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希特勒德国发生的事情一直很感兴趣,看到有相关的书就会拿来翻翻。
有个问题让我有点好奇:那些反对纳粹的人,他们活在第三帝国里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最近我翻书的时候,就发现了一个标本。
这是一位叫莱克的作家,他写了一本《绝望者日记》。
他白天在喊 “嗨,希特勒!”,给元首的演讲鼓掌,晚上就躲在小屋里,把满腔愤怒都倾泻到这本日记里。
一个正常人,活在一个疯子般的世界里,会有什么感觉呢?
一个鄙视希特勒的人,看着周围的人满脸泪水地给希特勒鼓掌,又会有什么感觉呢?
这种感觉就是仇恨和绝望。
这本日记从头到尾都渗透着这两个词。
01
希特勒上台前,莱克就见过他。
莱克出身于上流社会,家里很有地位。他自己倒不是什么大人物。说是作家,也不是像托马斯曼那样的文学大家。他写了一辈子流行小说,也没写出《哈利波特》那样爆款的。
可他毕竟是上流社会的成员,交游广阔,所以碰见过希特勒。
有一次他吃饭的时候,希特勒来到他跟前,向他做了一次长篇大论。
莱克对他烦的要命,说他一激动,“一缕油乎乎的头发就耷拉在脸上,看上去就像骗子一样”。
一句话,不像个好人。
希特勒叨叨叨地说,莱克默默地继续吃香肠和牛排。
最后希特勒拢拢头发,走了。
后来希特勒上台了,成了一个大人物,莱克就够不上人家了,只能在台下远远的围观。
莱克掏出望远镜,仔细打量希特勒,看了把半天,还是觉得元首长得不像个好人。
可是周围的人都亢奋起来了。
人群高呼“万岁!”年轻人激动的精神恍惚,妇女激动地发狂。
莱克还看见一个场景,有人居然扑到希特勒走过的地上,吞食他践踏的圣土。
莱克觉得这不是疯了么?
他在日记里说:
你看看希特勒那个脸,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搁到几十年前,就凭这个脸,他就不可能当上任何官。你们怎么会把他选成元首,还为这么人一个发疯呢?这不是神经么?
但是,人群中的莱克也伸出胳膊,跟大家一起喊:“嗨!希特勒!”
这就是王小波说的“语言税”啊,谁能不缴税呢?
02
莱克是个保守分子,也可以说是一个保皇党。
他相信社会应该有精英,有等级,每个等级有不同的责任和义务。他把这套东西称为社会的“结构”。所以他非常讨厌美国,也非常讨厌希特勒上台前的魏玛德国,觉得它们腐朽、堕落。
但是对希特勒德国,他就不是讨厌了,而是发自肺腑的仇恨。
因为他虽然不相信现代价值观那一套,但他相信道德,荣誉,还有尊严。
撕毁条约是不对的,侵犯财产是不对的,杀害弱者是不对。哪怕你拿出国家啊,种族啊,未来啊做理由,不对的还是不对的。
这是一种很执拗的道德观。你们可以说这太迂腐了。可正是靠了这种迂腐,他才能在疯人院里保持理智。
读历史的时候,往往会发现一个规律:在一个社会滑向粪坑的时候,这些保守的迂腐者往往滑落得慢一些。
莱克讲过很有意思的一个故事。
德国的末代皇帝威廉二世有一次在军舰上散步,忽然船上的烟囱倒了下来,砸到了他的眼睛。皇帝很生气,把所有的值班人员叫到甲板上训话:说你们怎么连烟囱都弄不好啊?你们怎么就这么不负责?
威廉是个暴脾气,越说越说生气,最后干脆走到一个上尉跟前,刷地抽了他一耳光。
这个上尉是个20岁的小伙子。他楞了片刻,伸出手也给了皇帝一下子。
所有人都沉默了。死一般的寂静,连威廉皇帝都不说话了。
上尉转身走下了船舱。
过了二十天,船开到了挪威。这个上尉要求上岸,然后就跳到一个瀑布里,自杀了。莱克自称有来自上尉亲属的第一手信息,证明这绝对是自杀。他当众侮辱了自己的皇帝,所以自杀了。
这个故事就体现了莱克心中的道德观。
皇帝是神圣的,是不能侮辱的。但是每个人的尊严也是神圣的,也是不可侮辱的。
接着,莱克又讲了一个听来的故事,给耳光时间做了个对比:
陆军司令凯特尔向希特勒提交一份报告。希特勒看了以后大发雷霆,抄起一个铜花瓶就朝他脑袋砸过去。凯特尔只有缩脖子躲避的份儿。
莱克说:一个元首,一不高兴就能拿花瓶砸自己的司令,这个民族不是掉到污水坑里了么?
司令官都这样,普通人还能有尊严地活着么?
03
莱克记下了很多可怕的故事,他说这是他亲眼目睹的。
有位犹太老妇人住在一套公寓里头。当时二战还没有爆发,犹太人还没有被大规模逮捕,一时还没人注意这个老太太。可是有位当红的演员看中这套房子了,就到处嚷嚷,说犹太人怎么该住公寓呢,她应该住集中营啊。
这位老太太绝望了,就托一位歌唱家朋友搞来了毒药。
拿到毒药以后,老太太就哭了。
她问这位朋友,能不能给她唱一首勃拉姆斯的《最严肃的歌》。朋友就为她唱起了这首歌。老太太在歌声中吃下毒药。那位演员当时就站在门外等着老太太死,听这首歌听得都不耐烦了。
讲完这个故事,莱克下了断言:德国这个民族不会有好下场。
04
这本日记里笼罩着一种困惑,那就是:周围的人怎么会这么傻?
他邻居中有位佃户的妻子。她在美国的波士顿待过好几年。她当然知道美国人什么样,普通人嘛。大大咧咧的,对人也还和善。可现在戈培尔在报纸上说美国人都是魔鬼,这个女士就坚信美国人都是魔鬼了,一想到自己的孩子可能和美国人呆在一起,她就呜呜呜地哭起来。
莱克耐心地看着她哭,一边看一边在心中反复想:她是不是脑子有病是不是脑子有病是不是脑子有病?
戈培尔还编过一个离奇的故事。
戈培尔说元首没有预先通知,突击检查了一个镇子。这个镇子的人完全不知道元首要来。可是不知怎么回事,他们好像不约而同地“预感”到了元首的光芒,自发地排队等待元首到来。
莱克很吃惊:在老帝国时代,或者魏玛时代,要是哪个官员敢这么胡吣,马上就会被骂到含愤辞职,一辈子都成为笑柄。可现在呢,戈培尔居然敢张嘴就说,老百姓居然敢张耳朵就信。
他总结说:
“只要是广播或者报纸上说的,说什么都有人信,都有人鼓掌。哪怕戈林在广播里夸自己的狗,大家也会一起鼓掌欢呼:戈林元帅有条好狗!有条好狗!”
莱克完全不理解:他们为什么会这么轻易地把自己脑子交出去?
05
在这个环境下呆久了,心头压着太多无法说出口的愤怒,人很难保持理中客的心态。
莱克对现实的判断就被扭曲了。
他出现了一种反向思维。既然不许批评,那我干脆就认为你们说的都是假的。
但是报纸上怎么可能都是假的呢?老虎还有打盹的时候呢,戈培尔怎么就不能说句真话?
就像戈培尔说法国一败涂地,德国军队抓了无数的俘虏。
莱克就嗤之以鼻:
“哼,兴许可能说不定是打了个胜仗。但怎么可能这么夸张?凭什么说这次‘钳形攻势’是历史上最大的?凭什么抓到的俘虏比当年的色当战役还多?凭什么?
假的!一定是假的!”
就算是证明德国人真打了打胜仗,莱克也不相信是他们多有本事。希特勒的军队,怎么可能有这么大的本事?!
他很喜感地沉思着道:为什么会打赢了呢?可能是因为法国爆发口蹄疫的缘故…….
随着战争的持续,莱克还养成了一种习惯,就是喜欢揣测别人的表情,而且总是往反纳粹上猜。
1943年,英美发动“霸王”行动,在非洲登陆。这对德国人是个很糟糕的消息。可是莱克楞说:
“听到这个消息,所有人都喜笑颜开,大家都像喝了香槟酒一样。”
兴奋之余,他在日记里诗意地说:
“漫长的冬日带给人们的艰难就要过去了,温暖的春风在寒冷的冰雪上吹拂。”
你可以想象一下那个场景:
莱克跟人聊天的时候,小心翼翼地把话题往“霸王行动”上引,然后仔细观察别人的面部表情,希望能发现下面隐藏的喜悦。
其实,这些人里头,可能只有他一个人心里头像喝了香槟酒一样吧。
06
他希望自己的祖国战败。
你可以说他不爱国。但是他不觉得自己不爱国。
撒谎,暴力,渎神,人们在吞食元首脚下的泥土,年轻人把十字架扔出教堂,老太太在歌声中吞服毒药,随便说一句什么就可能掉脑袋。他觉得这样的国家就该灭亡,然后,原来那个理智的老德国才会回来。
他说:
德国人被一群恶毒的猴子统治了十二年,难道他们不应该期待自己的国家被打败么?
莱克被仇恨淹没了。
他恨希特勒:
“我恨你,每个小时都恨。只要能让你死,我会很高兴地放弃生命。如果在我死的那天能看到你死,我宁愿去死。我要和你一起坠入深渊。”
他也恨眼前这个德国:
“任何人现在都必须恨德国,真心地恨,恶狠狠地恨,为了德国曾有过的荣耀的过去。这样才是真正地爱德国——就像父母恨自己不幸走错了道路的孩子。”
这种仇恨读起来让人不舒服。
一个人天天骂街,天天诅咒,天天生气得像一罐被摇晃过的可乐,旁人看了当然不舒服。但是这种绝望的根源,还是莱克觉得有些特别宝贵的东西,被人肆无忌惮地践踏了。
过去他有多爱德国,现在也就有多恨它。
仇恨带来了绝望。他不知道这样的德国什么时候才能结束。他觉得自己可能活不到那一天了。
07
在纳粹统治下,莱克干了什么抵抗活动么?
倒也没有什么轰轰烈烈的事。文人嘛,要抵抗的话,当然就是写书。莱克写了两本历史小说,一本是讲法国女刺客的,一本是讲德国宗教狂的。他想来个以古讽今,隐喻纳粹德国。因为讽得太曲折,审查员没看出来,顺利出版了。
谁料到,德国普通群众觉悟比审查员还高。有人读来读去,读出问题,说这两本小说立场有问题呀。
写了封举报信,这两本书就给禁掉了。
除此之外,他干的最危险的事儿就是写日记了。
这本日记要是被发现,他必死无疑。所以莱克非常小心,都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写,写完了放到一个铁盒子里藏起来。藏的地点还经常变。所以,倒是没有被发现。
但是莱克还是倒了霉。
文人出事,都是因为嘴。莱克也是因为那张嘴。
你想,他平时没事了就去观察大家的反动表情,时间长了,难免就难免马失前蹄。某个语气太激烈,某个表情太喜悦,反正有控制不好的时候。有人写了告密信,他被抓了起来,理由是“破坏士气”。但是审了一通,也没审出什么破绽,就把莱克放了。
可是从这个事儿开始,盖世太保就注意到了这个人,结果没多久调查到了另一件事。
莱克给出版商写过一封信,说:通货膨胀太严重了!太严重了!这样膨胀下去,我的版税还能剩下个啥?
这封信落到盖世太保手里。盖世太保一拍桌子:好!侮辱德国货币,抓起来!
1944年底,莱克因为“侮辱德国货币罪”被抓起来了。他挺了几个月,最后在1945年2月死在了集中营。
比战争结束早了三个月。
莱克出生在1884年,那时候的德国并不完美,但还是有秩序的,还是有基本道德的,人也还是可以随便说话的。可等他活到61岁的时候,却因为“侮辱德国货币”被折磨致死。
从这本日记看,莱克不知道德国为什么会走到这个田地。但是在死前,他心头肯定充满了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