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September 26, 2025

老鹤:基督教与美国宪政

         在涉及到美国大选尤其是关于特朗普的争论中,中国的一些基督徒以及似乎皈依了基督教的学者因为特朗普不断地宣称自己的基督教福音派信仰而欢欣鼓舞,进而对其排斥穆斯林等非基督教国家移民的主张而赞赏有加,并且表现出一种强烈的信念,即美利坚合众国的宪政以及保守主义哲学的根基正在于基督教新教的信仰,不仅如此,对于其他国家而言,也只有确立了这种基督教信仰,才可能建立宪政体系。这一点,在前面提到的那本书《川普主义》的作者群里,俨然变成一种共识。

         从大学三年级开始,我个人关注基督教及其与西方法治关系的历史已经四十年,自己的本科和硕士学位论文的主题都是中世纪教会法及其对世俗法的影响。我当然知道,欧洲的宪政体制与基督教(或者天主教)之间所具有的深刻关联。例如,中世纪欧洲流行的教会权力与世俗权力之间的两分乃是近代宪政分权体制的历史渊源之一,同时,也正是这种强调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的传统成为近代宪政中政教分离的源头活水。对于美国的立宪国父们而言,他们之所以要通过宪法第一修正案规定不得确立国教的准则,也是因为他们看到了在欧洲以及北美殖民地时代的宗教迫害,因而对世俗权力与宗教信仰结合在一起所产生的危害产生了极大的忧虑。

         至于说到美国宪政体制,尤其是权力分立、联邦制以及宪法所确立的各种维护自由与人权的准则,有些属于国父们的天才创造,更多的则是悠久的西方文明演进成果,基督教只是宪法的渊源之一其他重要的根基要素包括前基督教时代的希腊政治哲学、罗马法以及英国法律史上所逐渐形成的司法独立和法律职业化等等。虽然由于大法官具有僧侣身份,英国的衡平法渗透了一些教会法的立法和原则,但整体而言,美国所继承的英国法中仍然以世俗的成分为主导。约翰·亚当斯(John Adams)说得最真切:让我们研究自然法,研究英国宪法的精神,阅读远古时代的历史,思考希腊和罗马的伟大范例,追思我们自己不列颠祖先的行为,他们为捍卫我们人类与生俱来的权利抵抗外来的以及内部的暴君及篡权者。Adams, ed. Works of John Adams, III, p.462

         不仅如此,在美国的种族以及文化越来越多元化的今天,作为一部适用于如此繁杂移民组成国度的宪法,必须具有超越基督教的包容性。在过去的一个多世纪里,作为自由乐土的新大陆成为世界各地人们的向往之地,纽约港前面的自由女神像见证了多少不同信仰和肤色的人们进入这个国度,他们有南美洲或爱尔兰的天主教徒、受纳粹迫害的犹太人、印度或印度尼西亚的穆斯林、中国或越南的佛教徒或无神论者,凡此种种,他们中的许多取得了美国的公民身份,却无须改变自己的信仰。这些移民的子女中,肯尼迪、奥巴马成了美国总统,布兰代斯(Louis D. Brandeis)成为第一位犹太裔大法官(金斯伯格是首位女犹太裔大法官),国会议员、联邦法官、行政当局高官中各种族裔缤纷多彩,如今的美国,谁敢公然宣称WASP(即白人-盎格鲁-撒克逊-新教徒)才是主流?

        还有,在二十世纪,一些基督教不占信仰主流甚至很少基督徒的国家里也建立起运行良好的宪政和法治体制,日本就是一个绝好的例证。尽管麦克阿瑟主导的现行日本宪法具有美国宪法相当的影响,但是,一方面,这种影响的内容本身并非与基督教信仰相关联,另一方面,支撑当代日本宪政的根基观念也并非完全是西方舶来品,更有前明治时代超过七个世纪中所形成的”“分离以及幕藩体制下的地方自治传统。另外,台湾在过去三十多年里从威权向民主体制的成功转型也是另一个鲜活的证明。无视西方宪政跟基督教信仰及教会之间的关联固然不符合历史,但夸大宗教的作用,却足以导致一个令人绝望的结论:中国的宪政梦必将是此恨绵绵无绝期

         原载《思想》(台北联经出版),42期,2021413日出版,页137-145

Monday, September 15, 2025

经济学人:民主党人应该如何夺回权力?

(加美财经, 2025-09-04)

        如果你想听人批评美国民主党,那就去问个民主党人。

         他们迷失了方向他们得振作起来他们是老古董,这是《经济学人》在8月,从爱荷华、纽约和北卡罗来纳采访民主党选民时听到的一些说法。

         几乎没有人给民主党打及格分。民主党高层同样感到头疼。倡导组织罗斯福前进负责人伊丽莎白·威尔金斯形容党内的情绪是:天啊,我们又输给这个人了。选民知道他是谁,可还是投了他一票。我们肯定是哪里出了非常非常非常严重的问题。

         今年唯一几场重要的选举,是新泽西和弗吉尼亚州的州长选举,以及纽约市的市长选举。

         民主党下一次争取在全国层面重新掌权的机会,要等到202611月的中期选举。如果能够重新夺回众议院,或者(更难一些)参议院的控制权,民主党将在限制特朗普的越权行为上更具话语权,也能对联邦预算有更多影响,并掌握调查高层腐败的权力。

         但考虑到党内目前一团乱象,民主党真的能取得突破吗?

         中期选举通常被选民视作对总统的公投,所以按理说,民主党现在应该正轻松迈向胜利。根据《经济学人》的民调追踪数据,特朗普的净支持率为负14,颇为不受欢迎。然而,民主党的受欢迎程度似乎更低。在已登记选民中,持好感的比例比持反感的低28个百分点,这比共和党的净好感度还差了12个百分点。

         但这或许并不能真正反映投票意图。弗吉尼亚大学的拉里·萨巴托指出,许多民主党人正是因为民主党让特朗普赢了而对本党心怀不满。但他们最终可能还是会投票支持民主党。

         民主党在如何反击上严重分裂。党内意见不一:是应该大幅左转,激发核心支持者的投票热情,还是应该坚守中间立场?是应该集中火力攻击特朗普,还是该主打自己的施政主张?是应该猛烈还击、寸步不让,还是应该遵循米歇尔·奥巴马在2016年说的那句他们越卑劣,我们越高尚

                       和激进派切割?

        在1980年代到90年代初,民主党曾连续12年与白宫无缘。当时,克林顿通过坚决占据中间立场,重塑了民主党的形象。他提倡财政克制、亲市场的经济政策,以及强硬的治安措施。他还与那些令中产美国人反感的激进派保持距离。1992年,饶舌歌手索尔贾姐妹(Sister Souljah)在谈到洛杉矶骚乱时说:既然黑人每天都在杀黑人,为什么不能来一周专门杀白人?

         克林顿强烈谴责了她,随后赢得总统大选。

         如今,许多民主党人认为,要赢得摇摆选民的支持,民主党需要一场类似的“Sister Souljah时刻。来自爱荷华城的医学院学生埃里克讨厌共和党对气候变化的轻描淡写,觉得特朗普在华盛顿举行的阅兵式像是希特勒会干的事。他仔细研究过特朗普那份大美丽的预算案的电子表格,对其中削减医疗补助项目的内容感到非常失望——这是为低收入人群提供的医疗服务。

         但他说自己是共和党人,因为校园里左派观点无时无刻不在灌输。他支持边境安全、反对按肤色录取大学学生——这些观点在取消文化拥趸眼中等同于种族主义。

         他不愿透露真实姓名,担心社交媒体上被孤立。这种威胁,或许比华盛顿的威权主义还不那么严重,但却更直接。在他身边的一面墙上写着:用你的特权来拯救黑人生命。

         埃里克叹气道:所以我要是不做点什么,黑人就会死?这也太极端了。

         中间派组织Third Way认为,大多数民主党在职官员并没有推行极端脱离现实的社会政策。但民主党人和他们的盟友说了太多普通人根本听不懂的话。出发点是包容,结果却像是在滥用术语、强推政治正确。

         一些压力团体会给候选人发调查问卷,要求他们全都打钩。2024年,卡马拉·哈里斯在回答某团体提问时说,她支持为囚犯支付性别确认手术费用,结果成了特朗普最有力的攻击点之一,被说成卡马拉站在他们那边,特朗普站在你这边

         现在,一些民主党高层已经开始疏远这些激进派。芝加哥前市长、白宫前幕僚长拉姆·伊曼纽尔曾说,一个男人不可能变成女人。加州州长纽森、2028年可能的总统候选人,也表示让生理男性参加女子体育比赛,是非常不公平的。除了进步派圈子以外,这些观点在大多数地方都很受欢迎。

         某位党内重量级人物预测,民主党今后仍会坚持不要因为变性者的身份去欺凌他们,但会放弃比如为儿童提供变性医疗之类的政策。

         在那些民主党希望翻盘的地区,候选人正淡化文化议题,强调生活成本问题。新泽西和弗吉尼亚的州长候选人——一位是前海军飞行员,一位是前中情局官员——都符合这种定位。明年的一些国会参选人也是如此。

         大家眼看着水电费、食品和房租价格不断上涨,钱总是不够花。北卡罗来纳州前州长罗伊·库珀说。他希望在明年拿下一个关键的参议院空缺席位。

         库珀并不是激进派。在担任州长期间,他与共和党人合作,实现了预算平衡,也扩大了公共医疗保险。他本人温和而亲切。访问去年遭遇洪灾的奇姆尼岩村时,他称赞当地居民在重建中的勇气、韧性和辛勤劳动。有居民指着一块地板,说那是另一位政客钉上的;库珀笑着说他走路时得小心点

         在看似憨厚的外表下,民主党中间派其实专注于那些能打动摇摆选民的关键议题。《经济学人》和YouGov的联合民调显示,在2024年总统选举中,政治立场居中的那20%选民,以52%44%的比例支持特朗普而不是哈里斯。但如今,他们对特朗普的净支持率已降至负27个百分点。

         任期初期,他们对特朗普在犯罪、移民、经济和通胀上的表现还颇为满意,但现在在这四项上全都不满意,尤其在物价和通胀方面,净负支持率高达40个百分点,这是他们最在意的问题。

         库珀警告,特朗普不稳定的关税政策只会让情况更糟,这其实就是对普通家庭征税。更糟的是,特朗普还在大砍医疗支出。虽然医疗补助的削减要到中期选举后才显现,但奥巴马医保的补贴将在12月终止。如果不延续,估算有2000万美国人的自付医疗成本将飙升75%

         库珀说,这将是一场冲击

         尽管民主党都想缓解民众的经济痛苦,但在如何实现上存在分歧。左翼倾向于通过加税富人来支持传统的公共支出;中间派则开始倾向富足路线,这个概念来自记者埃兹拉·克莱因和德里克·汤普森合著的一本热门书,主张放松监管以便更容易建设住房和能源项目。

         在基层支持者中,左翼的呼声更为激昂。来自佛蒙特州、现年83岁的联邦参议员伯尼·桑德斯正奔走全国,展开一场反寡头之旅。某个晚上在爱荷华的达文波特,他承诺全民医保、免费大学教育、更高养老金,引发热烈掌声;每当提及富豪阶层时,全场则是一片嘘声。

         类似由亿万富翁阶级统治的政府这种话,不仅让他有时间喘气,也牢牢抓住了听众。但他许诺的政策并不现实。有估算指出,他在2020年竞选总统时的支出计划,将令联邦支出翻倍。

         曼达尼?

        同样地,33岁的民主社会主义者佐赫兰·曼达尼,凭借社交媒体的吸睛宣传和大手笔承诺,成为纽约市长选举的领跑者。他主张免费公交、免费托育、政府运营的平价超市。他还要冻结全市近一半受租金管制公寓的租金,打击恶房东,甚至没收最恶劣的房东的房产。

         他承诺通过对富人加税来支付这一切。商界对他感到恐惧,民主党也对他保持距离。特朗普称他是百分之百的共产主义疯子

         民主党一旦掌权,通常由中间派主导经济政策,而不是极左翼。但考虑到选民目前的愤怒情绪,如果未来再次执政,民主党可能会推出一些民粹主义政策。提高对企业和高收入者的税收受到欢迎,强制药企降价的主张也很受支持。

         虽然民调显示,政府经营的超市不受欢迎,但三分之二的美国人支持租金控制,尽管已有几十年证据显示,租控会抑制新住房供应。

         相比之下,富足路线更有可能带来实际成效。各大城市存在严格的土地使用规定,使得有好工作机会的地方住房价格居高不下。有估算指出,若放宽这些规定,劳动生产率可提升8%。人工智能推升了能源需求,但特朗普却限制了最便宜的能源类型——可再生能源的发展。

         支持富足路线的民主党人誓言要清除这些阻碍繁荣的障碍。

         库珀表示,应该简化审批程序,这样我们就可以更容易地建设可负担住房,同时仍保护我们的空气和水资源。纽森签署法律,免除城市住宅建设项目受加州任何人都能起诉、阻挡任何项目的环保法规的约束。宾夕法尼亚州州长约什·夏皮罗则在几天内打破繁文缛节,修复了一条坍塌的高速公路。密歇根州参议员埃莉莎·斯洛特金提出了全方位能源战略,涵盖可再生能源、化石燃料以及尚在开发的新技术。

         左翼并非完全排斥供给侧改革。例如,他们支持打破企业垄断来造福消费者。曼达尼本人有时也抱怨官僚程序。在一段制作精良的视频《清真通胀》中,他指出,纽约荒谬的餐车许可制度推高了烤肉串的价格。

         若民主党重新执政,目前尚不清楚他们会保留哪些特朗普时期的关税措施。很多人表示,他们会对中国更强硬,但不愿轻易疏远盟友。大家普遍认同:由一个反复无常的人制定政策绝非好事。

         库珀指出,企业需要可预期性。他还说,共和党彻底放弃了国会对制定关税的宪法职责。

         在人工智能议题上,民主党的立场显得混乱。许多人担心AI会导致工作岗位消失。左翼认为,如果AI提升了生产力,那人们就应该减少工作时间,甚至实施全民基本收入。而像前商务部长吉娜·雷蒙多这样的中间派,则主张在欢迎外国AI工程师的同时,为工人应对冲击做好准备。来自加州的众议员柔伊·洛夫格伦则表示,立法者应警惕制定很快就会过时的法律。

         在移民问题上,特朗普上任后,他在摇摆选民中的支持率从正18降至负18。许多人虽对边境安全表示满意,但对执法人员把老奶奶推进面包车的行为感到震惊。

         民主党看到了机会。825日,115名民主党众议员公布了一项计划,既要加强边境控制,也要恢复应有的法律程序。

         在治安问题上,民主党面临挑战。特朗普试图激怒民主党,让他们站到罪犯一边。他派遣国民警卫队前往华盛顿特区打击犯罪时,进步派大喊他是独裁者,准备用军队对付政治对手。但目前为止,这些士兵在特区不过是拍了些合照。

         特朗普的副幕僚长斯蒂芬·米勒称,民主党的抗议证明这个党只关心保护惯犯、帮派成员、非法移民杀手和恐怖分子

         这话荒唐可笑。但民主党对治安的态度确实没有摇摆选民强硬,而左翼的一些观点也远离主流。曼达尼已与削减警察经费的旧说法划清界限,但他所属的民主社会主义者协会仍主张废除监禁体制

         曼达尼的志愿者手里有一份话术指南:当选民问到治安时,要倾听并认同他们的感受,然后再宣传他提出的社区安全局

         中间派民主党人则努力表明,自己既反对街头犯罪,也反对白宫里的非法行为。党内政策专家主张高犯罪率热点警力部署、弹壳追踪、以及当然还包括控枪。

         许多大城市长期由民主党执政,这也让共和党可以将城市里的无家可归、混乱等问题归咎于他们。2020黑人的命也是命抗议引发的骚乱也没有帮上忙:共和党人至今仍在提西雅图的无警区,当时民主党籍市长对此表示欢迎,结果迅速陷入无政府状态。

         然而在施政方面,特朗普阵营自身也有不少短板。民主党人痛批特朗普家族的利益冲突问题,指出政府规范正全线遭到侵蚀。

                              桑德风暴?

        在爱荷华州,民主党州审计长罗布·桑德指控共和党籍州长挪用新冠疫情恢复资金。州长后来签署了一项法案,几乎让桑德在未获州长许可的情况下无法调查她的政府。桑德称之为爱荷华历史上最支持腐败的法案

         如今他正竞选州长——一个引经据典、热爱打猎的候选人,也许能赢下这个2024年特朗普赢了13个百分点的州。

         民主党内部最统一的力量,是对特朗普的恐惧和厌恶。

         如果某人表现得像纳粹、说话像纳粹,那他大概就是个纳粹。来自纽约的戏服经理米基·古德马克说。但把特朗普类比成第三帝国的做法对摇摆选民几乎没有说服力。

         另一个潜在的总统候选人皮特·布蒂吉格在美国国家公共广播电台上表示:民主党需要找到与选民日常生活相关的表达方式,不只是说专制不好’……而是让大家明白,如果一个专制者当权,他可以任命一批无能之人……我们现在的公共卫生负责人就是个不相信医学的庸医,结果美国的麻疹病例正在上升。

         激进左派年轻人认为,对付特朗普最有效的就是他们这样的年轻激进派,比如曼达尼。但中间派也在奋战。纽森已经在X平台上开始讽刺特朗普,把朝鲜的宣传海报与特朗普照片并排放置。他还放弃了加州民主党原本坚持的非党派划分选区原则,要像德克萨斯州的共和党那样大搞选区划分操弄。

         分析人士帕特里克·鲁菲尼表示,这种做法已成趋势,会让任何一党都很难在众议院中获得压倒性多数。

         2016年和2024年,民主党的唯一任务是给特朗普提供一个有说服力的替代选项——结果他们都搞砸了。明年,他们还有机会限制特朗普的破坏力,成为一个有效的制衡。

         博彩市场显示,他们有68%的机会赢得众议院。但考虑到党内的乱象,这个数字并没有带来应有的安心感。

Sunday, September 14, 2025

沉舟教授:柯克错在哪里

(微信,2025-09-14)

          910日,在犹他谷大学和听众互动的时候,MAGA明星查理柯克被一枪毙命。可想而知,这则消息立刻刷屏了。但就在此一小时之后,发生在科罗拉多州万年青(Evergreen)高中的另一起枪击案却基本被忽视。一名高中生开枪打伤两名学生,致其重伤后自杀身亡。这是今年以来美国发生的第47起校园——注意只是校园——枪击案。

         柯克命案加剧了美国社会分裂的裂痕。柯克是特朗普的坚定支持者,其在年轻人中的强大影响力肯定对特朗普获得白人(可能更多是男性)青年的选票有功。自己的干将遇刺,总统自然要用权力来表示哀悼,不仅宣布全国下半旗致哀,而且追授总统自由勋章,并公开表示希望凶手被判死刑。众议院议长为柯克主持默哀,遭到民主党议员抗议,科罗拉多州议员高喊:我们的孩子怎么办?!是啊,发生在万年青高中的只是科州自1999年以来的第19起校园枪击案,至今差不多每年都要划到一起。1999年,科伦拜高中两名学生携带枪支和爆炸物进校,在枪杀12名学生、1名教师并重伤24人后自杀身亡。

         柯克案也加剧了中国时政群的分裂。我远隔重洋,之前没有听说过柯克,我相信众多华人川粉也未必知道他。但我没有意识到的是,在获得总统加持后,柯克已成为他们不可冒犯的网红偶像,因而很不知趣地在朋友圈转帖的时候附了一句话:反对一切政治暴力,但这位把持枪带来的伤亡简化为自由的代价,也算是求仁得仁吧。这句话是在我看到柯克是持枪权的狂热支持者,并很过分地主张美国每年死于枪械犯罪的上万生命是值得付出的代价之后写的。好吧,现在你自己成了代价,还值得吗?严格来讲,这句话没有说错——他追求宪法第二修正案的持枪权,但正是对这条修正案的极端解读造成美国枪支泛滥,最后酿成了他自己的悲剧。求仁得仁用词未必准确,读起来有点嘲讽的意思,因为我的本意是这个果(枪击案)是不仁的,所以这个因(对第二修正案的极端主张)其实也是不仁的。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但大意不差。

         当然,我并没有忘记(也不反对)表达政治正确,毕竟一开始就声明反对一切政治暴力。柯克几乎是一切自由主义原则——政教分离、种族平等、性别平等、枪支管控……——的反对者,他在年轻人中传播深远的主张至少在我看来是完全错误、极其有害的。但不论如何,我显然不会支持政治谋杀,因为我不相信这能解决任何问题,只会加剧美国社会分裂。作为言论自由的原教旨主义者,我肯定要让他把话说完,然后心平气和地逐条反驳他的论点和论据。

         但我并不认为,柯克比美国枪支泛滥的任何其他受害者更值得悼念。事实上,他部分要为他自己的悲剧负责,甚至要为其他受害者的悲剧承担一点责任。他当然有自由发表和传播那些在我看起来错得离谱的言论,包括对第二修正案的不负责任的解读,但正是这种极端解读终结了他自己的自由言论——枪炮作响法噤声,言论自由和持枪权造成的枪支暴力是不相容的。据说他主张言论自由,挑战别人用言论来证明我错了,但这个主张和他的其它主张是自相矛盾的。譬如政教合一的实质就是用国家暴力镇压不同信仰,持枪权的终极目的也是用枪杆子推翻选票箱产生的政权。最后证明柯克错误的不是言论,而是罗宾逊的那颗子弹;拜神圣不可侵犯的持枪权所赐,那颗子弹终结了犹他谷大学的那场辩论。我不确定,他对持枪权不计后果的固执坚持在多大程度上已成为美国判例法的现实,但美国的持枪权造成人均(包括婴儿)超过一条枪的枪支泛滥是众所周知的,枪支泛滥造成的暴力犯罪也是显而易见的。

        当然,枪支可以犯罪,也可以防止犯罪。这里不是详细探讨这个复杂问题的地方,但看看基本统计数据,不难看出枪支泛滥显著推高了美国暴力犯罪。数量上,美国枪支犯罪的受害者是恐怖袭击的400倍。2001-11年,美国平均每年约1.2万人死于枪支暴力谋杀,而除去20019.11事件,只有约30人死于恐袭。2012年,美国每10万人中有4.8人被杀,其中高达60%是通过枪械。同年加拿大、澳大利亚和英国的这个数字分别只有1.51.11人,而枪械凶杀的占比很小。其实除去枪械犯罪,美国的凶杀率并不比其它发达国家高太多。看看这组数字:除去枪械凶杀,美国每10万的凶杀率为1.8人,而加拿大、澳大利亚、英国的数字则分别是1.10.90.9[1]可见枪支犯罪是美国凶杀案高居不下的元凶。和其它22个高收入国家相比,美国的枪支杀人率高出25倍。[2]

         简中圈有许多似是而非的说法为持枪权辩护,其中好些是简单的事实错误甚至逻辑不通,这里就不一一反驳了。譬如有种流传甚广的说法是,杀人的不是枪,而是人。什么意思?不正是普通人的理性不可靠,所以才需要严格控枪吗?让几乎所有人都能持有枪这样的杀伤性武器,难免其中极少数人——哪怕只是极个别人——走火入魔,社会就会付出沉重代价。还有种说法是,刀也能杀人,难道要像某国那样禁止菜刀吗?不错,和枪一样,刀既可以切菜,也可以砍头,但二者的杀人效率能一样吗?这次柯克命案,即便凶手坐在最前排,也很可能造不成致命伤害。说不定铅笔也能杀人,不能禁止铅笔并不代表不需要控枪啊!假如按照这个逻辑推演下去,是不是个人也可以有拥核的自由呢?

         还有人说,世界各国每年都有大量交通死亡,是不是也要禁止汽车呢?如果交通死亡中确有很大比例是故意伤害,这确实可以成为一个问题。但我问,驾车杀人案不是没有,但你见过几起呢?最后,还有人和柯克一样,想当然地认为持枪权是防止政府暴政的最后手段。这条理由不值一驳。我又问,美国自独立战争之后,哪一次政府滥权不是通过选举和诉讼等和平手段解决的?你见过哪一次是被平民持枪吓阻的?没有谁能回答这个问题,指望用子弹去做选票做不到的事情完全是一个意淫神话。面对世界军力第一的国家机器,你那几条枪行吗?等到自由民主需要你拿枪去捍卫,国家早已沦落为非洲独裁政体。那里的枪支交易倒是很自由自由的代价也很高,但你真的那么着急要把美国变成非洲吗?

         简中圈的华川粉要把柯克当作国家英雄来崇拜和悼念,他们被我的反调激怒,断言我不尊重柯克的生命,指责我幸灾乐祸、纵容暴力乃至没有人性。有一位据说因被举报而入狱多年的前记者还义愤填膺,向美国大使馆举报了我的错误言论,希望美国永远不要让我这样的人入境。这当然是多虑了,以美国目前的德行,我即便能去也不会去的。这些感情用事的指控是不能成立的。我反对一切暴力的声明是真诚的,其中也包括针对柯克的暴力,但我不认可他对持枪权的坚持——恰恰因为由此造成的枪支泛滥无疑是在鼓励致命暴力,而不是有序自由。如果我的用词让他们产生误解、感到不适,那很遗憾。毕竟,我的本意是促使他们回归常识理性,而不是伤害中国人民的感情

         我也不认可川粉把生命权作为理由,来堵住对柯克的正常批评。这个理由似乎是虚伪的,因为从2020年右翼民兵绑架密西根州长惠特默未遂,到今年六月明尼苏达州众议员霍特曼及其丈夫在家中遇袭身亡,之前发生过那么多极右团体针对左翼的暴力,我从来没见他们发过声。过去一两年,针对特朗普等右翼政客的暴力开始抬头,他们才开始表达关注,并到处制造暴力打压言论的从来是左派的舆论。这种选择性关注不是出自对生命权的真诚尊重,而是敌我斗争意识的延续。别人可以成为持枪权的代价,甚至乐见其成,自己的偶像成为代价就不能接受了。

         事实上,特朗普和川粉从一开始就要把柯克悲剧政治化和武器化,攻击左派暴力的机会终于来了。凶手的身份无疑令他们失望——罗宾逊出身于一个MAGA家庭。虽然他自己好像不是MAGA,但他既不是川粉们期待的黑人、同性恋、穆斯林或非法移民,似乎也不属于民主党阵营。凶手的确切政治身份已不重要,特朗普对政治干将的高调颂扬已经把悲剧政治化,并把政治个人化。他至少造成一种印象:柯克代表的是美国的正能量,这个国家有一种正统正确信仰,只有为真理献身的斗士才值得获得国家荣誉。但我们看到,正是这种心态和做法让美国越来越分裂——尤其当它们出自美国总统。

        柯克无疑是一个极有能量的人,年纪轻轻就获得了极大成功,但能力用在一个错误的方向上会比平庸更可怕。我不认为他是任何意义上的英雄,当然没有义务加入川粉们的悲情大合唱。但我也想顺便说说自己对亡者的态度。中国人喜欢把死者为大挂在嘴上,好像人死了就应该表达悲伤,而不应对死者——尤其是不幸的受害者——表示不敬,否则就是不尊重生命甚至没有人性。我认为,这种习惯性期待只能助长虚伪,因为它超出了自然人性。我们会对自己的至亲挚友离世感到伤心,但是对于一个从未谋面的陌生人?真的吗?也许偶像例外——我是一个没有偶像的人,但即便你有,你的偶像也不是我的偶像,你没有权利在我拒绝作出你期待的表态就诉诸人身攻击。

        基督徒会说,你应该有大爱!但我说,那要看怎么理解你的。如果这种大爱是自然人性难以企及的,强求这种就和共某共妻同样危险。我能接受的是一种保持距离的尊重,一般情况下表现为消极的不侵犯。遇到特殊场景的召唤,也可能转化为必要的行动,就像孟子说的看到孺子入井时的那种内心冲动。假如我是坐在柯克讲座的前排学生,如果枪响时我能确定自己生命无虞,那么我会冲上前去帮他止血。但千万别说这是因为我他,我很讨厌这个人。何况如果我感觉自己的生命也有危险(大概率),我会像当时所有人一样四散而逃,而不是舍己救人。这是普通人的自然人性所能达到的境界。我们都应该诚实地活着并表达自己的活法,而没有必要强迫自己言不由衷,更不应该以自己的不诚实去绑架别人。

         知识人对人的尊重(或)是用自己的知识去改善社会,譬如减少枪支犯罪。我认为这是柯克悲剧的唯一价值所在——用他自己的话说,证明我错了。他的个人悲剧构成了证明他错了的一个鲜活案例:持枪权很危险!他的错误是不幸的——不仅对他自己,而且也对每年数以万计的枪支犯罪受害者。如果我们把他打扮成自由斗士、国家英雄,那只能让他的遗产继续在不幸的错误之路走得更远。我不认为,这恰当表达了对逝者的尊重。

       [1] Guns in the US: The statistics behind the violence, BBC, 5 January 2016, https://www.bbc.com/news/world-us-canada-34996604.

      [2] Robert Preidt, How U.S. gun deaths compare to other countries, CBS News, 3 February 2016, https://www.cbsnews.com/news/how-u-s-gun-deaths-compare-to-other-countries/.

 

 

Wednesday, September 3, 2025

杰克·格伦巴赫:论人民的权利:如何阻止特朗普践踏宪法?

日新说CN2025-09-02 

阻止特朗普

奥西塔·恩瓦内武(Osita Nwanevu)是当今美国剖析民主困境最敏锐、最令人振奋的作者之一。他集记者、评论员和学者于一身,在学术圈和公共舆论场之间游刃有余。从《卫报》到《新共和》,他的文章和报道总是能将政治经济理论、政治哲学、历史与记者对现实政治的敏锐洞察结合起来,以此诊断美国民主的病根,并探索未来的出路。

恩瓦内武的新书《人民的权利:民主与美国新建国的理由》(The People's Right: Democracy and the Case for a New American Founding)承载了这些思考,甚至触及了更深层的问题。我最近与他就这本书展开了探讨,聊了聊美国宪法与政党政治的脱节,以及我们如何才能鼓起勇气,将关于民主的讨论——乃至民主本身——从一种僵化的公民宗教,转变为对真正政治平等的追求。

       杰克·格伦巴赫: 是什么促使你写这本书?它的核心观点是什么? 

       奥西塔·恩瓦内武: 我从事政治报道大约十年了,过去这十年里,民主始终是我们讨论政治时绕不开的主题。2016年,我刚入行,正值大选季。那一年,唐纳德·特朗普(Donald Trump)赢了选举人团,却输了普选票。所以,从我记者生涯的一开始,关于民主的争论就无处不在。这让我想起自己上二年级时,乔治·W·布什(George W. Bush)也遇到了同样的情况——我记得当时完全沉浸其中,感到一种莫名的愤怒。一种不公平感,一直萦绕在我心头。尤其在过去五年,我们目睹了特朗普政府对民主原则和价值观的公然攻击,其顶点就是16日企图推翻2020年大选结果的事件。

但在写作过程中,我开始觉得,我们对民主的理解正在被随意操弄。人们说民主正遭受攻击,往往只是想表达一种感觉:正在发生的一切都是错的。你也会听到有人说:反正美国也不是民主国家,我们是共和国。我在报道2020年民主党初选时就经常听到这种论调——当时大家热议,希望能够实现全民医保、绿色新政、枪支管制等等。我会反复强调,即便民主党赢得下届选举,即便他们在国会拥有绝对多数,很多事情也未必会发生。这背后的一系列原因,根植于我们的联邦制度,而这一制度本身就与我们对民主治理的许多直观感受相悖。人们经常会这样回应:我们本来就不该有一个让民意自动决定政策的制度。

所以我觉得,我应该写一本关于民主的书,试着解释民主为何值得追求,并回应那些对民主的常见质疑。

我动笔时,特朗普还没能连任,但现在这些问题显然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紧迫。过去十年里大谈民主的许多自由派人士,在这次特朗普赢得普选票(尽管仍未过半数)后,似乎不知该如何应对了。你会听到类似或许我们对民主的怀疑是有道理的,或者我们不能相信美国人民会做出正确决定这样的声音。在我看来,这些说法都站不住脚。如果要让民主这个理想发挥作用,你必须对它抱有最根本的承诺,而这需要你真正理解其利害关系。 如果我们对民主的信念只是顺风局式的,不明白其真正含义,那么在独裁主义面前,我们根本无力捍卫它。

       格伦巴赫: 你如何定义民主? 

       恩瓦内武: 我们倾向于认为民主就是选举民主——一种每隔几年投一次票的制度。我们投票,选出代表我们在华盛顿、州议会或市政厅的代言人。

       但这种观念,和古雅典人发展并实践的民主截然不同——讽刺的是,我们总说雅典是民主的摇篮。雅典的模式实际上是公民大会,任何公民都可以直接参与制定政策,而政策的执行者大多是从公民中随机抽选的。在雅典人看来,选举代表这种制度非常奇怪,甚至带有贵族色彩。

       我们该如何理解这种差异?或许可以看看这两种制度的共同点。在我看来,它们最重要的共同点在于,被统治者,才是真正进行统治的人。 治理的任务并非完全交给某个外来的阶层,比如国王或贵族集团。人民在制定政策和决定社会方向上,拥有真正的权威。在我读过的所有文献里——包括大量的学术著作,尤其是政治哲学——我找不到比亚伯拉罕·林肯(Abraham Lincoln)在葛底斯堡演说中那句民有、民治、民享更简洁、更完整的定义了。在我看来,这句话抓住了民主的核心:被统治者的统治。

       格伦巴赫: 我们先停一下。呼吁人民来统治,引出了一个经典问题: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它是否就等同于多数人统治,就像一些人听到你提普选时可能会联想到的那样?

       恩瓦内武: 民主与多数人统治的关系,是一个非常复杂且重要的问题,也是我在书中思考最多的议题之一。

       我认为,理清这个问题的关键在于厘清民主的根本原则。林肯的定义中暗含着一种理念:民主保障了我们的政治自主权。我们不必等着别人来定义问题,也不必等着别人来判断我们经历的痛苦是否真实。我们可以自己做主,并采取行动解决问题。这种理念本身就蕴含着一种变革的动力,但它也提供了一种稳定。因为至少在原则上,你不需要通过推翻什么或杀死谁,就能让事情朝着不同方向发展。无论是通过选举还是随机选择——政治学家现在称之为抽签”——总有一些程序能让社会变革的进程保持稳定。

       这些特点使得民主制度至少在理论上很有吸引力。但问题是,我们自认为生活在美国这样一个民主国家,但数百万普通美国人却发现,想让事情变得不一样是如此艰难。那么,我们如何判断一个号称民主的制度,是否真的名副其实?

       我在书中列出了三个标准。第一,平等:粗略地说,每个人的声音都同等重要。第二,响应性:你投出的选票不只是扔进箱子就完事了,它必须有实际分量,能推动变革。第三,多数决。

       为什么是第三点?在所有可能的集体决策规则里——也就是汇总所有人意见的方式——我认为多数决是唯一符合平等原则的。决策方式可以有一致同意、绝对多数、多数决或少数决。想想看,如果两个人想要一件事,三个人想要另一件事,结果却是那两个人赢了——这种少数决的出现,只可能源于决策过程或地位上的根本性不平等。相比之下,一致同意和绝对多数原则,实际上是把治理权交给了最后的钉子户,赋予了他们不成比例的权力。因此,如果我们接受这些基本原则——我想大多数人在日常生活中都会认同——那我们就必须承认,美国的政治体制在根本上违背了这些原则。 这也正是本书的主题:我们的体制具体是如何与民主背道而驰的。  

       格伦巴赫: 在讨论具体制度之前,我们再深入谈谈多数人统治的问题。最经典的担忧当然是多数人的暴政:多数人可能会决定压迫少数人。

       恩瓦内武: 这是围绕多数决的一个难题,我在书中也从不同角度探讨过。这是否意味着人们有权投票让别人沦为奴隶?或者通过多数票剥夺他人的权利?面对这种情况,该怎么办?

       这个问题既有理论层面,也有实践层面。理论上,我认为自由主义的一系列理想,应该用来补充和塑造民主,尽管有些人认为完全没必要。比如,政治理论家科里··布雷特施奈德(Corey Lang Brettschneider)就认为,像言论自由、新闻自由这类普世自由——我们当然不希望它们被民主程序废除——本身就应该被视为基本的民主权利。因为它们对民主制度的运作至关重要。我们并非要从民主之外的体系中借用这些原则,而是在民主制度内部,就能找到捍卫这些关键自由所需的思想资源。 

       这并非纯粹的理论空谈,思想和价值观塑造着我们的政治文化。但制度设计的现实问题同样无法回避。承认这些权利可以在民主理论框架内得到辩护是一回事,但我们如何在实践中保护它们,确保人们的基本自由不被剥夺?我们是否应该设立一个类似最高法院的机构来约束民主决策?它具体该是什么样?我在书中没有给出完整答案,这确实非常复杂难解。我只是想说明,一个旨在确保人们不会利用多数权力侵犯少数群体权利的机构,其本质上并不反民主。 我认为我们最高法院的现有设置问题很多,但问题不在于它的存在本身。

       这是我关注的与多数统治相关的一个面向。另一个面向是,我们讨论的到底是哪种多数?我认为,那种认为民主制度里只有一个多数意志在选举或政策中体现出来的想法,是站不住脚的。现实中总是存在着相互重叠的多个多数群体,他们的信念并不完全相同。

       大多数美国人对税收政策的看法,和对移民政策的看法,以及对教育政策的看法,可能来自完全不同的多数群体。我们在制定政策时,必须严肃对待所有这些同时存在的多数。所以,最好不要把民主看作是多数意志的具体体现。更准确的理解是,民主是一种制度,在这种制度下,人们有权在平等的基础上争夺权力,而多数至关重要,意味着你必须凝聚某种多数才能获胜。政治理论家肖恩·英厄姆(Sean Ingham)对此有深入研究,他写过一本名为《多重多数统治》(The Rule of the Many)的书。

         从现实政治来看,一些人利用多数概念的方式确实令人不安——其本质是为了支配。比如埃隆·马斯克(Elon Musk)为特朗普削减联邦政府开支、解雇联邦雇员辩护时,声称既然特朗普赢了大选,那就说明大多数美国人希望如此,他们的意愿就该被执行。

         J.D. 万斯(J.D. Vance)等人也用类似逻辑为残酷的移民镇压辩护。首先,这种说法在事实上就是错的:特朗普赢得的是相对多数,而非绝对多数。但抛开这点不谈,其核心思想是,存在一个权威的公众——所谓真正的人民”——你不应该以任何方式反驳或反对他们,否则你就是在破坏民主。再加上对种族的暗示——那些被视为真正美国人的白人多数——你得到的基本上就是一种白人至上式的民主概念。

         这种观念除了各种谬误之外,根本就不是对民主的恰当描述。民主远比这更具争议性,也更具动态性。选举并非某种神圣民意的体现。你永远可以说:好吧,今天这群人赢了,但我认为他们错了,也许下次我们能提出不同的论点并获胜。这才是思考民主制度应如何运作的更健康的方式。

       格伦巴赫: 那么,我们最终回到了一个关键问题:我们的具体制度,包括政党制度,如何将政治上的平等参与,转化为现实的政治和政策结果?你在二月份为《卫报》写的一篇关于宪法的文章里,精辟地阐述了这一点。 

       你写道:今天发生的一切,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两个多世纪前起草宪法的人,未能预见到当代政党的出现,更不用说像共和党现在这样对这份文件采取机会主义的态度了。宪法的制衡机制,根本无法抵御有组织的政治派系,这些派系为了一己私利,可以一边将这份文件奉为神明,一边又随手将其弃之不顾……现在,所有不因情感、政治或职业原因而必须相信或假装相信宪法的人都该清楚,美国宪法秩序已经患上了一种自身免疫性疾病。

       恩瓦内武: 关于开国元勋们没有预见到政党的出现——这已经是老生常谈了。从《联邦党人文集》和制宪会议的记录中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们对这个体系的运作方式想得很深,但他们设想的是,人们会受到个人利益的驱使。他们认为,像众议院和参议院这样的机构应该有各自的特性,而体系各部分之间的相互作用,将导致派系间的平衡,并制约个人的野心。制衡的概念由此而来。

       但他们从未真正设想过这种可能性:人们会基于意识形态或群体利益组织起来,然后合谋利用所有制度为自己谋利。这恰恰是我们在特朗普身上看到的。以弹劾机制为例。开国元勋们认为,如果出现像特朗普这样的人,利用制度中饱私囊,做出种种公然违宪之事,那么其他有权势的个体,会出于自身利益而站出来阻止他。因此,弹劾会是一个足够的保障。

       现实恰恰相反。共和党人将特朗普视为实现其政策议程的工具,并愿意以此为由为他辩护。无论是众议院还是参议院,共和党民选官员都选择不动用开国元勋们设计的机制来约束特朗普,因为支持和捍卫他符合整个党派的利益。 即便在这个最基本的层面上,我们的制度也并非为当代政治而设计的。

         然而,这些问题本可以预见——我们本应料到,这套体制会催生出我们今天所面临的政治格局。宪法批准后不久,我们今天所理解的政党制度就开始形成。

         国会赋予了农村地区相对于城市地区更大的权力,这使得来自农村的政客缺乏保持温和的动力,因为他们赖以赢得选举的票仓,并非来自美国公众的广泛群体。这种基于地域的派系政治,在很大程度上塑造了今天美国政治的极端化。

         格伦巴赫: 16日事件周年纪念日时,你曾写道,我们的制度在美国保守派少数群体中树立了一种权力意识,从而助长了那场暴力事件的爆发

         恩瓦内武: 是的。美国农村地区的民众看着每次总统大选后那张全国地图,看到一片红色的海洋,因为选举人团制度是按州计票的。我认为这加深了他们的错觉,让他们以为自己才是这个国家的真正多数,尽管事实并非如此。所以,当你习惯了手握大权、为所欲为,然后突然输掉选举时,你对失败的解读可能会非常极端。你可能会开始相信阴谋论:有人用大巴把移民送到各地投票,选票被销毁,民主党只有靠作弊才能赢——诸如此类。这并非特朗普的首创,早在21世纪初,甚至在奥巴马当选之前,选民舞弊的阴谋论就一直存在。

         格伦巴赫: 这很有意思。外界通常认为,美国农村、年长和白人群体的观点与投票行为,其根源在于种族和文化意识形态。但你强调的是一种制度逻辑,这种逻辑助长了他们的政治权利感。

         恩瓦内武: 我认为是这样。自1990年代以来,共和党已经习惯了在无法代表大多数美国选民的情况下执政。如果你每天在新闻里都看到这样的现实,并将其内化为美国政治的一部分,那么你对选民真实分布的理解就会严重扭曲。在特朗普参加的三次总统选举中,仅纽约市投给他的人数,就比整个达科他州(南北达科他州合计)投给他的人数还要多。与此同时,在达科他州,也有成千上万人投票支持卡马拉·哈里斯(Kamala Harris)、乔·拜登(Joe Biden)和希拉里·克林顿(Hillary Clinton)。很多人都说过,但值得重申:真正的分歧不在于红州蓝州”——这种说法根本不成立——而在于农村和城市地区。 我这么说可能有点乐观,但如果美国人能明白,共和党和民主党的选民无处不在,我想我们看到的阴谋论可能会少一些。

        格伦巴赫: 你的书副标题是民主与美国新建国的理由。一个新建国的美国会是什么样?我们又该如何更广泛地追求小写d的民主democratic)的复兴?

        恩瓦内武: 我认为这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需要很多年,最终会形成一套新的宪法安排——要么是一份新文件,要么是某种其他形式的宪法秩序。但在此之前,我们可以在现有体制内进行许多改革,使其更加民主,并最终引领我们走向一个根本不同的体制。我认为我们有理由称之为新建国。它不是一个单一的革命性时刻,而是一场斗争,一种逐步的演变,最终迈向一个更加民主的国家。

         历史学家埃里克·方纳(Eric Foner)认为,重建修正案从根本上改变了政治秩序,应该被视为一次二次建国。我喜欢这个说法,因为它表明我们有能力一次又一次地做到这一点。我们不应该把建国看作是两个世纪前发生过的一件圣事,一个我们现在只需负责掸灰和保护的完美工程。

        我们应该认为,自己拥有与建国者同等甚至更多的权利,去重塑我们的制度,使其与我们今天的价值观保持一致。当然,我们比建国者们更加信奉平等。政治学在1787年还不是一门真正的学科,但在近250年里,我们已经学到了很多关于治理的知识。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不能告诉自己:看,我们现在拥有与建国者们当年一样多甚至更多的权利,去从根本上重塑这个体系,把它带到一个全新的高度。民有、民治、民享的政府,舍此其谁?

        格伦巴赫: 如果让你为一套建立在平等和响应性基础上的宪法秩序,列出一份多数主义的设计原则清单,通常会包括废除参议院(它造成了巨大的投票权不平等)或非民选的最高法院。当然,这都是理想层面的讨论——没有一场近乎革命的运动,美国不可能直接废除参议院。那么,你认为哪些改革能让我们走上这条通往新时代的道路?

         恩瓦内武: 扩大和保障选民权利,是这项议程中少数几个我们看到民主党投入了实际努力的领域之一,我认为这都很有益。自动选民登记和恢复重罪犯的投票权也应该成为其中的一部分。

         但除了常规方案,我们还可以尝试一些地方性的实验。其中之一是基于随机选择的协商会议,这种制度已在许多地方,尤其是在欧洲得到实践。我认为这无法取代选举,但可以作为现有选举制度的补充。设想一个社区想推行经济适用房或公共交通项目。围绕这类议题的民主意见征询,通常是在中午召开的市政厅会议上进行,结果就是退休人员和社区里最富有的人跑来表示反对。如果我们换一种方式,随机选择社区居民,让他们研究一个问题,听取专家意见,然后进行商议,结果会怎样? 我认为这可能是一种更健康的促进民主的方式,值得我们尝试。

         格伦巴赫: 除了这些潜在的制度变革,你还强调了经济民主的重要性。你认为这是民主复兴的必要条件吗?

         恩瓦内武: 我认为是。而且它本身显然也是一件好事。一旦你开始谈论民主的重要性,因为它赋予我们政治自主权——某种程度上掌控我们生活方式的权利——你就很难解释为什么这种价值应该只局限于政治领域,而不适用于经济领域。我们一生中大约三分之一的时间都在工作。从根本原则上说,工作场所也应该享有一些民主权利,我在书中用了很大篇幅来探讨这方面的理论。

         除此之外,经济不平等也威胁着我们政治体制的稳定,理应被视为对整个民主制度的威胁。古人理所当然地认为,一个社会普遍存在的经济不平等程度,与其政治体制的运作方式之间存在联系,我认为他们是对的。我们刚刚目睹了世界上最富有的人向特朗普的竞选活动投入2.5亿到2.6亿美元,然后就在联邦政府中谋得了一个职位。

         然而,当我们谈论民主改革时,我们常说要废除联合公民案的判决,或者改革竞选资金。为什么这些迟迟没有发生?原因之一就是经济精英自身的权力。政治和经济从根本上交织在一起,而那些希望政治体系更加民主的好心人,往往没有足够重视这一点。 很多书都指出了选举人团、参议院和其他美国政治制度的民主缺陷,但令人惊讶的是,这些著作几乎没有探讨经济问题。它们没有解释,经济不平等本身,在多大程度上正是它们所倡导的改革未能实现的原因之一。他们会说我们应该监管政治捐款,却不去思考:我们是否可以做些什么来从源头上减少亿万富翁的数量?在世界上第一位万亿富翁即将诞生之际,这个问题尤其值得探讨。

         我认为这对我们的治理方式有着切实影响。我们应该用民主的方式来处理经济中的权力和不平等问题。我们可以采取一些措施赋予工人更多权力,这样,从增长和企业利润中受益的,就不仅仅是那些利用权力影响我们政治体系的高管和投资者了。我们应该让工人从经济生活的方方面面受益,这在一定程度上也有助于纠正政治上的失衡。

        格伦巴赫: 我们讨论过,我们的宪法体系根本不适应当代的政党政治。宪法里没有任何条文规定我们应该有两个政党,但许多社会科学研究解释了,为什么单一选区制的众议院加上选举人团制度,最终导致了两党制。如果你审视这两个政党,民主党显然比共和党更接近你所阐述的愿景——它似乎更反对独裁,更支持民主。那么,你如何看待你对两党制的论述?

         恩瓦内武: 我的意思是,正如我在书的开头所写,我认为民主党去年在实质上是完全正确的。他们在竞选中花了大量时间谈论特朗普对我们体制的威胁,他的独裁倾向,以及他对民主价值观的威胁——所有这些都是千真万确的。

         格伦巴赫: 包括所有那些主题行和垃圾邮件?

         恩瓦内武: 我认为那些内容都是真实的。特朗普将独裁主义作为治理国家的核心指导原则,其程度超出了许多人的想象。然而,民主党的这套说辞并没有奏效。它没能赢得大多数美国选民的支持,也没能赢得在选举人团制度下获胜所必需的关键选区。

         这导致一些民主党人觉得,泛泛地谈论民主不是一个有说服力的信息——它太抽象了,所以他们必须开始关注餐桌问题。我认为这种想法是错误的。关于民主的经济维度,我们讨论得严重不足。 我们不必在公民教育和家庭生计之间做二选一。这是一个错误的二分法。我们可以将民主视为建立一个公正政治制度和更公正经济的基础。我认为这种叙事会引起强烈共鸣——既能打动那些对特朗普治下的独裁感到义愤填膺、认为民主是既有之物需要捍卫的人,也能打动那些在生活中几乎体验不到民主、而独裁无处不在的人们,尤其是工薪阶层。还没有人尝试过这样的信息——“我们正在努力在政治领域和经济生活中创造更多的民主”——但我认为值得一试。

        但这首先需要对民主的含义有一个更宏大的理解,这也是我在书中探讨基本原则的原因。我们对民主的理解非常狭隘,只关注选票,而忽略了我们的制度(包括经济制度)的运作方式——我们是否在其中真正平等。与此同时,我们应该清楚地看到,一个仅仅围绕抵制特朗普和反对不公正选区划分之类的政治联盟,是无法成功的。我们必须有更宏大的构想,更广阔的视野。我们必须将民主构建为一种理想,其重要性超越了我们参与选举的方式。它具有更深层次、更重要的意义,能够激励我们付出更多。

         格伦巴赫: 这凸显了民主党精英层的一个问题。

         恩瓦内武: 我逐渐认为,民主党更像是一个自由派人士的公民或专业协会,而非一个真正致力于实现具体政策目标的政党。相比之下,共和党则是由保守派运动驱动的,这个运动对其在美国社会的发展方向有着清晰的规划。共和党将此视为一个长期的计划。共和党内部也有野心家,但整个党派通常都致力于为国家实现某些目标,而民主党则不然。当然,民主党也有一些希望实现的目标,也有一些我们感同身受的选民群体。但他们不像共和党那样拥有一种驱动力——那种我们都相信X,因此我们都会优先考虑Y,希望在未来五年、十年、二十年内实现Z”的信念。民主党就是缺乏这种使命感和方向感。

         格伦巴赫: 然而,自2016年以来,共和党的国会政策议程——从废除《平价医疗法案》到为富人减税——却创下了极度不受欢迎的记录,甚至在共和党选民中也缺乏响应。那么,这个联盟是如何在选举中保持团结和竞争力的呢?

        恩瓦内武: 我认为答案就在于我们一直在谈论的制度结构性特征。美国体制中存在着对较为保守地区的偏袒,这使得共和党人得以免受选举后果的惩罚。如果全国所有人的选票都同等重要,如果共和党人必须赢得巴尔的摩民众的支持才能继续执政,那么他们将面临完全不同面。

        反过来看,我认为体制现实也阻碍了民主党去发展甚至实现那种宏大愿景。在他们看来,党内左翼有人想要全民医保、绿色新政或全面移民改革,这当然很好。但他们意识到,这些事情的实现存在结构性障碍,而且这些政策在现有体制下对赢得联邦权力至关重要的选民群体中并不受欢迎。这使得民主党不愿采纳更具意识形态色彩的愿景,也不愿更多地基于意识形态原则行动。他们充其量只是在力所能及的时候尽力而为。但他们缺乏共和党和右翼所拥有的那种艰巨的使命感。

         格伦巴赫:这是否意味着改革实际上毫无希望?这些结构性不平等已经严重到无法通过一个不同的民主党——比如新的联盟建设策略——来克服吗?

         恩瓦内武:我认为这些问题是可以克服的,也必须克服。但最终还是要让民主党人相信,这些结构性障碍是该党未来选举的真正威胁。随着人口趋势的持续,参议院的不平等只会越来越严重。我们的司法系统已经由保守派主导。

         我们现在正处于一个严峻的关头,如果民主党想要有未来,就必须认真对待这些结构性不平等,并着手解决它们。我们实际上已经看到了一些迹象——例如,在拜登政府时期,曾有过关于华盛顿特区建州的讨论,尽管最终不了了之。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如果我们不通过民主的方式改革我们的体制,那么我们所希望的任何其他事情——更好的医疗、环境、移民政策,以及对生育权利、工会的保护和更高的最低工资——都将难以实现。 我认为民主党内部的联盟是存在的,问题是如何激活它。而这需要一场关于民主意义的、全新的、雄心勃勃的对话。美国人很少被鼓励去思考政治哲学或基本原则。我们思考的是开国元勋以及他们的愿望——而这几乎是我们想象力的极限。

         如果我们想要前进,就必须改变现状。我希望看到抗议和集会上的人们——所有那些理所当然地站出来反对特朗普的民主党人——少说特朗普在哪五个方面违反了宪法,多说特朗普的行为在侵犯我们作为人类所享有的基本民主权利

         我认为,这种语气的转变,能够极大地推动更深层次的变革。太多民主党人仍然深信,1787年发生了一些本质上神圣的事情。当然,共和党人也有自己一套崇敬宪法的说辞,但他们运用得更具机会主义色彩,正如他们对特朗普的纵容所表明的那样。但正是基于这种信念,民主党人往往不愿去做那些看似违背宪法遗产的事情。

         这种态度必须摒弃。宪法实际上只是一份政治契约,是特定历史时期的妥协产物。我们必须重拾对自己主权和自主治理、决定国家方向的权利的信念。我们需要以不同的方式思考民主的含义和作用——这是我们取得进展的唯一途径。 

奥西塔·恩瓦内武(Osita Nwanevu《卫报》专栏作家、《新共和》特约编辑,著有《人民的权利:民主与新美国建国的理由》

 杰克·格伦巴赫(Jake Grumbach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戈德曼公共政策学院副教授,也是《波士顿评论》的特约编辑。他著有《反民主实验室:国家政党如何改变国家政治》。