命的运动,美国不可能直接废除参议院。那么,你认为哪些改革能让我们走上这条通往新时代的道路?

         恩瓦内武: 扩大和保障选民权利,是这项议程中少数几个我们看到民主党投入了实际努力的领域之一,我认为这都很有益。自动选民登记和恢复重罪犯的投票权也应该成为其中的一部分。

         但除了常规方案,我们还可以尝试一些地方性的实验。其中之一是基于随机选择的协商会议,这种制度已在许多地方,尤其是在欧洲得到实践。我认为这无法取代选举,但可以作为现有选举制度的补充。设想一个社区想推行经济适用房或公共交通项目。围绕这类议题的民主意见征询,通常是在中午召开的市政厅会议上进行,结果就是退休人员和社区里最富有的人跑来表示反对。如果我们换一种方式,随机选择社区居民,让他们研究一个问题,听取专家意见,然后进行商议,结果会怎样? 我认为这可能是一种更健康的促进民主的方式,值得我们尝试。

         格伦巴赫: 除了这些潜在的制度变革,你还强调了经济民主的重要性。你认为这是民主复兴的必要条件吗?

         恩瓦内武: 我认为是。而且它本身显然也是一件好事。一旦你开始谈论民主的重要性,因为它赋予我们政治自主权——某种程度上掌控我们生活方式的权利——你就很难解释为什么这种价值应该只局限于政治领域,而不适用于经济领域。我们一生中大约三分之一的时间都在工作。从根本原则上说,工作场所也应该享有一些民主权利,我在书中用了很大篇幅来探讨这方面的理论。

         除此之外,经济不平等也威胁着我们政治体制的稳定,理应被视为对整个民主制度的威胁。古人理所当然地认为,一个社会普遍存在的经济不平等程度,与其政治体制的运作方式之间存在联系,我认为他们是对的。我们刚刚目睹了世界上最富有的人向特朗普的竞选活动投入2.5亿到2.6亿美元,然后就在联邦政府中谋得了一个职位。

         然而,当我们谈论民主改革时,我们常说要废除联合公民案的判决,或者改革竞选资金。为什么这些迟迟没有发生?原因之一就是经济精英自身的权力。政治和经济从根本上交织在一起,而那些希望政治体系更加民主的好心人,往往没有足够重视这一点。 很多书都指出了选举人团、参议院和其他美国政治制度的民主缺陷,但令人惊讶的是,这些著作几乎没有探讨经济问题。它们没有解释,经济不平等本身,在多大程度上正是它们所倡导的改革未能实现的原因之一。他们会说我们应该监管政治捐款,却不去思考:我们是否可以做些什么来从源头上减少亿万富翁的数量?在世界上第一位万亿富翁即将诞生之际,这个问题尤其值得探讨。

         我认为这对我们的治理方式有着切实影响。我们应该用民主的方式来处理经济中的权力和不平等问题。我们可以采取一些措施赋予工人更多权力,这样,从增长和企业利润中受益的,就不仅仅是那些利用权力影响我们政治体系的高管和投资者了。我们应该让工人从经济生活的方方面面受益,这在一定程度上也有助于纠正政治上的失衡。

        格伦巴赫: 我们讨论过,我们的宪法体系根本不适应当代的政党政治。宪法里没有任何条文规定我们应该有两个政党,但许多社会科学研究解释了,为什么单一选区制的众议院加上选举人团制度,最终导致了两党制。如果你审视这两个政党,民主党显然比共和党更接近你所阐述的愿景——它似乎更反对独裁,更支持民主。那么,你如何看待你对两党制的论述?

         恩瓦内武: 我的意思是,正如我在书的开头所写,我认为民主党去年在实质上是完全正确的。他们在竞选中花了大量时间谈论特朗普对我们体制的威胁,他的独裁倾向,以及他对民主价值观的威胁——所有这些都是千真万确的。

         格伦巴赫: 包括所有那些主题行和垃圾邮件?

         恩瓦内武: 我认为那些内容都是真实的。特朗普将独裁主义作为治理国家的核心指导原则,其程度超出了许多人的想象。然而,民主党的这套说辞并没有奏效。它没能赢得大多数美国选民的支持,也没能赢得在选举人团制度下获胜所必需的关键选区。

         这导致一些民主党人觉得,泛泛地谈论民主不是一个有说服力的信息——它太抽象了,所以他们必须开始关注餐桌问题。我认为这种想法是错误的。关于民主的经济维度,我们讨论得严重不足。 我们不必在公民教育和家庭生计之间做二选一。这是一个错误的二分法。我们可以将民主视为建立一个公正政治制度和更公正经济的基础。我认为这种叙事会引起强烈共鸣——既能打动那些对特朗普治下的独裁感到义愤填膺、认为民主是既有之物需要捍卫的人,也能打动那些在生活中几乎体验不到民主、而独裁无处不在的人们,尤其是工薪阶层。还没有人尝试过这样的信息——“我们正在努力在政治领域和经济生活中创造更多的民主”——但我认为值得一试。

        但这首先需要对民主的含义有一个更宏大的理解,这也是我在书中探讨基本原则的原因。我们对民主的理解非常狭隘,只关注选票,而忽略了我们的制度(包括经济制度)的运作方式——我们是否在其中真正平等。与此同时,我们应该清楚地看到,一个仅仅围绕抵制特朗普和反对不公正选区划分之类的政治联盟,是无法成功的。我们必须有更宏大的构想,更广阔的视野。我们必须将民主构建为一种理想,其重要性超越了我们参与选举的方式。它具有更深层次、更重要的意义,能够激励我们付出更多。

         格伦巴赫: 这凸显了民主党精英层的一个问题。

         恩瓦内武: 我逐渐认为,民主党更像是一个自由派人士的公民或专业协会,而非一个真正致力于实现具体政策目标的政党。相比之下,共和党则是由保守派运动驱动的,这个运动对其在美国社会的发展方向有着清晰的规划。共和党将此视为一个长期的计划。共和党内部也有野心家,但整个党派通常都致力于为国家实现某些目标,而民主党则不然。当然,民主党也有一些希望实现的目标,也有一些我们感同身受的选民群体。但他们不像共和党那样拥有一种驱动力——那种我们都相信X,因此我们都会优先考虑Y,希望在未来五年、十年、二十年内实现Z”的信念。民主党就是缺乏这种使命感和方向感。

         格伦巴赫: 然而,自2016年以来,共和党的国会政策议程——从废除《平价医疗法案》到为富人减税——却创下了极度不受欢迎的记录,甚至在共和党选民中也缺乏响应。那么,这个联盟是如何在选举中保持团结和竞争力的呢?

        恩瓦内武: 我认为答案就在于我们一直在谈论的制度结构性特征。美国体制中存在着对较为保守地区的偏袒,这使得共和党人得以免受选举后果的惩罚。如果全国所有人的选票都同等重要,如果共和党人必须赢得巴尔的摩民众的支持才能继续执政,那么他们将面临完全不同面。

        反过来看,我认为体制现实也阻碍了民主党去发展甚至实现那种宏大愿景。在他们看来,党内左翼有人想要全民医保、绿色新政或全面移民改革,这当然很好。但他们意识到,这些事情的实现存在结构性障碍,而且这些政策在现有体制下对赢得联邦权力至关重要的选民群体中并不受欢迎。这使得民主党不愿采纳更具意识形态色彩的愿景,也不愿更多地基于意识形态原则行动。他们充其量只是在力所能及的时候尽力而为。但他们缺乏共和党和右翼所拥有的那种艰巨的使命感。

         格伦巴赫:这是否意味着改革实际上毫无希望?这些结构性不平等已经严重到无法通过一个不同的民主党——比如新的联盟建设策略——来克服吗?

         恩瓦内武:我认为这些问题是可以克服的,也必须克服。但最终还是要让民主党人相信,这些结构性障碍是该党未来选举的真正威胁。随着人口趋势的持续,参议院的不平等只会越来越严重。我们的司法系统已经由保守派主导。

         我们现在正处于一个严峻的关头,如果民主党想要有未来,就必须认真对待这些结构性不平等,并着手解决它们。我们实际上已经看到了一些迹象——例如,在拜登政府时期,曾有过关于华盛顿特区建州的讨论,尽管最终不了了之。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如果我们不通过民主的方式改革我们的体制,那么我们所希望的任何其他事情——更好的医疗、环境、移民政策,以及对生育权利、工会的保护和更高的最低工资——都将难以实现。 我认为民主党内部的联盟是存在的,问题是如何激活它。而这需要一场关于民主意义的、全新的、雄心勃勃的对话。美国人很少被鼓励去思考政治哲学或基本原则。我们思考的是开国元勋以及他们的愿望——而这几乎是我们想象力的极限。

         如果我们想要前进,就必须改变现状。我希望看到抗议和集会上的人们——所有那些理所当然地站出来反对特朗普的民主党人——少说特朗普在哪五个方面违反了宪法,多说特朗普的行为在侵犯我们作为人类所享有的基本民主权利

         我认为,这种语气的转变,能够极大地推动更深层次的变革。太多民主党人仍然深信,1787年发生了一些本质上神圣的事情。当然,共和党人也有自己一套崇敬宪法的说辞,但他们运用得更具机会主义色彩,正如他们对特朗普的纵容所表明的那样。但正是基于这种信念,民主党人往往不愿去做那些看似违背宪法遗产的事情。

         这种态度必须摒弃。宪法实际上只是一份政治契约,是特定历史时期的妥协产物。我们必须重拾对自己主权和自主治理、决定国家方向的权利的信念。我们需要以不同的方式思考民主的含义和作用——这是我们取得进展的唯一途径。 

奥西塔·恩瓦内武(Osita Nwanevu《卫报》专栏作家、《新共和》特约编辑,著有《人民的权利:民主与新美国建国的理由》

 杰克·格伦巴赫(Jake Grumbach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戈德曼公共政策学院副教授,也是《波士顿评论》的特约编辑。他著有《反民主实验室:国家政党如何改变国家政治》。

 

Monday, September 1, 2025

溪边愚人:我们很可能就是眼见美国民主消失的一代人

 , 2025—8—31              

    我们可以拥有民主,

    也可以让财富集中在少数人手中,

    但我们不能两者兼得。

               ——路易斯·布兰代斯(1916-1939年任美国最高法院大法官)

美国是寡头政治国家,不是民主国家

撰文:溪边愚人

编辑:新约客,溪边愚人

一直打算写个关于贫富差距的系列。3 月份时写了第一篇镀金的美国,主要阐述了为什么我们可以名正言顺地谴责巨大的贫富差距。

文章说,我们都是带着一个契约来到这个社会的。承认并接受这是一个法制社会,承认并接受现行法律,就是代表我们承认并接受这个社会契约。

这个契约是一个文明社会的承诺:每个人都会被社会公平对待,每个守法公民都有一条生路。

文章最后说,一个贫富差距过大的社会,是违背了公平合理的社会契约的社会,也不可能是一个稳定的社会。而造成了巨大贫富差距的罪魁祸首是分配的不公。

有个读者留言说,如果饼做得很大,是不是可能,即便贫富差距还是像现在这么大,但穷人也能过得不错。

今天写该系列的第二篇,就来谈谈这个问题:为什么贫富差距过大时,底层的人不可能日子过得不错。

单纯把饼做大从来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案

我第一次听到把饼做大的说法时,禁不住拍案叫绝。多么理想、多么美妙的方案!反对大锅饭的人潜意识里都对任何给资本家致富设限的政策有一种恐惧,生怕伤害了生产率、生产力的推动力。

只是,上世纪 80 年代之后,饼的确越做越大,但底层人的生活却越来越不好过了。半个世纪以来,美国男性的实际收入中位数一直停滞不前。尽管自 1979 年以来人均收入增长了 86%,但白人男性蓝领现在的实际收入却低于上世纪 70 年代的水平。

为什么?道理很简单。资本永远是贪婪的,只要有可能,资本总是想自己的份额越大越好,不会主动让利,不会主动增加劳动者的所得。

所以,单纯的把饼做大根本无济于事,关键是如何分配,不管饼是大还是小。

相反,这倒是暴露了所谓把饼做大的说法就是忽悠,试图混淆总量与分配这两个不同的概念,以掩盖分配不公这一事实。 

没有限制的资本终将取代民主

要保证公平的分配,就需要一个相对应的力量与资本相互制衡。

根据以往的经验,这个制衡的力量可以来自政策,也可以来自工会,等等。如果细想一下,这个制衡的力量都是来自选民,来自选票:政策是政客制定的,政客是选民选上去的;工会需要政策的保护才可能发挥作用,政策又是靠政客来定的。

而金钱是可以影响选举的。

金钱对选举的影响一直在,但 2024 年的大选比以往任何一次选举都更清楚地显示了金钱在选举中的巨大作用。马斯克下面这个推文说得赤裸裸:如果没有我,川普就会输掉大选,民主党会控制众议院,而共和党在参议院的优势将是 51-49

       据报道,马斯克为川普重返白宫投入了 2.9 亿美元。他以各种手段为川普助选,特别不同寻常也特别炫富的,是以抽奖方式给中奖选民发百万美元的支票。

(这里说明一下,马斯克以抽奖方式给选民发支票的合法性受到质疑,以至于他不得不一次次变换手法,包括后来宣布不再号称是随机抽奖,因为各州对随机抽奖的随机性有严格要求,达不到标准就不能声称是随机的。但如果不是随机的,就又有干涉选举之嫌,违背选举法。

所以,马斯克的做法在法律上受到多方面挑战。但打官司很慢,还没等官司进入议程,选举都结束了。这也从一个侧面说明了,个人的巨额财富是对民主的严重威胁。)

不仅如此,因为马斯克拥有 X 这一社交平台,他还可以通过对该平台舆论的控制为川普助选。这又是钱的作用——X 的前身是马斯克于 2022 年以 440 亿美元全现金收购的推特。

       也许我们没有板上钉钉的证据说没有马斯克川普就不可能当选。但不管马斯克是不是川普当选的决定性因素,如此大把撒钱去影响选举绝对不是民主的行为,也不是民主的体制可以接受的。

       普林斯顿大学教授马丁·吉伦斯(Martin Gilens)和西北大学教授本杰明·佩吉(Benjamin I Page) 2014 年的一项研究以多变量分析表明,经济精英和代表商业利益的团体对美国政府的政策有很大的独立影响,而普通公民和以群众为基础的利益团体几乎没有独立的影响力。

       他们的结论是:美国人确实享有民主治理的许多核心特征,如定期选举、言论和结社自由以及广泛的(尽管仍有争议的)选举权。但如果决策是由强大的商业组织和少数富裕的美国人主导,那么美国是民主社会这一理念,就会受到严重威胁。

         BBC 在此新闻报道中说,该论文的结论用词很学究,如果用英语说就是:少数富人在推动政策,而普通美国人的力量很小。BBC 该报道的标题直接说研究表明:美国是寡头政治国家,不是民主国家(上图)。

       是的,美国是由有钱有势的精英主导的,民意对美国政策的影响近乎为零。那还是 2014 年,当时世界首富是比尔-盖茨,拥有资产 760 亿美元。今天,美国贫富差距又比那时候扩大很多,世界首富马斯克,资产为 4012 亿美元。

       没有限制的资本最后终将取代民主。我们正走在一条非常危险的路上。

              过大的贫富差距是社会分配不公平的结果

       那些富豪喜欢标榜自己是靠艰苦创业致富的,所谓 self made billionaires(完全是靠自己做成的亿万富翁)。什么从自家车库开始创业,放弃哈佛学位,亲自开车送货,等等等等,我们听说过无数励志故事。这些说法给人的感觉似乎是,谁都有同样的机会,谁都可以做得到,关键是你有没有这个胆识,愿不愿意冒险,肯不肯吃这份苦。但真相并非如此。

      上图是美国教授、作家、律师、政治评论家和前劳工部长罗伯特·赖克(Robert Reich)所做视频《我们能修复我们被操纵的税收制度吗?》(Can We Fix Our Rigged Tax System?)的一个截屏,图中显示马斯克和贝索斯从政府拿到的企业补贴分别是 25 亿美元和 35 亿美元。

       再看看下图,赖克同一个视频里的另一个截屏,从左到右分别为卡尔·伊坎(Carl Icahn)、迈克尔·布隆伯格、贝索斯、马斯克和乔治·索罗斯,都是亿万富豪。他们每一个人都曾在某个时期,一分钱联邦税都没有交,其中马斯克尤甚。

       《纽约时报》8 15 日一篇报道(下图)的标题就说明了一切:SpaceX 从政府获得数十亿美元。但它几乎没有付出任何税收回报。根据公司内部文件,马斯克的火箭公司依赖于联邦合同,但多年的亏损很可能让它逃避缴纳联邦所得税。

          SpaceX 这家火箭制造商的财务状况长期以来一直是个秘密,因为该公司是一家私人控股公司。但《纽约时报》查阅的文件显示,SpaceX 可以利用一项合法的税收优惠,以其截至 2021 年底积累的 50 多亿美元亏损来抵消未来的应税收入。

         2017 年,川普总统在其第一任期内做出了一项改变,取消了所有公司利用上述税收优惠政策时税收损失结转使用仅为 20 年的限制。对于 SpaceX 来说,这意味着其亏损可以无限期地用于抵扣未来的应税收入,哪怕在公司营利状况极佳的情况下。文件显示,该公司还有 2.27 亿美元的结转额可以抵消州所得税。该公司还有超过 11 亿美元的其他联邦和州税收抵免。

       根据时报查阅的公司内部文件,SpaceX 2002 年成立以来,很可能几乎没有缴纳过任何联邦所得税,SpaceX 私下告诉投资者,它可能永远都不需要缴纳任何税款。而这家公司成立二十多年来,获得了数十亿美元的联邦合同。文件显示,2020 年,联邦合同为这家火箭制造商带来了约 14 亿美元的收入,占当年总收入的 83.8%,第二年,联邦合同带来的收入约为 17 亿美元,占总收入的 76%,这是人们首次了解到 SpaceX 对联邦合同的依赖程度有多大。

       根据 SpaceX 私下对一些利益相关者透露的信息,按照企业盈利能力的一种衡量标准,该公司去年的核心业务盈利约为 50 亿美元,高于 2023 年的 26 亿美元。马斯克今年 6 月表示,他预计 SpaceX 今年的收入将达到 155 亿美元。文件显示,这一数字高于 2023 年的约 74 亿美元。(74 亿美元收入包括公司产品的销售额)。

       文件还显示,SpaceX 多年来虽然没有缴联邦税,但似乎缴纳了一些所得税。在一份文件中,该公司表示预计将在 2021 年向外国政府缴纳 48.3 万美元的所得税和 7.8 万美元的州所得税。另外,公司报告称,2020 年和 2021 年将支付 6000 美元的所得税,但没有透露是支付给联邦政府、州政府还是地方政府。

       有没有发现上面这组数字挺讽刺的?从美国联邦政府拿到那么多企业补贴的 SpaceX 不缴纳联邦税,而其缴纳给外国政府的税是其州所得税的 6 倍还多。其 2020 年和 2021 年的所得税仅为 6000 美元!

       规模较大的科技公司,包括一些利用税收优惠的公司,往往要缴纳数十亿美元的联邦所得税。微软公司就表示,预计上一财年将缴纳 141 亿美元的联邦所得税。

       政府监督项目(Project on Government Oversight)是一个调查政府腐败和浪费现象的组织,该组织的执行董事丹妮尔·布莱恩(Danielle Brian)说,税收优惠旨在鼓励公司在困难时期继续经营。她说,SpaceX 使用这项税收优惠是古怪的,因为它显然不是设计来为一家业绩如此出色的公司利用的

       根据赖克的视频,在比尔·盖茨刚起步的时候,他母亲利用自己的商业关系帮助微软获得了一笔为 IBM 生产软件的交易;所谓从车库起家的杰夫·贝索斯从他父亲那里获得了 25 万美元的投资;据报道,马斯克来自一个拥有非洲绿宝石矿股份的家族……

       事实上,那些富豪的致富之路,无一例外地利用了制度性不平等、财富继承、劳动剥削、税收漏洞和政府补贴。这些方式或手段没有一样是属于完全靠自己的。

       沃尔玛员工工资之低是出了名了,很多员工家庭都必须获得政府补助才能维持温饱,更不要说沃尔玛还以各种方式逃避为员工承担医保,把负担扔给社会。

       亚马逊员工看上去拿的是远高于当地最低工资的薪水,但与他们的劳动强度和工作条件相比,这个收入并不高。只看一个例子:亚马逊仓库工人遭受严重工伤的比例高于其他公司。这就说明工人的劳动强度过大,安全保障没有到位。这都是过分剥削的表现。

       所有这些都说明了,并不是那些超级富豪值得被奖励这样的财富,只是他们更善于巧取豪夺。

       所以,不要再迷信那些超级富豪是白手起家,靠超人的付出才获得超出寻常的财富的神话了。

      我们提倡避免巨大的贫富差距,不仅仅因为这不利于权力平衡,更因为这不公平。

                   民主和巨大的贫富差距不可能共存

       本文所述的,无论是劳动剥削、税收漏洞还是政府补贴的不合理/不公平,都仅是冰山一角。

       正是种种的不公平与不合理,造成了巨大的贫富差距,而不是那些富豪真的创造了比别人多得多的财富。

       贫富差距是民主程度的一个反比参数。贫富差距越大,资本的力量越强,与之抗衡的民主力量就越弱。当两者的力量对比超过了一个临界点,就会发生不可逆的变化。

       所以,过大的贫富差距不仅指底层不能太穷,也指顶层不能太富。

       有人民的律师之称的最高法院大法官、反垄断斗士路易斯·布兰代斯(Louis Brandeis)在一个世纪前就说过:我们可以拥有民主,也可以让财富集中在少数人手中。但我们不能两者兼得。

       如果我们还想要民主,就必须真正对减小巨大的贫富差距有所作为。否则,我们很可能就是看着美国的民主在我们眼前消失的那一代人。

       希望还没有为时已晚。

参考资料

https://www.bbc.com/news/blogs-echochambers-27074746

https://www.youtube.com/watch?app=desktop&v=wkiO0_uSJAk

https://www.nytimes.com/2025/08/15/technology/spacex-musk-government-contracts-taxes.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