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信,2025-11-23)
今天我们来厘清一个近期备受关注的现象:为什么清史的修纂与评价争议如此之大?
这件事的起因,是一个公开的秘密:
国家清史纂修工程自2002年启动,历时二十余年,成稿三千多万字,参考史料近十亿字,却至今未能正式出版。
很多人将原因归结为学术能力的退步或是史料的浩繁,但事实上,这种理解是浮于表面的。
不是说史料不够多,也不是说学者不够勤奋,而是说“怎么写”这个问题,在逻辑底层打了一个死结。
借着这个由头,今天我们要讨论的,正是清史背后那套互相打架的顶层逻辑——
如果你要问这有什么意义,那么不管是清朝还是明朝,对于如今的生活看似都没有直接影响。
但是,通过对清史困局的剖析,我们却可以理解现代国家构建中,法统继承与民族情感之间的剧烈张力。
这是不是就有现实意义了?
在中国历史上,清朝是一个极为特殊的样本。它不仅是最后一个帝制王朝,更是奠定现代中国版图基础的关键时期。
目前关于清史的争议,本质上是三种史观的“三国杀”:革命史观(阶级史观)、团结史观以及西方学界主导的新清史(NQH)。
本文,我们就来回顾这场史学界的博弈,看看一个修史工程是如何陷入“不可能三角”的。
首先要来解释这个问题:为什么一定要修清史,而且还得修得“漂亮”?
——这里的“漂亮”,是指要符合当下的政治正确和国家利益。
首先从现实收益上来考虑这件事。
这也就是所谓的“团结史观”的核心诉求。
在这个问题上,决策者看到的地图,和皇汉主义者看到的截然不同。
如果我们翻开明朝的地图(不含羁縻地区),你会发现它其实是不完整的:
没有疆疆,没有藏藏,甚至东北和蒙古的大片区域也不在直接管辖之内。
而如果我们翻开清朝的地图,尤其是《尼布楚条约》签订后的疆域,那才是一个拥有1300多万平方公里的庞大帝国。
也就是说,现代中国对藏藏、疆疆、东北乃至湾湾的法理主权,很大程度上是继承自清朝的。
如果不承认清朝的正统性,或者将清朝定义为单纯的“殖民政权”,那么这些边疆领土的法理继承性就会出现漏洞。
所以,为了维护国家版图的完整性,为了“大一统”的叙事,清史必须被定义为中华历史的正统朝代,而非异族入侵。
这是一种基于现实地缘政治的刚需。
而如果以上只是基于领土法理的逻辑推演,那么清史修纂还面临着基于情感的第二层考虑:
民族记忆的创伤。
当时发生的,是“扬州十日”、“嘉定三屠”。这些历史细节,在传统的汉本位史观或者早期的革命史观中,是无法被抹去的血痕。
在辛亥革命时期,为了推翻满清,口号是“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在那个语境下,清朝就是侵略者,是必须要打倒的“非我族类”。
但到了现代,为了强调56个民族是一家,我们采用了“团结史观”。这就带来了一个巨大的逻辑BUG:
如果在这套史观里,岳飞和文天祥不能再被称为单纯的“民族英雄”,而要被定义为“抗金/抗蒙名将”,以免伤害民族感情;
那么清初那些抵抗剃发易服、抵抗屠城的汉人——如史可法、阎应元,他们算什么?
更尴尬的是,如果承认清军入关是“民族融合”的阵痛,那么那些投降清朝、屠杀同胞的汉人将领——
如尚可喜、洪承畴,甚至引清兵入关的吴三桂,是不是就有机会翻案了?
事实上,确实曾有专家在研讨会上试图将尚可喜定义为“顺应潮流”、“明哲自保”的“中华民族英雄”。
这种认知上的撕裂,让普通人感到愤怒和困惑:
如果屠杀同胞、强奸妇女的刽子手都能因为“顺应大一统”而成英雄,那么是非善恶的标准在哪里?
这就是清史争议中的“不可能三角”:实事求是、团结史观、人的良知。三者最多选其二。
而除了这两条内部矛盾,修史者还有第三个方面的因素需要考虑:
话语权的争夺与新清史(NQH)的冲击。
我们在之前的讨论中已经隐含了一个前提,那就是我们试图在内部逻辑中自圆其说。但问题是,国外的学者也没闲着。
以美国汉学界为首的“新清史”学派,挖掘了大量的满文档案。
他们提出了一个极具破坏力的观点:清朝成功的关键,不在于“汉化”,而在于其保持了“内亚性”。
他们认为,清朝皇帝不仅是汉人的皇帝,更是蒙古的大汗、西藏的文殊菩萨。
这种观点推演下去,就是将“清朝”与“中国”剥离,认为清朝是一个多元帝国,而中国(汉地十八省)只是其中的一部分。
这对于当下的中国而言,是绝对的禁忌。因为它在消解“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的理论根基。
讽刺的是,这种强调“多元”的视角,恰恰是“团结史观”的某种镜像——
当你过分强调清朝对各民族的统治特色时,你也为外人提供了拆解中国的刀子。
看过这三个方面的死结以后,你是不是也觉得清史是一项无比烫手的山芋?
有人提议:“既然这么难修,不如让对面修,或者干脆不修。”
然而,如果不修,话语权就会旁落。
现在的情况是,如果不回应新清史的挑战,国际学术界的声音就会一边倒;如果回应,无论怎么写,都会得罪国内的一大批人。
使用阶级史观?那就得承认清朝是封建地主与满洲贵族联合对人民的压迫,这不利于团结。
使用汉本位史观?那就得把清朝写成殖民史,这不利于领土法理。
使用团结史观?那就得面对“认贼作父”的道德指责,甚至逻辑上会推导出“日本如果赢了也是正统”的荒谬结论。
正如一位网友所言:
清史之所以难修,是因为我们至今没有完成对这段历史的真正脱敏。它离我们太近了,近到连辛亥革命的合法性都还挂在它的尸体上。
上帝没有制造一种绝对完善的史观放在那里让人类发现,而只有一些充满了补丁的解释包供后人根据需要选取。
最后再说回这个尚未面世的《清史》。
据说最终成稿有三千多万字。如此浩大的工程,最终卡在了“过审”二字上。这背后,其实是决策层对于意识形态安全的极度审慎。
与其拿出一个漏洞百出、被人骂成筛子的“定本”,不如让它继续处于“在修”的状态。
因为一旦盖棺定论,就意味着官方必须为其中的逻辑漏洞背书。
很多时候,那些看起来高大上的文化工程,最后都会以这么一种沉默的方式,悄悄束之高阁。
古今皆然。
番外我们的说书时间
在正文中,我们提到了很多人对清朝人物的评价充满了矛盾。其实,这种“精神分裂”在历史细节中比比皆是。
比如那位在教科书里被誉为“收复湾湾”的民族英雄施琅。
在《清史稿》的语境下,他是大清的忠臣,不仅平定了海寇,还与“红毛”(荷兰人)合作。
是的,你没看错,为了剿灭郑氏政权,大清曾与荷兰殖民者组成联合舰队。
在康熙二年的记载中,大清“优赉”荷兰使者,请他们助师讨伐台湾。
如果你站在明郑的角度,或者是站在当时沿海被迁界禁海令搞得家破人亡的百姓角度,施琅和清廷的行为,无异于引狼入室的“汉奸”。
但如果你站在“大一统”的角度,施琅又是维护国家统一的功臣。
更有意思的是,这种评价体系的游移,甚至波及到了对“侵略”的定义。
如果清朝是正统,那么鸦片战争是侵略;
那如果是站在明朝遗民的角度看呢?清兵入关是不是侵略?如果清兵入关不算侵略,那为什么日本当年的“大东亚共荣”理论——
宣称自己是更优秀的中华文明继承者——会被我们坚决唾弃?
这就是那个让人细思极恐的逻辑陷阱:
如果我们为了维护清朝的合法性,过度美化其入关的手段,我们实际上是在解构我们抵抗外侮的道德基础。
日本人当年也说过:“崖山之后无中华,我们是来帮你们恢复王道的。”
这套嗑,是不是听着有点耳熟?
所以,清史争议之所以大,根本原因不在于历史本身,而在于我们还没有想好,该用什么样的灵魂,去面对那段长着辫子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