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March 30, 2019

宋永毅: 在新的歷史視野中走近張春橋

(香港中文大學《二十一世紀》雙月刊2018年第6
         雖然人們常說歷史是由戰勝者來寫的,但是戰敗者的歷史卻絕不容忽視。且不說這種逆向思維的敘事常常可以提供鮮為人知的史實,成為對勝利者歷史的一種難得補充。更為重要的是:它常常在不經意的細節中剝落勝利者歷史中人為的油彩,提供對完整的場景進行觀照和審視的多維視野。
         近來由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出版鄭重的《張春橋:1949及其後》(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17,下簡稱為鄭著)就是一本專為失敗者的立傳之作。作者是一位學者型的資深記者,自1961年畢業於復旦大學后,在《文匯報》工作了四十余年。除了數以千百計的工作上的報道採訪,作者還出版有《毛澤東和文匯報》等學術著作和《謝稚柳傳》、《張珩傳》等多部書畫大家和收藏大家的傳記。[1]談及他的人物傳記的主旨,鄭重曾自喻「不歡喜趕熱鬧,歡喜寫一些被忽略的或者受冷遇的人」。[2]按作者的說法,他這本耗時十余年的傳記的目的並非是「為張春橋開脫翻案」,而是為了「尋找張春橋,特別是尋找真實的張春橋。……在尋找張春橋的過程中,我始終堅持:我不是審判者,張春橋也不是受審判的人。他是這本傳記的主人,在材料的基礎上,我和他進行平等的對話。我是以誠實的態度對待歷史素材,更是以誠實的態度對待張春橋」。(頁viii)平心而論,讀者是不難在掩卷之際體味到作者竭力追求的治學的公正與赤忱的。
         鄭著縱篇近七十萬字,共分為「重返大上海」、「批判《海瑞罷官》」、「實踐毛澤東奪權理論(上):一月革命」、「一九六七年十月事件」和「現在還不是說話的時候」等22章。其中描述張春橋文革活動的有18章,佔了81%的篇幅。作者並不是一個能接觸文革機密檔案的人,除了公開出版的資料,他的史實大多來自他作為一個專業記者在巨量的訪談中的仔細挖掘。除了因為官方的嚴密限制,作者無法採訪獄中和保外就醫后(換一種監禁而已)的張春橋本人外,所有能夠找到的張文革前的同事,上下級;文革中的秘書、「同黨」、家人、親屬他都採訪到了。以這些口述史料為主線之一,又和現有的所有出版物一起映襯堪比、構成了鄭著的鮮明的記者型的特色:一種在不懈的採訪挖掘中把被遺棄的歷史碎片還原成完整真相的不凡功力。
                  歷史定位:毛、張之間的互動和互需
         毋庸違言,在中國官方和民間的公眾視野里,張春橋是一個被臉譜化了的人物。他帶著眾多的政治標籤,諸如「叛徒」、「篡黨奪權的陰謀家」、「野心家」等等。鄭著不從政治是非上來給人物的定位,而採取了一種較為中性的概括:「毛澤東思想的闡釋者」。作者認為:跟隨和理解毛澤東的步伐和思想,是相當一部分、包括延安走出來的革命知識分子的普遍心愿。但不幸的是他們中的許多人,包括毛澤東身邊的筆桿子都一一被淘汰出局,而張春橋卻和毛相知始終,並被毛視為知音。之所以如此,「靠的並不是對毛澤東的高調吹捧」,而是因為「他把自己定位為毛澤東的秘書、毛澤東思想的闡釋者,想在理論上制勝,或許認為理論比權力的壽命更長」。總之,「他只不過是毛澤東棋盤上的一顆棋子,沒有這顆棋子,毛澤東晚年的棋可能是另一種下法」。(頁viiiix
         這一歷史定位,當然是有一定道理的。但我以為還可以進一步發掘毛和張之間的互動,即毛澤東身邊的筆桿子集團——極左派的理論精英們對毛澤東晚年思想形成的主動貢獻和反饋影響。無論是中國還是西方的文革研究者,對於毛澤東的馬列理論素養都有過高估計的傾向。事實上,毛澤東從沒有過什麼完整的「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的理論」,他有的只是一些反官僚主義的零碎的、不成系統的、甚至自相矛盾的片言隻語。但是,毛要打倒劉少奇的慾望和陰謀都要比他在理論上的創造要強烈千百倍。毛澤東又是一個自負甚高的「革命導師」,他不想讓他對劉的鬥爭被認為是簡單的權力鬥爭而失去道德制高點,他需要製造出一套玄妙的革命理想和理論來美化他發動的政治運動。這些理想和理論其實是毛和他的筆桿子集團一起創造的。比如,所謂的「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的理論」,就是直到一月奪權以後才由王力和陳伯達為他在馬列著作里找根據總結出來的。而當時總結的匆匆忙忙,還因為是19672月阿爾巴尼亞的共產黨領導卡博和巴盧庫來訪,必須要給他們一些文革的馬列理論根據。[3]這一過程,用現代漢語的大白話來說其實是「共謀」;而用中共官方的漂亮套話來說,便是「集體智慧的結晶」了。[4]
         其實,鄭著也已經舉了很多例子來說明張和毛之間的這種互動。其一,毛澤東發動文革的理論性的文件,除《5·16通知》外,還有主要由張春橋起草修改的《林彪同志委託江青同志召開的部隊文藝工作座談會紀要》(1966410日)。此中,張春橋發明了一個「黑線專政論」,即「文化戰線上都存在兩個階級、兩條路線的鬥爭……被一條與毛主席思想相對立的反黨反社會主義的黑線專了我們的政,這條黑線就是資產階級的文藝思想、現代正主義的文藝思想和所謂三十年代文藝的結合。……我們一定要根據黨中央的指示,堅決進行一場文化戰線上的社會主義大革命,徹底搞掉這條黑線。」毛澤東在看后大加讚賞,他在進一步的修改中加上了「搞掉條黑線之後,還會有將來的黑線,還得再鬥爭。……過去十幾年的教訓是:我們抓遲了。毛主席說,他只抓過一些個別問題,沒有全盤的系統的抓起來,而只要我們不抓,很多陣地就只好聽任黑線去佔領,這是一條嚴重的教訓。」如果說張春橋的「黑線」大約還只是指當時的文藝界領導周揚等人,而毛澤東則受張的啟發,把它發展成「全盤的系統的」兩條路線鬥爭的理論問題了。(頁176177)其二,文化大革命發動的另外的幾個綱領性的文件,張春橋還起草過提出「巴黎公社原則」的《十六條》,正式提出「批判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的1966年林彪的國慶講話等。前者張是被毛譽為「出力最多」的兩個起草人之一(另一個是王力)。後者則張是唯一的執筆人。此外,張春橋還是九大、十大政治報告的起草人。其三,林彪事件發生后,毛因接班人問題的失誤而長期處於一種無法自圓其說的尷尬處境里。最後他又想到了製造玄妙的理論來轉移和掩蓋自己錯誤的舊招術。於是,1975年張春橋和姚文元受毛委託發表《論對資產階級的全面專政》和《論林彪反黨集團的社會基礎》兩篇重頭文章。[5]不僅把林彪集團硬和地主資產階級強行掛鉤,還把復辟資本主義的危險怪罪到人類社會在一定的文明階段的必然產物頭上,諸如商品制度、貨幣交換、八級工資制,按勞分配等等。其實馬克思有關無產階級專政的學說雖然偏頗,但是還遠沒有荒謬偏激到要對商品和貨幣等「全面專政」的地步。張春橋等極左派理論家口口聲聲反對現代修正主義,而他們所闡釋的毛的最新思想才是一種貨真價實的對馬克思主義的倒退性的修正。張春橋不僅有其言,還有其行。1975年他就想在上海乾部中重新實施供給制,只是因為當時管經濟的市委書記馬天水測算后告訴他其花費會數倍于現行的工資制,市裡的預算根本無法承擔,張才只能悻悻作罷。(頁630)其實,這種「革命理想」對社會生產力的破壞和人類文明的倒行逆施是顯而易見。好比現代社會中的食品難免有對人體有害的化學成分,但我們決不能因此而因噎廢食,甚至倒退到茹毛飲血的原始社會去。從毛澤東「五七指示」到張春橋的「限制資產階級法權」等理論的要害,就在於用歷史和社會形態的倒退來避免人類的高級文明發展階段中難免出現的弊端。不僅如此,他們還要用手裡的獨裁權力來「全面專政」、強行推行他們的烏托邦幻想,其結果必然是災難性。
         張春橋在中國大陸沒有成功的「全面專政」的實驗,後來在柬埔寨由紅色高棉在毛的直接支持下實現了。張春橋在197512月曾秘密訪問柬埔寨,高度讚揚紅色高棉廢除貨幣,做了「中國沒有做到的事」,把柬埔寨變成了一個「了不起的意識形態的試驗場」。[6]張春橋當然沒有提到這一試驗的慘絕人寰的後果:柬埔寨全國在數年內變成了一座大兵營和大監獄。監禁、酷刑、處決和飢餓造成了近兩百萬柬埔寨人的死亡,佔了全國人口的五分之一強![7]
         寫到這裡,我們也就不難解釋為什麼張春橋直到臨死都不肯放棄毛澤東的晚年思想——因為他本人也是這一思想體系的構築者之一,而政治人物最難的便是否定自己。張春橋即便在1998年保釋出獄后還是一塊毛澤東文革理論文庫中的活化石。然而,如果我們要就此得出張春橋就是一個純粹的革命理想主義者的結論,那就太單純幼稚了。鄭著客觀地描述了一些歷史事實,揭示了理想主義者背後的功利背景。上海市委的原第一書記陳丕顯,是紅小鬼出身的長征幹部。在文革發動期中,他對江青到上海來組織張春橋、姚文元寫作批判吳晗的《海瑞罷官》的活動,曾是大力支持的。為此,毛澤東對他也曾寄予厚望,希望不要把他「燒焦了」,多次暗示他「出來工作」。其實,陳已經在竭力出來工作,作為上海「一月革命」的兩個基石性的文件《緊急通告》和《告上海全市人民書》,就是陳和造反派一起擬定,並由他直接簽署的。因為這兩個文件得到了毛澤東的極力讚賞,便對張春橋在上海第一把手的地位造成了威脅。於是張就長期對毛隱瞞真相,並採用不光彩的伎倆和深知內情的朱永嘉等人統一口徑,貪天功為己有。(頁326327)以後,張又一直借口群眾的反應阻礙陳丕顯的解放,直到1974年毛澤東直接批示,才為陳安排了市革命委員會副主任的虛職,並迫使陳向中央要求調出上海。(頁393395
         現在我們可以回過來探討一下為什麼中央文革其他的筆桿子(如早期的王力、關鋒、戚本禹,後期的陳伯達)被毛逐步拋棄,而張會始終不倒的問題了。除了張和毛澤東在文革理論上的同聲相應、同氣相求外,鄭著還列舉了多種個人性格和政治經驗等原因。比如,張在重大的理論問題上從不別出心裁地開風氣之先。1966年十一屆八中全會時,毛澤東就批評過戚本禹關於軍隊可能搞「熱月政變」的講話,指出:軍隊的事你們不要亂講……你看張春橋從來就不亂說話。(頁195)。又如,有時即便是毛澤東講錯了,張春橋原來只是跟進的,他也願意出來為毛承擔責任。一月奪權后成立上海人民公社,是秉承毛的原意。但一旦毛出爾反爾地改變了主意,張主動認錯,為毛承擔責任,自然深得帝心。(頁376)再如,張春橋進京后從來不和其他中央領導有工作以外的關係,時時擺明了自己是一個目不旁顧的只忠於毛的人,可謂用心良苦。(頁195)然而,這些都還不是最關鍵的。鄭著在講到張春橋的自我定位時還寫到:「他首先是一個地方官,其次再是京官,或者說是一位外放的京官。如此則進有據、退有援,可以從容應對越來越尖銳複雜的政治鬥爭。」(頁389)換句話說,張春橋把他擔任第一書記和革委會主任的上海,當作了他實踐毛澤東文革理論的試驗田和根據地——這才是毛澤東所最需要的,而其他的筆桿子卻都沒有這樣的條件和實踐。如果說在196611月的安亭事件中張在沒有毛耳提面命的情況下籤字同意工人造反派的要求是冒險揣摩聖意,[8]那麼在1967年一月奪權以後,張主政的上海在烽火連天的全國,主動為毛提供了一個他的文革理論完全可以「成功」的樣板。文革中流行的口號「全國看上海」,並不是一句虛言。論大聯合,張在上海基本上未經大規模的血雨腥風就搞成了一派,即便是在19678月全市鎮壓反對派「支聯站」和「聯司」的行動中也沒有動槍炮和死人,為此得到毛澤東的稱讚[9]。論大批判,張春橋控制的《文匯報》和《解放日報》一直有全國影響,張手頭還有「羅思鼎」、「丁學雷」等一流的極左派寫作組。1968年,其他省市還在忙著成立革命委員會,上海已經搞出了第一批文革鬥批改的成果。無論是「赤腳醫生」、「七·二一大學」,還是「理科大學的教育革命」的調查報告,都被毛直接批示,作為重要成果指導全國。[10]更為重要的是,上海一直是毛的「抓革命、促生產」的典範。即便在文革中,它的工農業總產值也一直保持高速增長,第三個五年計劃期間(19661970),上海工農業生產總值年增長10%。第四個五年計劃期間(19711975),年增長7.38%。共增長41.9%[11]尤其是上海工業生產總值占全國工業總產值的比重,在文革中也達到了平均每年16.91%的水平。在全國二十九個省市中是首屈一指的。[12]儘管毛的文革搞亂了全國,但是他決不會認為是自己的理論和決策的錯誤,相反一貫把責任推到劉少奇、林彪等政治對手和一切「階級敵人」的身上。同時,無論是自我安慰還是堵人口實,毛都急需一個穩定的省市作為他理論的成功佐證,而張春橋主政的上海正不斷提供了這種樣板。這樣,毛澤東和張春橋之間的關係,就決不僅僅是鄭著所言的毛澤東多次「救了張春橋」,應當還是毛澤東通過「救張春橋」來拯救自己的文革部署和實踐。總之,毛張之間除了理論上的互動,還有實踐上的互需。
              「另類史實」:宮廷政治中的明爭暗鬥
         鄭著的另一個值得稱道之處,是作者打開了「失敗者」看歷史的逆向視域,提供了不少對官方的中心敘事具有顛覆性的「另類史實」,從而展示了一種新的觀照文革中中共高層爭鬥的史觀。對此,作者借原王洪文政治秘書,張春橋的知音之一的蕭木之口說道:「我在北京生活了三年多,和他們(這裡指張春橋、周恩來、華國鋒等——本文作者注)距離比較近,在我眼裡沒有壞人,但他們都是悲劇人物。」(頁713)中共上層宮廷政治中黑幕重重,常常有興衰而無正邪、有成敗而無是非、無論哪一方都不乾淨。而一直佔據「好人」的歷史大義的「四人幫」的反對派,在權爭的手段伎倆上有時遠比他們要反對的一方更陰險狡詐一些。
         林彪事件以後,張春橋、江青等文革派和周恩來、葉劍英等元老派處於對壘狀態。毛澤東出於制衡他手下的權力體系的需要,其實對兩個宗派都是有批評的。除了我們都耳熟能詳的毛對「四人幫」的批評外,19751月,毛澤東提議張春橋當解放軍總政治部主任,遭到周、葉、李的聯合反對,毛就批評他們說:「你們三個人不要老搞在一起,不要搞『三人幫』」。197553日的政治局會議上,毛還批評葉劍英不要搞「廣東幫」(頁679780)由此可見,「幫」一詞在毛澤東口裡不過是對黨內派系活動一種揶揄式的評語而已,把毛澤東對張春橋等人「同志式」的批評上升為「四人幫反黨集團」是完全站不住腳的。
         使人比較震驚的還有鄭著所揭露的周恩來為打倒政治對手所搞得工於心計的活動。(頁670671,850853)因為毛澤東對張的格外器重,使張有可能接周死後的總理的班,周恩來便開始對他進行種種打擊,主要是在歷史問題上硬把張說成是「叛徒」。說張春橋是「叛徒」的所謂材料來自林彪軍人集團成員邱會作支持的上海第二軍醫大學群眾組織「紅旗」。邱會作和張春橋之間有很大的個人恩怨。張在運動初期支持「紅旗」的對立派「紅縱」造了邱會作的反,邱為了報復便支持(或指使)「紅旗」炮打張春橋和搞他的材料。周恩來聽說了此事,便暗示邱讓「紅旗」以「群眾來信」的名義把這些材料寄給自己,再轉給毛澤東。[13]周這麼做一來撇清了自己和林彪集團一起搞張「黑材料」的嫌疑,二來又以文革中流行的「群眾揭發」包裝了自己整政治對手的真實用心。
         其實,張春橋在歷史上從沒有被捕過,「叛徒」一說實為為子虛烏有。筆者在上海文革中親身參加了炮打張春橋的活動,也見聞過「紅旗」等組織搞的張的「叛徒」材料。平心而論,實在都是一些捕風作影和道聽途說的東西。比如,其中有一傳說是張春橋1940年間在國民黨的南京的江蘇反省院寫過「自首書」和「反共啟示」,其實那時張已經去了延安,又如何能在南京寫「自首書」呢?以周恩來幾十年的地下工作的經驗和一貫為人稱道的實事求是的工作作風,他應當不難一眼看透那些明擺著的破綻。何況他本人就有過這樣的遭人誣陷的「歷史問題」。19675月,南開大學紅衛兵在舊報紙中發現了一則《伍豪等脫離共產黨啟示》,而「伍豪」是周恩來在黨內的化名之一。此事源出國民黨特務機關的誣陷。但鬧到江青和毛澤東那裡以後,周恩來立刻做了多次反駁,其中最有力的理由便是:在這一《啟示》在上海各大報刊登出的19322月,他已經人在江西中央蘇區了。[14]比較周、張這兩個為人誣陷的案件,應當說張案更容易令人一眼穿透,因為連一份類似周的書面《啟示》都不存在。奇怪的是:周恩來竟死死地抓住張所謂的「叛徒」問題不放,明明暗暗地打擊張春橋。1973年,周恩來和鄧穎超陪同法國總統蓬皮杜來上海,鄧穎超特地拜訪了上海市委大院中幾乎所有的新老幹部的家,卻有意不去張春橋家。還公開地揚言:「只有一家沒有去。不去的原因,你們大家一想就可以想到的。」(頁861)這顯然是暗示張春橋太太文靜的歷史問題和張的「叛徒問題」。[15]197412月,周恩來還在他最後一次見到毛談四屆人大人事安排時,當面提出張的「歷史問題」,以阻止張可能當總理。[16]除此以外,周還把這些從來未經證實的問題不負責任地擴散。197349日,周恩來非常肯定地對來看望他鄧小平夫婦說「張春橋是叛徒,但是主席不讓查。」[17]而當時的鄧小平還在被審查之中。周恩來作為一個因所謂的「歷史問題」在文革中受誣陷的受害者,對另一個受害者張春橋卻不斷地用別人迫害他的方法加害。這實在是很能說明中共的宮廷政治的經典特質:無原則的暗算、陰謀、攻訐。
         或許,鄭著所披露的葉劍英對王洪文的暗算更能引發經久的震撼。在19737月的十大上,毛澤東決定培養王洪文作為接班人。在當時的政治局裡,元老派挺王最力的是周恩來和葉劍英。王洪文當時被毛調到中央學習各方面的理論、方法和經驗。但是葉劍英卻老是邀請王洪文到中南海釣魚,去郊外打獵,還在軍委所在地撥給王一套高規格的樓房。平時葉常邀請王赴宴。王為得到元老派的支持無法推辭,葉卻常常指令部下用茅台酒把王灌醉。(頁719)對這些,張春橋雖然也設法勸阻王洪文「不要上這些人的當」,但王並不聽勸。令王洪文萬萬沒有想到的是:葉在他背後又把他的林林種種表現都向毛作了彙報,造成王是一個不堪培養的紈絝印象,以致毛失望地感嘆說:「釣魚台無魚可釣」。(頁792)更具諷刺意義的是:這些後來又都出現在華、葉中央列舉「四人幫」罪證的文件里,作為「新生資產階級分子王洪文的罪證」,證明他「大量貪污盜竊、侵吞揮霍國家資財。」[18]葉劍英這麼做可謂一箭三雕。其一,使王對他感激涕零。如果王洪文接班成功,他便有從龍之功。其二,拉攏王洪文,分化他和其他文革派——如張春橋、江青的關係。最後,在毛那裡破壞王的名譽,使毛對他選的接班人失望。對於曾被葉劍英玩弄于股掌之中,王洪文被抓以後有過錐心的懊悔,曾在秦城監獄里對著張春橋的囚室窗口大叫:「我錯了!」(頁798
         鄭著還揭示了中共宮廷政治的另一個特質:持續不斷的內鬥。周恩來逝世以後,華國鋒被毛任命為國務院總理。以華為代表務實派和以張為代表的務虛派又發生了矛盾,結果竟在毛澤東屍骨未寒之際發生了1976106日的宮廷政變。華國鋒聯合葉劍英等元老派動用軍隊一舉抓捕了王洪文、江青、張春橋和姚文元。按官方長期以來的說法,這是因為張春橋等人搞陰謀詭計,要策劃反革命武裝叛亂。對此,鄭著有截然相反的看法。首先,根據鄭著對大量史料的調查梳理,張春橋和王洪文對於毛澤東最後選擇華國鋒作為第一副主席都是「完全擁護,保證支持」的。[19]尤其是張春橋,如果他要在華和王之間做一個選擇,甚至可能還是會選華國鋒。[20]本來華、張、王三駕馬車還是可以穩定地運行幾年的。只是「華國鋒太急於想『獨掌乾坤』了,結果後來自己也沒有好下場。」(頁767)其次,無論是華國鋒、葉劍英,還是汪東興在實施十月政變時都說過的「四人幫」已經在布置搞「武裝政變」了,他們必須「先下手為強」。鄭著在經過詳細的考證后,說明沒有任何事實依據,不過是一種為打倒政敵製造的倒打一耙的借口。對此,現在的文革研究界也逐漸有了一定的共識。[21]最後,出現在《中共中央關於「王洪文、張春橋、江青、姚文元反黨集團罪證(材料之一)」的通知及材料》中徐景賢有關張下令武裝政變的證詞其實是一種「偽證」。[22]其原因是在徐被監禁期間,華國鋒通過當時的公安部部長趙蒼璧派人告訴徐:只要承認張春橋給上海下過武裝叛亂的指令,徐就可以免於起訴和處分。為此,徐做了假證。(頁790
         有關華國鋒發動政變的必然性,鄭著借蕭木之口有這樣一個歷史性的分析:
         帝王制度的本質是皇權由一人獨擅,不準旁人分享,不容許有不同政見,更不能容忍出現派別。歷史上,大凡立而又被廢的皇太子,一旦新皇帝繼位,他們的命運幾乎全都是一個字:死。只是死的方式有所不同,時間略有先後。此類實例,古代史上可以找出一大堆。不過華國鋒根本用不著去翻那些老古董,他只要一接班也即繼位,便可以無師自通。道理很簡單:左邊一個是曾經有可能入選的接班人張春橋,右邊一個是已經定了三年的接班人王洪文,華國鋒坐在這用一個位置上心裡能踏實嗎?於是這位原來曾經厚道的人便有了不那麼厚道的想法,等到毛澤東一去世,便與功臣派聯起手來,發動了一場稱之為「一舉粉碎『四人幫』」的「十·六政變」。(頁880
         這一體制性的分析是耐人尋味的,它至少證明了中共的接班人制度從沒有跳出過封建王朝黑暗的宮廷政治的怪圈。
                  接受理論:誤讀誤解引發的政治風波
         在談到19741976年間的政治事件時,鄭著對它們作出了非常實事求是但又引人深思的解讀。當時,群眾對張春橋、姚文元掌握的宣傳部門非常不滿,認定他們在1974年的批林批孔中利用梁效、羅思鼎等寫作組寫了不少含沙射影地攻擊周恩來為「現代大儒」、「批宰相」和「批折衷主義」的文章。(頁586588)此外,憤怒的讀者還認為:1976年在周過世后,張還繼續指令《文匯報》發表暗批周恩來的文章。其結果是引發了全國性的群眾抗議,成為爆發1976年「四·五天安門事件」的導火線。(頁725728
         確實,在批林批孔運動中,江青直接領導的梁效寫作組寫了《孔丘其人》等文章。上海市委寫作組也不甘落後,先後發表的文章有:署名康立的《漢代一場儒法大辯論——讀鹽鐵論札記》和羅思鼎的《秦王朝建立過程中復辟與反覆辟鬥爭——兼論儒法鬥爭的社會基礎》等等。《孔丘其人》中有這樣描寫孔子的句子:「71歲重病在床的時候」,「還掙扎著爬起來,端著一隻胳膊,搖搖晃晃地走去見昏君」。(頁586)這在當時被不少細心的讀者認定是影射周恩來。但後來據該文的作者范達人說明:根本就不是這麼回事。因為此文是江青經毛澤東同意才寫的,而且還經周恩來看過才發表。[23]至於上海寫作組那幾篇文章,據鄭著的調查:文章的組織者朱永嘉堅決否認和張春橋有任何關係。這些文章也曾被粉碎「四人幫」以後的中央專案組立案審查,但最後都否定了朱的利用批林批孔或批鄧來「批判周恩來」的罪名。
         周恩來逝世後上海《文匯報》還有過在全國引起了軒然大波的「三·五」和「三·二五」的報導:197635日,《文匯報》夜班編輯在編排一篇新華社關於部隊學雷鋒的電訊稿。因為已經拼好的版面篇幅關係,便刪去了包含周恩來題詞內容(並非題詞本身)的段落。時值周病逝不久,這一正常的編輯工作便被細心的讀者憤怒地指責為「反對周恩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325日《文匯報》刊登了一篇上海儀錶局通訊員對該局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的報道,文中有一句「黨內那個走資派要把被打倒的至今不肯改悔的走資派扶上台」。按該基層通訊員的解釋,「黨內那個走資派」是指當時受批判的鄧小平,後者是指周榮鑫和胡耀邦等。但憤怒的讀者並不這麼理解,他們認為前者是影射周恩來,後者才是指鄧小平,於是引發了全國性的抗議浪潮。南京的群眾還在上海和北方之間的來往列車上刷上「《文匯報》的文章是反黨奪權的信號,揪出《文匯報》的黑後台!」「把赫魯曉夫式的野心家、陰謀家、兩面派的張春橋揪出來示眾!」(頁727)當時中共為平息這一全國性的風潮,經毛澤東圈閱批准,發出《中共中央關於南京大字報問題的電話通知》,指出「最近幾天,南京出現了矛頭指向中央領導同志的大字報、大標語,這是分裂以毛主席為首的黨中央,轉移批鄧大方向的政治事件。」[24]鄭著也指出:儘管這兩個事件在粉碎「四人幫」以後都是中央專案組的清查重點,但事與願違,他們最後也只能得出其中實際上不存在反周陰謀,相反只是讀者的誤讀誤解的結論。
         今天我們如何看待這些讀者的誤讀和誤解引發的政治風波?鄭著認為:這些事件「雖然使群眾產生了誤解,但充分表明了人心的向背,像歷史上一些偶發事情而引發出重大的歷史事件那樣,它們激化了群眾憤怒的情緒」。(頁728)鄭著能夠看到歷史發展中偶然性的作用,是很有見地的。但是,他還是沒有更深一層透析為什麼群眾會產生這種定向的誤讀和誤解。如果我們借用西方文學和歷史研究中的接受理論(reception theory)來作一觀照,或許會更清楚一些。接受理論或接受美學(Aesthetic of Reception),是由德國康茨坦斯大學文學史教授堯斯(Hans Robert Jauss)在20世紀60年代末、70年代初在聯邦德國提出的。[25]他認為,作品的美學實踐應包括文本的生產、文本的流通和文本的接受三個方面。文本的接受是讀者通過自身的審美經驗「再創造」作品的過程,它常常發掘出作品中的種種讀者認定的但不一定是作者本意的意蘊。當然,讀者接受活動受自身審美經驗的積累和政治歷史條件的限制,從而產生一種對某種作品的定向的「期待水準」。如果我們把上述讀者接受活動中的「自身審美經驗的積累和政治歷史條件的限制」理解成為文革前和文革中中共宣傳部門對讀者進行的長期的「為革命研究歷史」的捕風捉影的教育,和發表在各種報刊的牽強附會的影射史學的文本,便不難理解為什麼讀者會對張春橋等人控制的《文匯報》產生「陰謀批周」的誤讀。因為他們在文革這一特殊的「政治歷史條件」中積累的「審美經驗」,便是任何談歷史的文本中都有對當代政治影射的可能性——這就是他們的「期待水準」。細究起來,張春橋還是文革中這一導致讀者誤讀的「期待水準」的創世鼻祖之一。他參與寫作的姚文元的《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也發表在《文匯報》)[26],就誤讀了吳晗,把寫于1960年的這一歷史劇硬和1961年的所謂單幹風、翻案風聯繫起來。當然,張春橋和姚文元的「誤讀」是有意的政治陷害,而群眾對《文匯報》有關文章的誤讀則出於無意的憤懣,其接受方式不過是以其治人之道,反治其人之身罷了。然而,誤讀畢竟是誤讀,不是事實真相。經過近半個世紀的時間積淀,我們沒有任何必要再讓歷史保持沉默。
                       餘論
         總而言之,鄭著是一本非常成功的「失敗者」的傳記。它開拓了觀照歷史的新視野,又在探索中走近了真實的歷史人物張春橋,從而也在走近文革真相的路上邁出了堅實可貴的一步。
         然而,鄭著也還有一些較為明顯的缺點和可以商榷的立論。首先,全書的篇幅達七十萬字左右,顯得過於冗長,寫的不夠精練。在一切都趨向于快速電子化的今天,如此的鴻篇巨制會使一般的讀者、尤其是年輕人望而生畏。在筆者看來,這一缺點和鄭著在一定程度上混淆了「傳」和「史」的區別,即張春橋的個人傳記和整個上海文革史的寫作不同有關。張春橋是上海市委第一書記和革命委員會主任。他固然是上海文革史上最重要的歷史人物之一,但並不等於說上海文革史中的一切都要事無巨細地描述和討論。比如,鄭著在第八章「市委心臟爆炸:寫作班造反」中,用了整整一節、七八千字來理論性地討論「奉旨造反」,便有稍稍離題之嫌。
         其次,鄭著中的有一些立論是可以商榷的。比如,鄭著第十五章「難識廬山真面目」中,貫穿一種對毛澤東、林彪衝突的起源和看法,即「林彪以《第一號通令》向毛澤東挑戰,毛澤東以更換接班人來向林彪應戰」。這一說法及引用的史料都有需要再審視之處。第一,19691018日林彪簽署的關於備戰的緊急指示並沒有挑戰毛澤東權威的主觀意圖,不過是履行他作為國防部長的職責罷了。第二,毛澤東在1970425日和林彪談及林的接班人人選時並沒有讓張春橋「更換」林彪的意思,而是討論一個「接班人的接班人」問題。據文獻記載,這也不是毛澤東第一次和林彪談及張春橋作為林的接班人,九大期間毛澤東提名張春橋當大會秘書長,還就第二代接班人問題和林彪談過話。在談到「你年紀大了誰來接班」時,毛提到了張春橋的名字。[27]因而毛並沒有利用張春橋來向林「應戰」的意思,只是表露了毛澤東在未來的國家體制上想逐步回歸「文官政治」的想法。他和林的談話也尚在討論的層次。第三,據最新透露的葉群的毛林談話記錄,張春橋並不像鄭著描述的在談話現場。[28]鄭著所引證的高文謙的《晚年周恩來》一書其實也沒有說張在毛林討論他作為「接班人的接班人」的現場。[29]不過,毛澤東這一有關隔代接班人的想法引起了林彪及軍人集團過度激烈的反應,在1970年的廬山會議上策劃了向張春橋的主動進攻,最終導致了毛林之間的分道揚鑣。這大概又是毛林兩人最初都不曾想到的。
         最後,鄭著在談到張春橋的「野心」時,多次引用了張春橋時常掛在嘴邊的「我這一生最大的野心,就是想寫一部《毛澤東傳》」一說(頁654)。其實,我們大可不必把它當真——此說不過是政治人物掩飾自己胸中抱負的戲言罷了。野心(ambition),無論在英語還是西方政治中都不是一個貶義詞。不同於中共虛偽的政治道德,從現代政治學的觀點來看:一個政治人物有他的理想抱負絕非是一種要譴責的事,關鍵還是在於他的主張正確與否。此外,張春橋在文革前就在中共官場上高踞要位,文革中更成為政治局常委級的共產黨政客,在中共政壇上混了風風火火幾十年的張春橋怎麼可能還是一個只想到寫一部傳記的文人呢?
【註釋】
[1]《毛澤東與文匯報》(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10年),《謝稚柳傳》(上海:東方出版中心,2008年),《張珩傳》(北京:文物出版社,2011年)。
[2]宋炯明:「畢竟文匯人——高級記者鄭重素描」。
[3]王力:《現場歷史:文化大革命紀事》(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1993年),第8687頁。
[4]這一提法第一次出現于中共的《關於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1981627日)。
[5]這兩篇文章分別刊載於《紅旗》雜誌一九七五年第三期和第四期。
[6]王友琴:「2016:張春橋幽靈」,載香港《開放》雜誌網路版,2017128日。
[7]宋征:《毛澤東主義的興亡:中國「革命」與紅高棉「革命」的歷史》,(華盛頓:美國陽光出版社,2013年),第834890頁。
[8]張春橋的親信徐景賢在論及此事時說:「在安亭事件中,張春橋做出了毛澤東想做而沒有來得及做的事:在最大的範圍內把群眾發動起來,更廣泛地動員群眾投入文化大革命,才能保證這場運動的勝利」,見《文革名人徐景賢最後回憶錄》(香港:星克爾出版有限公司,2013年),第65頁。
[9]李遜:《革命造反年代:上海文革運動史稿II》(香港:牛津出版社,2015年),第901908頁。
[10]這三個報告分別是「從上海機床廠看培養工程技術人員的道路」(《人民日報》一九六八年七月二十二日);「從上海機械學院兩條路線的鬥爭看理工科大學的教育革命——調查報告」(《紅旗》一九六八年九月十日)和「從『赤腳醫生』的成長看醫學教育革命的方向——上海市的調查報告」(《紅旗》一九六八年九月十日)。
[11]孫懷仁主編:《上海社會主義經濟建設發展簡史(1949——1985年)》,(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7月第1版),第472489頁。
[12]朱婷:「20世紀5070年代上海『老工業基地』戰略定位的回顧與思考」,《上海經濟研究》(2011年),載《中國權威經濟論文庫》。
[13]邱會作:《邱會作回憶錄》(下冊),香港:新世紀出版社,2011年,第635頁。
[14]高文謙:《晚年周恩來》,紐約:明鏡出版社,第220224頁。
[15]文靜在1943年被日本軍隊俘虜後有過變節行為,但沒有出賣組織。為此,1949年已經批准她重新入黨。這一歷史問題應當已經解決了。因而此處的「一想就可以想到的」恐怕更多地是指張春橋的所謂「叛徒」問題。
[16]高文謙:《晚年周恩來》,第540541頁。
[17]鄧榕:《我的父親鄧小平:文革歲月》,香港三聯書店,2013年,第250251頁。
[18]《中共中央關於「王洪文、張春橋、江青、姚文元反黨集團罪證(材料之二)」的通知及材料》(197736日,中發(197710號)。載宋永毅主編《中國文化大革命資料庫》,香港中文大學大學服務中國研究中心,20022017年。
[19]見毛遠新1976131日奉毛澤東之命和王洪文、張春橋談話后的報告。轉引自《張春橋:1949及其後》第716頁。
[20]王洪文原是張春橋一手扶植起來的上海工人造反派的頭頭,對張言聽計從。1973年他被毛澤東選為接班人進京后,和張發生了一些矛盾。一是因為上面提到的葉劍英對王的拉攏,損害了王和江、張等文革派的關係。二是當時上海發生了一個《朝霞》事件,即王洪文和他的工人造反派小兄弟們對張春橋下屬市委寫作組編的《朝霞》發動圍攻,責令停刊檢查。這使張和王的關係產生了很深的隙罅。詳情可見鄭著第610615頁。
[21]詳可參見劉健「回顧『粉碎四人幫』:是華國鋒陰謀篡黨奪權而不是四人幫」,美國《當代中國研究》,2016年第2號,第95118頁。還可以參見韓剛「有關粉碎『四人幫』事件的史實和疑點」,廣州:《同舟共進》,2013年第5期,第4855頁。
[22]《中共中央關於「王洪文、張春橋、江青、姚文元反黨集團罪證(材料之一)」的通知及材料》(19761210日,中發(197624號)。載宋永毅主編《中國文化大革命資料庫》。
[23]范達人:「梁效幾篇重點文章的寫作經過」,北京:《炎黃春秋》,2014年第3期。
[24]《中共中央關於南京大字報問題的電話通知》(197641日),載宋永毅主編《中國文化大革命資料庫》。
[25]堯斯的代表作可見:JaussHans Robert Toward an Aesthetic of Reception Trans Timothy Bahti Minneapolis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1982.
[26]載《文匯報》19651110日。
[27]王年一:《大動亂的年代》(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388頁。史雲:《張春橋姚文元實傳—自傳、日記、供詞》(香港:三聯書店,2012年),第372373頁。
[28]于運深口述、舒雲整理:〈我給林彪當秘書的最後一年〉,重慶:《昨天》(電子刊物),2015830日,第56期。
[29]鄭著第533頁提到:「毛又追問:你看小張(指張春橋)怎樣?有張春橋在場,弄得林彪不知如何回答才好。」這裡恐有史實錯誤。毛林都是政治老手,一般有關張春橋當第二代接班人的談話,不會讓他在場。鄭著所引的高文謙的《晚年周恩來》第276頁上,也沒有如此記載。

Thursday, March 28, 2019

许十三:伊斯兰恐惧症如何在中文媒体蔓延?

( 2019-03-28,  来源:加拿大和美国必)
         在西方看来,国内的反穆斯林言论有一种似曾相识的形式:它传播刻板印象,疏于因果关系,把伊斯兰教等同于恐怖主义,把非白人移民等同于少数民族的灭绝。
  上周五在新西兰基督城的两座清真寺发生枪击事件后,中国社交媒体掀起了一股庆祝浪潮。
  在每月活跃用户多达4.46亿、比Twitter还要多1.2亿的新浪微博上,主流媒体报道对袭击事件的报道中充斥着反穆斯林言论和对枪手的支持。
  中国国内某主流新闻媒体发布的一段视频下点赞最高的评论,将穆斯林比作“癌细胞”,并要求政府避免重蹈新西兰的覆辙。在撰写本文的时候,这个观点已经被400多人点赞。
  其实这样的评论并不能代表国内的所有人,许多微博用户发表了有力的反驳,一些人还写了文章来谴责反穆斯林情绪。但在主流媒体微博帖子下,“最受欢迎评论依然是那些充斥着仇恨的言论。”
  在宾夕法尼亚大学的中国学者方可成看来,国内社交媒体上的恐伊斯兰言论只来自一小部分人。但自美国总统大选后,这一比例大幅上升。
  最近,中国国内另一个的媒体机构澎湃新闻在微博上向1600万粉丝发布了14条关于大屠杀的新闻。在这些微博下面,有7条“热门”评论表达了明显反穆斯林或支持枪手的言论,他们一共被点赞1590次,只有两条谴责大屠杀的评论登上了“榜首”。
  在《新京报》、《环球时报》等国内主流新闻媒体上,也可以看到同样的现象。
  拥有10亿用户的全球第三大社交媒体应用——微信也不例外。一篇名为《枪手宣言书上反映了欧洲白人男子的深切焦虑》的文章将此次袭击描述为“英勇的报复”,浏览量很快超过了10万次。
  这篇文章里还包括一项民意调查:10881名参与调查的读者中,有76%的人表示,他们非常同情枪手。另一篇名为“新西兰大屠杀不是恐怖袭击”的帖子,详细引用了枪手的宣言,并在微信群里通过截图进行分享传播。在中国类似Quora的问答平台知乎上,即使对宣言部分内容的翻译根本不准确,却依然广为流传。
  在新西兰凶手进行枪击现场直播的数小时后,FacebookYouTubeTwitter纷纷删除了屠杀视频。(袭击发生后的24小时内,Facebook删除了150万份视频)微博和微信也紧随其后,但受到的关注要少得多。这些视频虽已被删除,但枪手的声明依旧可以在两个平台上很容易被找到,同时还有中文翻译版本。
  错综复杂的“规范手段”并没有对极端主义和仇恨言论给予太多关注,要控制针对少数民族或少数民族的仇恨言论的概念从来没有被广泛接受或理解。西方“政治正确”的观念往往被忽视,那些仇恨言论的新闻报道是从西方右翼新闻中“提炼”,并重新包装,以突出西方社会所感知到的问题。
  但这个角度一直相对安全,不会受到其他的干预。另一方面,网上对女权主义、LGBTQ权利和其他进步事业的讨论被认为触及了国内问题,受到比较密切的“关注”。
  微博和微信的架构也极大地放大了极端主义的声音。
  微博与Twitter有一个重要的区别:它将最受欢迎的评论或回复直接放在原始帖子的下方,这个功能使得人们更方便对某件事情进行争议,也很容易引导用户走向两极分化。
  相较于微博而言,微信则是一个能够高度隔离的空间,其浏览功能来自订阅某机构和个人频道的文章公号。
  正如 Tow Center(哥伦比亚大学的一个数字新闻研究中心)在2018年的一份报告所指出的,微信上的信息共享和发现机制几乎完全发生在用户的个人网络中。这个空间被一个单一的媒体所主导,这个媒体会出现“严重的两极分化情况,不仅实在数量、范围和议题议程上,都处于完全的领导地位”。
  微博和微信是两个在中国国内最常见的信息来源,所以上面有许多个人和团体营销号经营的媒体渠道。因为他们依赖广告、品牌内容和观众的赞助,所以更多的受众浏览则意味着更高的收入,并且不受像传统媒体机构那样的“监督”,所以这更能加剧上述的两极分化。
  “许多营销号会利用人们的恐惧和仇恨。”反吃瓜联盟的一名成员说道,这是在社交媒体上核实新闻的全志愿者团队,“他们不断重复这个套路,编造关于穆斯林、黑人、女性和LGBTQ群体的虚假故事,来提供给受众。”
  国内社交媒体平台的巨大力量正在推动极端主义和另类右翼言论在全球范围内的传播,而另一方面,网民又无法真正实现和外界网络的接触。
  即使有志愿者从外国网站下载解说视频,加上中文字幕,然后上传到微博上。但是,还是有更多的人进行反驳。
  新西兰的这起枪击事件并不是国内网络中的第一起、甚至不是最近讨论最多的反映恐伊斯兰症蔓延的事件。两个月前,国内春节之际,有网友指责国内某主流电视台“向清真规则投降”,因为他们使用了简化版本猪的形象。
  去年年初,哈萨克裔中国女演员Reyizha Alimjan在微博上发帖说,她没有庆祝农历新年。这条微博被解读为一种敌对姿态,Alimjan受到了辱骂和威胁的轰炸,促使她完全告别了微博。其他的争议——通常是针对航空公司提供的清真食品之类的不满——也会定期发生。
  在西方看来,国内的反穆斯林言论有一种似曾相识的形式:它传播刻板印象,疏于因果关系,把伊斯兰教等同于恐怖主义,把非白人移民等同于少数民族的灭绝。
  宾夕法尼亚大学研究另类右翼的学者指出,早在2013年,她在采访国内女权主义活动人士时,就注意到反穆斯林言论有所上升。
  穆斯林活动人士成为谣言的目标,传言称他们得到了沙特阿拉伯的资助;此前,他们被指责与美国的基金会、希拉里·克林顿等西方势力有联系。
  还有像“白左”和“圣母”这样的字眼,也在网上被用于那些持进步观点的人。“关于西方自由民主的困境和衰落的描述总是吸引着许多民族主义者,即使他们并没有真正对难民和左翼西方人持有强烈的看法,甚至一点了解都没有。”研究国内社交媒体的右翼话语的研究员张晨辰表示。
  2018年,张分析了问答网站知乎上的1038条帖子。她发现,保守主义话语受到“西方政治中右翼民粹主义的词汇和论据”以及先前存在的民族主义和种族主义观点的影响。
  美国极端分子已经开始关注中国国内的“观众”了。“baizuo”(白左)一词已被小规模采用。去年,一个著名的另类右翼新闻网站开通了一个微博账户,尽管它没有引起多少关注。
  方可成说:“你想想就会觉得有点讽刺。9.11事件发生后,国内的一小群民族主义者为奥萨马·本·拉登欢呼。18年后,一些人转而为白人恐怖分子欢呼。他补充道:“这可能是同一群人,唯一发生改变了的是他们针对的对象,也就是要看他们在世界上把谁当成了敌人。”
  本文由加美必读编译自Columbia Journalism Review,原文链接https://www.cjr.org/analysis/weibo-new-zealand-massacre.php?from=groupmessage&isappinstalled=0


After New Zealand massacre, Islamophobia spreads on Chinese social media
By Tony Lin
March 21, 2019 
      In the wake of last Friday’s shootings at two mosques in Christchurch, New Zealand, a wave of celebration hit Chinese social media.  
      On Weibo—China’s Twitter equivalent, with 446 million monthly active users, 120 million more than Twitter—mainstream coverage of the attacks was barraged with comments that expressed anti-Muslim rhetoric and support for the shooter. The top comment under a video clip posted by People’s Daily likens Muslims to “cancer cells” and asks the Chinese government to avoid making the same mistakes as New Zealand. People’s Daily is China’s largest news outlet and the official state paper, and its comments section is heavily censored. Yet at the time of writing this comment is in the highest position of visibility and has been liked by more than 400 people.
        Such comments aren’t representative of the Chinese population. Many Weibo users posted emphatic rebuttals, and some wrote articles decrying anti-Muslim sentiment. But again and again, the “most-liked” comments under mainstream media posts on Weibo are filled with hate speech. “Islamophobic speech on Chinese social media only comes from a small group of people. But there has been a drastic rise since 2016,” Kecheng Fang, a veteran Chinese journalist and media researcher at the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tells me, noting the influence of the US presidential election.
        One of China’s largest digital newspapers, ThePaper.cn, published fourteen news posts about the massacre to its 16 million followers. Under those posts, seven “top” comments made statements that were explicitly anti-Muslim or in support of the shooter. Together they have been liked 1,590 times. Only two comments condemning the massacre made it to the top of the pile. The same pattern can be observed on the feeds of The Beijing News, Global Times, and other mainstream Chinese news outlets. (The public discussions taking place under the posts of political commentators and individuals are even more unhinged.) 
        WeChat, the world’s third-largest social media app at 1 billion users, is no exception. An article titled “The names on the gunman’s magazines reflect the deep anxiety of European white men” that described the attacks as “heroic revenge” quickly surpassed 100,000 views (WeChat’s view count limit). The article included a poll: 10,881 readers who participated, or 76 percent, responded that they were very or somewhat sympathetic to the shooter. Another post, entitled “New Zealand massacre is not a terrorist attack,” quotes at length from the gunman’s manifesto and was shared in screenshots across WeChat groups. On Zhihu, China’s Quora-like Q&A platform, inaccurate translations of parts of the manifesto also spread widely.
        Hours after the gunman streamed the shooting live, Facebook, YouTube, and Twitter raced to scrub their sites of the video. (Facebook removed 1.5 million copies of the video in the 24 hours after the attack.) Weibo and WeChat followed suit, but under much less scrutiny. The video has been removed, but the shooter’s manifesto can be easily found on both platforms, alongside its Chinese translation.
        China’s intricate and omnipresent censorship mechanism does not pay much attention to extremism or hate speech. Instead, it focuses strictly on the expression of anti-government opinions and calls for offline protest. The very concept of controlling hate speech against ethnic groups or minorities has never been widely accepted or understood, and the Western idea of being “politically correct” tends to be dismissed—but topics like Taiwanese or Tibetan independence are treated with great caution. Writing about the government “re-education” camps for Western China’s Uighur minority is also extremely sensitive and would prompt severe punishment like the deletion of the user account altogether, but Chinese conservative discourse usually doesn’t touch those issues; inside the country there’s very little information available. Instead, ideas are recycled from Western right-wing news and repackaged to highlight the perceived problems of Western societies. This angle has always been relatively safe from government intervention. Online discussion of feminism, LGBTQ rights, and other progressive causes, on the other hand, are considered to touch on domestic issues and are scrutinized closely by censors.
        The architecture of Weibo and WeChat also dramatically amplifies extremist voices. I have been analyzing hate speech on Chinese social media since 2013, as a media researcher at the University of Hong Kong. Weibo, like Twitter, is a thread-based microblog platform that was inspired by the Bulletin Board System, but it has an important difference: it places the most liked or commented reply directly below the original post. This function turns controversy into visibility. The platform also provides little context for conversations, steering users toward polarization rather than nuance. 
        WeChat, whose subscription function publishes articles from institutional and individual channels, is a highly segregated space. As a Tow Center report from 2018 notes, information sharing and discovery on WeChat almost exclusively occur within a user’s personal network. The space is dominated by a monoethnic media that is “asymmetrically polarized, with the right leading in volume, reach, and skewed issue agenda.” 
        Weibo and WeChat are a source of daily information in China, and many individuals and small groups called Ying Xiao Hao (营销号, marketing accounts) run grassroots media channels as small businesses. Because they depend on ads, branded content, and patronage from viewers, a larger audience means higher income, and they dont have the oversight or accountability of a traditional media institution. Many Ying Xiao Hao take advantage of peoples fear and hate, says a member of No Melon Group (反吃瓜联盟), an all-volunteer team that fact-checks news on social media. “And they keep repeating this formula to produce fake stories about Muslims, black people, women, and LGBTQ communities. It feeds them.”
        The enormous power of Chinese social media platforms is enabling the global circulation of extremist and alt-right discourses—and China’s Great Firewall might, counterintuitively, be helping the circulation. In China, there are volunteers downloading PragerU’s alt-right explainer videos from YouTube, adding Chinese subtitles, and uploading them to Weibo. But the same audience can’t directly access the abundant rebuttals published on YouTube, and it’s impractical to translate and share those rebuttals in anticipation. Once misinformation starts to spread, then, because of China’s firewall, it takes much more effort to rein in.
        The Christchurch shootings aren’t the first or even the most discussed recent events to reveal the spread of Islamophobia in Chinese cyberspace. Two months ago, on Chinese New Year, CCTV was accused of surrendering to halal rules by “intentionally omitting” the image of a pig in an illustration for the Year of the Pig. Early last year, Reyizha Alimjan, a Chinese actress of Kazakh descent, posted on Weibo that she didn’t celebrate the lunar new year. The post was interpreted as a hostile gesture against Han Chinese and Alimjan was bombarded with insults and threats, prompting her to leave Weibo entirely. Other controversies—often protests against halal food being served on airlines or sold in stores—occur periodically.
        To Western eyes, anti-Muslim rhetoric in China takes a somewhat familiar form: it traffics in stereotypes and lapses in causality, equating Islam to terrorism and non-white immigration to the extinction of ethnic majorities. Two violent incidents continue to fuel resentment and suspicion against the entire Muslim community: in July 2009, a Uyghur protest in Ürümqi turned violent, leaving nearly 200 people dead and thousands injured, most of them Han Chinese. And in 2014, four Uyghurs stabbed dozens of people in a train station in Kunming, Yunnan.
        Mengyang Zhao, a media researcher from the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with a focus on the alt-right, tells me that she noticed an uptick in anti-Muslim speech as early as 2013, when she was interviewing Chinese feminist activists. The activists were targeted by rumors that claimed they were being funded by Saudi Arabia; previously, they had been vilified with accusations of having connections to Western influences like the Ford Foundation and Hillary Clinton.
        Words like baizuo (白左, meaning white leftists) and shengmu (圣母, holy mother) are used to dismiss those who hold progressive views. The narrative about the troubles and decline of Western liberal democracy and the strength of Chinas authoritarian regime is attractive to many nationalists, even though they do not really hold strong views about—or have any knowledge of—refugees and left-wing Westerners,” says Chenchen Zhang, a researcher based in Brussels who studies right-wing discourse on Chinese social media. In 2018, Zhang analyzed 1,038 posts on Zhihu, the Q&A website. She found that conservative discourse is influenced by the “vocabulary and arguments of right-wing populism in Western politics,” along with pre-existing nationalist and racist views.
        American extremists have started taking notice of the opportunity for an audience in China. The term “baizuo” has been adopted on a small scale. A prominent alt-right news site opened a Weibo account last year, although it attracted very little attention.
        “It is somewhat ironic if you think about it,” says Kecheng Fang. “In the aftermath of 9/11, a small group of nationalists in China cheered for Osama bin Laden. After eighteen years, some people cheered for the white terrorist instead.” He adds: “It could have been the same group of people. What changed is who they define as enemies in a globalized world.”

Wednesday, March 20, 2019

蛮族勇士 |【财富泡影—2018年宏观经济综述】之四:折戟沉沙

(鹰盲,2019-03-18
         人类世界在二战之后逐步推行凯恩斯式的资本主义经济模式,到1970年代美国解除与黄金的绑定,“以债为锚”,自此就成为了人类世界的货币发行基本模式,这个模式有三个步骤。货币创造的第一步,就是由美联储购买国债或优质企业债,并印出相应的美元,全球的基础货币美元就此诞生。然后美国向全世界进行各种投资或购买各种商品,产业与资金由此流向全世界。各国央行以各种方式兑换美国投资或外贸顺差挣回来的美元,并印出各自相应的本国的基础货币,这就是货币创造的第二步。然而这样创造出来的货币不能直接流入市场,它必须指望最关键的第三步:各种适格主体来银行借债,才能将这笔基础货币发放出去。在这个过程中,货币被银行反复的收回又放贷出去,也形成了货币乘数。
         在这整个的货币创造链条中,要跳过第二步已经不容易了,本国货币缺乏美元的信用背书,货币就缺乏对外的信用,汇率就不太经不起考验。当然今时今日欧元和日元都算是本身有信用,不太需要锚定美元,但是对我大中国来说,与美元解除绑定真是一件不太敢尝试的事。而最关键的第三步要跳过去,全世界稍微负点责任的国家连想都不敢想。以各类适格主体借债的形式发放货币,也就是用各种经济主体的信用来给货币背书,这是货币对内具备购买力的根基,也是老百姓承认并接受本国货币的根基。如果本国政府采取直升机式的撒钱法,政府印出钱来直接就强行使用,那就是1945年之后的国民政府,或者2017年后的委内瑞拉政权。
         就现在这个“以债为锚”的货币创造模式,我们一步步的看,首先是第一步,在美国那边,已经不愿意再承担全球基础货币提供者的责任了,自从美联储在201512月底开启本轮加息缩表模式以来,已经连续加了九次息了,美联储的资产规模也从峰值的4.4万亿美元下降到了4万亿美元左右。虽然2019年以来特朗普总统跟美联储吵了几架,现在美联储的态度相当暧昧,加息缩表的步伐预计都会放缓,但是无论怎么看,短期内美联储都不会再次宽松了。特朗普总统这边,更是对美国企业对外投资深恶痛绝,并且下定决心要扭转美国的巨额贸易逆差,为此不惜一手挑起了与中国的贸易冲突。在这样的背景下,货币创造的第二步,也就是我大中国挣外汇的能力,如下表所示,当然也是日益减弱。注意,下表中的服务贸易数据来源于国家外汇管理局,货物贸易数据来源于海关,投资数据来源于商务部。各位不需要细看每一列的数据,只需要看最右侧的红框内数据即可。
         (表格:中国吸纳外资全口径数据演变(亿美元),略)
         2018年我国全口径吸纳外资规模为655亿美元,不足2017年的1798亿美元的零头,往前追溯的话,要一直追溯到2001年的633亿美元,也就是我大中国刚刚加入世贸的那一年。这意味着我大中国通过艰苦谈判加入世贸才幸运获得的吸纳外资能力,到2018年已经消耗殆尽。回归到货币创造问题上,第二步,通过兑换外币创造出人民币的基础货币,居然就不太能走得通了。
         然后是第三步,我国的政府、企业和居民个人,还能有多少借债空间?我们先来看看宏观层面的货币乘数的极限问题。银行拿到1块钱存款,它留下一部分作为准备金,剩下的都拿去放贷,贷款存进银行,又留下一部分作为准备金,又拿去放贷,如此循环。由于每一次循环都会沉淀一部分的准备金,货币乘数理论上的最大值=1+现金存款率)÷(存款准备金率+银行超额备付金率+现金存款率)。按这个公式来算的话,我国截至2018年底的货币乘数理论最大值=1+4.0%)÷(13.5%存准+2.6%超额备付金率+4%现金存款率)=5.16
         然而,截至2018年底,我国的实际货币乘数已经高度接近这个上限值了。2018年底的实际货币乘数=M2/央行总资产(在这里我将央行总资产直接视为全社会的基础货币),也就是1826744亿÷372492亿=4.90实际货币乘数与理论极限值之间的比值高达95%这意味着我国全社会加杠杆的空间已经基本加到头了。在这里顺带讲一下我国达到货币乘数极限的速度:2008年,也就是我国刚刚计划启动4万亿投资的那一年,我国的货币乘数理论极限为4.34,实际货币乘数为2.29,两者之间的比值为53%无疑这是一个非常健康的数据。再到2013年,我国货币乘数理论极限值3.92(连续提升存款准备金率的结果),而实际货币乘数为3.49,两者之间的比值为89%。在2008年四万亿的刺激之下,我大中国银行系统辛勤的发掘所有适格借款人,政府、企业和个人一步步的借债借到极限,短短10年的时间,就耗尽了我大中国整个金融体系的余力
         (表格:实际货币乘数与理论极限追踪(亿),略)
         上面这一组数据,就是我大中国现在金融领域面临的最大风险之所在:物极必反2011-2017年的中国还有降准空间,从而提高理论乘数极限,给实际乘数留下增长空间,但是2018年我国的存款准备金率和备付金率都已经降得比2008年还低,再降下去就要丧失存款准备金预防金融风险的作用了。这意味着我国的实际货币乘数接下来就只能调头往下,陷入到全社会集体去杠杆的惨烈状态。
         要理解这一点,我们必须对全社会的债务状态有更加清晰的认知。首先是关键的政府负债。关于我大中国政府的家底到底是多少,整个经济学界原本一直处于懵逼状态,不过201810月,国务院根据全国人大的要求,提供了一份《2017年度国有资产管理情况的综合报告》,首次给出了庞大的国有资产总家底,情况见下表。注意,由于今时今日稍微有点经济价值的资产都已经被注入了各种国有企业或单位名下,剩下的荒山荒地之类的资产基本上都是开发成本太高无法使用,不具有经济价值,因此下表大致上就是我大中国政府的全部家底了,没啥遗漏了。
          (表格:2017年国有资产整体情况(万亿),略)
         这样看起来,截至2017年底,在不考虑国债、地方债和城投债的情况下,我大中国政府的整体资产负债率约为76.0%2018年我大中国国有资产的经营情况并没有得到多强有力的改善,我就乐观的假设各项数据维持不变好了。截至2018年底我国的国债余额14.9万亿,地方债余额18.4万亿,城投债余额6.9万亿,这样算起来,截至2018年底我大中国政府的全口径负债率约为(345.3+14.9+18.4+6.9)÷454.5=84.8%。如果将政府视为一个企业,这种负债率就已经很惨烈了。开玩笑来说的话,国家发改委在2018年底发布的地产企业债发行标准中就有一条:企业负债率要低于85%要按这个标准的话,我大中国政府整体上恐怕已经丧失发债资格了
         (表格:财政收支数据演变(亿),略)
         更关键的是,我大中国政府的财政开支压力大得要命,财政赤字每年都在剧烈放大,指望通过各项税费收入来还债,根本就不现实。2013年我国的财政总赤字9235亿,到2018年已经上升到42711亿,5年时间,赤字增幅达到3.6。各位必须理解,所有的财政支出项目都是刚性的,公务员的工资福利、市政设施的维修养护、医疗教育,每一项都只能增长不能削减,单单财政补贴社保缺口这一块,每年都要以万亿计。你要敢削减任何一项财政支出项目,都会有人当场死给你看。
         至于企业债务和居民债务这一块,就不用多说了,企业的债务包袱问题已经是路人皆知了。在数据上,2018年非金融企业存款58.9万亿,贷款则高达89.0万亿,这存贷比高达151.1%,已经是高得吓人了,再搞下去,企业的现金流就要整体断流了。至于居民债务问题,本文第二章和第三章都在讲述这个问题,扣掉占比仅2%左右的极少数富人的80%的存款,负债54万亿的13亿平民百姓,手里的存款只剩下10万亿左右,如果在就业上再出点问题,居民收入现金流不足以还债,那就是中国版的次贷危机。
         这么总结起来一看,无论是政府、企业还是居民,统统都是负债累累。这就导致了一个非常尴尬的局面,也就是老蛮我反复讲述的事实:开不动的印钞机(这也是老蛮我2017年中的名篇,有兴趣的同学可以去搜来阅读。嗯,其实我的意思是,我提前一年半就预料到了今天的局面)。即便是我大中国央行极尽宽松之能事,向商业银行提供极其优厚的低息借款,但是各商业银行拿着盆满钵满的钱,居然硬是花不出去。商业银行当然也不愿意就这么继续空耗着向央行付利息,哪怕利率再低那也是平白支付的利息,于是只能无奈把央行的借款还掉,这就会导致了一个更加尴尬的局面:明明央行在执行极度宽松政策,但是央行的总资产居然会被动缩表
         在数据上,2018年底央行总资产37.25万亿,到20192月底下降到35.62万亿,降幅达到4.4%。其中降幅最大的资产当然就是对商业银行的债权,从10.11万亿下降到10.01万亿,降幅高达9.5%。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季度波动可以解释得过去了,这就是“开不动的印钞机”的真实表现了。
         (表格:央行历年资产表,略)
         要知道上一次央行如此显著的被动缩表,那还是2015年股灾期间的事。那一年外资竞相出逃,导致外汇占款剧烈下降,央行以向商业银行大规模提供“MLF”“SLF”等字母借款的方式来替代这部分资产,依然补充不及。当然了,对于MLFSLF各自代表了什么含义,各位读者完全没有必要去了解,你们只需要知道这就是央行变着法子借钱给商业银行,供商业银行拿去借给各种适格借款人的一种印钞方式就行了。
         2016年后,我大中国在金融领域的核心动作,就是通过增加央行向商业银行的借款,来对冲外汇占款的减少。在数据上,2014年底央行对商业银行的借款规模1.31万亿,到2015年增加到2.50万亿,20168.47万亿,201710.22万亿,201811.15万亿。看明白了吗?每年的递增额度都在减少,2018年全年也就是增加了9千来亿。注意,央行借给商业银行的钱,乃是基础货币,再乘以实际货币乘数4.90,相当于2018年我国通过商业银行借款这个手段,新增了约4.55万亿的货币。到了现在,商业银行手里的钱居然已经完全花不出去了,只能还给央行,这就让我大中国经济,陷入到了极其尴尬的境地。
         要知道2018年年中的时候,商业银行花不出钱的尴尬境况,就曾经爆发过一次。央行被逼得没法子,于是公开要求财政部放开对地方政府借债的限制。财政部为大局所迫,只能放开限制,转身开始鼓励各地继续借债,原本被叫停的地铁城轨等项目纷纷再次上马。央行这边也一步步取消了严苛的资管新规,放松银行对“适格借款人”的审查标准,并为各种低级别的政府债提供信用背书,将之纳入前面说到的各种字母印钱方式的抵押品类别之中。如此双管齐下,2018年我国国债余额增加了1.47万亿(14.92-13.45),地方债余额增加1.92万亿(18.39-16.47),城投债余额增加0.65万亿(6.90-6.25),合计新增4.04万亿,这意味着2018年我国通过商业银行借款增发出来的4.55万亿货币,有88.8%被政府花掉了,这简直就是匪夷所思。政府成为了全社会新增货币的终极使用者,这种事无论怎么看,都不可能持久。2018年我大中国依靠政府借债撑了一年,2019年,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这么撑下去的了
         所以,整个2019年,我大中国的金融去杠杆,将是一场被迫进行的冷酷战役。虽然我大中国上上下下,从官方到民间,统统都对去杠杆一事不情不愿,但是经济规律如此,想要抗拒的话,除非我大中国立刻自我堕落为委内瑞拉模式,抛开“以债为锚”的印钞三步骤,直升机式撒钱,不过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我大中国官方也还算有底线,应该也不会在短期内就堕落到这种地步。所以,对于2019年的经济走势,我们将能够做出非常清晰的推演:
         首先,对于房地产而言,从上游的地产商到下游的老百姓,统统都是加杠杆加到了极限,整体去杠杆将是势在必行的事。根据国家统计局的最新月度数据,20191-2月全国商品房销售面积同比萎缩3.6%14105万平米/14633-1),其中东部地区销售面积同比萎缩9.7%。这种萎缩趋势必将会贯穿2019年全年,中小型地产商将会因此普遍性的出现资金链断裂的情况,并带来银行的坏账风险。当然了,最大的金融风险来自于老百姓在地产市场萎缩时的普遍断供,因此我大中国必然会强化个人征信管理,严查断供现象,并将会普遍使用行政乃至刑事手段予以阻止
         对于制造业而言,处于去杠杆状态的老百姓将整体缺乏消费能力,因此2019年的消费市场不会好看。原材料价格将会由于权贵资本高度控盘而维持稳定,乃至还有上涨空间,但是终端零售价格,将会由于老百姓的消费能力有限,而缺乏物价上涨的动力。这两者之间的矛盾将会长期持续,并压榨终端消费品生产企业的利润。我大中国对此给出的应对办法是给制造业定向减税,增值税率从16%下降到13%。然而,由于原材料领域的资本控盘情况日益严重,这种定向减税的效果,极可能被资本完全吞噬,也就是说,减税幅度极可能赶不上成本增加的幅度。而要阻止这一点,唯有动用刑事手段严查资本控盘。我估计2019年在原材料生产领域,将会出现一些大案要案,有些吃相太难看的权贵资本将要遭遇清算。也就是说,2018年我国主要是打击高含匪量群体,2019年将会转而重点打击高含赵量群体了。
         在外贸领域,对美国妥协将会是不得不为的选择。国内的消费市场根本就没有扩大的空间,生产企业要生存,老百姓要维持还债能力就必须保证就业,这些都指望着稳定的出口,所以我们的腾挪空间远比美国那边要小。妥协是必须的,现在唯一的疑问就是我们需要妥协到哪一步,才能让特朗普满意。
         至于股市方面,倒是剩下的唯一一个有空间加杠杆的投资领域了。这个领域的门槛也不高,买一手便宜的股票也就是百把来块钱的事,给股民配点钱炒股,也没人可以说闲话。在数据上,截至2019315日的两市合法融资规模为8773亿,较2018年底的7490亿,增加了1283亿。而2015619日股灾爆发前夜的两市合法融资规模为22611亿。照这么算的话,我大中国股市在理论上还能消耗掉至少1.38万亿的资金。想想现在商业银行都因为缺乏适格借款人被逼到只能还钱给央行的地步了,剩下股民这条菜,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放过。现在股市的问题就是要控制好节奏,严厉打击场外的非法配资,打压疯牛,让股市慢慢的涨,券商合法配资一点点的进。然而我大中国的老百姓根本就没有平静温和的气质,要么就是一哄而上,要么就是一哄而散,指望金融市场表现出慢牛特征,那是根本不可能的。好在股市现在已经被国家队高度控盘,但凡有点疯牛迹象,国家队要发起火来,当即就能把整个市场打得落花流水。所以2019年的股市走势,应该就是一会儿大涨一会儿爆跌,没个消停
         然而上面所有这些动作,都不能解决我们在经济上遇到的核心矛盾:财富归边,贫富悬虚,造成全社会消费力的极度缺乏。要说欧美同样存在财富归边的问题,但是关键在于,人家也还有成熟的社会福利制度体系,可以或多或少的向底层输入购买力,好歹也能苟延残喘,拖延危机的到来。而我大中国偏偏就是社会福利体系极度匮乏的国家,想要向底层输入购买力,也没有办法。要知道在危机之狼的威逼之下,欧美日中这四个全球经济体正在夺命狂奔,每一方都不需要跑得比狼快,只需要落在最后一名的那个倒霉蛋被危机之狼吞噬掉,产能被摧毁,让危机之狼吃饱喝足,其它三方就能回过头来,跟着一起享受这场尸体上的盛宴。中国想要在这场死亡竞速中脱颖而出,唯一有效的办法,就是立刻建立起一套向底层输出购买力的福利机制
         举例来说,可行的举措包括:大规模的生育补贴;从幼儿园到高中(含中职)的全面免费义务教育;扩大医保覆盖范围并提高报销比例(同时降低公务人员的医保待遇);向城乡贫困人口发放购物券等等。反正现在政府拿了数以万亿计的银行贷款,也是投入到毫无经济效益的基建工程之上,并造成财富进一步归边的后果,反而是加速危机的到来。倒不如将这笔钱直接投入到向底层输入购买力的领域,好歹还能延缓危机发作。这其中当然也会出一些腐败案件,但是整体上的效果,一定会比政府借债搞基建,要好得多
         而如果我们嫌弃这种种建立福利体系的操作太过麻烦,依然沉浸在基建的幻梦里,那么,可以想见的是:我大中国老百姓所迷信的黄金,当然无从抵御危机;至于已经成为愚民终极信仰的商品房地产,更是只有沦为渣土的命2018年年中的时候,老蛮我曾经在名篇《人心之战》中建议过向制造业定向减税,到现在已经算是有了效果。而现在,我希望各位能够再次站起来,为建立中国式的福利机制而大声疾呼!有一位我的关注者曾经在评论中说过这样一句话:“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言轻而不语!”与各位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