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November 28, 2024

王笛:我们对历史的理解通常是违反常识的,站在统治者的立场对大一统的迷信,就是其中最突出的例子

 (钝角网,20241126日)

按:王笛先生对中国历史的许多看法颇有见地,非学术根基浅薄、浅尝则止的金观涛等人所能望其项背。

合众声摘要:

       这些历史学家对历史事实却视而不见:在专制集权的统治下,中华民族一代又一代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在治水和戍边两方面都是失败的。反反复复的黄河水患,北方游牧民族的不断入侵,就是活生生的历史教训。表面上看来,一个政权如果能够调动一切资源,就可以有效地解决国家面临的危机,但历史证明恰恰是相反的。中国历史反复证明了大帝国并没有给人民带来幸福和稳定。人民生活相对安定和稳定的时期,如汉代的“文景之治”、唐代的“开元盛世”等本来应该是常态,但在几千年的中国历史上,却是少之又少。如果一个社会只存在两个极端,一个是官(或政府),一个是民(或个人),中间缺乏社会的缓冲地带,失去中间社会的支撑,那这个社会就是最缺乏稳定的。本文转自王笛著《碌碌有为》。

                               中国社会的演变

       仔细观察中国社会的历史,我们可以看到,从时间线上来看,中国有一个非常明显的特点,那就是许多历史学家曾经认为的,中国的历史是停滞不前、周期性循环的。朝代循环论不仅是西方学者研究中国历史时得出的结论,其实中国古代也有相同的说法,例如孟子的一治一乱五百年必有王者兴等等,这些说法都在强调朝代循环论。

       所谓的“朝代循环论”,狭义上是指朝代兴亡相继,广义上则是指与朝代兴亡有关的其他类似的循环现象。

       朝代循环论是我们探究传统中国社会的一个重要切入点,对这个问题的追索可以回答中国社会的演变——中国的历史是循环往复的吗?明确的回答:显然不是。

       朝代循环论逐渐被进化史观所取代。越来越多的西方学者认为,中国的历史是不断发展的,而非黑格尔所称的“无历史的文明”。

       他这里所谓“无历史的文明”,就是说没有进步,只是在王朝更迭中循环。虽然是王朝更迭,但是中国的政治、经济和文化,都是在不断发展的,只是与西方走的是不同的道路。

       第一,中国的文化是不断发展的。

       汉代,佛教东来是一个重要的变化。从佛教进入中国,到魏晋南北朝时期知识分子吸收印度佛教,加之庄子、老子的思想,形成魏晋玄学之风,对当时以及后代的文人学者产生了巨大影响。

       此后,唐朝统治者对佛教的支持,使佛教愈加兴盛。融合儒家思想、道家思想的佛教,既有悲天悯人的宗教精神,又兼具中国传统人文的理智清明,造就了中国文化前所未有的新典型。

       唐宋时期,对于中国文化和文学来说,平民文学和艺术诞生了。在唐朝之前,文学和艺术都是贵族化的,文学和艺术的创作者也大多来自贵族阶层。唐以后,平民出身的文学家、艺术家越来越多。

       他们创作了很多反映平民生活的艺术作品,很多平民家里也会挂几幅字画,人们在日常生活中接触到的艺术和文学都已经平民化。

       尤其是宋代以后,养鱼、喝茶、赏花不再是贵族专属的休闲活动,也成为普通人的生活日常。

       除此之外,唐宋也是重要的对外文化交往时期。通过中亚的丝绸之路,中国的纸张、印刷术、瓷器传入欧洲,欧洲的基督教、犹太教,西域服饰、农作物也传入中国,还形成了流行的“胡风”。

       与西方的文化交流到明朝初期又形成一个新的局面,以利玛窦为代表的西方传教士带着宗教、几何、西方艺术、西方武器等进入了中国。

       第二,中国经济从来没有停止过演变。

       在经济发展历史上,宋代是一个不可忽略的时代。纸钞在宋代开始使用,经济活动非常频繁,有研究者称有宋一代是中国经济的大发展时期,甚至可以称之为中国的“商业革命”。

       这里的商业革命首先是指技术的进步。一年两熟占城稻的引入,使得粮食产量大大提高,丝织品、陶制品的技术进步使得宋代瓷器的品质臻于完美,印刷术的普遍应用使书籍的传播空前地广泛,这些技术进步带给宋以后中国社会的影响是巨大的。

       宋朝以后的米、茶、纸、瓷器,明朝以后的棉花、番薯、玉米等作物,生产和消费总量一直在增加,人均消费也是增加的。

       贸易的发展使当时的中国城市不再以行政为主导,而是以贸易活动为主要动力。海上贸易的规模日益扩大,关税也成为宋代政府收入的重要来源,广州、泉州成为当时中国最大的贸易城市。

       明朝是中国经济发展的另一重要阶段。国内商业的发展促使地区的行会、会馆大量出现。这种官商结合性质的组织为商人之间互相交往和互相帮助提供了便利。

       国内的长途贸易兴起,官方修建的运河水系和长江水系成为主要的贸易路线,这也促使经济市场不断扩大,不同规模的贸易城市逐渐产生。

       16世纪,从南美洲引进农业作物也是对中国经济和社会产生最大影响的事件之一。正是玉米、番薯等农作物的引入,才部分地解决了人口快速增长引起的温饱问题。这些作物不仅解决了当时的社会问题,直到今天还对中国社会产生着影响。

       此外,对中国社会影响最深的经济变化来自清中叶以后。西方全方位进入中国,其带来的商业制度、工厂制度、银行制度、税收制度等给中国经济社会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

       最直接的刺激是促进了近代中国工商阶层的诞生。沟通中国市场和外国商人的买办是晚清新兴的商人类型。传统的士绅也进入工商界,公开地经营近代企业,产生了商、绅结合的社会现象。工人阶级也在新式工商业中诞生,他们在力量积累和意识觉醒的过程中,登上历史舞台,并且成为下一个时代的变革者。

       第三,朝代循环论无法全面概括历史。

       中国历史上有很多朝代,这些朝代有长有短,统治者有汉族有少数民族,有的统治中国的全境,有的只统治一小部分。“朝代循环论”所说的朝代,指的是那些主要朝代,而像战国时期、五代十国这些特殊历史时期的小朝代则被忽略掉了。最典型的是魏、蜀、吴三个国家并存的三国时期。西晋时期,魏被当作正统,因为它从汉朝皇帝手中接过皇位,其后又将政权转移给晋朝,这种上下承续的关系符合“朝代循环”的特征。而到了东晋,前朝的观点受到质疑,重新以血统关系来衡量一个朝代是否是正统,偏安东南的东晋王朝与偏安西南的西蜀有着“同病之怜”,于是东晋将西蜀作为三国政权的正统。而到了宋代,朱熹重新评定历史,也将正统归于蜀,因为他觉得西蜀是汉王朝的继承者。

       由此可见,单是对“王朝”的定义便如此复杂,人们的依据也各不相同。所以,我们不能只看到朝代循环这种看似规律的普遍性,更应该洞察其中的特殊性。

       谈“朝代循环论”,其实就是将皇帝当作朝代兴亡的中心。皇帝对一个王朝的兴亡固然有着重要影响,但是我们也不能忽视人口、土地、士绅、农民、赋税、经济、气候、灾难等综合因素。过分强调皇帝角色的重要性,很容易丧失对历史全局的考虑,因为即使是精力最旺盛的皇帝,也无法独自统治中国这样庞大的帝国。

       只有综合多方面的因素,我们才有可能找到中国历史的特征。也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够指出在多大的意义上,一个朝代接续上一个朝代是一种循环,或是一种发展。

       朝代的兴衰就像人的生死一样,都是在所难免的,重要的是从朝代的兴衰历程中学到有益的东西。

       王朝更迭往往是民族的大灾难。

       纵观中国历史,大一统集权体制带给中国的灾难多于稳定,几乎每个朝代都有波及全国的大动乱。当权力和资源过分集中的时候,一旦帝国的某一点被突破、某一个链条断裂,混乱和崩溃就是全国性的,死亡动辄数以百万或千万计。根据维基百科世界战争列表,世界历史上10个死亡千万人以上的战争,中国就独占了5个,任何一个民族都没有中华民族所遭受的战争苦难那么多、那么惨烈。

       本来地大物博应该给中华民族提供更多的幸福保障,但事实却恰恰相反。究其终极原因,正是我们经常引以为傲的集权和庞大的王朝。

       庞大的王朝,无非满足了帝王的野心。他们开疆拓土,其成就建立在累累白骨之上,百姓是最大的代价。我们今天对他们歌功颂德,不过是站在帝王的立场上。我们如果换一个位置,站在一个遭受苦难的百姓的立场,会怎样思考?

       有时候,哪怕是星星之火,也可能燎遍整个国家。从秦末带领一个村庄的劳役去戍守渔阳的陈涉,到元末修黄河水利的民工韩山童,再到近代拜上帝的书生洪秀全……

       最新的记忆就是太平天国运动,造成几千万人死亡。而且每次一个大帝国走向崩溃,给中华民族和文化带来的几乎都是灭顶之灾。

       对一个只想好好过日子的老百姓来说,如果他有选择,强大无比的集权体制可能是最坏的选项了。因此,学习和研究中国历史,我们一定要跳出帝王史观,把我们的注意力放到社会、放到民众、放到日常生活上来。

                              中国社会的结构

       金观涛先生在20世纪80年代出版了一本非常有影响的书——《在历史表象背后:对中国封建社会超稳定结构的探索》。他认为中国有着绵延两千多年、停滞的、周期性的超稳定结构。

       但是我认为中国社会并没有停滞,而且是一个不稳定的结构。其实本书中也涉及对传统中国社会结构特征的分析,下面我们就中国社会结构中比较重要的方面进行简要的总结。

       对社会结构影响最深刻的是中国的政治体制。

       从秦汉到明清时期,郡县制行政区划让中央政府逐步集权专政。郡县制度的基本原则就是地方政府长官都是中央政府的代理人,有利于君主作为最高统治者掌握独断的权力。不过,郡县制允许有志之士进取入仕,不是完全仰赖世袭,这也为社会中阶层的流动提供了机会。

       在官员选拔制度上,隋唐以后,科举制度逐渐兴起,平民百姓出身的知识分子通过科举升迁至重要官员的例子比比皆是。宋明两代的宰相,不少是贫寒人家出身的。世袭贵族和门第的势力逐渐被平民知识分子所取代,社会阶层之间的鸿沟逐步消融。

       唐以后的中国社会,我们也可以称之为科举社会。由代表学术理想的知识分子来主持政治,再由政府来领导社会,政府的行政力量不断新陈代谢,形成了领导社会的中心力量。

       不过,传统中国的政治制度也有自身的弊端,那就是往往历经多年不变。一个制度出了毛病,再制定一个制度来仿制它。久而久之,病上加病,制度也越来越繁复,在其中的人受到更多的束缚。这也导致了传统中国社会的人治传统。中央集权太甚,导致地方力量薄弱。

       传统中国社会以小农经济为主,重农抑商是历代政府的政策。农业被奉为“本业”,从理论上讲,农民的社会地位远高于工匠和商人。他们不仅是赋税的主要来源,也是社会安定的主要因素。

       由于土地、租佃和赋税制度,大部分农民无法依靠土地养活家人,家庭手工业成为人们积极赚取额外收入的产业。对于农民来说,旱灾、洪灾、蝗灾等自然灾害的威胁是巨大的,经历灾难的农民很容易成为起义的参与者。

       虽然在儒家重农主义者眼中,商人的社会地位是最低的,但这正与社会现实相矛盾。商人之所以地位低下,是因为统治者不想让农民偏离本业。从唐宋时期商业逐渐发展到明清时期资本主义萌芽,商业和商人在中国社会中产生的影响逐步加深。

       明清时期,中国的集贸中心数量大大增加,无论是在大城市还是小城镇,甚至是乡村的市集,贸易和商品流通激增,进入商业领域的物流运输人员、劳动力、小商贩、牙商、店铺业主也逐渐增多,对外贸易让中国成为数以百万计白银的净流入地。

       不过,商业贸易的不确定性非常大。政府没有为商人带来社会保证,商人也没有建立起拥有自治权的商业组织。虽然在清朝的各大商业城市中会馆林立,但它们的存在对商人来说更多是为了结交达官显贵,不是为了拥有组织自治的权力。这也是中国没有发展出资本主义的重要原因。

       在传统中国社会的结构中,家族制度也是不可忽略的一部分。家族是单系亲属所组成的社群,在结构上包括了家庭,但在功能上超出了家庭的范畴。家族既包括生育的功能,也可以被看作一个事业单位,具有政治、经济、宗教、道德等复杂的功能。在维护乡土社会秩序上,家族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家族强调礼治,推崇道德楷模的行为可以让乡村社会更趋于“管教”。在邻里之间的协调上,家族也经常起到中介的作用。

       家族还承担了孤寡族人的教养职责,以及子弟的教育职责。提出“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范仲淹,便是这种制度的推行者之一。他将此制度推行于士族之中,同族孤儿寡母的教养之责均由义庄公田负责。

       由士族承担本门孤寡的福利职责从北宋开始,历经元、明、清三朝而日盛,该制度成为民间公领域承担社会责任的代表。

       在小农社会中,家庭手工业和商业对经济的影响越来越重要,家族作为地方社会的基本结构单位,在维护地方秩序和负责地方公益方面也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四民社会,是以士人和士绅为主的中坚阶层。

       战国时期已经明确提出了“士农工商”四阶层,在两千余年的历史中,四民社会逐渐演化,到明清时期,成为传统中国社会重要的组织架构。

       士农工商,以士为首,士人进取入仕可以从政,进而影响政府和社会,退一步可以主持教育,鼓舞民间学术风气,可以说是社会结构的中坚力量。士人阶层的存在使传统中国社会的政治领导、教育成为一套完整的系统,孔孟儒家思想成为其共通的内在精神。

       到了帝制晚期,中国社会发展出士绅群体,它是处于地方官员和农民之间的地方精英群体。“绅”是通过科举考试获得功名的体现,它展示了这个群体的官僚特质;而“士”则是指具有孔孟儒家精神内涵的知识分子。作为“士”的“士绅”基于财富、教育、权力和影响力,拥有属于自己的独立地位。

       本书在讲士绅的时候指出,士绅在传统中国社会具有众多特权,包括经济特权、司法特权等等。另外,士绅也是地方公共事业的倡导者,努力协调本地农民与地方官府利益之间的平衡。士绅的性质非常复杂,反映了帝制晚期中国社会阶层的多样性。

       在现代国家政权建立之前,中国是一个士绅社会。

       由于科举制度的发展,每年各地有大量学子通过各级科举考试。但是清代实行的是小政府的政策,正式职位非常少,大部分有功名的士人并没有机会加入到官僚体制当中,甚至一辈子都没有机会获得任何实职。不过,他们却有另外一条出路,即积极参与到地方事务中,成为地方事务的领导者,也享有一定的特权。如他们可以免于劳役,陷入官司也不会被上刑。

       清政府的正式权力机构实际上在县衙门一级就结束了,虽然近些年有学者对“皇权不到县”的说法提出了不同的看法,但其本质和我们对清代县级政权的认识并不矛盾,仍然是费孝通等前辈学者已经研究过的士绅社会,即由地方精英所主导的地方社会。

       士绅(或者地方精英)是清朝统治的基石,是国家稳定的基础,是传统社会的领导者。一旦士绅自治和统治者与士绅所达成的妥协(即地方社会由士绅和精英自己管理)遭到了破坏,整个王朝便失去了社会的稳定性。清末新政对社会组织的摧毁,打破了过去社会所建立的稳定性,对清朝改革抱有希望的士绅对清王朝彻底失望。

       法国年鉴学派代表人物布罗代尔指出,政治革命是由社会决定的,也就是说,短时段的政治波澜是由中时段的社会潜流所决定的。

       这里我要强调的是,不要迷信所谓的“大一统”。我们应该从多种角度观察历史,归纳起来,无非两种史观:一是帝王史观(或者英雄史观),二是民众史观(或者日常史观)。

       不少历史学家其实秉持的是帝王史观,在他们的眼中,只有开疆拓土、大国声威、万方来朝、皇恩浩荡、宫廷谋略、严刑峻法……

       在他们的历史书写中,这些帝王的基业带给那个时代普通老百姓的是什么几乎是可以忽略不计的,他们看不到也不关心那些血淋淋的历史:横尸遍野,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生灵涂炭……西方历史学家也给这种集权神话的流行做出了贡献。如卡尔·魏特夫(Karl Wittfogel)在其《东方专制主义》(Oriental Despotism)一书中,便证明要实现大规模水利工程的建设和管理,必须建立一个强大的中央集权,以统治那片广袤的大地,因此君主专制便是必然选择了。欧文·拉铁摩尔(Owen Lattimore)的《中国的亚洲内陆边疆》(Inner Asian Frontiers of China)认为北方和中亚的“蛮族”对中原的入侵,也是建立强大专制政权的推动力。

       这些历史学家对历史事实却视而不见:在专制集权的统治下,中华民族一代又一代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在治水和戍边两方面都是失败的。反反复复的黄河水患,北方游牧民族的不断入侵,就是活生生的历史教训。

       表面上看来,一个政权如果能够调动一切资源,就可以有效地解决国家面临的危机,但历史证明恰恰是相反的。

       中国历史反复证明了大帝国并没有给人民带来幸福和稳定。人民生活相对安定和稳定的时期,如汉代的“文景之治”、唐代的“开元盛世”等本来应该是常态,但在几千年的中国历史上,却是少之又少。

       如果一个社会只存在两个极端,一个是官(或政府),一个是民(或个人),中间缺乏社会的缓冲地带,失去中间社会的支撑,那这个社会就是最缺乏稳定的。

       托克维尔指出,由于资源都在政府手中,那么政府将要对发生的一切不幸事情负责,人民对现状有任何不满意的地方,都会“指责政府”,即使是“那些最无法避免的灾祸也归咎于政府,连季节气候异常也责怪政府”。因此,社会中没有其他途径可以吸收和消化负面因素,一切错误和不幸都要由政府来承担。

       权力高度集中,掌权者得到了满足,最后却发现正是高度的权力集中,把自己推向了绝境。所以,托克维尔说:“想到这种几乎无止境的划分,我便明白,既然法国公民比任何地方的公民更缺乏在危机中共同行动、相互支持的精神准备,所以,一场伟大的革命就能在一瞬间彻底推翻这样的社会。”

       地方缺乏多样性,社会变得死板,没有自我修复和调节的能力。托克维尔总结道:“各省特有的生活已经消失,这就促使一切法国人彼此极为相似。透过依然存在的各种差异,国家的统一已经明显可见;立法的一致性是国家统一的表现。”

       一个健康和繁荣的社会,一定是自由的、自治的、多元的,而且民间社会是充分发展的。

       这本书所呈现的历史和故事,反反复复为这个观点提供了依据。其实,这不过是阐明了常识,我们对历史的理解通常是违反常识的。站在统治者的立场对大一统的迷信,就是其中最突出的例子。

                                      中国社会的动力

       在本书的最后,我想强调的是,在专制集权下,不能建立一个稳定的政权。塞缪尔·亨廷顿在其《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Political Order in Changing Societies)中也表达了类似的观点:“完全仰仗某一个人的政治体制是最简单的政治体制。同时,这种体制也是最不稳定的。”

       就是说,金字塔式的统治结构似乎能达到令行禁止,看起来很有效率,然而正如亨廷顿指出的:“着眼于研究稳定问题的经典政治理论家们”的结论是,“形式简单的政府最易衰败,而‘混合的’政府形式则稳定得多”。

       用一句简单的话来表述,就是高度集权的政府反而是不稳定的,让社会和个人充分介入和发挥作用的体制才是最持久、最坚固的。我想,懂得中国社会的历史、强调社会的作用,也是国家长治久安、人民幸福安康的需要。

       我以清王朝的灭亡为例来阐述这一点。

       当时,西方记者就看到了清王朝这个政治结构的致命弱点。辛亥革命爆发后,英国人埃德温·丁格尔(Edwin J.Dingle)作为上海《大陆报》的记者前往汉口进行报道,便觉察到清朝体制存在的严重问题:“中国特有的行政机构既是清朝的中流砥柱,也是清王朝最薄弱的地方。这个机构需要完全听命于一个严格、正直而又不缺乏机敏的皇帝。”

       皇帝本人也知道这个体制的弱点,“不止一次考虑去寻找有效的补救方法。但是,当问题被提出来时,就连皇帝最能干、最忠实的大臣也坚持说,没有补救的方法”。

       也就是说,无论这个皇帝多么英明或者有才干,这种金字塔结构本身,即皇帝大权独揽,就是一个致命的弱点。更可怕的是,哪怕皇帝意识到这个问题,仍然是无法补救的,“皇帝本人也无能为力,弊端无处不在”。

       为什么会这样呢?丁格尔认为,“由于皇帝具有无上的权威,因此所有官员都对他隐瞒事情的真相”。因此,皇帝看不到出现的问题,从上到下都敷衍,都回避现实问题,无人愿意承担责任。皇帝本人也被蒙蔽。

       “毫无疑问,皇上看不到骚乱和民怨沸腾的场面,而这更导致所有官员更肆无忌惮地搜刮民脂民膏。下层的地方官吏为了保住职位,也会向上司行贿。而皇帝却被告知一切都很好,即使每件事都很糟糕,穷人们正在饱受压迫。”

       通过正常的官僚机构,皇帝难以得到真实的信息,几乎不得不完全依靠他的“耳目”。如果皇帝能“亲自做和考察每一件事情,好倒是好,但是,在一个像他的帝国那样大的国家里,事实上这是办不到的”。因此,严酷的事实就是,就算皇帝精力充沛、非常勤勉、绝顶聪明,还关爱百姓、做出许多努力,他的属下也忠实并恪守他们的职责,也是无济于事的。如果是一个智力、能力和人品都有问题的皇帝,那情况会变得更加糟糕。

       像中国这样的大国,只依靠一个大脑做出决策,犯大的错误就是不可避免的了。

       因此,我们发现了帝国危机的深层原因。

       因为在这种体制下,下面人的所作所为都是做给皇帝一个人看,让皇帝一个人高兴,任何事情的出发点都不是考虑是否合乎百姓(或者民族)的利益,而是考虑是否能得到皇帝的首肯,受到皇帝的青睐,而非选择于国于民最有利的方案。

       此类的错误选择如果只是偶尔发生,还无伤大雅,但如果长时期都在做出错误的抉择,那一个王朝衰落甚至覆没就是不可避免的了。

 

                       晚清士绅

       清末的权力体系是最不稳固的。士绅被剥夺了对地方社会的领导权,也是他们反对清王朝的原因之一。传统社会所形成的社会中间阶层是一个王朝稳定的基石,当这个中间阶层被抽出以后,底层社会与官僚集团之间缺乏了缓冲地带,社会就变得很不稳定。

       对统治阶级来讲,最关心的是权力是否都掌握在自己手中,以为手中的权力越大就越能巩固其政权,但事实却相反,权力分散才能产生稳定。太平天国运动时期应该是清王朝最虚弱的时候,却因为分权拯救了清王朝。当时八旗和绿营不能有效地镇压起义,曾国藩、李鸿章通过编练湘军、淮军而掌握了军权,使中央集权大大削弱。

       这种权力的下移是清统治者不得已而为之,地方督抚不仅控制了地方的经济,而且还掌握了军队,军事权力被转移到地方,并主导了洋务运动,中国从而开始了生机勃勃的所谓“同治中兴”。但是,晚清新政是中央收权的一个过程,这个努力不但没有强化清王朝,反而削弱了清廷的统治。

       清末新政虽然取得了不错的成绩,但是在其后期,清王朝却试图收回曾经下放的权力,川汉铁路收归国有就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各阶层普遍不满,清朝也失去了政权稳定的社会支柱。

       最后我要指出的是,即使再大的政府,也不可能无所不能。由于秦以后的中国古代史,总是有强大的中央集权存在,因此给人们造成了一种理解的误区,认为既然国家权力无所不在,那么一个强大的政府就可以无所不能。这就造成了一个恶性循环:既然要依靠强大的政府管理一切事务,首先这个政府就需要掌握越来越大的权力,控制越来越多的资源,干预人们生活和社会的方方面面。

       那么,为了执行这些权力,运用这些资源,就需要雇用越来越多的官员,设置越来越多的机构,结果造成机构臃肿、权力寻租、腐败滋生、人民负担加重、办事效率低下。这其实就是政治权力的内卷化,也就是说国家掌握的资源越多,参与的事务也越多,但社会管理的效能反而降低了。

       因此,要治理好中国,就必须调动社会的能动性。从一定程度来讲,特别是在经济发展和社会管理方面,政府克制自己的权力,给人民更多的自主权,反而是对社会稳定和经济增长最有利的。所以我们说,有的时候,权力不作为,反而是最好的作为。中国人,特别是中国的农民,勤劳、聪明、肯吃苦、善于经营。往往他们有更多自由的时候、权力退出的时候,也就是中国历史文献上经常说的“与民休息”的时候,就是他们好日子到来的时候。其实,如果我们仔细观察和思考就会发现,中国改革开放以后,由一个贫穷落后的国家变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其实就是这样一个过程。

       总而言之,中国要长期稳定地发展,必须要让社会充分发挥活力,要蓄富于民,要让每一个公民有义务、有责任、有权利参与国家和社会的管理,而不是一切由国家来包办。只有一个充分发展的社会和全民参与的社会,才是正常的、能够持续发展的社会。我想,这就是这本中国社会史能够给我们的最大启发吧。

 

Monday, November 25, 2024

蒂莫西·斯奈德:当我们说特朗普是法西斯时,我们指的是什么?

 (昧拾金-再昧拾金,20241124日)

       将特朗普视为一系列“缺乏”是错的。传统批评总是指责他缺乏某种我们设想的身居高位者所必需的品质:教养、文法、外交手腕、事业头脑或爱国心。他确实缺乏这些,以及你能说出来的其他种种资产阶级传统美德。

       但如果我们把他视作一个传统候选人——一个试图解释可以改善生活的政策,或努力表现出同理心的人——他的技艺和才能就会被忽视。然而这是我们的短板,而非他的。特朗普始终并非“缺乏”,而是一种“存在”:法西斯主义的存在。我们指的是什么?

       当苏联人将他们的敌人称为“法西斯”,他们把这个词变成了一种毫无意义的侮辱。那个人的俄罗斯延续了这一习惯:“法西斯”指的是任何反对俄罗斯独夫意愿的人。因此,保卫国家免受俄罗斯侵略的乌克兰人被称为“法西斯”。特朗普也模仿了这一招。他像那个人一样,称他的敌人为“法西斯”,而完全不带意识形态上的意义。他只是在羞辱人。

       事实上,那个人和特朗普都是法西斯。他们使用这一词汇虽然意在混淆视听,却提醒我们法西斯主义的一个核心特征:法西斯并不关心词语与意义之间的联系。不是他服务语言,而是语言服务他。当一个法西斯称一个自由派为“法西斯”,这个词开始起另一种作用——它不再承载意义,而是在服务某个人。

       这正是一种很法西斯的成就。面对历史的复杂性,自由派会努力承担必须提出无数问题、提供无数答案的重负。像共产主义一样,法西斯主义也可以回答所有问题,但给出的是另一种答案。共产主义向我们保证,可以靠科学发现一切事件的潜在方向——通向更美好的未来。这很有吸引力(至少曾经很有)。而法西斯主义则是将纷繁复杂的感官体验简化为领袖一席话。

       自由派得讲一百个,甚至一千个故事。共产主义者有一个故事,虽然可能不是正解。而法西斯只需要一个讲故事的人。因为词语不再与意义相关,这些故事无需自洽,也不必与外部现实契合。法西斯讲故事人只需看准节拍然后牢牢抓住。可以通过排练做到这一点,像希特勒那样,也可以通过试错法实现,像特朗普那样。

       这需要“存在”,而这是特朗普一直具备的。他的魅力不一定能让你共鸣:希特勒和墨索里尼的魅力可能也无法打动你。但这仍然是种天赋。要成为一个法西斯,并把他人称作法西斯,这需要一种特朗普所天然拥有的狡诈。而在这种荒谬的命名敌人的过程中,我们看到了法西斯主义的第二个主要元素。

       领袖(DuceFührer[1]都是这个意思)通过挑选一个敌人来启动政治。正如纳粹法律思想家卡尔·施米特所说,这种挑选是随意的,几乎或完全没有现实依据。它的力量来自领袖的决断意志。那些观看特朗普在体育比赛中投放的电视广告的人[2],他们并没有被跨性别者、移民或有色人种女性伤害过。这种做法的魔力在于胆量——敢去宣称一个弱势群体构成一个巨大阴谋。

       挑选敌人时唯一不能随意的地方在于,必须利用脆弱性。特朗普的广告投射了一种幻想,宣称贺锦丽让成百上千万外国变性人抢走美国人的工作。这一下子触及了性别、经济和性方面的脆弱性。我们没人保护,贫困潦倒,就要被某种异己之物取代。而这一切都由一个身处阴影中的敌人操控——也就是一个哈哈笑的有色人种女性。

       “大取代”理论[3]是个毫无新意的法西斯谎言:有人阴谋使你无能,然后带来其他人,取代你在世界中的位置。世界显见的复杂性被解释成一个阴谋,而随之而来的焦虑则通过仇恨得到缓解。这几乎适用于任何敌人组合。这可以是“深层国家”政客绑架婴儿的阴谋[4],也可以是犹太人色诱女性的阴谋。当召唤出的敌意开始自行讲述故事,法西斯主义就赢了。

       法西斯会把阴谋和必要性结合。不是每个人都能像特朗普在2020年大选失利后那样,随口编造一个大谎言[5]。而他身边的共和党人并未挑战他。当他的追随者在202116日冲击国会大厦,这个大谎言变成现实。关键在于,他没有为此付出任何代价。这把大谎言变成了法西斯意义上的真相。他事实上的未受惩罚和随后法律上的豁免权也为他增添了某种不可触碰的感觉,仿佛英雄一般。

         特朗普的“存在”一直是他与我们共同创造的。自他2015年第一次从特朗普大厦的自动扶梯上走下的那一刻起,他就被视为一种奇观之源。因为他对收视率有利,他被接纳为一个合法候选人。在平面媒体中,他的影响力通过“一碗水端平论”(both-sides-ism)不断扩大:无论他的举止有多糟,他的对手都得被呈现得同样糟。拜此所赐,他可以显得既缺德又正常。在每次竞选的最后几个月,民调也起到了类似作用。民调取代了政策差异,将政治简化为两张面孔或两种颜色,从而强化了这样一种观念:特朗普属于他的位置,而政治无非就是彼我之争。

       能放大特朗普之“存在”的媒介莫过于互联网。他天生适应互联网的奇特节奏。而其算法让我们更能接受他的那种口若悬河的法西斯主义。社交媒体让我们不再关注那些复杂的人,而趋向于直接的刻板印象。我们自己也被分类,然后被投喂那些能激发哈维尔所云我们“最可能状态”的内容。互联网不仅传播具体的阴谋论,还把我们的心智培养成能接受它们的样子。在马斯克按特朗普的形象重塑推特之前就已经如此了。

       我们与机器的互动揭示了2020年代法西斯与1920年代法西斯之间的区别。那时人们觉得机器果敢、美丽,是种无情的工具,可以将我们从柔软文明的控制中解放出来,从而回归自然。意大利诗人菲利波·托马索·马里内蒂在1908年的一场车祸后受到启示,让他先是走向未来主义,然后是法西斯主义。对希特勒来说,内燃机加速了“闪电胜利”(Blitzsieg)。优越的种族凭借优越的技术消灭其他种族,占领他人的土地,并蓬勃发展。

       我们依然像一个世纪前那样,开着内燃机汽车到处跑;发生变化的更多是我们的静止方式,而非我们的移动方式。当纳粹梦想每个家庭都有一台收音机,或每部电影前都要放一段新闻短片时,他们想象不到德国人会像如今我们那样,成天一动不动盯着屏幕。一百年前的法西斯喜欢男性体魄、身体健康和户外行进。今天的法西斯主义则伴随着被屏幕时间削弱的男性气质。无论在哪个法西斯主义时代,女性始终被明确地视为劣等。如果说旧法西斯主义依靠的是对加速男性技艺的幻想,那么今天的法西斯主义则根植于对机械无能的焦虑。

       法西斯幻想传统上包含一种回归天然的想象。领袖的声音引导我们与其他种族争夺生存空间。希特勒痴迷于即将到来的生态灾难,他在《我的奋斗》中宣称,德国人必须夺取土地,否则就要饿肚子。这是错的。但一百年后,内燃机和其他各种过时技术的确改变了气候,导致我们在这个选举季所见的一次次干旱和风暴。当这些灾难发生,当代法西斯的反应就会像特朗普和万斯那样:指责受灾者和移民,编造阴谋论。如果说旧法西斯主义是为实现与自然融合的梦而杀戮,那么新法西斯主义杀人借助的是灾难政治、故意加速全球变暖,以及利用灾难来推进彼我政治。

       一个世纪前,社会主义者曾认为法西斯主义只是资本主义衰败的又一个征象。他们是对的,至少在当时商人们并未意识到法西斯主义不只是打压工会、破坏民主,而是会重塑所有政治和社会。然而,如今这一问题变得更加尖锐。特朗普其实并没有很多财富,但他假装自己有——靠这种谎言成功是他“存在”的一部分。而他的亲密法西斯盟友——马斯克和那个人,可能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两个人。今天的法西斯主义深植于数字寡头(马斯克)和碳氢化合物寡头(那个人)之间。特朗普将自己交付给美国本土的碳氢化合物寡头,从而确保了气候灾难、苦难、移民以及更多分裂的机会。

       寡头们为我们的法西斯主义引入了一种自由意志论切入点:他们宣扬政府是一切恶的根源。在我们屈服这一逻辑的同时,碳氢化合物寡头正在把地球开采殆尽,数字寡头则在蚕食我们的心智。一个被削弱的政府既无法控制两者,也无法承诺健全的基础设施或福利体系。在这些条件下,自由不仅被视为对抗政府的斗争,也被视为对抗邻人的斗争。那些声称追求个人自由的人,同时也是要求大规模驱逐移民的人。美国的碳氢化合物和数字寡头支持的就是这种形式的自由意志主义;正是社交媒体引导男性(通常是男性)从自视为孤胆英雄,转变为坚信其他群体必须受惩罚。

       如今,法西斯主义存在于算法、神经通路和社会互动之中。我们为什么没能看清这一切?部分原因是我们相信历史已经终结,自由主义的伟大对手们不是已死就是筋疲力尽。部分原因是美国例外论:“这种事不会发生在这里”等等。但更多的原因是单纯的自我陶醉:我们希望从“缺乏”的角度看特朗普,这样我们的世界观就不会受到挑战。因此,我们未能看到他的法西斯“存在”。而由于我们忽视了法西斯主义,我们无法轻易预料他接下来会做什么。或更糟的是,我们学着为自己的错误而兴奋,因为他总是做比我们预料的更离谱的事。

       之前就已料到,特朗普会否认2020年大选的结果。之前就已料到,他的大谎言会改变美国政治。如今,也可以料到,他将放任不管那些寡头,因为他知道,他们将继续为彼我政治创造社会和数字基础。可以料到,重新掌权后,他将试图改变体制,以便终生掌权。可以料到,他将通过驱逐移民来分裂我们,让我们习惯于暴力,让我们成为他的帮凶。可以料到,他将打造对“一·六烈士”的崇拜。可以料到,他将与那些志同道合的外国统治者合作。

       历史学家罗伯特·帕克斯顿几周前被问及特朗普与法西斯主义,他提出了一个重要的观点。帕克斯顿总结道,诚然,特朗普是法西斯。将他与墨索里尼和希特勒比较是完全合理的,但还有一个更大的问题。那两个人掌权都有一定的运气成分。“而特朗普现象似乎拥有一个更稳固的社会基础,”帕克斯顿说,“这是希特勒和墨索里尼所没有的。”

       法西斯主义是一种现象,而不是一个人。正如特朗普始终是种“存在”,他所创造的运动也是如此。这不仅关乎他运动中的那些实实在在、几乎毫不掩饰的法西斯分子,或是他提起希特勒时的惺惺相惜,抑或他会使用希特勒式的语言(“害虫”、“内部敌人”)。他对接下来将发生的事情负有责任,他的盟友和支持者亦然。

       然而,部分责任,很有可能是更多责任在于我们的行为和分析。从媒体到司法系统,我们的主要制度都在不断放大特朗普的“存在”;我们始终没能指出后果。法西斯主义可以被打败,但不会是我们站在它一边的时候。

       [1] 意大利语和德语中对墨索里尼和希特勒的称呼。

       [2] 特朗普在大选前最重要的体育赛事中场休息时段投放了大量广告,抨击贺锦丽只关心跨性别人士、纵容无证移民等。

       [3] 白人民族主义者的经典阴谋论,认为某些政治精英正在试图用非白人移民逐渐取代欧美国家的白人人口。

       [4] 在简中语境中,读作“萝莉岛”。

       [5] 指戈培尔意义上的“大谎言”:“如果你说的谎言范围够大,并且不断重复,人民最终会开始相信它。”

Saturday, November 23, 2024

沉舟:美国契约终于破裂

 (未名舟 :一个人的嘈嘈切切。 20241107日)

        115日,川普大胜,不仅以绝对优势赢得选举院票,而且居然在全国票中也胜出好几个百分点。至此,2024年这场大选已落下帷幕,美国人民作出了他们的选择。阿克曼教授说,美国自立宪之后经历了内战、新政、民权运动等“宪政时刻”(constitutional moment),每一次都是人民用选票决定了国家的方向和命运。这一次“宪政时刻”,美国人再次选择了自己的国运。

        对于许多自由派来说,这个选择无疑是大失所望的。从2016-20这执政四年的表现可见,川普正如众多政治人、媒体人及退役将军说得那样,是一个破坏民主法治并加剧社会分裂的自恋狂。他再次上台之后虽然不是完全不受美国宪政制度的约束,但显然存在破坏乃至摧毁美国宪政的巨大风险。多数美国人为什么会把这样的人选上台呢?

        美国选情之所以全面右转,显然是因为多数美国人对拜登四年的执政业绩投了否决票。毋庸置疑,有些评价可能是不公平的,甚至可能是共和党故意抹黑的结果,譬如所谓“零元购”的传闻。不少专家和指标似乎显示,过去四年美国经济得到了强劲的复苏。但不可否认,许许多多的美国人对物价、收入、治安、非法移民等直接关系现实生活的方方面面都不满意,并把变革的期望寄托在川普和共和党身上。

        这首先体现了平民和精英考虑视角的不同。精英们更担心一个独裁者上台会给这个国家的制度带来什么后果,平民们则更关心某个党派或领袖承诺实施的政策对他们的切身利益有什么影响。至于独裁——首先,许多人未必认为川普“独裁”,甚至还喜欢他身上那股“霸气”。即便他真是个独裁者,也可以侥幸希望美国宪政制度对他构成真实的约束,使他不能把全部毒素都发挥出来。事实上,绝大多数选民可能压根不关心这个问题。

        另一个不同视角是美国作为“灯塔”的国际角色。“非美国人”期望美国能对世界和平承担责任,在俄乌、巴以乃至海峡问题上发挥建设性作用。我曾经说过,如果俄乌、巴以问题一个都不能解决,那么此次大选拜哈必败,没想到一语成谶。然而,这个问题其实不是美国选民考虑的重中之重。只有极少数精英才会如此“高瞻远瞩”,去考虑乌克兰、巴勒斯坦这些“八竿子打不着”的地方;绝大多数选民则首要考虑国内生活,甚至会认为美国的国际义务对他们来说是一种负担。譬如对乌克兰的大规模援助得由美国纳税人掏腰包,很可能也加剧了美国国内的通货膨胀。

        总之,普通选民只关心自己眼前的切身利益,鲜少考虑宪政制度、国际关系等对于美国来说其实至关重要的长期利益。事实上,这也是自柏拉图以来的“卫道士”们批评民主的一个主要理由——平民百姓是鼠目寸光的“小人”,选不出代表国家长远利益的领袖。我和贝淡宁教授争论过民主制与“贤能制”,他认为中国传统的“贤能制”更好。在我看来,所谓“贤能制”只是威权主义的一个名词包装,但美国大选的结果确实可以为“贤能制”辩护。如果由美国的政治人、法律人或媒体人等社会精英选总统,川普根本没戏,但在一个“一人一票”体制中,这个民粹领袖成功上台了。

        当然,这样的论点完全不足以撼动民主不可替代的地位,但它确实意味着民主是有条件的。对于成熟的宪政民主,我们期望多数选民的眼光足够长远,能看到选举民主、司法独立、信仰自由、言论与新闻自由这些基本制度的重要性。如果目前这个执政党的政策影响了我的切身利益,那么我会选择它的反对党。一般情况下,这种政党轮替是完全正常的。譬如我是一个大款,我自然不愿意多交税,所以很可能会投票给共和党。即便我是一个普通工人,我也不情愿无底线用我的税钱资助无业游民;如果执政党这么做,我很可能选择反对党。但如果反对党或它的实际领袖上台后会破坏国家宪法制度,那么在没有更好选择的情况下,我不能为了自己的眼前利益投票给它,因为那样意味着我很可能会丧失自己和子孙后代的长远利益。

        我们原来以为美国是这样的国家:多数人会把制度放在政策之前、把长远利益放在短期利益之前,川普这样的独裁者再“好”也不能选他。事实上,美国至少从2016年之后就状态不明。川普第一次上台也许可以说是因为多数选民对他不够了解,但任期四年之后仍然有大量选民选他,还在他的煽动下拒绝承认选举结果的合法性,可见不能高估美国选民的素质。如果“这届美国人民不行”,民主完全可以把川普这样的独裁者选上台。

        从人类文明的进程来看,没有哪个民族可以在宪政民主的“保险箱”里高枕无忧,因为这样的保险箱根本不存在。一战二战,美国都“站队”正确,甚至可以说是世界文明的拯救者。但第三次能否站对?没有任何保证。也许在未来几年,不再是美国拯救世界,而是美国需要文明世界拯救。但问题是,在经过二战和冷战之后,它早已成为军力独占鳌头的世界“老大”。如果它想摧毁世界,世界还能否阻挡?就和川普当选一样,这个可能并非不存在。

        民主党的政策肯定有失误,正是失误造成了美国民主危机。危机之下,选民往往会“病急乱投医”。1929年“大萧条”,战败国德国雪上加霜、民不聊生。1933年,大量选民选择希特勒作为他们的“救星”——不错,没有达到投票选民的绝对多数,但那也是相对多数,纳粹成为议会最大党。这次当然也有危机,那就是新冠疫情。2020年,正是疫情“拯救”了美国;否则,川普会大概率连任。但疫情也拖累了继任的拜登政府,譬如通货膨胀和令许多人不满的疫情限制政策。加上民主党在控制非法移民和整顿法律秩序等问题上的不力,许多人把票投给了一位独裁者。

       最后,这个结果也体现了总统制的完败。三权分立本来是美国建国独创,但之后两个多世纪表明,它还不如传统的英国议会制。我几年前认为,总统制在其它国家都玩不了,拉美、非洲的总统制几乎都失败了,唯有美国能玩下去。但很遗憾,今天的结果表明,总统制在美国也玩不下去。事实上,正是总统制的“胜者通吃”特征严重加剧了美国社会的极化和分裂。

       四年前,我写过一篇文章:“美国契约的破裂与重建”。美国契约已然破裂,但仍然希望拜登执政四年期间可以有所重建。美国学者似乎不太认同这种说法,甚至可能认为他们的事情不需要外人置喙。但事实证明,实际情况比他们想象得糟糕。本来以为2024,美国人会有惊无险、闯险过关,可惜美好的愿望未能成真。除非奇迹发生,至少今后四年,美国契约不仅不会修复,而且大概率会加剧撕裂。在这种格局下,美国宪政能否安然度过四年?2024会不会成为德国的1933?一切都只能看美利坚民族的命数了。

       有时候,历史让你不得不感叹,每个民族冥冥之中都有自己的劫数。最近在看韩剧《第二共和》,朴正熙好比某人,仿佛就是为摧毁韩国民主而生,从娘胎里就开始和这个世界作对,什么都挡不住。好笑的是,许多人反而因此把这类人当作“天选之子”;等到他们一生快要过去,才发现这原来是一场命运的恶作剧。对于美国这样一个除了内战之外没有栽过大跟头的民族来说,遭遇一次劫数也为未必是坏事,只是希望这一劫不至于万劫不复。

       对于世界其它地方,则要做好“灯塔”趋于幽暗的准备。

Sunday, November 3, 2024

“姜萍事件”落幕,让功利炒作远离书桌

 (上观新闻,2024-11-03

   按:在姜萍事件中,一些友人,虽然其学历或智力属于最优秀的TOP5%中国人之列,根本听不进其他人的质疑,一直坚信姜萍是个“天才数学少女”,甚至在阿里巴巴官方通告发布之后,有的人依然不改旧见。2024年的美国大选,也出现类似现象。人如何才能识别人、事、物的真相,这个现象,值得研究

       王某某在预选赛中对其指导的学生提供帮助,违反了预选赛关于“禁止与他人讨论”的规则;决赛二人未获奖……时隔4个多月,“姜萍事件”终于尘埃落定。

       对此,阿里巴巴全球数学竞赛组委会致歉,称“将认真听取各方的批评和建议,吸取教训,优化规则”。同时,涟水中等专业学校也发布了情况通报,称“给予王某某诫勉谈话处理,取消本年度评先评优资格”。

       心怀热爱的故事,最后以这样的方式收场,多少有些令人唏嘘。诚如阿里巴巴达摩院所言,这一事件首先暴露出竞赛赛制不够完善、管理不够严谨等问题。既是科学竞赛,无论大小性质,本应是严肃的,赛制若拉胯,既是对投机取巧者的纵容,也是对公平竞赛者的不公,最终影响比赛的公正性与公信力。这也是为什么,风波始终,除了姜萍成绩真实性之外,赛事举办方一直饱受质疑。如今真相大白,道歉之外,如何整改才是关键。若因一项民间赛事,最终伤了大众特别是青少年对数学的热情,那就得不偿失了。

        为人师表,诚信为要。老师对数学有热情值得肯定,想要学生出成绩也可以理解,但凡事要讲规则、讲规律,不能急功近利、揠苗助长。“数学最不会说谎,会就会,不会就是不会”,想在这上头打马虎眼,最终会害人害己。

        事件情况已经披露,给了全社会一个交代。而对姜萍本人,舆论不应落井下石,不妨多一些宽容。犹记得,流量狂欢时,一些理性声音高呼“孩子还小,不要捧得太高”“给她一张安静的书桌、一个可以安放自己热爱的空间”,但仍挡不住舆论大肆“造神”。如今,舆论切莫再次走向另一个极端,从否定个人到否定群体、否定奋斗。水平或有高低、热爱不分高下,而对所有热爱者来说,从始至终需要的都是一张安静的书桌。一旦被名利炒作裹挟,安静的书桌就被掀翻了。

        “姜萍事件”落幕,赛事举办方要认真反思,广大教育工作者和学生要引以为戒。此外舆论也要多些客观理性,一哄而上,一哄而下,不是捧杀就是棒杀,这种路数,恐怕还会催生“李萍”“陈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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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萍事件:一场关于规则与人性的反思

        (凤凰网资讯,20241103日)

        近日,2024阿里巴巴全球数学竞赛引发了一场广泛的社会讨论。江苏省涟水中等专业学校教师王某某因在预选赛中对指导的学生姜萍提供帮助,违反了竞赛规则而被取消评先评优资格。

        此事件不仅揭示了竞赛管理中的漏洞,更引发了对整个社会生态和未成年人保护的深刻反思。

                              事件回顾

        据江苏省涟水中等专业学校发布的情况通报,在2024阿里巴巴全球数学竞赛预选赛中,该校教师王某某对其指导的学生姜萍提供了违规帮助,违反了“禁止与他人讨论”的竞赛规则。经调查,学校对王某某进行了诫勉谈话处理,并取消了其本年度的评先评优资格。

                         姜萍:被利用的工具

        姜萍,这个对数学充满兴趣的中专女生,在整个事件中似乎成了各方利益的牺牲品。她本应是一个单纯追求数学梦想的学生,却在成年人复杂的利益博弈中被当成了工具。              

                          数学老师的利用

        首先,王某某老师为了自己的利益,将姜萍作为增加答题时间的工具。这一行为不仅违反了竞赛规则,更是对学生的一种伤害。姜萍在这种环境下,很难独立判断自己的行为是否正确,最终在竞赛中陷入了舆论的漩涡。

                          阿里巴巴的利用

        阿里巴巴为了宣传自己的赛事IP,利用了姜萍的出圈效应。尽管竞赛规则存在明显漏洞,他们依旧选择将姜萍作为宣传的工具,而非及时修补规则漏洞。这样的决策,不仅没有保护参赛者,反而让他们成为了舆论的焦点。

                            央视的利用

        为了宣传中考分流政策,央视将姜萍当作正面典型进行报道,却没有进行充分的事实核查。这样的行为,忽视了对事件真相的探究,让姜萍在舆论中独自承受压力和嘲笑。

                             公众的反思

        整个事件中,几乎没有一个成年人在公众记忆中留下自己的名字,而姜萍却成了众矢之的。这不仅是对竞赛规则的嘲讽,更是对整个社会生态的深刻反思。

                            规则的完善

         此次事件暴露了竞赛管理中的漏洞。未来,赛事组织方必须严格制定和执行规则,确保每一位参赛者在公平、公正的环境中竞争。

                           未成年人的保护

        我们呼吁社会各界在面对未成年人时,给予更多的包容和爱护。未成年人是社会的未来,他们需要在一个健康、安全的环境中成长,而不是成为各种利益博弈的牺牲品。

                           价值观的引导

        教育部门和学校应进一步加强师德师风建设,教育引导师生树立正确的价值观和成才观,鼓励师生踏实上进,坚守诚信。

                                  结语

        姜萍事件是一面镜子,照出了规则的漏洞、人性的弱点以及社会的冷漠。我们应当从中吸取教训,反思自身,共同努力,创造一个更加公平、公正、充满爱与关怀的社会环境。

        愿姜萍能够走出阴影,继续追求自己的数学梦想。愿每一个孩子都能在阳光下成长,不再成为利益的牺牲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