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美政,07/14/2022)
按:俄罗斯、中国等非民主国家,亦有类似现象,只不过政府采用严厉手段,压制持异议的网民而已。
看到这个题目大家可能会想,Eric
又要发牢骚了。但实际上,这是纽约大学
Stern 商学院的社会心理学家海特
Jonathan Haidt 写给大西洋月刊的一篇文章的标题。完整的标题叫 “ 为什么过去十年中,美国人的生活变得无比愚蠢?”。海特教授被“外交政策Foreign Policy” 和 “前景Prospect” 两知名杂志评为 “世界顶级思想家”之一。
在介绍这篇文章之前,先给大家看一组民调数据。
随着众议院特别调查委员会不断地传唤证人进行听证,越来越多的事实开始展现在人们面前。前不久一项纽约时报开展的民调,问受访对象他们认为川普在
2020 年大选之后的表现如何。其结果展现出令人瞠目结舌的美国民众认知分裂的一副图像。
从总体上来看,55% 的人认为川普做得太过分,威胁到了美国民主;而
39% 的人认为他有权这样去做。这似乎也很正常。但如果细分来看,你会看到认为川普威胁到美国民主的民主党人占到
92%,而共和党人只有
19%。认为川普有权这样做的民主党人只有
6%,而共和党人高达 76%。无党派人士的结果则基本上和总体结果相似,56% 觉得川普过分,37% 觉得川普没什么问题。
在有大学学历以上的人群中,68%
认为川普威胁到美国民主。而在没有大学学历的人群中,这一比例只有
48%。认为川普没做错什么的,大学以上学历的人只有
27%,而没有大学学历的人则有
46%。
61% 的共和党人依然相信,川普是合法地赢得了
2020 年大选。无论多少证据在听证会中被提到,这根本不会改变他们的认知。
大多数民主党人感到沮丧,因为他们虽然占据了议会两院和白宫,但要在美国进行改革,却受到共和党人严重的抵抗。在堕胎权问题上,控枪问题上,社会公平问题上,美国依然举步维艰。大多数民主党人认为,要美国进步,靠民主投票是没有用的,而政府,也没有什么用。
请注意,这是一个重大的改变。一般情况下,民主党人认为政府是有用的,是可以领导美国人做出有益改变的,比如罗斯福新政和六十年代的民权运动,都是民主党政府主导的。但现在,民主党人和共和党人一样,都开始对政府产生越来越大的不信任。
另一个令人不安的结果是,近三分之二的美国民众认为,最高法院并不是按照宪法在判决,而是按照法官自己的政治理想在判案。很多人表示,应该结束最高法院大法官终身制的安排。
请注意,在民调中显示,大多数人都是从社交媒体中获得新闻讯息。原来的主流媒体不但受众大幅减少,而且信用度越来越差。
这就引出了我们前面提到的海特教授的那篇长文。这篇文章开头引用了圣经中关于巴别塔的故事作为比喻。巴别塔的倒掉之后,人们开始各自说自己的方言,相互无法沟通,并开始敌视对方。这恰恰是美国社会今天发生的情况。对于川普是不是赢得了
2020 年大选这样一个事实层面的问题,民共两派美国人都有高度地分歧。我的意思是,这不是一个政治态度的问题,这是一个对事实是否认定的问题。我们可以在早餐桌上为一块奶酪是不是好吃有不同的意见,这是一个正常家庭常有的事儿。但是,如果我们对那是不是一块奶酪这种客观事实的问题都有分歧,那么这个家就真的有大问题了。
海特教授认为,这种现象的产生,就是从大规模社交媒体,比如脸书和推特开始流行,而产生的。为什么会这样呢?
海特教授的理论是这样的。我们人类之所以开始形成越来越大的组织,从家族到部落到城邦到国家,都有两个条件,一是共同的神明,二是共同的敌人。而现代民主国家要有凝聚力,则需要三个条件,社会资本(社会网络和高度的相互信任),强大的政府机构和共享的历史或者故事。现代民主社会就是不断地提供这些共同点,以使社会团结起来。拿破仑治下的法国之所以强大,能够打败几乎所有欧洲的封建领主,就是因为法国人比他们更早产生了法兰西民族共同体的认同感。这种认同在民主国家非常重要。但是,美国国父之一的麦迪逊也警告说,人类有一种与生俱来的 “帮派斗争” 的倾向。民主的自由环境下,共同体的认同感和帮派党派之间的斗争,是作用相反的两股力量。
社交媒体的产生,有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结果。全民的一个共同可以看到的平台,竟然并没有加强大家的共识感。相反,它削弱了人们相互认同的东西。人们开始为了自己的小团体抱团,而迅速人为制造了外部的敌人,虽然这种敌人,往往就是自己的国民和同胞。请注意,这里的重点是,我们在人为地制造敌人,来让自己融入自己想归属的社区。这一点非常重要。社交媒体同时削弱了海特教授提到的是现代民主国家凝聚力的三个条件:社会资本,强大政府和共享的故事。
那么社交媒体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呢?
2009 年之前的脸书,基本上就是简单地提供一个和自己朋友交流的平台。但在这一年,脸书和推特分别推出了 “点赞” 和 “分享” 这样两个我们今天熟知的功能。这就使得信息可以以病毒传播的方式迅速在网络上传开。吸引人注意和更好地展示自己(从刷存在感到为使自己成为网红),立刻成了社交媒体使用者们追求的目标,甚至很多人开始以此为生。后来的研究显示,能够吸引人眼球,触发人情绪反应的内容,是最有可能被分享出去的。这迅速提高了人群中的愤怒感。仇恨,是人类最容易被激发的情绪之一。
一个有趣的,或者说无奈的现象是这样,我们可能会因为一些小事儿产生对立情绪。比如说,我喜欢中医,你不喜欢中医,这么一件事儿上,我们就能对立起来,而且这种对立由于信息传播毫无障碍,我们都能找到一大堆自己的支持者和支持数据,这使得对立迅速升级。这种对立会波及到其他方面。比如说,我喜欢中医,我同时支持共和党;反过来,你可能因为不喜欢中医,仅仅因为你的敌人 ——我 —— 喜欢共和党,你就开始反对共和党。这在中文中叫爱屋及乌,恨屋及乌,这是人类的一种普遍的心理倾向。在社交媒体点赞转发的功能下,这种对立被迅速放大。
在没有社交媒体之前,我们大多数人的信息来源,都是比较固定的几个媒体。虽然他们各自有政治不同的倾向,但是由于数量有限。整个美国社会,是存在很强的共同体意识的。我们在大多数时候,对事实的认定是没有太多分歧的。因为这些大媒体,主流媒体很难在事实层面上撒谎。我们虽然可以表示自己喜欢还是不喜欢这一块奶酪,但起码我们都认同这是一块奶酪。如果退回到主流媒体时代,那么绝大多数美国人都会认同,川普确实输掉了选举。
社交媒体的产生,使得公众开始不信任主流媒体。这种不信任受到自己在社交媒体上所属的那个团体的鼓励。这种团体天然地有一种要净化自己的倾向,任何立场不坚定,对敌人保留了一些同情心或者信任感的人,都将被剔除出这个群体(这一点我相信在微信平台的公共群你会有很深刻的体验)。这在共和党中尤其严重,立场不够极端的共和党人,被叫做 RINO (Republican In Name Only);民主党也有类似的情况,他们把较为保守的民主党人逐渐边缘化。
最右翼的被海特教授称为“忠实的保守派”,他们大概占到总人口
6%;而最左翼的被叫做“激进的改革派”,大概占人口 8%;有趣的是,这两个群体的组成高度类似,他们都是白人和富人占主导。撕裂美国社会的最主要力量,就来自这两个社交媒体上最活跃的团体。
社交媒体放大了政治的两极化。被愤怒情绪充满的民众,他们会砸烂很多现有体制,但是他们却无法建立一个新的体制来替代现有体制。
人们实际上不仅仅对政府开始失去信任,对一些专业机构也失去了信任,比如说对美国CDC
失去了信任,认为疫苗是一个骗局。失去了对体制的信任之后,你会发现政府里充满了阴谋家,他们几乎个个都是想毁掉美国,骗一大笔钱然后跑到不知道什么国家去的。因此每次选举都成了要从敌对阵营中拯救美国的一场生死斗争。川普不是创造了这种对立,他只是利用并放大了这种对立。他很专业地将自己塑造成一个可以拯救美国的人,一直到今天,大量美国人依然相信这一点。研究显示,海特教授所说的极端右翼,所谓 “忠实的保守派”,他们的叙事和独裁者有一个共同点,就是美国永远处于外部敌人和内部颠覆者的威胁之下。还记得极右翼的麦卡锡主义吗?他们把美国的政治认为是爱国者和叛徒之间的斗争。因此,所谓吊死彭斯,当然就是对叛国者的惩罚了。但民主党一边则相对好些,他们将国家的矛盾主要理解为进步和保守之间的矛盾,但他们也过分夸大了白人的种族主义势力,这在客观上将一些白人反而推向和他们的反对面。他们不会高喊吊死彭斯,但他们会让一些一不小心触犯了某些种族禁忌的人,被公开羞辱,乃至“社死”。
海特教授认为,将来情况还会更加糟糕。因为这个时候,人工智能的发展开始出现了突破。我们甚至已经很难分辨一篇文章是人写的,还是AI 写的;一段视频到底是真实的视频,还是AI
合成的视频。AI 在一定的设定下,可以拿出更加吸引人眼球,更具有传播性,也因此更加播散仇恨,制造分裂的所谓新闻内容。请注意,在
2016 年大选的时候,俄罗斯已经开始使用这种武器了,只是那时候的内容,还是 人工生产的,却已经足够在美国社会中造成分裂和相互的不信任。
社交媒体,摧毁了巴别塔。使得我们开始逐渐失去共同的语言和共同的故事;那么怎么办呢?
海特教授认为,我们的民主已经超出了可持续发展的范围,需要进行一些重大的改革。他做了三个建议。第一,加强民主机构。比如议会的选举,不应该采用党内初选,而应该一开始就是公众投票,摒弃赢者通吃,而采用更复杂的投票机制,尽可能地筛选出立场温和的候选人(比如说他们很可能只是选票的第二选择,但最后却可以因为第一选择强烈对立,相互取消,第二选择胜出,这叫复选排序机制);另外,最高法院需要进行改革。在完全相同的情况下,共和党不让奥巴马提名的大法官上任,却匆忙地让川普提名的大法官上任,这已经损害了最高法院大法官的合法性。海特教授提议,将大法官任期改为
18 年交错,这样每一位总统每两年就有机会提名一位大法官。
第二,社交媒体的改革。社交媒体看上去谁都可以发言,但是在人类本能的驱动下,社交媒体实际上成了极端人士对话语权的垄断。社交媒体平台需要对在上面广泛流传的信息承担一部分责任。病毒式传播的点赞转发,也需要有一定的限制。第三个改革,是对下一代的教育,让他们学会在真实生活中人的相处,而不是网络世界里那种极端的黑白对立的冲突中生存的状态。时间关系,我不能详细介绍了。
在上面提到的民调中,有高达
58% 的人,认为美国的民主出现了大问题,需要重大的改革。海特教授说,这种改革,也许政府和高科技公司是可以做的,但更主要的是,我们普通民众需要认识到这个问题的存在,我们可以促进和监督政府和科技公司进行改革。巴别塔倒掉之后,人们开始了分裂。但是我们今天又在技术的帮助下开始聚合。海特教授认为,虽然最近
5-10 年中可能看不到太大的改变,但我们依然有希望恢复美国社会的共识。
当然,我还想补充一句,首先,无论你是共和党还是民主党,必须首先恢复理性,我们必须首先尊重事实。这是达成共识的基础。对于共和党人,我想说,川普确实没有赢得 2020 的大选;而对于民主党人,我想说,南部的非法移民确实是需要认真对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